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爸的红漆宝盒

2021-01-15

北极光 2020年8期
关键词:盒子土豆老爸

我不知道别人对老爸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对我而言,爸,是我常常突然想起来的那个人。

爸不笑,刀削的脸总是冰着,从我记住那个锁着的盒子起,一直到我如小鸟出飞离家开始自己的人生,我猛然回忆起童年到少年的时光里,好像就没看到爸笑过——也许笑过,那也是在对着妹妹的时候。

因为打心里惧怕爸,所以对爸总是知之甚少。从爸、妈和奶的言语缝隙中,大概知道爸是当过兵的,建国前就入了党。当的什么兵,不太清楚,听奶奶说,爸还打过仗,这点我相信,因为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爸后背上有一道一尺长的伤疤,就像一条一尺长的红色大蜈蚣,张牙舞爪,很小的我,当晚陷入一种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空中飘浮着巨大的轮胎,清楚地看到房子里漂浮着各种光亮的灯,我吓坏了,却逃不出自己设下的局。总之,爸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让我恐惧,也让我敬畏。

至少在我走上社会之前,我几乎从不多问爸的事,甚至是有意回避。唯独那个锁着的盒子,常常引起我们的好奇心。但,那个盒子是不轻见的,妈总是宝贝一样藏着,决不允许除了她和爸之外的人动一手指头。我敢肯定,就算爷和奶活着的时候,也没碰过那个木头盒子——我从来没听爷奶他们说起过,我哥也问过他们,爷闷头抽烟,不吱声,奶训斥哥,让他少问。

我敢说,记忆中的爸,在我的脑子里没有这个盒子清楚,除了那头蓬乱如长在瘦石上的荒草一样的头发。常见爸,却不敢看爸的脸;很少见那个盒子,却永远深深地吸引着我的神经。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每次家里遇到大灾大难或过不去的坎时,这只盒子就会出现,每次出现,家里也必定会有所变故。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因此总是折磨自己,以一点也不发达的想象力,猜测盒子中的秘密。

大兴安岭林业开发的初期,爸把我们都带进了大兴安岭。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个红漆木盒,正面镶着一枚圆圆的毛主席像章。一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锁头,死死地锁在盒子上。那个时候,我还记住一个数字,37块6,那是爸的工资,与这个数字对应的便是紧紧巴巴的生活,整天都是苞米面,高粱米。那时候感觉大兴安岭的冬天特别的长,特别的冷。转过年的开春,我的妹妹高调来到这个世界,之所以说高调,是因为她是我爸妈盼来的闺女。之前连着我们哥仨,让我爸烦坏了。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年好像我们家特别温暖,妹妹成了我们哥仨的挡箭牌,不论闯什么祸,只要妹妹往爸的怀里一依,爸的火就会一下子湮灭,偶尔我还能看到爸脸上那难看的笑。但,仅仅就是一年,秋天的时候,爷爷和奶奶也从老家来到了大兴安岭,家里一下子变成了8口人,碗里的饭变成了稀粥。三个半大小子,那饭量,能吃干爸妈的血。

爸是一个建桥工人,常年在工地上班,极少回家。而家里的日子也闹开了饥荒,好容易撑到了开春,家里就要断粮了,妈看着口袋里最后一小把苞米馇子,眼泪哗哗往下流。一封电报,拍到了工地,在妈东挪西借了三天后,爸从工地回来了,背回来一袋子小米,到今天忘不了小米粥的味道,就是从那天留下的。夜里,一张大炕上我第一次听到妈对爸说:拿那功章找部队去吧!

爸好长时间没言语,就在我要睡着的时候,我听到爸说了句:死了这条心吧!

那会儿我大概是四五岁的样子,只知道吃饱了疯淘,对爸妈的对话从没认真想过什么,但爸说完那句话以后,妈就开始了长达一夜的哭泣,那哭声像雨季里湿透的窗户纸,包不住窗户里面沉重的伤痛,像疯草一样长满了我青绿色的童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妈发生这样严重的冲突,恐惧让我的身体无限膨胀,脑袋一晕,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草迷”了。

就是那一次,我听到关于爸很傻的一件事,原来37块6的工资,每月只能拿回32块,其余的给了镇子东头的老王奶,她孤身一人,儿子死在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这件事,我是从奶奶嘴里听说的,奇怪的是,即便家里都断粮了,我妈竟然也没提过这事,我感觉,大多数时候,我妈和我爸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一定跟那个盒子有关。

“我爸是个傻子!把钱给别人,连块糖也不给我们买。”有一次看到邻家的小孩儿居然在吃大虾糖,馋得我口水滔滔,回到家,我生气地对妈说。

我妈停下手里的活,盯着我,对我说:小崽子,你记住,你爸不是傻子,他是个英雄!

我第一次听到关于爸这样崇高的定义,我追问爸怎么就是英雄了?我没看出来啊?

妈想了想,对我说,以后你就明白了。

以后,艰难的日子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我无法想象,我妈是用什么办法把我们几个养大的。只记得那一年秋天我妈曾经一个人一天溜回来十草包土豆(溜土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兴安岭林区,每年秋天公家的土豆地收完后,人们可以找到遗留在土里的土豆,习惯称之为“溜土豆”),冬天里,我奶把土豆磨成淀粉,包成菜包子,那浓浓的土豆香味多年以后仍记忆犹新。

后来,林场办了家属队,我妈和我爷都上家属队干活去了,大兴安岭的冻土一旦翻开,黑油油的,种下的土豆、白菜,终于解决了一家人的吃饭问题。

随着我们哥仨渐渐长大,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正当我们家充满希望的时候,8岁的妹妹突然病倒了。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段时间,家里一直是灰色的,整天也听不到一点儿声音,爸妈抱着妹妹四处寻医问药。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在黑暗中,我看到离家多日的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蜷缩在被子里,低声啜泣,而爸却不见踪影。妈的哭声让我喘不上气来,我知道,一定是有不好的事发生了。

果然,妹妹死掉了。

家陷入了绝望,爸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干脆通宵不回家,妈只以泪洗面。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些日子,爸每天都到三道岭坟地,坐在妹妹那口小棺材跟前,一坐就是一天,不吃不喝。眼看着爸的精神就要崩溃了,一天晚上,爸从外面回来,喝了一茶缸子白酒,站起来就要出去。

在门口,爸突然钉在了门槛上。门外,站着村东头的老王奶。妈从大柜子里拿出那个红漆盒,走到老王奶跟前,把盒子递给老王奶,老王奶拍着盒子对爸说:“这里面死了多少人?”

爸愣了一下,木讷地看了看妈,抬起脚,还要出去,老王奶高高举起那个盒子:“你要是敢再迈一步,我就砸碎了这棺材!”

爸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突然一口血直喷了出去,爸就像一棵被伐断了根的黑桦树,轰然倒在了地上。

那回爸在炕上躺了十天,没心没肺的我除了记得爸的脸是腊黄的,就一门心思想找到那个盒子——准确点说,是妈说的棺材。但奇怪的是,后来我瞅冷子趁妈打开柜子上的锁,溜过去,却没能找到那口小棺材,就好像真的随着妹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只小木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秘密呢?妈说是棺材,简直让我百般幻想也猜不出哪有那么小的尸体,会是谁呢?

三灾八难的日子,过到了我哥毕业,瘦弱的我哥学习狗屁不通,连连蹲级,便厌恶学校,一心想上班。但那个时候,林区没有什么好的去处,除了出大力,没什么可以选择的。我哥和他的小伙伴们被派到了房建队工作,整天和大泥、扔砖头,码大墙,干得十分来劲,竟然没听他叫过苦。

计划体制下的社会运营模式是阶梯状的,像我哥他们刚刚上班的叫知青,我不知道这个知青与“知识青年”是不是一回事,单从我哥身上看,应该仅仅是一种身份的名词。知青干过几年以后,根据表现可以转为正式工人,也就是国家固定工,那就算拿到了铁饭碗。至于干部之类的,一般工人家庭,不会过多考虑。

我哥学习不行,学技术还是很机灵的,表现可以说很突出,墙垒得直,人缘也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转正的时候,他就被靠边了,一连三年都这样,就连比他晚上班的邻家四楞子都转正了,我哥还是遥遥无期。这让我哥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我妈更是急得火上房,在妈的眼里,工资落下已经让她无法忍受,儿子受欺负,总是被排在转正的行列之外,更让她在姐妹跟前抬不起头来。

她几次找到林场,问题也没解决。接着,一个消息在人群中流传,说是知青转固定工是最后一年,从下一年起,国家就没有固定工了,而改成合同工。

这个消息太吓人了,原本我妈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早晚能转上,但这消息一下子击碎了妈的梦想。眼看着新一轮转正名额明显少于之前的人数,暗暗证实了那消息的可靠性,妈急了。

在一个满是火烧云的傍晚,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在门口外的棚子下吃饭,妈看着爸喝完最后一口酒,对爸说:咱不能再这么熊下去了。

爸长长叹了一口气,那能咋地?

妈用手指点着桌子说,能咋地?找他们说理去!

爸瞪了妈一眼,说什么理,该是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了,说什么理?

哥看出了爸的意思,争着插嘴说,爸,刘三他爸下午都去找队长去了……

爸瞪向哥,爸的眼睛里好像射出一道蓝光,哥吓得把下面的话噎了回去。这许多年以来,我们哥仨差不多都是在这束蓝光的威慑下,慢慢成长起来的。

妈再也不听爸的辩解了,她对爸说,今儿咱就摆摆资格,看看这帮王八犊子谁能有咱为国家做的贡献大!

爸愣了一下,问妈,你想干啥?

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干啥?你等着。

妈旋风一样吹进了屋里,一眨眼又吹了出来,手里赫然抱着那只红漆木头盒子,毛主席像章在火烧云的映照下,散发出迷人的玫瑰色。

爸呼啦一下站起来,指着妈的鼻子,你要干啥,疯了?收回去!

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死死地抱着那只盒子。我终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只神秘的红漆宝盒,盒子已经很老旧了,漆色却很好,不足一尺长,巴掌那样宽,没有拳头高,那只大锁显得特别突兀,比例严重失调,就像一只藏獒蹲在那里一样。我敢肯定,那决不是一口棺材——没有谁家的棺材能长成这个样子。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摸摸这只盒子,突然饭桌子凭空飞了起来,桌子上的盆盆碗碗和桌面一齐飞到大门口,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拉回到“事故”现场,就看到妈大哭着跑回了屋。

这可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家庭大战,爸一向迁就妈,是我们这疙瘩有名的“妻管严”,从不整这口舌之争,只是今天,爸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撕咬着猎物,青筋暴露,威风凛凛,突然我看到了一种从未遇见过的王者威严。那种从小就躲藏在性格深处的恐惧,无耻地滋生出来,吓得我跑出了家门。

问题是,那个盒子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呢?

哥的事儿没有任何悬念,他到底也没赶上最后一批工人转正,就算合同工哥也又排了两年,才勉勉强强签上了合同。

“我爸活得真窝囊!”我哥偷偷对我妈说,我妈沉默了许久才长出一口气,对哥说:别说了,你不了解你爸。

我也觉得爸活得窝囊,而虚无缥缈的英雄,一直让我感觉好笑,直到那一天突然降临,我才最后解开了心中的疑团。

大火灾是突然发生的,当天夜里,就吞没了我们的小林场。原本已经进入退休年龄的老爸不需要加入扑火队伍,但一向窝窝囊囊的老爸不知哪来的勇气,找到林场领导,要求加入扑火队伍,就这样,爸成了那支小扑火队里最老的扑火队员。为了照顾老爸,我哥找到领导,和我爸编到了一支队伍里。有我哥在,我们略微安心了些。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那天我突然接到了队长的通知,队长告诉我,我爸出事了。原来,火场死灰复燃,老爸自恃有丰富的林中作业经验,主动带队赶赴新的火场,途中在过一条大河的时候,四楞子不小心滑倒在了河水里。五月的冰河,刺骨的冷,四楞子的腿立即抽筋蜷成一团,老爸想也没想便跳了下去,结果,老爸再也没上来。

十天以后,我们在河的下游找到了老爸。

“你爸是个英雄!”妈一下子老了,此时爸的形象一下子刷新我二十多年的印象,我问妈爸的那个红漆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秘密?

妈起身说这回你爸终于成烈士了,再没啥可愧心的了,说着就从我找过无数次的柜子里拿出了那个盒子,打开锁。

盒子里有一枚军功章,还有一张老照片,一块白色写着“中国人民志愿军”字样的胸章,一枚五角星帽徽,最下面是一封发黄的信封。妈把信封交给我,透过爸那歪歪扭扭的字体,一个尘封近半个世纪的谜题,终于打开了。

那封信应该是爸的一封忏悔书,信上说爸他们连在执行一次围歼任务时,战斗十分惨烈,敌人为了突围,把所有兵力都放到了他们这个方向,炮弹雨点一样落到阵地上。凌晨,阵地上已经看不到几个活人了。突然一颗炸弹落在爸身边,老王奶的儿子王大柱把爸压在土里,炸弹响了,爸昏死了过去。敌人踩着他的身体,越过了阵地。

爸说,王大柱被炸成了碎片,他却活下来了,但任务失败了,敌人是从他这里突破包围圈的,就这,让爸背负了一生的愧疚!

我猜,在爸回到这个世界以后,是不是引起了什么非议,或者有人对他没有牺牲却让敌人突破了包围圈产生了怀疑,然而,组织却给了爸一个一等功,这完全能说明,爸没有过错。

但问题是,爸不能原谅自己。每当爸想起牺牲的战友,虚构出敌人踏过他的身体突破防线的情景,都令爸心如刀扎。在之后的岁月里,爸便生活在了深深的自责与无终止的赎罪之中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妈管那个盒子叫棺材,也明白了妈为什么说爸是英雄。他们“顽固”地坚守着这个秘密,我甚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诚然,老一代人的价值观,那一代人所操守的,依然感动着我们,我跪在爸的墓前,对爸说:爸,您没错,您真的是英雄。

按照爸的遗愿,妈再次把红漆盒子锁上了,但不再东躲西藏,而是安放在爸的遗像下面。我们会把爸的这个红漆宝盒一代一代传下去。

猜你喜欢

盒子土豆老爸
土豆喝水
寻找神秘盒子
土豆爱吃糖
这些老爸,“爸”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