《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对立模式与救赎主题
2021-01-15戴城乡广西民族大学
戴城乡 广西民族大学
“二元对立”最早由语言学家索绪尔提出,后发展为西方结构主义批评的重要理论,该理论认为:一部文学作品是一种写作模式,由各种成分的不同组合而构成。这些因素在作品的机制内部产生文学“效果”,而不指向存在于作品本身系统以外的现实[1]。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普遍存在于文学文本中,而对于改编自小说的电影文本《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而言,二元对立也是其成功的一种叙事模式。
从李安1993 年执导的剧情片《喜宴》来看,他不是首次尝试这种嵌套结构的叙事:《喜宴》和睦喜庆的热闹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卧虎藏龙》武侠故事的形式下,埋伏着人物形象的双重性格;《色·戒》男女情感的纠葛中,潜伏着身处乱世的步步惊心;而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美轮美奂的视觉呈现中,充满矛盾与冲突,暗含着关于人性、信仰、生命、生存等哲学本质的探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存在着多组对立元素,且每组中的元素又相互依存、相互影响。文章主要通过探析电影中虚幻与真实、人性与兽性、理性与信仰这三组对立模式,来揭示其救赎主题。
一、虚幻与真实的对立
虚实关系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话题。于艺术而言,虚境是一种审美想象空间,经由实境实现,虚实相生是艺术创作、欣赏的追求境界。深受中国文化传统影响的李安深谙虚实之道,将小说中的艺术世界影像化,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用电影语言与3D 技术建构起“人虎”海上漂流227 天的亦真亦假的求生故事。海上美轮美奂的夜景,人虎从依生走向竞生、共生,这一系列让观众沉浸于视觉冲击带来的审美感受的同时,产生过分美丽的不真实感,甚至细思极恐。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叙事属于嵌套式叙事,一个是奇幻的“人与动物的漂流”的故事,另一个是众多受众解读过的残酷的“人吃人”的故事。前一个占据了影片的大部分时长,被改头换面讲述出来,是虚幻层;后一个是真实层,通过派的口头叙述来揭开:“斑马和水手都摔断了腿,鬣狗咬死了斑马和红毛猩猩。”将故事两相对应,斑马对应水手、鬣狗对应厨子、猩猩对应母亲、老虎则对应派,虚与实的关系了然于人心。故事结尾,李安采用开放式结构,将故事的选择权交给观众。电影里的两个日本调查员可以作为“观众”中的一员,他们无法相信少年派与老虎“奇幻”的海上求生历程,在派将第二个故事娓娓诉出之后,调查员又震惊于真相的残酷性而无法接受,只能选择之前的奇幻叙述作为报告。
第一个故事与第二个故事构成了一组虚幻与真实的对立。李安用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历险影像世界烘培了一个如同夹心糖般味道莫辨的糕点,表面甜蜜,馅料令人无法忍受。观众可以选择相信前一个故事,也可以选择相信后一个。大多数观众选择前一个故事,是因为后一个故事尽管更真实但未免太残酷,前一个裹着精妙绝伦、美轮美奂的外衣尽管虚幻,但正符合人们心中的审美理想。所以由于有了最后的十分钟,前面的一切虚幻已不重要,不必再像日本调查员那样去深究诸如“香蕉能否在海上漂浮”这类问题。影片画面通过派的记忆不断延伸、交叉和糅合,使观众的思绪在虚幻与现实之间穿梭。直到电影的最后才让人恍然大悟,这一切背后所代表的是现实中存在的人性与兽性的挣扎。
二、兽性与人性的对立
从“善”的伦理角度来讲,人性就是人“不残害”人类及善待其他生命的意识和行为;而兽性则可以无情地毁灭其他一切。当兽性与人性独立于无限自然时,两者可以对立而平等,没有高低之分。由于生存的本能,人类逐渐回归到基础的兽性,可以放弃信仰,抛弃一切。世界如此广袤又深不可测,大自然如此瑰丽和神秘,谁也无法预料未来,当暴风雨将一切信仰都浇灭,当面对饥饿与孤独的双重影响,人们在绝境中仅存的便只有求生欲。《求生指南》中明确指出:最重要的是不要绝望。绝望是比老虎更可怕的敌人。电影中的派在日记中这么写道:如果没有老虎帕克,恐怕我活不下去,它的存在令我恐惧,但同时又警醒着我要满足它的需求,这给了我想尽办法活下去的动力。影片中少年派与老虎的共生关系是对派这句话最好的论证。
单从故事表面以及海上漂流的最开始来看,派满脸警惕、帕克浑身散发危险气息,二者此时是竞生关系,也是派内心人性与兽性失衡的写照。在经历几番斗争之后,派开始尝试驯化老虎并成功,这就意味着他开始容忍自己内心兽性的存在,并努力平衡内心的人性与兽性。然而,派和老虎虽处同一求生空间,但他们不是完全两相对立的个体,因而由竞生关系走向共生的一体。派需要依靠老虎带给自己的恐惧作为生命的动力,同时在漫长的漂流日子里,他甚至将理查德·帕克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因为孤独寂寞的力量足以使人陷入生命的绝望。同样,老虎需要派给自己的喂食,且是派在它奄奄一息的时候将它从海里救了上来。共生关系的背后更意味着派内心兽性与人性的共生。派在谋求生存释放兽性之外,还存有人性中的信仰,因此杀了鱼甚至吃了肉之后,人性驱使不断忏悔。但很快,派就在众多的信仰里,想到了印度教中关于保护之神毗湿奴幻化成灵鱼摩磋,在洪水泛滥时期拖拽方舟,拯救人类始祖摩奴的神话故事。派跪在木筏上,以无比的虔诚感谢毗湿奴以同样的方式——幻化成鱼——拯救了他。暴风雨来临时,“圣光”出现,派兴奋地喊道:“来吧,上帝!”并叫老虎一起来见证神迹,但老虎在暴风雨中颤抖着,显得非常沮丧,这就将派心中的人性与兽性区别开来,因为人性中会存在对上帝的信仰。
再到后来,在夜晚的海上,派趴在船边俯视着自己在海面的倒影,他说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成了帕克的模样,也就隐喻着人性褪去兽性显现,而派自己也已认识到。在一个夜晚,派与老虎一同俯瞰海底,色彩丰富且极具美感的蔚蓝海水下,蓝得绚烂、璀璨、阴森,鱼和水母、珊瑚不断变幻,状似宇宙,然后形成莲花,又渐渐形成母亲的笑脸以及沉船,透出了派对母亲的思念,但也透出了无穷尽的鱼与食物以及派作为“兽”对生存的强烈欲望、对兽性的反思与人性的找寻。
三、理性与信仰的对立
关于信仰,俄国作家契诃夫说过:“信仰是精神上的能力;动物是没有信仰的,野蛮人和没有开化的人有的是恐怖和疑惑。只有高度发达的生物才能有信仰。”[2]马克斯·韦伯认为,宗教信仰理论的系统化与救赎方法的理性化是衡量宗教理性化程度的重要标准,而救赎方法的理性化是宗教理性化的关键所在[3]。理性与信仰之间存在着必然与必要的联系。
派的父亲是科学和理性的代言人:“同时什么都信,就相当于什么也不信”“科学几百年来帮我们认识到的东西,比几千年的宗教都多”。他告诉派,做事情之前要理性地思考。派的母亲是虔诚的信徒,她赞同派的父亲所言,但同时又认为“科学帮助人们认识外部世界,而非内部心灵”。父母观点的不同意味着理性和信仰解决问题的范围不同。父母的不同见解对派的信仰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幼年派同时信仰基督教、伊斯兰教和印度教,三个宗教都有他所不理解的地方,通过母亲和教堂神父的讲解,他了解到“神之子牺牲自己拯救世人的做法”,了解到“世界是毗湿奴漂浮在宇宙之海的想象”,这些都为后面剧情的发展埋下伏笔。
有信仰的幼年派生活很有乐趣,他觉得“动物也有灵魂”并试图给老虎帕克喂食。但这一行为被哥哥拉维叫来父亲阻止,父亲用“科学”的手段——将一只羊拴在栅栏上证实了老虎的危险性。这次血腥的演示给派留下了心理阴影,在他信仰之路上摆了一道栅栏。而恰好幼年派又并非完全信仰。幼年派的名字Piscine 在学校被大家有意无意错叫成pissing(小便),有一天,忍无可忍的他选择用科学知识解决这个问题,他写了比三块黑板还要多的圆周率数字来为自己正名,于是他的名字从pissing 变成了Pi。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科学的历史只有短短几百年的时间,而宗教却早在人类开始获得智慧的时候就产生了。人类儿时的教科书,就宣扬科学才是真正的、唯一的真理。可究竟真相是什么?有谁知道?
海难开始后,派内心时常在进行着纠结与斗争。他信上帝,所以他也相信现在所受的一切痛苦都来自上帝的考验,他还相信,当迷路时,上帝会指引道路和方向。而后派再一次发挥科学的力量:一本求生指南帮助派获得海上求生技巧,并慢慢驯服帕克。科学使他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他砸死鲯鳅鱼,一边哭泣一边说道:“感谢您,毗湿奴,您化身鱼救了我们的生命。”食物匮乏时,他不得不跟帕克抢夺食物,在这时,信仰服从于理性,为理性让路。当派绝望地与奄奄一息的帕克经历一场大暴风雨时,他向着“神”大喊:我已经什么都失去了,你还要我怎么办呢?海上漂流的他正在经历信仰上的危机,上帝似乎成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同时也是他具有超乎寻常坚韧性的心灵源泉。后来他们漂流到美如仙境的小岛上,岛上有足够的食物和淡水。老虎帕克随意吃猫鼬的场景十分像宗教仪式中献祭的场面,这个场面也说明了派心中的信仰在继续为理性让路。理性告诉派: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夜晚的小岛展示了它的黑暗面:酸液腐蚀了湖中的生物,湖面漂浮着一具具残缺骨骼。树干上的派摘下树枝上一朵莲花,层层剥开,最里层包含着一颗人齿。对应派的父亲在餐桌上的一句话:宗教总是有它的黑暗之处。思索到这是座食人岛的派决定离开。他装好充足的食物和水,带着老虎帕克重新踏上回归理性社会之路。
总之,派之所以同时信仰三教,是因为他希望宗教能带给他内心的安宁和幸福,他愿意信仰的是可以让自己依靠的宗教的爱和温暖,其实这爱更多来自他自己内心对美好和善良的坚守[4]。科学使人了解外在,宗教使人了解内心。在派心中,信仰的另一端有与之对立共存的理性,理性思考促使派在绝境中食来生存,不至于由于道德束缚而丧生茫茫大海;而信仰又给派的内心留出可以找寻道德的空间,不至于在之后的时光里由于“杀生、吃肉”而备受违背信仰的煎熬。李安本人对信仰的理解也是比较独特的,他将自己这种独到见解很好地融入这部电影。李安认为,信仰对人生很重要,人生可以用科学来证明,但手眼能触及到的东西非常有限,不能证明精神层面的事物。也就是,理性与感性需要结合。
四、对立中的抉择与救赎
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净化说强调,人们在观看悲剧时会在自己身上引发恐惧与怜悯的情感,同时又在个人的体验过程中将其予以宣泄,继而使自己的心理得到净化并由此获得某种满足感或审美感[5]。任何海难的发生都可以说是一场悲剧,少年派一家所遭遇的沉船事故也不例外。流落海上的派内心充满恐惧,他需要一种外在的力量,来宣泄他内心更深层对未知的恐惧。而这种外在的力量只有与之共存且生性残暴、生命顽强的“老虎”能够给予他。
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派又不甘于变为一只“猛虎”。既然不甘、不愿,那么该如何实现人性的救赎?派选择了信仰,他必须借信仰来救赎自己。信仰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信仰,派才能守住人性的底线,不在黑暗的深渊里沉沦,最终得到救赎。有了这信仰,使人即使变身为猛虎,也仍然相信自己并非猛虎。正如电影《无双》里面的李问,李问不愿去正视那个跟自己截然相反的人设,只得一分为二,虚构出另一个人格——画家,变成他与吴复生的假钞制造之旅。派亦有相似之处,在那个暴风烈雨的夜晚,派张开双臂对着闪电高喊着,他已臣服、交融。派有着至善之心,但在蔚蓝大海上与“老虎”同存,兽性自然慢慢暴露。但一夕获救,也等于一次重生,兽性纵然冷酷但人性的温情也依旧存在。
李安说,每个人心中都藏龙卧虎,这头卧虎是我们的欲望和恐惧,它给我们带来危险,让我们感到不安。但也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我们才保持精神警惕,激发所有的活力与它共存。少年派正是如此,因为有这头“卧虎”的存在,他得以生存。在救生艇上,兽性始终想吞掉人性,而人性一直在拼命斗争,两者共生。
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说:“我们一生生命的迷途中,往往会忽然遇着一刹那的电光,破开云雾,照瞩前途黑暗的道路。一照之后,我们才确定了方向,直驱往前,不复迟疑。纵使本来已经是走着了这条道路,但是今后才确有把握,更增了一番信仰。”[6]救生艇漂到墨西哥海岸,派就要回归到人类社会,孟加拉虎头也不回的走入丛林,也即人性中的兽性走得干干净净,正因此,得救后的派可以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组建家庭……“我以为它会回头,但它只是朝着森林深处望去,然后永远消失了。”派说,“也许父亲说得对,它根本没有把我当成朋友,但我非常确定,我在它眼中看到的,绝对不只是我自己目光投射的倒影。它就那么头也不回的走了,但在我内心深处,它永远与我同在。”人性回归,派再一次完全拥有了理性,拥有了信仰。
五、结语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可以说是李安电影创作进入全新阶段的一个开始,当一些导演正沉迷于表现二元对立的善与恶的争斗抑或血腥暴力的打斗时,李安独辟蹊径,凭借着他对东西方文化的了解及对宗教信仰独到的思考,直逼人心最深处,架起了通向理性、信仰、人性等哲学命题的桥梁。虚幻与真实、兽性与人性以及理性与信仰的相互交织,这一切都要归结于派的抉择与自我救赎,影片的意义不仅在于故事的本身,更在于带领我们思考人性的挣扎与升华以及人在对立中的抉择与自我救赎,透过这个故事,审视自己的灵魂,形成自己的精神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