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角落
2021-01-14何鸟
何鸟
罗七廿是什么时候惦记上电视里《角落世界》这个节目呢?对了,就是新米节那天,十月初十。之前的半个月开始,或者更往前些,布罗村像一把火被点燃,气氛之热烈,一浪高过一浪。这把火来自村委会主任罗运的那条消息:今年新米节,市电视台要来布罗村拍摄传统民俗文化节目。罗运一声令下,筹备工作轰轰烈烈,各种官衔层出不穷,总指挥当然是村主任罗运,指手画脚显威风是他的拿手菜;他媳妇黄果理所当然是文化表演组组长,先不说人长得俊秀,也只有她能指挥全村妇女,跟乡文化站的派下来老师扭屁股;他堂弟罗常华捞了个场地组长,伐竹木、搭建舞台,几个男人在他手下团团转;他表弟宗五也捡了个就餐组长,指挥人把家家户户的饭桌扛到村文化活动场,拼凑成一条龙的长桌宴;小学校长刘发展委屈就任卫生组组长,指挥学生打扫全村卫生也很兴奋。布罗村过这个新米节玩的就是阔,杀了一头牛,由罗新柱在村子中央的大青树下炖了整整两铁锅大块牛肉,电视台的人快到的时候,各家各户端着菜盆按人头领取,端到长桌宴自家的桌上,吃给电视台的人看。轮到罗七廿领牛肉了,他的心微微颤抖,大锅饭排队接饭的情景再次闪现。据说牛是罗运让一个工程老板买了赞助的,但罗运交待,任何人不能漏嘴,一定要对电视台的人说牛是各家各户为庆祝新米节,凑钱买的,而且大家必须异口同声地申明,这是多少年来的传统习惯。据说为筹备新米节,罗运召开了两次村民大会,四次小组负责人会议,反复强调这档子事。村民大会罗七廿让媳妇从芳去,小组长会轮不上他,他不过就是个观众而已。
电视台的人面子大,有领导作陪,罗运一挥手,掌声雷动,先前的热烈气氛爆炸了。罗七廿的手跟着动了一下,很木然的,不知道有没有拍出响声。除了罗七廿,这个仪式应该很重要,罗运他爹罗长德披上长衫,先烧香敬天地,给谷子叫魂,给牛叫魂,每个动作像那么回事,但在罗七廿看来不过是演戏;罗运的讲话通过话筒传出来,已经变成爆炸声,一枚一枚炸弹扔向罗七廿,耳朵太受罪了;黄果她们穿上借来的衣服,在台上舞得起劲,身腰屁股扭得乱七八糟。罗七廿想不通,这些平时蔫瓜怎么就油光起来了呢?而且一个个漂亮得很陌生,可再漂亮也是别人的女儿啊!她们的身影一晃一晃,立刻变成女儿壮丽,她还一直在看他,眼睛是潮湿的。他蒙上眼睛,壮丽的身影真实起来。从芳应该有同感,不然眼角怎么会湿了?
这家人尽显风头。
这顿饭除了罗七廿,其他人都满嘴流油,连天上的白云也跟着沾了荤腥味。媳妇从芳牙齿剩下不多,使劲撕扯一块牛筋,双手糊上一层油,有油汁从指缝挤出来,还是没有撕开,干脆把肉扔回盆里,只就牛肉汤吞了一碗饭,这一碗饭吞得比平时艰难,努力半天,喉咙才动一下。他心疼得颤抖,要是女儿壮丽在,她会给妈搛一块能撕开的肉,他打算替壮丽孝敬一下她妈,但从芳已经离开饭桌,朝家里走。他也想走,但又不敢走,坐在那里身子如蚂蚁咬,甚至有钻到骨头里的感觉。
太阳掉下来,在牛肉汤盆里挣扎,很闹心。
如果没有晚上的篝火晚会,罗七廿就不会看到《角落世界》,如果罗长德还想在文化活动场上凑热闹,他也不可能这么闹心。篝火晚会确实热闹得疯,在罗七廿看来,那不过是一阵热风,总有冷的时候。热闹是吃饱喝足后的事,罗七廿的头脸还不够份,应该已经几年了,村里有婚丧嫁娶热闹场面,他实在舍不下情才露个面,每次看到新娘子出场,他就会想到壮丽,晚上心里免不了就要落一场雨。这长桌宴,原本也够不上凑脸的份,罗运就是不放过他,先是以侄子的身份请,他拒绝了,把领导的架子端到台面上,说政府给你盖楼房发低保,你怎么能不支持政府的工作呢?他只好硬着脑袋来了。但是,就是那个夜晚把他击倒,每次罗运开口,那个夜晚就会重新铺开。他也知道,给罗运面子,实际是罗运要把自己往高里抬,还是得给。太阳撅起屁股扎到山那邊,他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身子被渐冷的空气推来搡去,这时候,只有回家才是最安全。
罗长德的脑袋里的火还在燃烧,热闹场上有儿子给他长脸,他当然不能让自己脸上的光掉下来,拽着罗七廿和几个老人“走走走,到我家里喝茶,我那可是梅子山的古树茶”。推辞是推不掉了。喝茶是幌子,他不就是要显摆吗?院子相连屋檐相接生活了几十年,显摆的机会罗七廿给他够多了,再多一次自己身上的肉不会掉一块,把凳子放到自家门前,随罗长德去。
公路切开山梁拐进来,在罗长德家门前顿了一下,理所当然地往他家院子一岔,生出另一层意思。这个小山窝太小,刚好容纳三户人家,罗运又在院子边上建盖了个小商店,就有了四栋房,一下子拥来挤去。从左至右,黄果的小商店,然后是她们家,之后是罗七廿家,最后是罗新柱家,一字排开。罗运家二层楼房,罗新柱家一层半楼房,罗七廿家是政府兜底房,矮一截是应该的,戳在中间才让罗运家和罗新柱家更显阔。
罗运和黄果在活动场上陪电视台的人和领导热闹,罗长德在家热闹。他家的地板把人影照得清晰,罗七廿的胶鞋已经包成土粽子,他犹豫着,原本已经准备跨进门的左脚,又缩回来,在屋外把胶鞋擦了又擦,进了屋还努力把脚的重心往上提,搬了个板凳,坐到沙发边上,屁股下得很小心,感觉自己就是一朵浮云,找不到根。堂弟罗长德泡茶,又强调了一次“这是梅子山的古树茶,已经存了七年了”。那表情,那口吻,很能唬人,但唬不到罗七廿,他这个堂弟习惯把蚂蚁吹成大象,谁信?梅子山的那几棵古茶树,300多年树龄了,那是布罗村的脸面,除了儿子罗运的领导有口福,罗长德也会舍得以梅子山的古树茶待客?况且是罗七廿。这泡茶确实也有特点,色泽也鲜亮,像许多星星在杯里晃动,茶汤饱满圆润,且香气和蔼,杯香清脆,但汤有些燥舌,不可能是梅子山茶。梅子山茶汤色略带金色,就是把月亮泡在里面,捞出来都会带金光,香味醇厚,茶略微苦中带甜,回甘来得快,杯香持久,且冲泡后的叶片依然肥厚,叶梗具有弹性。
罗长德自诩懂茶,吹得天花乱坠,看看,撮茶不是小心地撮,而是伸开五指抓,比薅杂草还用劲,茶放进罐子里的动作更粗野,手掌一翻,啪地将茶叶拍进罐子,还要伸出中指和食指往罐子里壓,难道他就不心疼茶吗?罗七廿是听到了茶叶在哭喊。有他这样醒茶的吗?开水拎过来,猛地往下冲,把罐子给冲满了,有几片茶叶忍受不了,顺开水漂出来,在罐子外挣扎。这不是醒茶,是在折磨茶。他喝茶的姿态更令人厌恶,嘴巴张开,茶汤入口,舌头胡乱翻滚,发出一阵吧唧声,那不是品茶,是牛饮。他泡茶的动作,曾经是壮丽的笑柄。壮丽泡茶,那才绝。茶叶揉捻晒干后,她再也不会用手碰触,泡茶一丝不苟,比如直接泡晒青茶,以颜色和条索,分辨茶的嫩度,再用特别珍藏的竹筷分捡,茶条一根一根入罐,轻轻抖一抖罐子,让它们全部躺下,嘴里发出哄孩子的声音,醒茶的开水慢慢浇下来,让每一根茶条先喝一口,茶条舒服了,把醒茶的水顺出来,再进入冲泡程序。她的目光跟着茶,跟着水,跟着杯子,跟着喝茶人的表情……天地完全溶入她的意念里。
壮丽的这种心境哪是罗长德可比的,可是他还在不要脸地鼓吹,连副县长都称他的茶是金汤,电视台的人为他的茶艺叫绝,还专门拍摄了他泡茶的过程。什么叫厚颜无耻,这就是了。他的话擦着罗七廿的耳朵过去,飞了。电视开着,屏幕花花绿绿,闪得罗七廿眼球发烫。不经意,确实是不经意,目光从电视屏幕滑过,以往他的目光绝不在电视屏幕上逗留,现在很突然,目光粘住了,粘得很牢固。
屏幕上的画面定格了。
一座老宅,院落陈而不旧,破而不败。一个老妇人,比院落还苍老,不太长的白发拼命直立起来,坚硬如仙人掌剌,把空气扎出无数个窟窿;面颊看不出是皱褶落下去还是颧骨长出来,落下去的沟壑用锄头挖不到这样的深度,长出来的颧骨用刀削不出这样的锋刃;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从眉骨下丢失了,凸出的眼眶兜住两只瘪口袋,竟然也会淌出两滴水,仅仅两滴,不知从哪里淌出来,淌入皱褶深谷,没了,整个面颊的内容很复杂。
阳光枯死在老妇人身上。
那个漂亮的女孩,一手握着话筒,一手轻抚着老妇人说话,声音腻人,每个字从她唇齿间弹出来,就是一滴蜂蜜。她说,今天来到我们《角落世界》栏目的大妈叫“王约妹”。转过脸对着王约妹喊,大妈你好!王约妹的嘴唇很为难,欲动却没动,漂亮女孩替她圆了场:“王大妈今年78岁了,耳朵失聪,生活还能自理。她今天出现在《角落世界》栏目,是要寻找失踪八年的孙女刘小举,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将通过电视、网络及其他渠道,替王大妈寻找她的孙女刘小举。”
电视画面上出现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的照片渐渐放大。照片上,叫刘小举的女孩很清秀,只是面色上生气散尽,是那种灵魂出窍的气息。女孩的话一字不漏地钻进罗七廿的耳朵,又统统装进大脑。女孩说下期节目的同一时间,我们将告诉你寻找刘小举的进程,你能跟着摄制组一起去寻找吗?罗七廿还没反应过来,电视节目转成广告。女孩要告诉谁寻找刘小举的进程?女孩约谁一起去寻找刘小举?他罗七廿吗?他的壮丽呢?脑袋里突然投进亮光,明亮起来,血液立刻升温,应该有另外一个太阳独自悬在头上。
夜晚让罗运和黄果他们翻了个身,不小心就让月亮变成太阳。布罗村有多少年没这么热闹了?罗七廿记不起来,但突然适应不了,心慌意乱。对歌声此起彼伏,有高山流水之势,应该是山在舞蹈,水在歌唱。罗长德的话比流水还长,话题离开茶叶,转到儿子身上,夸奖儿子能耐,什么能把电视台都请来,什么布罗村要出名了,什么布罗村一出名,古树茶价格就会跟着飙升,茶叶价格一飙升,村里就过上小康生活了……罗七廿似乎也回应着,他的话不是撞罗长德的话尖上,就是岔到别的路上,罗长德略感无趣。
“这电视也能帮助寻人?”罗七廿的声音很虚弱,但银针一样尖锐,不但把津津乐道的罗长德吓着,把夜晚和灯光也吓着了。罗长德把目光硬邦邦地捣过来,在他的双眼里探究一番,说这电视里放的,除国家大事是真以外,死了几千年的人都能活回来,你说能真吗?都是哄傻子玩的。
罗七廿问:“现在是几点?”
罗长德看墙上的钟:“8点20分了。”
罗七廿问:“《角落世界》这个节目应该是8点开始吧?”
罗长德被卡住了,他只管炫耀儿子,管不了电视里播放什么节目,但还是被罗七廿那句“能帮助寻人”警醒了,目光顿时软下来。
王约妹……刘小举……壮丽……王约妹……刘小举……壮丽……月光低调,星光小心,灯光胆怯,都让黑夜驱赶到远处,罗七廿的脑袋里弥漫着一团一团黑云,有数不清的巨爪伸过来,脖颈被卡住,呼吸如老人扯风箱。从芳还在收拾家,这个家很简单,三间屋子,两间卧室一间客厅,有一间卧室暂时当杂物间使,灶房是另外瓦房。房子建好那天,罗运带挂钩干部前来祝贺,干部问他房间够不够,他说太宽了,就两个人住,还浪费不少呢!往后的日子里,心里常常空了一缺,说不出这个家少了点什么,是不是确实少了一间屋?你看,卧室就只有床和柜子,储存间有一个木架台,台上装米袋子、油罐子、菜篮子及杂物,腌菜腌肉罐子置于台下,很顺溜;灶房的灶台和碗架台是建房时用砖砌的,碗筷常年就用两套,一口饭锅仅能煮两碗米,一口铁锅只能炒一大碗菜,最大的锡锅是煮猪食用的,猪食锅放在灶台边,铁锅挂在碗架侧面,饭锅和碗筷放在碗架中层。就这么简单。但从芳整天在忙活来忙活去,灶台一遍又一遍地擦,有时候一天要洗几次碗,第一次对罗七廿说忘了洗,第二次说没洗干净,然后说记不起洗没洗。更多的时间,她在屋里屋外转悠,目光像梳子,把屋里屋外的每个角落梳理了又梳理,却常常因为搜寻不到活计而落空。有一次从院子里抱了一捆柴进屋,放到火塘边又说多了,分一半抱出去,直到在长一声的短一声咳嗽中入睡。她的身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缩水,从骨骼到神情,养分已经散尽,双眼再也榨不出一滴水了。现在,她手提油腻的抹布,站在灶台前,眼睛往最小的角落里搜寻,但很失望,两个人的生活能有多少活可干呢?
这个家原本应该有四个人,或者五个人的。
罗七廿凑过去,想要看看从芳的脸,特别想看看,但他的目光触到她的脸,已经无法像多年前一样快乐滑动,磕磕碰碰。从芳的脸和电视里的王约妹一样,灯光照到的地方比山高,灯光投不到的地方比溝深,白发一丛一丛矗立着,张牙舞爪,把罗七廿吓着了。想当年罗七廿老婆从芳,多少男人咬牙切齿,“看看从芳那脸,比在月亮上涂油脂还光洁归人;那眼睛,装着多少男人的魂;还有那腰条,一动就闪出光彩。可惜了这块鲜肉,怎么就会喂到狗嘴里了呢?”那时候,每天出门罗七廿都要把从芳挡在身后,男人的目光只要沾到她身上,揭都揭不下来。时间啊!怎么就这么残忍?罗七廿急了,匆忙爬到水桶上看,脸在水里晃动,一片皱巴巴的残云,已经被风扯变形,雷电在颧骨上轰鸣,暗流的深沟里涌动,再也无法回归平衡。这真的是自己吗?
最后,罗七廿把自己给丢了。
风在追赶夜色,吼叫一声比一声高,暗色却纹丝不动,天地进入僵持状态。
罗七廿依然起得早,黎明还要一小段时间才会到来,他总是赶在黎明之前,多年的习惯,想改也改不了。如果黎明不会来临,或者推迟来临该多好;如果自己有一件隐身衣,或者黑夜能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该多好。他怕遇见阳光,也怕遇见村里的人,但罗长德和罗新柱两家人是避不开的。他也明白,并没有人低看自己,但只要遇见人,就莫名地发慌,当心别人又戳到自己的伤巴,躲闪得很快。比如罗长德,族中的堂兄弟,虽然爱吹大话,但对他家从不见外,儿子是村委会主任,低保、养老保险,能有的好处,少不了他那一份;再比如罗新柱,虽然是叔侄关系,也不是很近,但罗七廿家的重活,他抢着做。可是,他们越关心,他心里越虚,心里一虚,每天早起就一阵茫然。今天早上,和平时一样,摸摸索索起了床,记不住鞋子放哪里,光脚板来来回回,触地的声音很沉闷,又找不到方向了,暗色从他眼前往远处去,光亮迅速铺开。他得理出个头绪,确定早上要做的事,半坡地的蚕豆苗长多高了?套种在梅子山古茶树下的龙胆草是不是应该除草了?六家地的萝卜是不是可以收了……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到六家地看看,这个冬季,萝卜能添一点收入。不过今天他暂时还不打算出门,开始也找不出理由,后来明白了,自己在等罗长德家起床。这个过程,脸是就冷水洗的,胶鞋也找到了,在院子和屋里进进出出了几次,那边终于有了响动,先是罗长德咳嗽着出来,接着就是黄果上厕所,他站在院子里一一打过招呼,比平时热情,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份热情来自内心的。罗长德又开他的玩笑,说原以为我起得早,你这还不睡觉呢?罗七廿说你尽挑我的软肋,这把老骨头在床上搁久了受累。黄果说大伯你不在被窝里多捂一会儿,起这么早干吗?他说我这贱骨头享不住福。和这公媳俩搭上话,心里欢喜得很,他应该还想再说点什么,这公媳俩没给他机会,罗长德提着开水罐烧水泡他的早茶,这也是他多年的习惯,用他的话说“早茶一盅,一天威风”;黄果急急往厕所里去,连回头也不赶不上。
那边罗新柱更早,他已经送读三年级的儿子上学回来,摩托车在路边一声急刹,奔屋里去,他要睡回笼觉。
阳光灿烂得有些夸张,铺天盖地,整个山坡全部跌进阳光里,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妩媚。萝卜长势精神抖擞,每一片叶子上露珠点点,那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眼珠子,把阳光闪得更加高兴。罗七廿还在搜寻,自己还想要说的是什么呢?拔起一根萝卜,抹去萝卜根上的泥巴,他就明白了,自己应该要问罗长德,《角落世界》节目是不是每天晚上8点都要播放?王约妹的影子又从大脑里钻出来,她的孙女刘小举去了哪里?心思自然又回到壮丽,怪王约妹怎么会有这样的孙女,也怪自己怎么会有壮丽这样的女儿。这一次,他努力幻想起来,萝卜地边的水冬瓜树就是城市的高楼,刮过的风是水泄不通的车流,不知道自己置身在哪里,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眼睛突然变模糊了,一个女孩好像从他眼前闪过,好像进入了一栋楼房,又像是从一栋楼房里出来,站在广场上茫然无措,她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个女孩应该就是刘小举。转而,刘小举又变成了壮丽。从芳在萝卜地边喘足了气,捶胸顿足地责怪他,这萝卜还有20多天才长足够个头,你现在拔,那不是糟蹋了吗?罗七廿低头一看,自己已经拔了十几棵萝卜,全都正长个头,怪惋惜,已经来不及了。“从芳连生气的样子都很好看,脸涨红时是那种白里透出来的红,像山茶花骨朵儿,”罗长德说这句时,腿上挨了他老婆一棍子。现在,从芳也生气,但表情上是一片黑云,双眼里是一团乱麻,无法理不顺。
罗七廿常常把日子过得很糊涂,但这一天不糊涂,跟着老婆从芳从萝卜地回来,一路听她唠叨,他也不闹心,因为早已过了为这样的小事闹心的年龄,甚至以一句“你再不闭嘴,太阳长尾巴了,”把从芳逗乐了一回,本来就只剩两个人过日子,本来就下山的夕阳,谁还能给你乐子?
中午,本应该看看半坡地的蚕豆苗、梅子山的龙胆草,结果让从芳指派到岔路地,给前年种的野生茶地除草。确实又快一年了,春天采茶种玉米种龙胆草,夏天给玉米地和龙胆草地除草种洋芋,秋天收玉米种蚕豆,每一天都一张满弓,到头来除了年岁增加之外,与去年过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这一忙活,倒把岔路地的野生茶忽略了,杂草葳蕤丛生,茶树藏在草丛间,受尽委屈。种野生茶据说是罗运争取过来的退耕还林项目,政府提供茶苗不算,每亩还补助200块钱。罗运开会时宣称,10年后我们布罗村就是全国最大的野生茶生产村,100年后我们布罗村就全世界最大的野生古茶生产村,有子孙后代享不尽的福。那300年后呢?先人在梅子山种茶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罗七廿的子孙后代让自己毁了,没有了壮丽,还从哪里谈子孙后辈。他也不知道这野生茶替谁种,心思走神,手里的锄头不长眼睛,竟然挖断了几棵茶树苗,又让从芳一顿数落。他干脆扔了锄头,算是回敬从芳,从芳小心地把一株一株野生茶苗从杂草间请出来,请出来一株,反手捶一下腰背;反手捶一下腰背,又请出来一株。罗七廿心里溢出一股怜惜之情,说让你在园子做些轻活,你还要逞强,这点活我自己做就行了。话从他嘴里出来很温暖,到从芳那里就冷了。
太阳的步伐实在太慢了。
罗七廿从天色里掐算时间,应该快到8点了。从野生茶树回家,他先清洗自己,脚洗得最认真,每一个脚趾缝搓揉了又搓揉,第一盆水被脚上的尘土染浑浊,他又打来一盆清水,精心搓洗,之后立即才换了一双干净的鞋子。从芳还讽刺了他一句:“你当新郎那天要有这么讲究多好。”他不理睬,双脚还在自家院子里,就喊开了,长德兄弟,我这里有一泡茶,请你品尝品尝。脚步比他的声音还快,话才从嘴里出去,人已经来到罗长德家。这一家人很悠闲,罗长德专心剔牙齿,看来也是大块牛肉惹的祸;黄果看电视很入神,有一颗瓜子皮贴在嘴角,还不停地往嘴里扔瓜子,见罗七廿进来,也站起来招呼,也喊了他一声,礼节性的,他没听到,递过来的烟是接了,他还没来得及坐下,她又坐回到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罗七廿不明白,什么电视节目让她如此着迷,那目光和神色时而活跃,时而沉寂;时而彩云飘飘,时而阴雨绵绵。
罗长德从堂哥手里接过茶,捧在手里凑近鼻子,问他这是什么茶。罗七廿的鼻子轻轻哼了哼,还好意思整天吹自己怎么怎么能品茶,从颜色和香气都分辨不出是哪里的茶,羞布罗村啊!罗七廿现在不能说茶,《角落世界》比品茶重要,他说这是梅子山我家那棵单株古树,8年的陈藏茶。罗长德泡茶,嘴还是不饶他,“8年的单株古树茶?你也舍得拿出来,江河水要倒流了。”罗七廿现在关心的不是罗长德泡茶的动作,而是电视,也不争辩,会喝茶的人都知道,梅子山的那棵单株古树茶,茶叶的叶片比一般要肥厚,条索壮实,茶芽微微泛黑,香醇也厚实,这几年的春茶都让罗运包了,说领导喜欢这一味,给的价钱也不菲。如果他罗七廿的茶都有假,布罗村就没有真茶了。刚才他从柜子里拿的时候,手还发抖,拿出来又放回去一次,当心时间过了8点,狠下心抓了一小把。
黄果的目光和电视里人纠缠在一起,只差自己钻到电视里了。罗七廿试探了一句,侄媳妇你不去开商店,还有空看电视?黄果太专情于电视,对他说话很烦的样子,生硬地说:“大伯,你好好品茶,不要影响我看电视。”罗七廿知道,应该是罗运守商店打牌喝酒。罗长德把茶盅递过来,自己也用舌头品尝一下,说这茶确实回甜了。往常罗七廿品茶很细致,喝一小滴茶汤,用舌头在嘴里搅匀称,让茶汤化出甜味,从舌下浸入,在喉咙稍作停顿,才慢慢往下咽。茶香从嘴里开始弥散,上至头上的每一根发梢,下至脚后踝,整个人身心飘然,精神倍增。可是现在,他没有品出茶的味道来,心一刻比一刻揪得紧,又问了一句:“应该到8点了吧”?罗长德说都过十分钟了。罗长德喝得很投入,还在装,罗七廿耐不住性子,但还是压住自己,和声与黄果商量,侄媳妇,能不能先让我看一下《角落世界》?罗长德喂到嘴边的茶杯顿住了,黄果的双眼一闪,闪出惊愕。罗长德好像明白了堂哥的心思,但他也只向着儿媳妇说话,“都这把年纪了,还看什么电视,喝茶喝茶”。罗七廿的脚差点踹过去,但底气不足,脚提不起来。黄果说大伯怎么也想看电视了?我正看《回家的诱惑》,完了让你好好看。话有一股不解的味道,也有生气的味道,到了罗七廿这里,已经是火了。
黄果再也不理他了,又换了个姿势跷脚,继续看电视,眼睛瞪得好大,还骂了一句“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的话很轻,又很重,轻是因为她骂电视里的艾丽,重是因为罗七廿误以为骂自己。他的脑袋里有石头翻滚,为看个电视也值得骂人吗?再说自己辈分还摆在那里,气上来,他回了一句“不让看就算了,你怎么还骂人呢?我都这么大年纪,不是你骂的对象”。罗长德吃惊,黄果更惊讶,两人的目光在他脸上搜索,罗长德的目光确定,黄果的目光疑惑。黄果的注意力被他的话扭转了,她解释说,大伯何必多心呢?我是骂电视里的艾丽,怎么可能骂你呢?罗七廿不再说话,艾丽是谁,你这里骂她能听见吗?这样解释那就是把他当小孩哄了。
他站起来的动作很大,“有电视机就了不起吗?还骂人”。黄果问罗七廿要看什么节目。罗七廿的话统统被堵在嗓子眼里,只有气带着火往外冲,他出门的脚步足以让大地发抖。身后,黄果好像问公公,大伯怎么会这样?罗长德好像说,这个疯子,不用理他。罗七廿回头给了一句“你才疯呢”,话不是喊出来,而是吼出来,黄果是不敢动了。罗长德追出来,他已经进屋了。从芳问罗长德:“兄弟,这是怎么啦?”罗长德说,谁知道大哥怎么回事,在我家里发脾气。从芳安慰罗长德,他这是让鬼魂缠身了,你不要拿他当回事。回到屋里数落起罗七廿:“自己日子过不好怪谁?穷就有穷的样子,踩富贵人家的门槛也不嫌丢人还要不要脸了?”这就挑起了话题,他胸口的火再也压不住,喷发起来,差点把天上的云彩烧着了。“富贵怎么了?富贵就可以欺负人吗?”从芳愣了半天,进屋睡觉去了。罗七廿把新鞋脱下来,扔到院子里,胸口有一阵一阵的疼痛袭来。
罗七廿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伸出双手,比出掐脖子手势,十分用劲,连自己都相信,那是罗长德或者黄果的脖子,还听到了脖子发出咔嚓的断裂声,黑夜畅快多了。
这个晚上,夜是弹簧,被拉长再拉长,罗七廿一共起来六次,抽了六袋烟,嗓子眼发麻,口痰一团一团出来,从芳先是在那边叹气,夜色就在水里流淌,经过很多梗阻,依然在流。迷糊间,他好像做了个简短的梦,梦见电视台的人把王约妹带到深山里,将她扔了,然后是许多狼,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撕扯王约妹,又像是身份证照片上的刘小举,最后统统是壮丽的影子。他惊醒时,发现在眼皮黏糊糊的,自己这是怎么了?
电视台的人真的会带王约妹去寻找孙女刘小举?这是罗七廿最想知道的事。但他有什么办法呢?黄果不让他看电视,罗长德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且装得很像。但生气也只伤自己的身子,怪不值得。
鳥在院子外鸣叫,鸡在院子里跳,从芳扶着墙出来,墙直腰不直啊!罗七廿把眼睛闭上,又有一滴露珠掉下来。天亮了,梦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开始。
罗长德家的响声比以往早,今天先是黄果上厕所,去得很急,出来得很慢,眼神里有睡意还在作怪,头发在晨风里乱飞舞,又回到昨晚她和公公看电视的情景,一股腥味扑过来,罗七廿赶紧把头扭朝一边。他回过头时,黄果已经站在面前,问他昨晚要看什么电视节目,又问他是不是电视节目有什么信息。她的话撬不开罗七廿的嘴,罗七廿的脸上卷起一阵阵黑云,黄果尴尬,准备要回去洗漱,从芳出门拿柴火,马上让黄果逮住,说大妈,我昨晚不小心惹到大伯了。从芳只能打圆场,她说你大伯有病,不要拿他当一回事。罗七廿的火是上来了,但也发不出来,省得别人说自己心眼小,这点耐性他还是有的。
黄果回家后,罗七廿的水已经烧开,他往院子里进进出出,第三次才看到罗长德在自家院子里烤太阳,阳光从头上披下来,也有许多皱褶。他几乎小跑进屋,拿出茶叶,精心烤焙,梅子山古树上的明前茶就这最后一泡了,一直留在箱子里,舍不得泡。现在,是该泡的时候了。他先将罐子烤热,把茶条一根一根放进去,动作轻巧,当心开痛了茶,再把罐子推到火塘里,与炭火保持着距离,每隔几秒就翻抖茶罐,保证烘烤均匀,一股一股香气喷薄而出,罐子里的茶条渐渐开始膨胀,一根一根像蚕蛹,几乎能在罐子里站立起来,茶条黄而不糊,熟而不过,这时候的茶条已经全部醒来,张着饥渴的嘴。壮丽泡雷响茶更绝,她能唤起茶条的灵性,抖罐子的手法独特,罐子在她手里转动自如,让躺在罐子里的茶直立起来,在罐子里跳舞,对水也很讲究,从山水口里接出来,存放在竹筒里,让水先吸收竹子的清香,再溶入茶香,泡出的茶香味经久不散,连罗七廿也达不到这个水平。现在,罗七廿的茶罐子里已经快冒烟,再烤就糊了,他端起开水和茶罐冲到院子里,开水冲入茶罐,发出一声雷鸣,暴涨的水花飞起来,整个清晨泡在他的茶香里,但最激动的人不是罗七廿,而是罗长德。他从板凳上弹起来,阳光纷纷抖落到地上,以飞翔的速度冲到罗七廿跟前,鼻头翘得很高,手不停地把香气往鼻子里赶,说这么好的茶一个人独自享受多不合适吧?罗七廿弓下腰,双手以环抱的姿势护住茶罐,阻拦罗长德靠近,罗长德脸皮厚,吸着鼻子又凑过来。他一句话把罗长德顶回去了:“你家的电视机不让别人看,还有脸喝别人的茶?”罗长德收尽脸上的喜色,神情拉黑,也扔给堂哥一句“都土埋脖子了,倒还不如小孩了”。跺着脚离开,身后是一股冷风。从芳端着簸箕出来,把玉米砂扔给鸡,也扔给他一句“不就几片苦茶叶?让兄弟喝一杯会穷死你吗?”她当然不知道罗七廿的气,倒了一碗要给罗长德端过去,也让罗七廿抢回来,他这一抢,茶碗掉到地上。
从芳的眼睛挤出几点水,把太阳给淹湿了。
那边,罗长德也端了一碗茶,不停地往茶碗里滴蜂蜜,那表情把阳光衬出味道来,喝一口下去,嘴巴咂得脆响。两人的目光在阳光里穿来穿去,坚硬有力,直捣对方。罗七廿感到无趣,收起茶具进屋。这一进屋,他觉得自己又回到黑夜了。王约妹又出现了,在眼前晃荡,仔细一看,原来是从芳,她又在鼓捣大锅,原本就只用来煮猪食,让她洗了又洗,晶亮得像装了一个太阳。
罗七廿到梅子山看了龙胆草地。龙胆草原来是山上野生的,有了项目以后,罗运把梅子山规划出来,各家各户先在茶树下套种,完了才向四周扩种。面积大的人家确实也卖了不少钱,比如宗五家去年收入就三万多。宗五的龙胆草地与罗七廿家相连,翻地下种除草收割都一起,只是宗五家管理精细,长势比罗七廿家的强。罗七廿来的时候,宗五正在龙胆草间捉杂草,捉到几棵就狠狠摔到地边,还要跳过去踩上几脚。两人坐下来说话,抽的是宗五的烟,罗七廿把话题往罗长德家扯。他说罗长德一家很龌龊的,罗长德尽吹自己的儿子能干,罗运不好好当村主任,还要捞工程赚钱,黄果整天只知道打扮,妖精啊!越说越来劲。宗五瞪起眼睛看他,人家罗运能给的政策都给你了,又是低保又是建档立卡贫困户,黄果还时不时往你家里送些吃的,怎么这么糟蹋人家呢?“不就一个破电视吗?也值得她那么天天守着看。”绕了半天,宗五才听明白,原来是黄果不让他看电视。不过看他那气的样子,宗五也只有顺着他。
又是黄昏,饭菜简单,罗七廿吃得很快,狼吞虎咽,从芳小半碗饭还没下去,他的碗已经是见底了。那碗猪头肉他好像一块都没动。扔下碗筷快步出门,黄果家小商店门还开着,但她已经不在商店了。“这妖精又回家守电视去了”,罗七廿嘟囔着,朝罗新柱家看,罗新柱媳妇在喂猪,手往肥猪身上丈量肥膘程度,眼神却很亲和。布罗村的女人,就只知道与畜禽亲。罗七廿再也不能和往常一样装悠闲了,脚步的弧度很大,也很急,问她,新柱呢?脚步却不停往前走。女人的目光跟在他身后,还是朝屋里喊,新柱,大叔找你。不等罗新柱出来,他已经抢先进屋,仿佛是自己家。新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先看到罗七廿的头脸伸进来,把手机放到茶几上,欠起身让座,也很迅速了。
他儿子小有握着遥控器,盯着电视看动画片,看得手舞足蹈,一会儿朝电视比划各种动作,一会儿又朝他爹挥拳。动画片的是《猫和老鼠》,更无聊,猫是捉老鼠的,到动画片里尽让老鼠戏耍,很狼狈。罗七廿很想砸电视机,什么人这么缺德,以颠倒黑白来糊弄孩子。不过,现在对他来说,最亲的就是电视,再说那是人家罗新柱家的,自己又不是疯。罗新柱递烟过来,他挡了,掏出一包紫云烟,半天才找到塑料封口,拆开递给罗新柱一支,烟是接过去了,罗新柱没急着点,凑近他的脸问,大叔,这是你吗?罗七廿难得阔一回,但心思不在玩阔上,问新柱快到8点了吧?新柱看了手机,说刚刚到,又问8点有什么事吗?罗七廿说,8点想看《角落世界》。新柱盯住他,一脸疑惑,问他《角落世界》是个什么节目。罗七廿嫌他话多,说就是那个找人的节目。罗新柱好像明白了什么,推了儿子小有一下说,快做作业,让你大爷看一会儿电视。孩子无动于衷,倒把遥控器捂进怀里,罗新柱抢过来,小有咧开嘴大哭,对他爹又踢又打,罗新柱只有躲闪的份。罗七廿吓慌了,新柱媳妇在院子喊,孩子好好的,怎么又让你弄哭了。罗新柱束手无策,嘴里说着“小有,你越来越不听话。”但又把遥控器塞还他。罗七廿这才想起衣兜里的饼干,急忙抓了一把饼干,塞给小有,小有将饼干扔到地上,也不理他。他怎么能把饼干扔了呢?这可是罗七廿舍放进嘴都不得吃,省下来的。罗新柱说:“大叔,电视是哄孩子的,我给你倒杯酒吧。”
时间啊!一分一秒过去。小有的神情之坚定,要和这孩子争看电视,除非扛起脚走路。罗新柱的酒是端上来了,可如果罗七廿再赖坐,就不是尴尬,而是不要臉了。“你看看罗新柱那屁样子,有他们这么教孩子的吗?连个女人都不如。”罗七廿后来这样对别人说。
家里的灯没开,一个模糊的影子贴门上,差点让罗七廿撞上,是从芳。谁也扑不灭罗七廿心里的火,他还想把家也给点了,屋太黑,竟然找不到自己。从芳开了灯,习惯性地叹气,屋子空洞得慌,灯光显得多余。后来村里人提及谁想发火,就重复罗七廿的那句“你给我煮一碗和两片饼干一样多的面条。”当时,他是怎么说出这句话呢?自己也不知道,但说了,而且是命令从芳。从芳慎了片刻,遭遇罗七廿发红的目光,低着头煮了一碗,端过来,又巧遇他发黑的目光,后来村里人开玩笑的时候,常常学他的口气喊:“我让你煮和两片饼干一样多,你煮这么大一碗算什么?我撑死了你一个人过?”从芳很委屈,罗七廿压住自己,火以这种方式发,过分了。
时间的规则就是要往前走,现在是推着夜色走。罗七廿出门小便回来,问从芳家里还有多少钱?这几年政府给的低保和养老保险金,加上卖茶叶卖龙胆草,应该不少,但从芳把钱捂得很紧,柴米油盐要一分一分往外抠,她的包头布由黑泛白,就是舍不得买新的。罗长德一家看不下眼,怂恿她花钱。罗长德说我们这把年纪了,就是要多买吃多买穿,撑死总比饿死强。罗运说现在政策好,给你们低保金和养老金,就是要你们吃饱穿暖,如果让上级领导看到你这样子,还以为村委会亏待你们。黄果说吃进肚子里才是自己的,钱是别人的。从芳不理这一家,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打开箱子,一张一张地点,又用布裹紧,压进箱子底,动作非常小心。黄果劝她把钱存银行里,她反问一句“存别人家那还是自己的钱吗?”从芳不回答他,还是那句“这钱得给壮丽留着。”从芳后来说:“跟他一辈子了,到头来还让他算计,要是当时我听出他的话音,他做梦。”
罗七廿决定,自己买个电视。
宗五带罗七廿买电视回家是下午。家里堆了好几个人,从芳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手向天上抓,脚往地上蹬,哭喊声夹杂着叫骂,我才离开半步,老东西就把钱偷了,那可是我一分一分从牙缝抠出来留给壮丽的啊!黄果和其他几个女人在旁边,束手无策,罗长德在自家院子里,表情异常活跃。他在看戏。有几只鸟在枝头上,也想凑一份热闹,又不敢落下来,鸣叫声颤抖。他一路上的兴奋,跌落下来。这样的情景,在他的意料之中,而现在从芳这一哭喊,竟然整个身心都失控了,心最软的部分被掏出来,愧疚比潮水来得更猛烈,操持这个家,她一粒米要掰成两截,这个家除了她还有谁呢?而有黄果和罗长德在场,他的骨子里又胀满斗智,“你以为只有你买得起电视,我也可以买的。”
冷也好热也好,穷也好富也好,一辈子了,罗七廿还能不知道从芳?所以,他等下手的机会也很辛苦,从芳去园子摘菜之前,习惯性地抬头审视天色,暗得有点着急,给他派了个活,让他去给刚刚薅过草的野生茶苗重新培土,不让雨水将野生茶苗的根淘出来了。这一刻,龙胆草、野生茶、蘿卜……纷纷从他的脑际退场。从芳挎着竹篮出去,又折转回来,并不是要捉贼,嚷着忘记了镰刀,但他还是吓着了,身躯里的筋骨马上被抽光了,软得只剩下一堆肉,毕竟这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当小偷,手也不听使唤,往枕头下掏钥匙,刚刚握住又滑掉,听到从芳的声音,急忙出门,左脚绊右脚,如果不扶住门框,肯定站立不住。幸好从芳没有发现他紧张,不然一切都完了。从芳又出去,他飞快掏了钥匙,把红布包揣紧,上了宗五的摩托车。
这是多么畅快的一天。
罗七廿自己有电视了,这不是小事,也算争了一回脸,心跟着云飘啊飘,但他忘记了飘在头上的是乌云。心还在高空飘,就进家了。摩托车刚刚停住,从芳发疯般冲过来,撕扯罗七廿的衣服、头发,哽咽声中挤出的话不清楚,但罗七廿还是听到了,她说钱花光了壮丽以后怎么办。她说谁不想吃好一点穿好一点,壮丽怎么办。宗五媳妇倒埋怨起宗五,看你把大妈气成什么样了?宗五让媳妇说得很委屈,争辩说,是大叔自己要买电视啊!怎么怪起我了,是吧大叔?罗七廿那一声“我家的事自己能做一回主不行吗?”又说,不就是个电视吗?又不是只你们买得起。所有的嘴都打扁了,眼睛却统统被放大,表情纷纷凝固,空气停止流动。
院子里再次的爆起来,已不仅仅是从芳的哭喊,黄果和罗新柱凑上一份。显然,罗七廿的那些话从嘴里出来,一刻都没有逗留,已经传到他们耳边。黄果脸上涂着愤怒的神色,她说大伯你不明白吗?我平时是怎么待你的?有你这么损人的吗?好歹也是长辈,那样的话你说出来也不嫌躁。新柱说,跟孩子争看电视也要斗气,到处坏我的名声,原来我在你眼里就连屁都不如。两人还要继续抽打罗七廿的脸,当然,抽打他的脸不仅是黄果和罗新柱,还有数不清的目光,他觉得自己要是能变成空气,瞬间消失,该有多好。倒是罗长德父子俩,很冷静。罗运朝从眼神里迅速转换角色,先朝媳妇和堂哥瞪眼,目光冷峻;到罗七廿和从芳这里,目光像一束温暖的阳光,对他俩说,我说了多次,钱是用来花的,一个电视机,买了就买了,现在我们布罗村达到电视全覆盖,也是对我们村委会的支持。从芳的哽咽声变了调,像小猫叫。罗长德的表情完全软下来,拍拍堂哥的肩膀,还掐了一把,是那种亲切而无语的动作,让黄果她们把从芳送回屋。
罗七廿终于感觉到,有些温暖来之不易。他去了一趟厕所,没有方便,抽了自己十个耳光,嘴巴捂得很死,哭喊声好不容易才堵回去。
黄果的小商店又恢复了热闹,有嚷着喝啤酒的,有抢着抽烟的,有手气背砸麻将的,有打扑克偷牌的……他们会把星星熬得淌眼泪,把月亮搅得心神不宁。
罗运和宗五一起上,电视机、接收锅盖是很快安装好了,锅灶一直冷冰冰的。从下午开始,从芳一直躺在里屋,猪因饥饿在厩里跳来跳去,喊叫很烦躁,猪厩栅栏的木板差点拱散架,她也不理,放在平时,他罗七廿还比不上猪亲,只要有一声哼,她必须放下手里所有的活,一边说“先堵你的嘴,”一边就往猪槽添食,有时候半夜起来也不忘过去看一看。那个亲昵,罗七廿嫉妒死了。来时,只要听到猪喊叫,罗长德就会挺直脖子喊,“大哥,你家的猪唱戏唱得好啊!”但今天没有,他只是过来说,“大哥,猪一叫人心就慌,你还是先喂一点吧。”样子像求罗七廿。罗七廿不理,手握电视机遥控器,他现在可以专心等待8点到来。应该是罗新柱媳妇帮着给猪喂了食,突然恢复了平静。想起这两家人的好,他又抽了自己,抽自己的不是。
8点到了,时间凝结成一滴水,罗七廿的心也揪成一根针尖。《角落世界》出现,还是那个漂亮的女孩在说话,但是出现在电视里的不是王约妹,而是另一个男人,说他的妻子离家四年了,孩子和他都期盼她回来。镜头移到男人旁边的小男孩脸上,小男孩的表情麻木,拿话筒的漂亮女孩让他对妈妈说一句话,他也不理睬,只顾玩他的玩具。最后,漂亮女孩说:“我们相信一定能够找到刘俊秀,也希望刘俊秀能明白丈夫和孩子的苦心。”
那王约妹呢?她找到孙女刘小举了吗?屋里的灯光突然闪灭了,罗七廿的眼前一片昏暗。他又努力拍了拍脑袋,灯光才又才蹑手蹑脚回来。电视里习惯地转到下个节目,是一片高楼,高楼下面是比河流还长的车流,比石头草木还多的人头,没有天也没有地,城市是悬在空中吗?罗七廿曾经进过一次城,前年冬天的时候,罗运陪他去,但那个城市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那天傍晚,罗运拿了一张报纸回来,上面登了一张死人的照片,说照片上的女人死在公园,没有找到身份证,也不知道姓名和住址,如果七天之内无人认领,尸体将送去火化。罗运说:“大伯,咱壮丽妹子十年没消息,虽然照片不太清晰,但我觉得还是很像。”他的声音像在水底暗自流动,把罗七廿心击碎了。眼前落下一帘黑幕,呼吸被抽走,心脏突然没了,一座一座往头上倒,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呢?他只知道自己跌落在地上,没有站起来的勇气和力量。罗运紧紧扶着他,星星不再眨眼,满天都是石子在飞。
那天,幸好从芳刚好回她弟弟家了,如果她要是听到这个消息,怎么也熬不到天明的。罗运开他的微型车,夜很黑很冷,除了车在动,一切都死了。到达的时候,城市从黑夜里挣脱出来,罗七廿的双脚瘫痪了,不对,是全身瘫痪了,身边流动的人是泥沙,没有活力。罗运几乎是抱着他走,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更不知道是怎么被罗运抱到医院的停尸房,医生打开那片白布,罗运说大伯看看吧!医生说你确认一下。他害怕极了,哭喊声先出来,在罗运和医生多次鼓励上,让眼皮一点一点张开,终究面对现实。死者的脸形确实与女儿壮丽很像,但他也很快确定,这不是壮丽,因为壮丽左耳垂背面有一颗很大的痣,死者没有。医生还说现在不少女人都整容,罗七廿不知道什么是整容,但他感觉医生认定,死者就是壮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嘶喊:“不是我的壮丽,不……是……壮……丽!”
又回来了,很晚。身躯没有停止过颤抖,是罗运扶他进屋,也不对,这一路上下车都是罗运扶的。从芳跟进来问他去哪里,不等他回答,又添了一句,我不在家一天,猪就受罪了。
罗七廿三天起不了床,睁眼闭眼间,白布下面露浮出的那张脸,晃啊晃!有一天,他梦见那就是壮丽,月光整夜在呜咽,似乎还有一个孩子,一直在朝他微笑,后来又发现那是一团云。
不知道夜有多深,罗七廿从雷声中惊醒,外面是瓢泼大雨,电灯和电视同时熄灭,屋里生气全无,仿佛有鬼魅之影蹿来蹿去,他缩在墙角,感觉不到心跳。曾经也有这样一个夜晚,那是壮丽在城里和第三个男人好过之后,三个男人两个是有妇之夫,罗七廿父女俩吵这一架,原因是壮丽怀孕了,还未出嫁怀孕,抽他的老脸不说,竟然不知道那孩子是谁的,三个男人都不承认。这还了得,他罗七廿一辈子要的就是脸面,现在最后一绺遮羞布扯碎了。那几天谁遇见他,不是指指点点,就是发出坏笑,罗长德讥讽他:“大哥,女儿是不用出嫁,有外孙抱就行,这好事也只你家有,不过你得搞清楚哪个才是你的女婿”。夜里风雨怒吼,罗七廿把壮丽推出门,送了她一句:“祖宗受不起这样的羞辱,从今天起,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一样,没有爹了。”
壮丽就是那天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