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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情中的奴役
——严歌苓《人寰》对鲁迅《过客》的再书写

2021-01-15李玉杰

关键词:施恩奴役恩情

李玉杰

(南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南阳 473061)

《过客》是鲁迅散文集《野草》中的一篇名作,《人寰》(又名《心理医生在吗》)是美籍华人作家严歌苓的一部长篇小说。从现有资料看,似乎很难证明后者受到了前者的影响,但借鉴英国作家艾略特的说法,文学史上经常出现一种现象:无论一位作家如何追求“独一无二”,“我们反而往往会发现不仅他作品中最好的部分,而且最具有个性的部分,很可能正是已故诗人们,也就是他的先辈们,最有力地表现了他们作品之所以不朽的部分”[1]。换言之,后世作家对前世作家的传承或在某些方面呈现出与前世作家的相关性,往往是无意识的、不自觉的,这就是文学(文化)传统的强大力量。《人寰》与《过客》的关联就属于此类。这并不是说《人寰》缺乏独创性,它是对《过客》的再书写——既有继承又有发展,而不是照搬模仿。具体来讲,严歌苓站在鲁迅的肩膀上,进一步展开了对人类社会恩情(施恩/报恩)文化的反思。

一、施恩中的奴役

《过客》的主题比较复杂,对恩情文化的批判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这篇散文写道,有位“过客”,自有记忆起就一直“在路上”不停地走,因为“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2]196。至于“前面”究竟有什么并不重要——可能有“坟”,也可能有“野百合”和“野蔷薇”。在鲁迅看来,走之本身就是一种值得肯定的生命状态,它代表的是希望,是进取,是有所为,是积极面向未来,是反抗既定的成规……由于一直在走,“过客”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2]196。这时,有位好心的女孩要送他一块裹伤用的布,虽然确实需要这块布,但经过反复权衡,“过客”最终还是拒绝了女孩的恩惠。他为什么要如此拒绝别人?对于这一问题,鲁迅并没有给出明晰解答。《人寰》通过叙述原本具有独立性的个体在接受了他人的恩惠之后所发生的悲剧,以“逆写”的方式反证了“过客”的选择的价值所在。“过客”的选择也是鲁迅的选择,“他的清醒、执拗、沉默、疲惫, 他的‘我只得走’的人生哲学, 都是鲁迅对自己精神特征的扼要而精确的捕捉与呈现”[3]。

在严歌苓看来,必须对恩情保持警惕的第一层原因很简单:所谓的恩情,经常会成为施恩者榨取、摆布、控制他人的一种手段。为避免被奴役的命运,拒绝一切恩惠实乃最好的选择,虽然这一选择不无偏颇,也会失去接受恩惠所可能带来的诸多福利,却是维系独立、保持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

《人寰》中贺一骑与“我”爸爸的关系就说明了这一点。“我”爸爸是一位作家,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写了一篇批评新政权的杂文《儿不嫌母丑》,根本上并不含有什么恶意,纯粹是出于对新政权的“爱之深,责之切”,不过在随后的“反右”运动中,这篇杂文却成了罪状。加之“我”爸爸在1949年之前生于中产之家长于上海租界且接受的是教会学校的教育,几乎够“戴上八个‘右派’帽子”[4]51了。就在“我”爸爸和“我们”家庭即将面临灭顶之灾时,贺一骑伸出了援手。贺一骑是一位自幼就参加了八路军的老革命,爱好文学,曾以一部自传体小说《紫槐》获得无数荣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凭借以上革命经历和文学经历,贺一骑成了主管宣传文化工作的大权在握的省委领导,“权力之一是审查每个作家的政治态度,政治言论”[4]11。因此,“我”爸爸是否需要被划为“右派”,完全由贺一骑决定。结果,在贺一骑的帮助下,“我”爸爸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场政治劫难,但贺一骑的施恩并不是不求回报的,他希望“我”爸爸“帮”他写小说:由他口授故事梗概,“我”爸爸替他成书。因为贺一骑仅仅粗通文墨,《紫槐》之后就再无能力创作了,而他又不甘于被人视为“一本书作家”。对于“我”爸爸这样的文人来说,自由自在地写作就是他生命存在的全部尊严、价值和追求,如今却只能影子似的替人捉刀,而且成果也必须冠他人之名面世,这自然是莫大的屈辱。每当“我”爸爸稍有反抗,贺一骑就掏出随身携带的《儿不嫌母丑》那篇杂文,提醒“我”爸爸欠了他的恩情:

贺叔叔和爸爸经常那样低声交谈。有时爸爸在绝望辩解时,贺叔叔会从他方正的口袋里抽出一叠纸,然后用手指戳点这处那处同爸爸说着。我以后知道了那是我爸爸的一篇杂文,叫做《儿不嫌母丑》。“儿”与“母”的关系,喻指公民和政党。“儿”可以接受丑陋的“母亲”,但绝不容忍她的堕落。我爸的眼珠子逐渐空白,焦距彻底散开,希望彻底泯灭。[4]10

就这样,“我”爸爸用四年时间,替贺一骑完成了一部近百万字的巨著。在外人眼里,二人成了“谁也离不开谁的朋友”[4]27。很显然,这种友谊自始至终都是不平等的:无论是主动施恩还是索求报恩,贺一骑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用叙事者“我”的话说:“你(贺一骑)从来没把我爸爸看成朋友,你这政客。”[4]56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贺一骑被打倒了。在批斗大会上,“我”爸爸为多年来被奴役的委屈、屈辱和愤怒所驱使,几乎出于本能,当着众人的面掴了贺一骑一耳光。在那个特殊年代,这一耳光虽然让“我”爸爸与贺一骑划清了界限,并被视为“奴隶起义”和“反戈的英雄”[4]30,但也让他陷入无尽的自责之中。毕竟,“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5],贺一骑已经虎落平阳,成了“落井人、落水狗”,“我”爸爸选择在这个时候甩出复仇的耳光,只能证明“完全是低等动物的虚张声势,趁着强大者的伤残和绝境,突然扑上去,可怜和丑陋”[4]38。这种欺软怕硬的做派,不只令他人鄙夷,更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我”爸爸难以接受的,他认为这是“自己人格中突然显露的卑鄙”[4]30。“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复出的贺一骑又大权在握了。正当“我”爸爸不知如何面对他时,贺一骑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宽恕。两人重逢之前,贺一骑的区委书记妻子正堵在“我”爸爸的房门口,歇斯底里地詈骂“我”爸爸当年曾经如何落井下石,与之相反,贺一骑的表现却是这样的:

他似乎偶然发现妻子身后的我爸爸。可以看出他心里瞬息的混乱。他脸上消失许久的酒窝出现了,接着,开放出很大一个笑容。他一声不响地奔进房里,穿过他的女区委书记,到达我爸爸面前。笑容在到达时才最后完成。……“嘿,你这家伙也住这儿!”贺叔叔就这么欢叫着。他没有把手伸给我爸爸去握,而是一把掐住我爸爸的肩头。[4]30

贺一骑的宽宏大量让“我”爸爸无地自容,乍看起来也颇让人感动。有研究者就认为,这种“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男人风格和男人气度”,是一种真正“伟大的友谊”[6]。这种看法过于简单。此时的贺一骑,有能力(权力)报复“我”爸爸,按常理也应该报复“我”爸爸,而他却刻意选择了宽恕。实际上,这相当于又施给了“我”爸爸一次恩典,而“我”爸爸又将欠他一笔良心债。其危险之处在于:如同当年给予政治庇护一样,贺一骑此次的恩典何尝不会再次成为他奴役人的筹码呢?果不其然,不久,贺一骑就又要利用“我”爸爸替他创作了。原来,他的宽恕不过“注定他还要继续征服”,“他那么本能地控制局面”,只是“证实他有绝对的摧毁力量”[4]60。如同第一次一样,在这第二次的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中,只要“我”爸爸略有摆脱控制之心、之举,贺一骑就旧事重提,以“我”爸爸曾经见风使舵在大庭广众之下打过他耳光而他却宽恕了“我”爸爸相要挟,并继续故作宽容反话正说:“我没那个意思叫你弥补偿还我点啥。你也不用老觉得对不住我。打过了就打过了,我还是认你这个朋友的……不要因为负疚而为我做任何事。”[4]65至此,叙事者终于看清了,贺一骑的“胸襟原不宽大。他只是表现得逼真而已”[4]69,他“对权术的通晓”[4]29,实在是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驭人手段发挥到了极致。

《过客》中的施恩者是一个善良的小女孩,这自然体现了鲁迅的温情。严歌苓却特意对此进行了解构:并非所有的施恩者都是善良的,如果他是贺一骑这样的人呢?这是作家的一大忧虑。

二、报恩中的自我奴役

即便所有施恩者确实都像《过客》中的小女孩那么善良,从不期待、从不鼓励、从不要求、从不强迫受恩者报恩,但受恩者在接受恩惠之后往往会不断自我提示、自我催促、自我要求、自我施压去报恩。因为报恩本身就是中国恩情文化最重要的题中应有之意,所谓“知恩图报,善莫大焉”,即此之谓。毫不夸张地说,报恩几乎是中华民族的深层信仰、思维结构和集体无意识。任何个体或群体一旦“忘恩负义”,就会像古典小说《西游记》中所说,“万古千秋作骂名”[7],要承受道德方面的指责,甚至要面临其他方面的惩罚。报恩文化是否合理暂且不论,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当报恩成为一种“必需品”时,会让受恩者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他们常常会因“无以回报”施恩者而自责和愧疚,从而良心不安,于是只能想尽一切办法给以报答,哪怕是当牛做马亦在所不辞。更大的问题是,中国文化对受恩者的要求常常是无止境的,它讲究的不是对等回报,而是加倍回报,即俗语所说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因此,无论受恩者如何报恩,都依然觉得自己还是亏欠对方,而且施恩者越是不求回报,受恩者越是觉得亏欠更大。在这种情况下,报恩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受恩者生命的掣肘,甚至成为其生命存在最重要乃至唯一的目的,出现为报恩而自我奴役的现象。这是鲁迅当年最为警惕之处。《过客》中的“过客”承认女孩布施给他的裹伤布是值得珍惜的“最上的东西”,但同时认为“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2]197。“过客”认为,既然“向前走”承载了其全部的希望和追求,那就最好轻装前行,何必背负种种负担呢?而“感激”(报恩)正是一种沉重的良心债。这并不是说人生在世就不需要感恩,而是如鲁迅所说,感恩往往“是束缚人的……是于自己有害的,使自己不能高飞远走……凡有富于感激的人,即容易受别人的牵连,不能超然独往……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8]。

《人寰》中“我”爸爸的苦境就阐释了鲁迅的担忧。实事求是地说,贺一骑在奴役“我”爸爸的过程中并没有采取什么明显过分的高压方式,但为了“对得起良心”,“我”爸爸对自己提出了严苛的要求,“他那动不动就作痛的良知、疚愧”[4]70让他坚信:不报恩,毋宁死。特别是在得到贺一骑第二次施恩宽恕之后,已年过半百的“我”爸爸拖着病残之躯,即便累得大口吐血,胃被切除四分之三,也要再替对方完成一部巨著。但彼时已是20世纪80年代,像贺一骑这样的“革命作家”在文坛已经风头不再,“我”爸爸辛辛苦苦替他写出的小说不仅乏人问津,连出版都变得困难起来。出版社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书稿提出修改意见,足以让“我”爸爸穷尽毕生之力也难以完成。“越写不完,我爸爸越是负疚。似乎是他延误了贺一骑的再次成功”[4]74,为此就只能进一步催逼自己写得更快、更好,“日夜赶啊赶啊,只怕自己余下的时间不够服完他心灵上的这场刑”[4]63,“我”爸爸几乎异化成了一台写作机器,陷入为写作而写作的疯癫状态:

他坐在饭桌边背诵他写的一些自认为精彩的句子——他忘了这些句子他已对我们诵过许多遍了。他已用尽了才华,只靠还愿或还债的单纯愿望在拼凑字句。每一笔画都生生被挤压出来。偶尔挤压出一两个好句子,他念念不忘,以它们鼓舞自己,去继续挤压自己,直至他或作品完结。一写八年……带着还清和不可能还清的债务。我爸爸盼望他和贺叔叔两清的那天。[4]74

最后,作品虽然勉强出版了,但是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像百货店里出来一批雨伞,粮店出来一批挂面”,平平淡淡到“谁也不大惊小怪”[4]79。这种结局,至少在“我”爸爸看来,意味着他终究没能偿清贺一骑的恩情。“我”爸爸这一生,“但求无愧于人,终却抱愧于己,对他人的承诺、感恩、赎罪一再挤压着自己的生命意志和生存空间,所付出的才情、精力和华年也一概付诸流水,劳劳尘梦,哪堪回首”[9]。说起来,“我”爸爸也算一个作家,而且非常勤奋非常有才华,但为了报恩,终生都在为贺一骑代笔,至死都没能腾出精力创作出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连他自己都无奈、悲凉地感慨:“我有什么作品啊?一个人管自己叫作家总得有作品吧?”[4]78对于“我”爸爸的这种自我奴役,作家当然是不认同的,多次指出这是一种“奴性”的表现。以至每当写到“我”爸爸,《人寰》的笔调就或是调侃的,或是反讽的,或是哀婉的,或是批判的。

严歌苓的反思对象绝不止“我”爸爸这一个个体,她是将“我”爸爸作为整个中国知识阶层的代表来叙述的。同样,贺一骑也并不仅仅是一个贺一骑,在一定程度上,他是传统政治文化的缩影。传统政治文化在对知识阶层“规训与惩罚”时,一直都是恩威并施的。通常情况下,知识分子在面对“威”时,尚有个别人能够做到“威武不能屈”,并以此赢得生前身后名。但在面对“恩”时,则基本上都是一触即溃,不仅鲜能保持独立自主之品性,而且为报知遇之恩经常“虽九死而犹未悔”[10]。即便受到再大的侮辱和损害,只要政治文化略施恩惠——如给予“平反”,知识分子都会继续感恩戴德,颂赞“天王圣明”。一旦这种感恩意识作为一种自我律令内化于心,就会造成无数的人性悲剧。“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在反思知识分子在非正常年代的悲剧命运时,很多作品都将他们叙述为无辜的受害者。《人寰》并没有遵循这种“公共语法”,“在父亲与贺叔叔合作关系的个案中,我们看到了受害者那愿意挨打的一面。知识分子的政治失足就像浮士德把灵魂抵押给了摩菲斯特”[11]。很多时候,事情正像俄罗斯学者别尔嘉耶夫所说的:“人受奴役的最后一桩真相是人受自我的奴役……不仅受低劣的动物本能的奴役,也受美好天性的奴役。”[12]即如《人寰》中“我”爸爸的感恩,无论如何都应该说是一种美好天性,然而如果为了感恩而自觉扼杀一切其他天性和生趣,人不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单向度的人了吗?

三、恩情中的奴役的普遍性

鲁迅的作品具有浓郁的中国性,他的全部创作其实都是要叙述出“中国向来的魂灵”[13],《野草》同样如此。因此,研究者在解读《过客》对恩情文化的反思时,总是紧密结合着中国经验。如此“民族性”的解读虽然不能说错,但无意之中会给人带来一种错觉:恩情中的奴役现象主要甚至仅仅存在于中国文化语境中,从而得出“中国传统伦理是建立在施恩与报恩关系之上的,恩情观念是中国伦理的核心”[14]的观点。严歌苓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作为一个移民作家,在经历了中西文化的双重洗礼之后,她认为,无论是以施恩而奴役他人还是为报恩而自我奴役,都具有超越时代、国家、民族、文化的普遍性,是整个人类社会共有的现象。这是《人寰》对《过客》另一层面的再书写。

这一点主要是通过“我”与美国人舒茨的故事呈现出来的。《人寰》的叙事者是一个女性主人公“我”。贺一骑与“我”爸爸施恩与报恩中的“恩典与奴役”关系,给“我”的成长造成了挥之不去的心灵创伤,从故事开始时的6岁到故事结束时的45岁,“我”一直都因父亲(包括“我们”整个家庭)被贺一骑所奴役而忧郁、屈辱、伤痛、愤恨,最终患上了某种心理疾病。年过而立之后,为“寻求别样的人们”,“我”“走异路,逃异地”,迁居到了美国。这种选择无疑是百年中国现代化的缩影和隐喻:自晚清肇始,由于西方是现代化的先行者和主导者,“以西为师”或显或隐地支配了中国的社会文化心理,即便在宣称“超越西方”时,内里仍然是以西方为参照的。《人寰》中的“我”将美国视为拯救之所,也体现了对这一现代化范式的体认。反讽的是,“我”在美国不仅没能治愈在中国所受的精神创伤,反而在某种程度上重复了父辈的悲剧。“我”与舒茨的关系,几乎就是“我”爸爸与贺一骑关系的翻版。

舒茨虽然已经70多岁了,但作为美国一所大学的系主任,毕竟手握一定的权力,像“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新移民为在该院系谋得教职,就不得不半主动半被动地与他合作,与他合著的专著《中国当代文学语言的非流通性》也基本由“我”执笔。在两人交往的过程中,舒茨总是抱着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姿态,认为他在“我”求职时提供的帮助是一种施恩,而“我”为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他理所应当得到的报恩,因而从不掩饰对“我”的“统治欲,占有欲”,也不觉得这种“统治欲,占有欲”有损“我”的尊严。譬如在得知“我”偷偷去另外一所学校应聘的消息后,舒茨认为“我”是想摆脱他,立即当着“我”的面歇斯底里地将为“我”写的求职推荐信撕得粉碎,并揉成纸团砸向“我”,“愤怒得如同临终前给疟疾弄得冷战连串”[4]13的病人。舒茨那里虽然一直有一份职位空缺,“但他要等我全面接受了他才能把它给我”[4]75。因为这个职位正在被几十个人觊觎着,如果力排众议将它“赏赐”给“我”,舒茨觉得他“必将失人心,必将承受更大的声誉和人格的损失”。既然如此,他认为“他的牺牲应有价值,应有实在的等值的回报”[4]75。这与贺一骑并无区别,虽然表面看来二人的种族、身份、文化背景等毫无共同之处。

其实,女主人公认为自己对舒茨并不真正反感,也可以不计任何名分,接受与他半公开的关系——舒茨是有妇之夫,包括偷偷地同居,包括“每周做爱三次到四次”,包括“我煮三顿晚餐他煮另外三顿”,包括“让全世界明白我们在相爱但不冒犯公德亦不蔑视法律”[4]67,等等。但她同时又坚持认为,所有这一切,都必须以真诚的爱为支撑。对此,《人寰》说得很清楚:

我对他(舒茨),相当好感。……我心里敬重这个人,感激他为我而与妻子去婚姻调解处。……我的感激和敬重在他对一切无所求时悄悄上升,成为爱。在他和我为一个概念争执的时候,或许,在许多人在场时他淡淡地隔着人丛向我一颔首。有一种骨血亲情才有的淡泊。我在类似的时刻会意识到我们之间颇美好的内心往来。我总是在系里每周四十五分钟的教学会上,远远地,让他看到我的眼睛。[4]26-27

可以看到,“我”对舒茨产生爱情的时刻,都是在两人相处时,带有几分浪漫情调的精神交流的时刻。这种“颇美好的内心往来”[4]27,才是“我”这样一个东方女性真正向往、追求和珍惜的,为此,“我”可以奉献一切牺牲一切。无奈的是,舒茨很多时候偏偏喜欢在“我们”的情感中掺入施恩/报恩的杂质,一旦融入这种功利性成分,“我”就感觉对“我”构成了一种精神压迫。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是否爱舒茨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情感问题了,而成了一种道德义务:对方有恩于你,你是否愿意“以身相许”?而最无奈的是,“我”虽然明确意识到这种性质的爱对“我”是一种羞辱,但由于性格和父亲惊人相似,于是和“我”爸爸面对贺一骑一样,“我”也一直没有勇气摆脱舒茨那“恩典中的奴役”。有感于这种历史轮回般的痛苦,主人公多次痛苦地呐喊:“我要做个正常的人。”[4]68何谓正常之人?对“我”来说很简单,就是“除却我父亲播种在我身心中的一切:易感、良知、奴性”[4]68,即是除却自我奴役。当然,面对奴役和自我奴役之苦,“我”并没有像父亲一样隐忍终生,而是积极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在小说结尾,“我”终于在一个雨天彻底离开了舒茨,虽然并无目的地,但“我”已经决定“一直要在这雨里走下去,找下去”[4]84。这显然又像《过客》中的“过客”一样,“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永远“在路上”。严歌苓说自己是一个“只信达尔文”[15]进化论的人,所以《人寰》虽然是一部悲剧,但并未沦入悲观、绝望:作为子辈的“我”终于超越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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