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诗人论
2021-01-15刘成明陈亚飞
刘成明,陈亚飞
(安徽广播电视大学 黄山市分校,安徽 黄山245000;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古往今来,诗人一直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由此生发的诗人论也是文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自文论发轫以来,诗人论较多关注的是诗人的道德品质、文学素养、艺术才能、创作个性等,这对发掘诗歌的意义和内涵固然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为了更加深入地分析作品,本着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传统,需要将目光更多地集中在诗人自身的生存状态上,以期对诗人本身有更多的了解。
生活在中唐后期的白居易,注意关注民生问题,创作了大量关切现实的文学作品,体现出写实性和生活化的特点。在论及诗人时,白居易也更多地对诗人的生存状态进行关注,由此形成了其诗人论的一大特色。唐代的诗人大都命运多舛、仕途坎坷、境遇波折,白居易的诗人论揭示了这一具有普遍性意义的现象,强调和深化了“诗人多蹇”“诗人薄命”两个命题,展示出白居易关于诗人群体命运的思考。
一
风云际会的中唐社会,从安史之乱的破败混乱局面中复苏,国家再次统一,城市经济发展,科举重新振兴,一时间呈现出勃勃的生机和无限的希望。诗人作为一个非常活跃的社会元素,在大唐帝国一度中兴崛起的背景下,带着希冀和憧憬,努力为个人的前途命运而积极奔走,寻求进身之途,以期实现个人的理想和抱负。
孟郊在唐贞元初年(785 年)就已登上诗坛,与皎然、韦应物等诗人有交往,是联结中唐诗坛前、后期的重要人物,在诗歌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其诗文在当时就已经获得了广泛的认可和巨大的影响。韩愈十分推崇孟郊,评价孟郊“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1]张籍也称赞孟郊“淳意发高文,独有金石声。才名振京国,归省东南行。”[2]然而与文才诗名相乖谬的是,孟郊的仕途却颇为蹭蹬。迟至唐贞元十二年(796年)孟郊才登进士第,时年已46岁,其后于贞元十六年(800年)授溧阳尉。唐元和初年(806 年),被郑馀庆辟为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又于元和九年(814年)被辟为兴元军参谋、试大理评事,年迈多病的孟郊在赴任途中暴疾卒于阌乡(在今河南灵宝境内),年64岁。即便是有着科举登第和担任官职的经历,孟郊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过着非常贫苦的生活。白居易和孟郊虽然没有直接的交往,但白居易也为孟郊的不幸遭遇鸣不平,认为过低的官职和贫穷的生活是与孟郊的诗文创作才能极不相匹配的。“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3],协律郎是太常寺掌校正乐律的一个正八品上的官职,在古代社会庞大的官僚体系中,几乎不被人所注意。其后白居易又说到“中散步兵终不贵,孟郊张籍过于贫。”[3]718联系到孟郊、张籍过于低下的官职和清贫的生活,白居易此说想必是不得不发之论。
白居易和张籍交往频多,对张籍情况的了解要更为深入和全面。面对张籍长期沉沦下僚的境遇,白居易也经常为其鸣不平。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一诗对张籍的乐府诗歌进行了深刻全面、鞭辟入里的评价,认为张籍“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3]2。这充分肯定了张籍乐府诗歌创作的价值和意义。在品评诗才之后,白居易也不禁发问“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3]2张籍贞元十五年(799 年)进士及第,元和初年任太常寺太祝,这是一个正九品上的微官末职,张籍却滞留在这样的位置上长达十余年之久,白居易对此感慨深沉,“独有咏诗张太祝,十年不改旧官衔”。[3]302在《与元九书》中又再一次提及“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3]孟郊对这一时期张籍状态的描写则更加直白真实,他戏称张籍是“西明寺后穷瞎张太祝”。[4]其后张籍有任广文博士、国子博士等官职,虽然在品级上已有所提升,境况有所改善,但白居易仍然认为与其才学和诗名不符,感叹“博士官犹冷”。[3]416直到张籍任水部员外郎时,白居易才终于发出祝贺的声音,“长嗟博士官犹屈,亦恐骚人道渐衰。今日闻君除水部,喜于身得省郎时。”[3]420也由衷地为张籍感到高兴。
刘禹锡是中唐时期的重要诗人,诗风刚直劲健、洒脱豪迈,涌动着一股不屈不挠、昂扬向上的气概,被白居易目为“诗豪”。唐宝历二年(826年),长期诗文唱和的白居易和刘禹锡在扬州初次见面,作为中唐诗坛的两座高峰,又同样经历了仕途的波澜和宦海的沉浮,两个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白居易在称赞刘禹锡诗歌才华的同时,对刘禹锡20多年的贬谪生涯表达了深切的同情,“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3]557刘禹锡也不无悲哀地回应“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5]青壮年时期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却偏偏被弃用搁置,这对诗人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纵然是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5]这样的诗句来陈说慷慨之义,其实也难掩诗人的失落之情。刘禹锡后期仕途较为平顺,刘白晚年同居洛阳相交颇深,诗酒往来过从甚密,白居易在诗歌《梦得前所酬篇,有“炼尽美少年”之句。因思往事,兼咏今怀,重以长句答之》中写到“生事纵贫犹可过,风情虽老未全销。声华宠命人皆得,若个如君历七朝(梦得贞元中及今,凡仕七朝也)”[3]795,这些句子几乎可以说是对刘禹锡一生的概括。
王质夫,山东琅琊人,行第十八,曾客居盩厔,是白居易任盩厔尉时的旧游,白居易早期与其多有交往,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王质夫发挥了重要作用。王质夫诗文今不存,白居易与王质夫有唱和诗,元稹诗歌《骆口驿二首》题注中也有提及王质夫,“北壁有翰林白二十二居易题《拥石》《关云》《开雪》《红树》等篇,有王质夫和焉,王不知是何人也”[6],元稹与王质夫并不相识,从以上材料判断王质夫应该也是能诗之人。白居易离开盩厔十余年之后,突然听闻王质夫已经逝去的消息,心生感慨,怀念故人。他评价王质夫“怜君古人风,重有君子儒。篇咏陶谢辈,风流嵇阮徒。”从相关诗文判断,王质夫应该享寿不长,白居易不无悲凉地说“出身既蹇连,生世仍须臾。”[3]215为这位故友短暂而又坎坷的一生感到哀痛。
元和初年,白居易甫授拾遗之位,就联想到同样担任过拾遗的大诗人杜甫和陈子昂,“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当时非不遇,尚无过斯位”[3]7,为杜、陈两位大诗人仕途止于拾遗官而抱屈。此后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又进一步发挥了“诗人多蹇”的观点,“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3],白居易观察到诗人的命运大都是穷苦多蹇的,这几乎是一种群体性的命运悲剧。在《读邓鲂诗》中,白居易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诗人多蹇厄,近日诚有之。京兆杜子美,犹得一拾遗。襄阳孟浩然,亦闻鬓成丝”。[3]185白居易对陈子昂、杜甫、孟浩然等大诗人困厄穷苦的生存境遇多次书写,“诗人多蹇”这一现象已经成为其对诗人群体命运的一种描述。陈子昂、杜甫、孟浩然等大诗人悲催的人生经历和困顿的生存状态,也构成了支撑“诗人多蹇”观点的现实案例。
二
“诗人薄命”是白居易诗人论的又一个重要命题。提到“薄命”,一般我们总是会想到成语“红颜薄命”,用来感叹容貌美丽的女子命运不好。白居易成功地将这一术语移植到了诗人论当中,形成了“诗人薄命”的论断。诗歌创造是一项高强度的脑力劳动,诗人写作长期的呕心沥血、伤心费神,常常对身体造成巨大的伤害,有些诗人甚至是用生命来书写诗歌,谱写了一曲曲人生的绝唱。在古代社会中,诗人大都遭受着贫穷多难、疾病伤痛、科举落第、仕途蹭蹬、贬谪蛮荒等多方面的打击,诗人的愁绪和哀怨要比普通人更多几分,生命也显得尤为脆弱。
李白、杜甫生活在盛唐后期,与白居易所处的时代相距不远。李白生前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是白居易对诗人命运和生存状态研究的重要标本。杜甫虽然生前名声并未大振,但在中唐时期的文人圈里面,杜甫已经获得了较大的尊重和推崇,学习杜甫诗歌的风气也已经兴起。白居易对杜甫有着很多关注,在以诗歌写实记事、抒情达意等方面有着明显的学杜痕迹。元和十年(815 年),白居易在赴任江州途中研读李杜诗歌,有感而作《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诗云“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吟咏留千古,声名动四夷。”[3]319-320诗中对李白、杜甫二人一生官阶不高、动荡不居、流离辗转的悲苦命运进行了控诉,李杜诗歌声动四方、千古留名,人生之途最终却惨淡收场,不得不让白居易为之悲叹。与白居易同时期的韩愈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喟叹“惟此两夫子(指李白、杜甫),家居率荒凉”。[1]69元和十三年(818年),白居易在采石江边拜谒了荒草环绕的李白墓,面对这样一个生前身后影响巨甚、声名远播的诗人,白居易在看到李白坟墓的景象后不禁喟叹,“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3]363李白享年62 岁,在古代诗人当中已属寿命不短,其一生也是诗酒相伴、烂漫纷呈、精彩无比,但白居易仍然为其抱屈,感叹谪仙漂泊世间、流落江湖,未能实现平生志向和抱负。
白居易的好友杨弘贞未满30岁就与世长辞,白居易写《伤杨弘贞》诗悼念,将其与孔门弟子中不幸早死的贤人颜回相比较,说到“颜子昔短命,仲尼惜其贤。杨生亦好学,不幸复徒然”,同时也不禁感慨“谁识天地意,独与龟鹤年”[3]167,以龟鹤的长寿与人生的短暂形成鲜明对比,叹息天不假年、英才早逝。白居易又有《见杨弘贞诗赋因题绝句以自谕》,感叹杨弘贞“赋句诗章妙入神,未年三十即无身”,也借此为自己的多愁多病和不幸遭遇宽怀,“常嗟薄命形憔悴,若比弘贞是幸人”。[3]304
邓鲂于正史无传,白居易有《邓鲂、张彻落第》诗,在二人落第后为二人宽怀。在《与元九书》中又提及“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3]963白居易在《读邓鲂诗》中称道“未及看姓名,疑是陶潜诗”,对邓鲂的诗歌评价较高,随后又感叹其悲苦的命运,“嗟君两不如,三十在布衣。擢第禄不及,新婚妻未归。少年无疾患,溘死于路岐。天不与爵寿,唯与好文词。此理勿复道,巧历不能推。”[3]185可见邓鲂是一个颇有诗才的青年诗人,可惜英年早逝,功名未就,白居易对此也非常惋惜。
皇甫湜是韩门弟子的中坚力量,在中唐时期有一定的名气,白居易与其也是渊源颇深,元和三年(808 年)皇甫湜等人策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登第,因对策切直,被出为外官,时白居易为拾遗官,有《论制科人状》为一干人辩护。后二人居洛阳时有交往,白居易有《寄皇甫七》《访皇甫七》等诗记述。皇甫湜过世后,白居易有《哭皇甫七郎中(湜)》诗,称赞其志向和文章“志业过玄晏,词华似祢衡”“涉江文一首,便可敌公卿”,又写“多才非福禄,薄命是聪明。不得人间寿,还留身后名”[3]641为其多才薄命、福禄未及、聪明少寿抱屈。
从一定意义上来讲,无论是生活上的居无定所、漂泊流离,还是生命的天不假年、英年早逝,都不是人们所希望的正常状态,“诗人薄命”的现象所揭示的事实对诗人个人身心及其家庭来说都是极其沉重的打击。白居易对“诗人薄命”的现象充满了警惕,甚至产生了畏惧心理,背上了沉重的思想负担和精神包袱。听到年幼的侄子龟儿能够吟咏诗歌,按说白居易应该为诗书传家、后继有人而感到高兴,但是他却发起了哀叹之声。白居易在《见小侄龟儿咏灯诗并腊娘制衣因寄行简》诗中表达出“已知腊子能裁服,复报龟儿解咏灯。巧妇才人常薄命,莫教男女苦多能。”[3]552又在《闻龟儿咏诗》中写到“怜渠已解咏诗章,摇膝支颐学二郎。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3]358这很明显看出是“诗人薄命”的心结在作怪,白居易的内心对此不无焦虑和隐忧,如果吟诗作赋会给诗人们带来种种不测,那么对诗人自身来说其实际意义和现实价值都将会大打折扣,白居易已经非常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闻知龟儿可以咏诗之后也流露出相对保守的心态。
三
在白居易的诗人论中,“诗人多蹇”和“诗人薄命”这两种观点其实都是诗人群体不幸遭际的具体呈现,二者在诗人身上常常又是相统一的。白居易在《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中感叹“每叹陈夫子,常嗟李谪仙。名高折人爵,思苦减天年。不得当时遇,空令后代怜。”[3]351陈子昂、李白作为诗人的名气要远高于官职,创作诗歌的才思又影响了他们的寿命,这种造化弄人的现象空令后人哀叹。在经历了沉浮、见证了历史、丰富了人生阅历之后,饱经沧桑的白居易也意识到功名、富贵和健康长寿是不可兼得的,而“多蹇”和“薄命”则是诗人群体集体性的人生悲剧和命运悲剧,诗人身上笼罩着深深的宿命意识。
白居易晚年在《序洛诗序》中又对“诗人多蹇”“诗人薄命”现象进行了一次较为全面的总结和进一步的发挥:
予历览古今歌诗,自风骚之后,苏李以还,次及鲍谢徒,迄于李杜辈,其间词人闻知者累百,诗章流传者巨万,观其所自,多因谗冤谴逐,征戍行旅,冻馁病老,存殁别离,情发于中,文形于外,故愤忧怨伤之作,通计今古,什八九焉。世所谓文士多数奇,诗人尤命薄,于斯见矣。又有以知理安之世少,离乱之时多,亦明矣。[3]1474
白居易将目光放远、视野扩大,把“诗人多蹇”“诗人薄命”等现象放在了整个诗歌发展史的角度进行分析和考察,发现《诗经》《离骚》之后的诗人大都会遭遇种种不幸经历和重重坎坷磨难,他们或谗冤谴逐或征戍行旅或冻馁病老或存殁别离,而他们的诗歌也大都是建立在个人苦难经历基础之上的“愤忧怨伤之作”,人生的惨淡、仕途的坎坷和生活的磨难触发诗人的情感而形诸文字,这就进一步将诗人的个人生活和诗歌创作结合了起来,使得“诗人多蹇”“诗人薄命”得到了丰富和发展。
吴承学先生指出:“从汉代的‘文人伐能’之说,到唐宋的‘诗人薄命’之说,是一种转折。它意味着人们从关注诗人自身的品德缺陷变成诗人悲剧性的宿命,对诗人的态度也从批评转为理解与欣赏了。”[7]对诗人的批评从道德高地上的人而变为现实生活中的人,这种演变减少了诗人批评中道德的味道,更多地是将诗人作为一个具有主体性的人来看待,关注了诗人作为自然人的生存状态,增添了对诗人的尊重和理解,白居易关于诗人的论述有积极的意义。
白居易所论述的“诗人多蹇”“诗人薄命”立足于大量的事实和案例,可见这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然而于普通之外也有一些特殊的案例。中唐时期也有一些诗人政治才能突出,诗文成就斐然,一生出将入相、才高位显,这是白居易十分羡慕和钦佩的。令狐楚官至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天平军节度使等职,长于治理,擅于诗文,在中唐时期有着较高的声誉和威望。白居易与令狐楚交往颇多,对令狐楚称赞备至,在诗歌《宣武令狐相公以诗寄赠,传播吴中,聊用短章,用伸酬谢》中写到“新诗传咏忽纷纷,楚老吴娃耳遍闻。尽解呼为好才子,不知官是上将军。辞人命薄多无位,战将功高少有文。谢朓篇章韩信钺,一生双得不如君。”[3]530-531令狐楚的诗歌在吴楚地区流传广泛,当地的父老乡亲们只知道诗歌的作者是个好诗人,却不知道他同时还是一位主管军事、统领军务的节度使。古往今来诗人大都薄命多蹇,武将又少有诗歌文章,然而令狐楚却是二者兼之,诗歌可比谢朓,武功堪比韩信。在白居易看来,令狐楚的人生是非常成功的,这也许就是白居易所认为的理想人生状态。刘禹锡也对令狐楚称赞备至,认为令狐楚“世上功名兼将相,人间声价是文章”。[8]可见令狐楚是当时士人心目中的楷模。
杨巨源也是中唐时期颇有名气的诗人,白居易、元稹、韩愈等都与其有往来。元和十三年,远在江州的白居易听说杨巨源将要到尚书省履新,写《闻杨十二新拜省郎遥以诗贺》一诗相祝贺,称赞他“官职声名俱入手,近来诗客似君稀”[3]369。白居易此前有《赠杨秘书巨源》调侃杨巨源“不用更教诗过好,折君官职是声名”[3]308,认为是诗歌的名气使得他一直官职不振。这次祝贺也言说了一个事实,当时的诗人中官职和声名兼得并盛的人并不多。
个别诗人的幸运也恰恰反衬了更多诗人命运的不幸,类似令狐楚、杨巨源这样能够在仕途和文场等多领域获得全面丰收的诗人,终究只是唐代数以千计的诗人当中极少数的,更多的诗人都被笼罩着多蹇和薄命的宿命。
四
白居易的诗人论有着一定的针对性和指向性,“诗人多蹇”论点主要针对的是诗人仕途的蹭蹬蹇涩,“诗人薄命”主要指向诗人生活的多灾多难。然而造成“诗人多蹇”“诗人薄命”的背景和原因是极其复杂的。
唐朝社会早期的上升趋势给广大士子提供了广阔的驰骋舞台,盛世的图景和帝国的画卷极大地刺激了唐代诗人的自信心和自豪感,诗人们普遍都有着为国家建功立业的理想和宏大的政治抱负,这种情结绵延流淌在整个唐代诗人群体当中。李白早年有着“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9]的志向,杜甫追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10],韩愈也有“事业窥皋稷,文章蔑曹谢”[1]24的理想。在激烈的用世之心的鼓荡下,诗人们都希望能够在朝廷发挥自己的作用,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然而很多时候这只是诗人一厢情愿的事情,更多的则是抱负不展、有志难伸,长时间地被埋没、被弃用、被贬谪,甚至一生郁郁不得志、老死贬所。
“诗人多蹇”“诗人薄命”现象与科举考试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科举制度是唐代最主要的人才选拔形式,它突破了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的种种弊端,通过层层考试的形式来选拔人才,是一种相对公平公正的人才选拔制度,为寒门子弟提供了无限的希望,开启了他们向上发展的门路,调动了他们参与政治、投身仕途的热情,然而科举考试每年录用人数非常有限,一般在十几个到四十个之间,大多数应举的试子并未能借助科举考试进入仕途而平步青云,落第者常常也决不轻言放弃,会一考再考。“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11],至中唐时期,士人晋身的渠道更加狭窄,科举考试几乎成为步入仕途的独木桥。白居易三登科第,在这一制度体系下算是一个成功者、胜利者,但他对科举制度保持着一种清醒的姿态和理性的认识,已经非常敏感地捕捉到了科举考试错综复杂的矛盾。白居易在《悲哉行》中写到“悲哉为儒者,力学不知疲。读书眼欲暗,秉笔手生胝。十上方一第,成名常苦迟。纵有宦达者,两鬓已成丝。可怜少壮日,适在穷贱时。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贵为。”[3]17白居易将儒生在科举制度下的悲哀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人的一生真正用来建功立业能够有所作为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可悲的是很多人一生都在为科举考试忙碌,久试不第壮志难酬而白白蹉跎半世,纵然是科举登第,已经到了衰老疲敝的年纪,功名富贵的意义已然不大。白居易在诗歌中所表达的见解确是一种深入的洞察,与唐代“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俗谚相映成趣。
与唐朝的选人制度和用人制度同时存在的问题就是这些制度本身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诗人的才华和名声固然是选任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皇帝个人的喜好和朝廷中复杂的人事关系对士人的取舍拔擢更是有着巨大的影响,考试也成为一个复杂的双向甚至是多向选择的结果。符合皇帝兴趣爱好的人,常常可以平步青云,甚至由布衣而至卿相;与皇帝意见相杵逆的人,则可能会被一贬再贬。这中间常常并没有严格的、固定的、统一的标准,很多时候完全是皇帝一己之裁决。白居易对此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在《寄隐者》中写到“由来君臣间,宠辱在朝暮”[3]25,在《和〈思归乐〉》中写到“君恩若雨露,君威若雷霆”[3]40,在《太行路》中指出“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3]64白居易的这些描述其实也是封建社会君臣关系的生动写照,是一种非常清醒的、理性的、深刻的认识。白居易一生经历了代、德、顺、宪、穆、敬、文、武等八朝,帝王的更迭,朝廷的变幻,尤其是牛李党争、宦官专权、甘露之变等重大历史事件以及复杂多变的政治生态,都为白居易的政治生涯蒙上了阴影,白居易的贬谪外任、退居闲适、投向空门等与此不无关系,白居易的个人经历其实也是“诗人多蹇”“诗人薄命”的典型案例。
五
诗人是人类具有代表性的一种生命存在。唐代的诗人在传统修齐治平观念的作用下,在相对开明的政治风气鼓荡下,怀抱着出将入相的人生理想积极入世,希望凭借杰出的诗歌成就和相对公正的科举制度步入仕途匡时济世。一般看来,在唐代重视诗歌的社会时代氛围中,诗人的诗文创作成就应该是与人生事业的高度相一致的,现实却形成了鲜明的悖论。诗人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到的是蹭蹬多蹇的命运、科举落第的无奈、家庭生活的难以为继和靠四处借钱、亲友接济才得以维持的基本生存。诗文成就与人生成就相矛盾,诗人的理想和现实的生活之间有着强大的落差,他们在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经济上拮据不堪,在诗人身上可以看到较为普遍的情绪失落感和命运悲剧,这种情况在中唐以后变得越来越严重。
基于中唐时期的社会现实,白居易非常敏感地捕捉和阐释了诗人仕途多蹇、困顿薄命的现象,提出和深化了“诗人多蹇”“诗人薄命”的观点,揭示了封建专制社会下诗人群体共同的人生不幸和命运悲剧,也包含了对唐代人才选用制度的思考。白居易的诗人论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和韩愈的“不平则鸣”有着明显的不同,白居易在诗人论中倾注着对诗人生存状态的关注,贯穿着对生命本身的思考,透露着悲悯的情怀和同情的心理,这并不是简单的物悲其类,也超越了诗派党争中的门户之见,有着高度的人文精神。
自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人相轻”的观点之后,仿佛人们看到和想到的都是文人之间相互贬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一面和一山难容二虎的水火之势。白居易通过对诗人个案的观照和诗人群体命运的考察,深化了“诗人薄命”“诗人多蹇”的论点,揭示了诗人群体潦倒坎坷的生存状态,也让人们看到了文人之间惺惺相惜的一面,增添了诗文理论的人间味道和烟火气息,具有积极的文化价值,对后世有一定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