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气”:宋人文章写作的两种追求
2021-01-15金雷磊
金雷磊
(三明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三明365004)
中国古代文人在文章写作实践中总结了丰富的经验和理论。文章写作不仅追求“技术”,而且探索“学理”。宋人张咏在《答友生问文书》中曰:“文者儒之职,言者文之端”[1],指出写文章是儒者与生俱来的职业。到了宋代,“文章体类更加丰富,文章家有了更清醒自觉的文章理论意识,文章之学更加丰富精致”。[2]突出表现就是宋人所写文章数量众多,文体各异,既有用于交际传播的应用之文,又有抒发个人情感的私人化写作。文体之间既相互独立,又彼此紧密联系。特别是在理学不断发展和成熟的情况下,作家受到理学学术和思想的影响,创作了大量表现抽象义理的文章,张扬了诗歌的理性精神和哲学趣味。
根据《全宋文》编纂者的归纳,宋人文章可分为辞赋、诏令、奏议、公牍、书启、赠序、序跋、论说、杂纪、箴铭、颂赞、传状、碑志、哀祭、祈谢15个大类,各个大类下面又分若干小类。宋人文章文类众多,形态不一。宋人在文章写作中,形成了具有宋人文章写作特点的“道”“气”观。在写作中,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践行着这种“道”“气”观,这种“道”“气”观也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宋人的写作。
一、文章是载“道”之车、载“道”之舟与载“道”之器
“道”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概念,在产生之初,主要用来探索天体、宇宙运行的规律。老子对其概念进行了全面的总结,成为老子哲学的中心观念。老子的“这个‘道’是形而上的实存之‘道’,这个形上之‘道’是不可言说的;任何语言文字都无法用来表述它,任何概念都无法用来指谓它。”[3]“道”从产生之日起,一直是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存在。韩愈提出“古文”的名称,并把“古文”与“古道”统一起来,确立了以“古文”明“古道”的观点。他要集“古道”与“古文”于一身,既要复兴儒道,又要复兴古文。对此,韩愈提出了“古文”作法的三点意见,即“师古圣贤人”“师其意,不师其辞”“无难易,惟其是尔”。[4]不同的理学家在探讨文与道的关系时也有不同认识:周敦颐提出“文以载道”,认为文的价值在于宣传道德;程颐提出“作文害道”,认为文章写作“伤心气”;朱熹提出“文从道中流出”,从体与用的关系说明了文与道的统一性。
宋人在文章写作中,往往会把自己的经验融入到对“道”的理解。这种理解不是纯粹的理论化表述,而是通过形象化的比喻等手法把深奥的写作之“道”通俗化、生动化。根据文献记载,宋人一般采用以下三种形象化的表达方式。
(一)把文章形象化为载“道”之车
孙冲,字升伯,平棘(今河北赵县)人。先后在晋州、绛州、保州、棣州、襄州、滑州、潞州等地任职,著有《河书》《五代纪》。孙冲在《重刊绛守居园池记序》一文中道:
文者道之车舆也,欲道之不泥,在文之中正。秦世以前,淳而不漓;炎汉之间,焕而不杂。□魏与晋,稍稍侵害。自兹而下,殴而折脊。隋唐以来,擘为二途,既不相近,颇甚攻毁。夫圣人文章,若八卦、彖、繇、爻、象之体,虽不肤浅,然圣人之文,终能传解。孔子《系辞》,则皎然流畅。其《诗》《书》《礼》《乐》之文,披之皆可见意。是圣人于文章,本在达意垂法而已,不必须奇怪而难入也。[5]
孙冲对先秦两汉以来文章按照时代顺序逐一作了评价。认为秦代之前的文章“淳而不漓”,汉代“焕而不杂”,魏晋“稍稍侵害”,魏晋之后则“殴而折脊”。总的来看,孙冲崇尚魏晋之前文章,觉得较为“中正”。文章“中正”,“车”才会顺畅,“道”才会明朗,乃至得以传播。在这里孙冲把文章比作载“道”之车。
(二)把文章形象化为载“道”之舟
陈襄,字述古,侯官(今福建福州)人,北宋庆历二年(1042年)进士,先后在蒲城、仙居、河阳、常州、明州、陈州、杭州等地任职。神宗朝时,奉使契丹。著有《郊庙奉祀礼文》《古灵集》。其中,《郊庙奉祀礼文》三十卷亡佚,《古灵集》二十五卷由其子陈绍夫所编。陈襄在《答刘太博启》中说道:
文者载道之舟。事之在文,如舟之载物,必将以利乎济也。有工人者善作舟,其材力足以胜其任矣,又能致人之载,以涉河海。不善作者,其材力不足胜其任矣。又以汩人之载。文亦如之。善作者,其材力足以胜其任矣,又能致人之事业以见后世。不善作者,其材力不足胜其任矣,又以覆人之事业。古之人有大畜者,始有文辞,发乎身而名扬后世,必先知之确乎,不忧其不传也。[6]
陈襄认为,作文如同作舟,擅长作的,材料、力量足够胜任,所作小船能载人渡过江河;不擅长作的,即使有材料和人力,所作小船也不能载人渡河。擅长作文的,能使人成就文章事业,且能流传万代;不擅长作文的,则不能使人成就文章事业,文章也传之不远。
(三)把文章比喻为载“道”之器
卫宗武,字淇父,号九山,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历官尚书郎、奉议郎、通议大夫。入元不仕,以诗文自娱。著有《秋声集》。卫宗武在《秋声集序》一文中道:
象纬森布,云汉昭回,形而上者,为天之文;山川峙流,草木华实,形而下者,为地之文;乾苞呈河,坤符出洛,圣作明述而化成天下者,为人之文。秀而为士,繇方寸精微,发为辞,演为章,又所以题拂乎天、地、人之文者也。……经之文以载道,传以明道,诸子诗集皆陈义以羽翼夫道也。文而不根于道,虽雕琢锻炼尽其工,芬芳靡曼极其华,亦奚取此!故曰文者,贯道之器也。[7]
卫宗武把文章分为三种,即“天之文”“地之文”和“人之文”。“天之文”探究天文宇宙,“地之文”描写山川地理,“人之文”刻画人文风情。经文载道,传播则能明道;诗歌解释、充实义理之文,是载道、传道之“羽翼”。任何文章,尽管它结构工整,辞章华丽,若其中缺少“道”,也不是好文章。无论是经文,还是诗歌,都必须贯穿着“道”,而且都能载道、传道。
王稱,字季平,眉州(今四川眉山)人,王赏之子。历知龙州、邛州。继承家学,搜集九朝事实,在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 年)撰成《东都事略》。他在南宋庆元二年(1196年)六月《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序》一文中道:
然予尝论之,文者载道之器,不可须臾离,可离非文也。[8]
无论是孙冲、陈襄、卫宗武还是王稱,他们在讨论文章之“道”的时候,都善于运用形象化的方式,把文章写作需要蕴含“道”的道理通俗、简洁地传达出来。这种传达使得当时的人乃至后人更加容易理解他们的文章写作观念和理论,也更加有助于把此理论运用到具体文章写作之中。
二、文章写作中要蕴含“道”
“文章之所主,道也”[9],文章的主要内容应该为“道”。“道”相同而文可以不同,“古人之学者非一家,其为道虽同,言语文章未尝相似。”[10]“道”是文章的本质所在,读书作文是为了求“道”,道是衡量文章优劣的主要标准之一。
君子通过学习求“道”,然后在文章中体现“道”。“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11]“道”的获得可从古人中寻找,在为人处世之中践行“道”,最终借助于文章展示“道”,以取信于后人。
王禹偁,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人。北宋太平兴国八年(983 年)进士。历官成武主簿、大理评事、右司谏。为徐铉雪冤忤旨,贬商州团练副使。咸平初预修《太祖实录》,以直书史事,出守黄州。著有《小畜集》《小畜外集》《承明集》《奏议集》等。
王禹偁在《答黄宗旦书》中,对其文章的评价就是以“道”作为标准,称黄宗旦“道日益,文日新”。[12]“谋道者贵乎有益,求知者贵乎尽心”。[12]391文章里面蕴含着“道”,“道”又通过文章得以传播。文章的写作,不仅在于辞章华丽之美,更在于文道结合,以文传道,以文明道。
毛滂,字泽民,号东堂,衢州江山(今浙江江山)人。先后在郢州、饶州、湖州、秀州等地任职,著有《东堂集》《东堂词》。他在《上陆侍郎书》中道:
学道如食羹,酸咸当自知,不可以语不食人。作文如时世妆,妍丑不求其质,而惟妆之求,此未足以识其真。虽然,道不以文传,将孰传之?传道者特未尝有意于文耳,及乎成文,正自善也。顾如食羹,然亦当食者知味也。……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文衣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媵而贱其女,此可谓嫁妾,未可谓善嫁女也。学者将以明道,道未明而文以盖之,此秦伯嫁女之谓也。……某愿朝闻道而夕死之人尔,不愿以文章铅华自媚于世。然少而学之,老不觉悟,阁下颇哀其志,幸分一杯羹使知酸咸,且洗其妆而出其质,然后庶几是非乃定。[13]
毛滂把学道比作“食羹”,只有亲自“食羹”的人才知道酸甜苦辣,不吃的人则不知道。因此,“食羹”的人无法对不食的人言说。如果作文就像时代流行装扮一样,只从外在因素来看,而不从内在欣赏,则不能真正把握文章精髓。真正作文传道之人,其文之高低,传之与否,只有自己知道。毛滂实际上指出了道与文、言与意的主次问题,他认为,道与意为主,文与言为次,不能本末不分,主次颠倒。
孙复,字明复,晋州平阳(今山西临汾)人。四考进士,不中,退居泰山,又称泰山先生。因范仲淹、富弼言,除秘书省校书郎、国子监直讲,后知长水县,签书应天府判官等。著有《春秋尊王发微》《雎阳子集》等。孙复在《答张泂书中》道:
夫文者,道之用也;道者,教之本也。故文之作也,必得之于心而成之于言。得之于心者,明诸内者也;成之于言者,见诸外者也。明诸内者,故可以适其用;见诸外者,故可以张其教。[14]
按照孙复的观点,写文章应该是得于心而成于言,是“心”与“言”“内”与“外”的结合。只有内外结合,才能“适其用”“张其教”。
蔡襄,字君谟,兴化军仙游(今福建仙游)人,北宋天圣八年(1030年)进士。历官漳州从事,馆阁校勘,福州、泉州、杭州知州,福建路转运使等。北宋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余靖等以言事遭贬黜,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称赞范仲淹等人,贬斥司谏高若讷,闻名遐迩。有《蔡忠惠文集》传世。
蔡襄在《答谢景山书》中曰:
由道而学文,道至焉,文亦至焉;由文而之道,困于道者多矣。是故道为文之本,文为道之用。与其诱人于文,孰若诱人于道之先也?[15]
蔡襄指出了“道”与“文”的先后次序,把“道”作为文章写作的基础和根本,只要掌握“道”,文章自然天成。蔡襄在给谢景山的书信中,还进一步阐述了“道”“言”“文”三者之间的关系,他道:
夫传道莫若言,传言莫若文。言者道之所由,而文者言之所存。道充乎中,造次而言,无有补极于文也;其道馁焉,而其文虽工,终亦莫之至也。[16]
可见,蔡襄特别强调为文之“道”,文章中所蕴涵的“道”。有“道”才有“文”。没有“道”,文章的形式再工整也无济于事。
释智圆,字无外,号中庸子,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兼宗儒教,旁涉《老》《庄》,喜作诗文。著有《般若心经疏》《请观音经疏阐义钞》《闲居编》《病课集》等。释智圆认为,文之道包括三个方面内容:
愚窃谓文之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德,文之本也;功,文之用也;言,文之辞也。德者何?所以畜仁而守义,敦礼而播乐,使物化之也。功者何?仁义礼乐之有失,则假威刑以防之,所以除其菑而捍其患也。言者何?述其二者以训世,使履其言,则德与功其可至矣。[17]
释智圆对“文之道”所包含的三个方面的内容,即“德”“功”“言”作了深入又详细的解释:“德”是“文之本”,“功”是“文之用”,“言”是“文之辞”。
作文、论文的理想境界是做到“道”“名”兼收,穆修就是如此。
穆修,字伯长,郓州(今山东东平)人,后迁居蔡州(今河南汝南)。北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 年)举进士,先后在泰州、颍州、蔡州等地任职。在文学上,主张恢复韩愈、柳宗元古文传统,刊刻韩、柳集行世,著有《穆参军集》。
穆修在《答乔适书》中,讨论乔适文章时,专门讨论了“道”与“名”的相互关系:
夫学于古者,所以为道;学夫今者,所以为名。道者仁义之谓也,名者爵禄之谓也,然则行道者有以兼乎名,务名者无以兼乎道。何者?行乎道者,虽固有穷达云尔,然而达于上也,则为贤公卿,穷于下也,则为令君子。其在上则礼成乎君而治加乎人,其在下则顺悦乎亲而勤修夫身,穷也达也,皆本于善称焉。务夫名者,亦固有穷达云尔,而皆反于是也。达于上也,何贤公卿乎?穷于下也,何令君子乎?其在上则无所成乎君而加乎人,其在下则无所悦乎亲而修乎身,穷也达也,皆离乎善称焉。故曰行道者有以兼乎名,务名者无以兼乎道。有其道而无其名,则穷不失为君子;有其名而无其道,则达不失为小人。与其为名达之小人,孰若为道穷之君子![18]
穆修对比了古人和今人作文的情况,认为古人作文在于“求道”,今人作文在于“求名”。通过对“道”与“名”的深刻剖析,穆修提出了自己的文学主张,倡导学习古人,写作古文,既达到“道“的目标,又达到“名”的目标,进而“道”“名”双收。
三、文章写作要有“气”
“气”这一文学理论范畴最先由曹丕提出。曹丕认为,文章写作要以“气”为主。曹丕评论建安时代文人,多用“气”这一概念。如评价刘桢有逸气,徐幹有齐气等。刘勰也认为,作家的“气”是才能的基础,作品之所以有刚柔之分,是由于作家具有不同气质。钟嵘也重视文章之“气”,他评价曹植诗“骨气奇高”,刘桢诗“杖气爱奇”。唐代韩愈把“气”与作家的道德修养联系起来,认为作家需提高道德修养,在身上形成一种正气。这种正气需要长期培养,通过学习古代圣人经典获得。李德裕要求文章写得气脉贯通、气势雄壮。宋人也认为文章写作要有“气”。“论文章者,谓气之所寓,此固是也。”[19]“气”在这里成为宋人用来评论文章好坏的标准之一。
蒋夔,字子庄,信州永丰(今江西广丰)人。曾任点检试卷官、京兆府学教授、河南伊阳令。与名士苏轼、冯当世、蒋之奇等交游。传世文章不多,《全宋文》所收文章仅2篇。其中一篇《与苏子瞻书》中,明确表达了文章写作要以“气”为主的观点:
文以气为主,昔人尝言之矣。韩子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则物之浮者大小毕浮。近时诸公非不洋洋洒洒,下笔千言,然向《兔园》册子上求生活,笔端全拖不动,犹买菜求益耳。此无他,气不足也。然是气也非养不生,而非识不达,见得精斯说得到,理直气壮,文不期工而自工耳。[20]
蒋夔引用韩子的形象比喻来论证“文以气为主”的观点,且不赞成时下时文写作的矫揉造作之风;认为写作完全被科举俘虏,成为科举的奴隶,士人写作是为了举业和做官;缺乏“气”“意”,也缺乏真情实感。文章若有“气”在,不工而自工。
王柏,字会之,号鲁斋,婺州金华(今浙江金华)人。曾任职于丽泽书院、上蔡书院。师从何基,勤奋好学。与何基、金履祥、许谦并称为“北山四先生”,为当时大儒,著述甚富。对《易》《诗》《书》《春秋》《论语》《孟子》等,皆有论说。有《文章复古》《文章续古》《濂洛文统》《朱子摘要》《诗可言》《伊洛精义杂志》《周子》《发遣三昧》《文章指南》《朝华集》《紫阳诗类》《家乘》及文集等十多种著作问世。
王柏强调文章要有“正气”,有了“正气”才能载道行之。“文章有正气,所以载道而纪事也。”他以古人为例,解释了所谓的“正气”,“古人为学,本以躬行,讲论义理,融会贯通,文章从胸中流出,自然典实光明,是之谓正气。”他还指出了时人刻意追求辞章等形式、忽视义理的问题,“后世专务辞章,雕刻纂组,元气漓矣。间有微见义理,因得以映带点缀于言语之中,是之谓倒学。”[21]王柏十分注重文章中所蕴含的义理,写文章要努力追求义理。这种追求不是刻意而为之,而是躬身实践、融会贯通之后的自然流露,进而让其中的义理明显、充分地显现出来。
王十朋,字龟龄,号梅溪,温州乐清(今浙江乐清)人。南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 年)进士,授绍兴府签判。历知饶州、夔州、湖州、泉州。性刚直,有政声。著有《梅溪先生文集》,生前未编集,殁后由其子王闻诗、王闻礼裒集,于南宋绍熙三年(1192年)在江陵刊刻。
王十朋把文章写作中蕴含之“气”理解为“刚气”。他在《蔡端明文集序》一文中认为:
文以气为主,非天下之刚者莫能之。古今能文之士非不多,而能杰然自名于世者亡几,非文不足也,无刚气以主之也。[22]
王十朋分别列举了文章具有“刚气”的代表性人物来进一步论证自己的观点:
孟子以浩然充塞天地之气,而发为七篇仁义之书,韩子以忠犯逆鳞、勇叱三军之气,而发为日光玉洁、表里六经之文。故孟子辟杨墨之功不在禹下,而韩子抵排异端、攘斥佛老之功又不在孟子下,皆气使之然也。若二子者,非天下之至刚者欤?国朝四叶,文章犹盛,欧阳文忠公、徂徕先生石守道、河南尹公师鲁、莆阳蔡公君谟,皆所谓杰然者。文忠之文,追配韩子,其刚气所激,尤见于《责高司谏书》。徂徕之气则见于《庆历圣德颂》,师鲁则见于《愿与范文正同贬》之书,君谟则见于《四贤一不肖诗》。[22]
王十朋以古代孟子、韩子,北宋欧阳修、石介、尹洙、蔡襄六人为例,说明他们的文章具有“刚气”。孟子“浩然之气”而发“七篇仁义之文”,韩子“勇叱三军之气”而成“六经之文”。本朝欧阳修《责高司谏书》、石介《庆历圣德颂》、尹洙《愿与范文正同贬》、蔡襄《四贤一不肖诗》等,都是“刚气”所激而成之文。
蒋夔强调文章写作以“气”为主,文章中要充满“气”。王柏把文章写作中的“气”细化为“正气”,指出文章中承载的“正气”是文人“正气”的外在体现。王十朋把气具体细化为“刚气”,认为孟子、韩子、欧阳修、石介、尹洙、蔡襄六人文章生成正是“刚气”所致。无论是“气”,还是“正气”“刚气”,它们都是宋人“气”观在文章写作与实践中的具体表现。
四、宋人对“道”与“气”关系的认识
“道”与“气”作为宋人文章写作的两种观念,彼此之间并不是截然独立的,而是存在着紧密联系。对“道”与“气”的关系,宋人吕南公和王柏有着清晰的认识、系统的总结。
吕南公,字次儒,号灌园,建昌军南城(今江西南城)人。出身贫寒,屡次参加科举不第,退而筑室灌园,著书立说,善借史笔褒贬善恶。其子吕郁编有《灌园先生集》三十卷。吕南公在《与汪秘校论文书》一文中曰:
盖所谓文者,所以序乎言者也。民之生,非病哑吃皆有言,而贤者独能成存于序,此文之所以称。古之人以为道在己而言及人,言而非其序,则不足以致道治人,是故不敢废文。尧舜以来,其文可得而见。然其辞致抑扬上下,与时而变,不袭一体。盖言以道为主,而文以言为主。当其所值时事不同,则其心气所到亦各成其言,以见于所序,要皆不违乎道而已。商之书,其文未尝似虞夏,而周之书,其文亦不似商书,此其大概。……盖古人之于文,知由道以充其气,充气然后资之言,以了其心,则其序文之体自然尽善,而不在准仿。[23]
吕南公首先述说了“文”“言”“道”的关系,指出“言以道为主”“文以言为主”。文章随着时代的发展会出现新的变化和新的形式,文体也会随之革新,不管怎样变化,作为文章承载的基础——“道”,始终不变。紧接着进一步阐述了“道”与“气”的关系:时空、事物不同,“心气”也会随之不同,所成“言”“文”也不一样。但是作为文章基础性的存在——道,照样不变。可见,在吕南公看来,“文”“言”“气”都是现象,而“道”才是实质。现象可以变化,而实质则相对保持稳定。同时,吕南公也指出了文章与时代的关系,“商之书,其文未尝似虞夏,而周之书,其文亦不似商书,此其大概”。时代不同,文章文体、内容也会随之不同,即一代有一代之文章。
王伯在《题碧霞山人王公文集后》一文中,把道与气结合起来论述,论述了道和气的关系:
夫道者形而上者也,气者形而下者也。形而上者不可见,必有形而下者为之体焉,故气亦道也,如是之文始有正气。气虽正也,体各不同,体虽多端,而不害其为正气足矣。盖气不正,不足以传远。学者要当以知道为先,养气为助。道苟明矣,而气不充,不过失之弱耳。道苟不明,气虽壮,亦邪气而已,虚气而已,否则客气而已,不可谓载道之文也。[24]
王柏实际上指出了“道”和“气”的本末关系。“道”有明与不明,“气”有足与不足。“道”明,“气”不足,“不过失之弱耳”;“道”不明,即使气壮,“亦邪气而已”。“道”与“气”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文章应该以“道”为主,以“气”为辅,“道”“气”结合。
此外,宋人在文章阅读中,往往会表达自己对文章的评价和看法。这种评价和看法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文章写作的方法与要求。比如,王禹偁在《答黄宗旦书》中就直接表达了他在阅读黄宗旦文章时的感受。他认为黄宗旦《与胡舍人论春秋书》一文,“述数千年事迹,议数十家得失,剖析明白,若抵诸掌,虽古作者,无以过此”;《颜子好学论》一文,“援经而证事,义尽而语简。”[12]梅尧臣在《答王补之书》中,看了王补之十篇文章,评价其文“深厚诣道,究古人之所不及,发前人之所未尽,其至乎,至者矣!”[25]还评价其文“理意之高远”“当其时可谓杰出矣”。[25]总之,“道”“气”观是宋人在前人文论基础之上,通过文章阅读、写作、思考与评论所形成的,这种观念一旦形成又反过来指导着宋人乃至后人的文章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