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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机场边(组诗)

2021-01-14巴音博罗

翠苑 2021年2期
关键词:货场站台车厢

巴音博罗

有大飞机飞过我住的楼顶

铅灰色的、庄严的、仿佛一条条庞大的海鲨

紧贴着二十八层楼群顶端我的头皮

日夜不停隆隆驶过,并发出气流受伤时的尖啸

就这样几乎每隔一秒钟,就有一架这样的大家伙

稳稳地从上面划过,整个楼基都有一丝

隐隐的震动,整个楼群中蜗居的人

都感受到了它的重量和经过

它们展翅、傲慢,只露给我们饱满的腹部

和翅膀下眨动的两粒灯火

我猜上面那些乘坐的人一定在承受

惊吓和下坠力,我猜开飞机的家伙

一定也看见了站在楼顶的我———一个

漂泊在外的异乡人,一个经常失眠的狂想症患者

他眼中的大飞机总是飞得那么缓慢、庄严

像是突兀地悬在半空中的一个假设

有一刻,他真的觉得那大家伙竟然悬置在他头顶

一动不动了!啊这梦一样不真实的静默与庞然

他看见云彩在它周围慢慢凝固、燃烧

他听见一声叫喊自天边遥遥地传递过来

仿佛儿时母亲的叫魂儿……

我是在惊恐与不安中望见这一切的。我看见大飞机

一架又一架,它们把天空推得更高、更空旷它们把街道上蚁蝼一样的小人儿

也带离了地面

活着、看见、不说出

当又一架大飞机庄严地、迟缓地从楼顶驶过

我伸出手,摸到了它海鲨一样光滑的肚腹

我每日坐在二十八层顶楼的阳台上

看风景。下面是蚂蚁般蠕动的人

和玩具般爬行的小汽车、火车和公交车

以及画成色块的篮球场、操场和矮屋顶

我看见一粒粒小矮人忙碌其间

他们的身体被严重地压缩了,我只看见他们的头顶

却看不见他们的脸,我只看见树梢

在楼宇间晃动,看不见粗壮的树根

该如何抓住无垠的大地

风掀起楼下一户人家晾晒的衣裳

风把那件衣裳撕扯得像个假人,在空中

掙扎一会儿,又落在一根干树杈上

惊起一只鸟儿,而鸟儿也只能在树梢上

盘亘,我只能看见它灰色的羽脊,鱼儿一样

在墨绿中起伏。我只能看见各种不同的脑瓜顶

在线绳一般的道路上流淌。我像一个

独坐高处的皇帝!抑或,我像一个神

看管着人间……

我猜我有两个月零一天不曾说话了,我猜我有

十五年零三十三个月没下过楼,我独坐高处,向下看

我该把人都看扁了,把世界看扁了

世界像一张涂涂画画的纸,世界被严重压缩了

人也是

当人被目光压缩、压薄,薄得像纸片

人成为一个符号或标点,而大地像本书

稻田、池塘和货场像块花布

在天地之间横亘着,荒芜着

我独处其间,像个被遗忘的神

我和风对话,和同样孤独的月亮私语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老了,老得

连把下探下去的目光拽回来的力气

也没有了

当太阳又一次升起来,以它辉煌的光

网住尘埃……我看见一只鱼儿似的鸟

游过楼下的人造草坪,把一坨新鲜的鸟粪

子弹一样射向一辆正在行驶的奥迪车的前风挡上

而玻璃后一张苍白、微胖的中年妇人向上张望的脸

正将病态之花,开给这个虚妄的世界

一辆老式的绿皮火车,穿行在城市中间

我猜那上面乘坐的,都是乡亲

一辆1969年的火车,一辆1970年的火车

一辆爷爷的火车……正安静地驶进站台

它是从记忆深处驶来的,它朴素的车厢

依然保留着逝去年代的余温

它灰暗的车窗,漆黑的轮子

依然是我熟悉的哀伤

它是过去年代的产物,这不合时宜的

钢铁巨阵,在齐刷刷新长出的楼群之间

有些灰头土脸,却又处事不惊

像是隔世的亲人梦中相见……

我不止一次在站台上停下脚步

在高铁时代的某个节点回首眺望

我依然能重温幼年时我对火车的热爱和向往

火车———多威风的巨兽啊!哪怕相隔三千里

我也时常能从乡下的野山坡上听见

它的狮吼与虎啸,它是我儿时的全部梦想

有关异乡的、大城市的、文明的辉光和大工业之歌的

煌煌号角……

随着年龄增长,旧有的事物停止了脚步

我们曾经所热爱的一切从山顶滚落下来

时间,分担了一部分忧伤

而铁轨又分享了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一份热情,一种誓约,就像这古旧的绿皮火车

悄没声地从站台驶出

我们向它致敬,却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

车厢空了

那些被无数只手牵握着的吊环

兀自在轻轻晃动

而站台上人头攒动,混乱不堪如刚刚捅了马蜂窝

我低头看见无数只脚上下翻动

粗硕的、纤细的、皲裂的、肮脏的

在这夏天的午夜、闷热难闻的地下通道里

将空虚的时间填满

我不知道这座大城的地下到底有多少洞

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

每天在洞里穿梭

土地承担了这一切,而未来暗如灯火

离开这站台,就淹没于那漆黑中

我能否从这蜂蚁似的凌乱中

找寻到自己

当人造的风吹开我汗津津的衣衫

当一队队人被流动电梯送回辽阔的地面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倾诉衷肠

在舌苔上,在酸痛的双眼中

在午夜重新活过来的宁静里……

一节节车厢停在那儿

黑灰色的,上面印满白色字符和编号的

它们像是沉睡过去了,不会轻易移动了

像这些突然聚在一起的铁轨

纠缠、重叠、又蓦地分开,伸展向远方

我在高处鸟瞰着这一切,沉闷、无聊

我看见众多铁轨中,大多数锈迹斑斑

只有一两条闪着乌钢色的亮光

夜里有一两只猩红的灯眨着眼

而白日,则一片死寂

有时我会看见有几个穿制服的人走过来

在一列又一列之间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

我想靠近些又有些迟疑

后来,他们就消失了,仿佛灭了的灯

有一天,突然有一列货车醒来

突然轰隆隆开走了,连招呼也不打

像是一句歌词沿着它原来的旋律打滑

又跌到

又一天,一辆黑色车头兴冲冲驶来

它混进这些停歇的车厢群里

牵动了某些车皮缓慢蠕动,宛如灰色蟒虫

我感受到了它的愤怒

我感受到这小小货场的无助

和一声低沉的鸣笛的嘹亮

我看见整个城市强力抑制住的悲痛

漸渐有了节拍……

在七月浓稠的暑热里

诗应该带来阴凉

舌头应该在焦渴中松驰下来

与阴影一起

沉重地悬挂在道路上

城市还在远方

地铁的钢轨咣当当

空气浓稠得插不进一只手掌

连马蜂的毒刺都弯折了、

我肿胀的身体里装满了汗津津的人民

就像咣当当的车厢

天,真热啊

连白日梦都蒸腾了

连我孤寂的灵魂

都留在了阴暗的地铁十号线的穹顶

拯救我吧,在这灼烤的国度里

热是唯一的王法,诗篇和歌

是这大地的熬煎,像狗吐出它粉红的舌头

像蝉将吵人的合颂推进到大海

盛夏是刑罚的季节

世上所有的花都有罪

所有的果实,都是一个小小的地狱

让我把诗神引向远方的货场吧

脏兮兮的货场,是我愿意逗留的地方

我看见煤的乌黑,铁的锈迹

我听见风迎来了它的死讯,那神秘的

在秋的裸足到来之前

我要贪婪地把这伤痕累累的大地

再摸一遍

我要与这无边的荒凉

合而为一

在老古玩店里,突兀地

我望见一盏古老的木制的灯

它熄着,却又燃着

它像一张亮灿灿的语词的脸

孤儿般等待被人认领!

一个声音说:太久了,那帝国

一个遥远的略带伤感的前朝

如果你被粗暴地推开……哦,我甚至

可以用触摸,告诉你全部的隐秘

当他,灯一般闪亮

当痛苦像被废弃的旧灯罩,突兀地

搁置在老古玩店的墙角

我也有了屏息的理由……

每一个房间都有太多的灯在叫喊

尽管没有天空,每一扇玻璃大窗里

都满聚着黑暗的幽魂

光明像鸟儿从一个楼层飞到另一个楼层

星星碎了一地,瓦砾间的火

为强烈的愿望而燃烧

我说,穹顶已满是喧嚣的石头

床已满是灰烬的梦境

快拉动那灯绳,按动那开关

我们并非光明的收集者,而是

熄灭———让人群朝向太阳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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