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光的魔力
——探析电影《无依之地》的用光美学
2021-01-14刘晓东浙江横店影视职业学院
刘晓东 浙江横店影视职业学院
一直以来,世界电影创作都存在着观念上的分歧,如以欧洲电影为代表的写实主义和以美国好莱坞电影为代表的表现主义,这些分歧也体现在电影用光方面。写实主义认为电影光应该符合逻辑,强调光线的来源。表现主义则强调光影的戏剧性,不必苛求光影有真实来源。显然,赵婷导演的《无依之地》更加符合写实主义或者说是自然主义的用光风格。这种风格的电影将作者的主观意识深深地隐藏在光影中,使其看起来更加真实。近些年奥斯卡常常“离经叛道”,打破好莱坞的“话语优先权”,使得一些标准奥斯卡面相的好莱坞影片一无所获。这也让人们感到世界电影审美正在趋同,奥斯卡不再偏向好莱坞的工业体制,类似《无依之地》这样真实反映人类命运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被广泛认可。正因为电影的写实美学属性被重新提及,与之相关的自然主义用光在这个时代也被更加关注。
一、自然光呈现的生态美学影像
在电影《无依之地》中呈现了许多关于自然风光的镜头:恶地国家公园的丹霞地貌、窗外的野牛、大片的沙漠、静静流淌的溪流。这些自然风光大多选择在清晨或者黄昏时刻拍摄,在摄影领域,因为这个时间段拍出来的影像色彩美丽丰富,所以被称做Magic Hour(影像拍摄的魔术时刻)。Magic Hour又大致可以分为Golden Hour与Blue Hour两种拍摄时间。在前者时间里阳光照射角度很低,是常见的日落照明,呈现出红红橙橙的柔和光线。在后者时间里太阳已经落下,天空呈现橙蓝对比的冷暖过渡的色调。日落月升,自然界昼夜交替时产生的奇幻影像给人类以一种即将陷入深邃黑夜的联想,这一短暂时刻的光色是让人着迷的,因此人类在心理上对这个时间的光影充满着迷恋。橙蓝配色作为一种自然互补色配色方案也被认为是极具电影感的配色,深受全世界电影创作者的喜爱。尤其是在好莱坞电影中有非常广泛的应用。
自然主义布光意味着不需要复杂的布光工具,不需要庞大的灯光组团队,但这并不意味着自然主义的布光就一定是简单的。卢贝兹基在拍摄《荒野猎人》的访谈中提及到电影大量采用自然光是整个影片的摄影难点。不同于人造光源的可控性,依赖自然光拍摄意味着要靠天吃饭,要对太阳的方位,光照的角度,光的色温加以分析并利用好这些光线,让光线为影片叙事服务。更主要的是自然光线的变化非常快,那些拥有迷人光照的时刻稍纵即逝,这就要求各部门在拍摄中非常专注以便做出正确的判断。在拍摄室外戏时,导演尽量选择逆光拍摄,这样要求影片的调度是极简的,在拍摄外景对话时大量使用长镜头,减少使用正反打镜头,大量使用单人采访式的镜头。在这种光影和场面调度的配合下呈现出了极为本真的自然主义风格。影片的经典剧照是在夕阳的余晖下主人公提着露营灯穿过野营草地的镜头,手提灯的灯光和天空夕阳的余光遥相呼应如同一幅绝美的画作。现代摄影技术的发展使影片在低照度的暗光拍摄成为可能。该片使用的阿莱 ALEXA Mini和阿莱 Amira 两款机型都拥有14+档宽容度。尽管如此导演依然选择在更暗的弱光环境讲述故事。导演把曝光控制在弱光拍摄的极限,以此形成了大量以深蓝色天空为背景的剪影画面,忽略演员细微的动作和面部表情,关注人与环境的关系,真正地呈现出天人合一的生态美学。
二、自然光叙述的现实主义故事
《无依之地》是赵婷导演“美国西部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两部作品《哥哥教我唱的歌》《骑士》无不为现实主义题材。从赵婷的几部影片的电影美感上可以看出,她是受到泰伦斯·马利克风格——自然之美,胶片之美,音乐之美的影响。所以,赵婷导演在一开始就把使用自然光拍摄作为拍摄《无依之地》的最主要信条。著名电影摄影师斯托拉罗认为摄影师一种“以光线书写文学”的写作,赵婷在影片中用光影、色调、色彩表达她的观念、情感、经验,“用光线写作”是电影人与世界对话最重要的方式,能否通过光线来讲述故事突出人物性格、叙事主题或其他难以言表的情感是衡量一个导演成熟与否的重要标志。摄影光线是电影叙事和表意的视觉化语言,现实主义叙事的语言里,自然主义用光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电影的氛围、情绪、象征的意义都可以从光影中表现出来。同样的,自然用光理念和其所呈现的现实主义叙事内核是密不可分的。这种现实主义叙事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欧洲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和法国新浪潮两大电影运动。作为新浪潮代表的《电影手册》主编巴赞主张电影的写实性,在电影用光上,他提倡写实主义的自然布光法。但全部自然光拍摄并非易事,这也意味着被拉长的制作周期和更多的制作预算。这部影片的拍摄时间长达6个月,作为一部独立制作的电影显然是耗时较长的。这也让影片显现出如同纪录片式的影像风格,导演赵婷在故事讲述上避免了宏大场面和强烈的戏剧冲突。这使得她能够专注主角的内心世界,呈现更富有人文气质的影像。
《无依之地》的叙事显然是一反传统商业影片的,没有惊心动魄的动作场面,也没有扣人心弦复杂情节。有的只是对一个经济萧条后无家可回的流浪者的遭遇的呈现。当然这种写实不是刻板的,无情的。如同现实主义的诗歌和文学作品,在《无依之地》中也能够看到这部现实主义影片诗意的浪漫气质。在影片中有这样一段情景:费恩和她患有癌症的朋友谈及人生经历,说到动情之处,镜头转向室外。在暮色的笼罩下,演员脸色黑暗,没有任何补充的光源,费恩患有癌症的朋友说道:“也许等我死后我的朋友们会围坐在篝火旁边,将石头投入火中来纪念我。”这种向死而生的浪漫如斯塔福德的诗:“如果我死去,我要死在晚上。那样,我就会带走全部黑暗,并且无人会看见我怎样开始蹒跚前行。”在这里光影造型的作用不仅在于它的美学意义,光影也可以成为一种叙事文体,一种文学符号。在《无依之地》中,暮色的影调就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学符号。暗蓝色的影调被赋予深邃向往的含义,影片出现这种影调时,强调心灵的宁静。导演用有魔力的暮色影像,催人入眠,引领观众沉浸到美国西部的这幅自然画卷之中,她深刻地捕捉到了这一时刻所呈现的叙事意义。
三、自然光塑造的自由主义精神
有评论认为《无依之地》故事是美国故事,其体现的价值观是西方的价值观,这种观点显然是主观的,没有依据的。从此片影像的美学特征来看,导演始终在呈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天、地、人是此片最重要的元素,天人合一的理念根植于东方传统道教的意识当中。这种道法自然的精神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对自然的描述。这些理念的形成与赵婷的华裔女导演的成长背景是不可分割的。当然影片的价值也并非可以狭隘地被称为西方价值或是东方价值,这部影片所体现的是对人类命运归往何处的思考,符合人类命运共同体所体现的价值观。自然光影对这种人类自由主义精神塑造显得尤为重要。在影片后半部分,暮色下没任何补充照明,Cat Clifford(演员,参演电影《哥哥教我的歌》《骑士》)弹着吉他,唱着民谣《Drifting Away I Go》,费恩孤身一人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此次的暮色只有蓝色,没有了之前暮光中明亮的落日余晖,显得平和阴沉。蓝色是冷色调,通常被代表忧郁,但在不同电影里蓝色会被赋予不同内涵,在电影《蓝》中,它被赋予了“自由”的意义,在《阿黛尔的生活》里,蓝色象征爱情。《无依之地》的这种蓝色的剪影让人联想到《燃烧》里惠美的裸舞镜头,不同的是导演在《无依之地》把这阴暗蓝色的影像发展成为最独特的美学,就如费恩的癌症友人在蓝色剪影下说出的那句话“我想去看看美好的东西”。在影片中,蓝色的剪影出现的时刻总是美好的,如费恩和朋友们一起用望远镜看木星时的快乐;费恩和戴夫在小镇沃尔的边缘的公园的巨大恐龙下拍照约会的快乐;费恩独自点亮烟花的露营地大喊新年快乐时的快乐。可见,在这部电影里蓝色的光影像征着对美好的向往,对更好生活的期待。
这部影片大部分的影像都是阴沉的,蓝色调的。在影片后半部分,费恩来到戴夫家中,这一段的叙事是电影唯一全部光源为温黄光的场景。烛台和房间暖黄的壁灯让这个家庭显得格外温馨。夜里,费恩蹲在楼梯上,听到戴夫父子在温暖的壁炉前弹奏着钢琴,她眼睛湿润了,费恩知道这温馨的家庭不属于她。接下来的一组镜头是窗外蓝色的天空,和这组房子在蓝色背景下的全景,费恩夜里回到房车里,影片影调再次回归阴冷的蓝调。那时费恩有机会摆脱流浪生活,投入温暖的家庭生活,但她最后依然做出选择离开了。影片最后费恩开车行驶在公路上,斜阳的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刻的光斑显得刻意而明亮。她回到曾经居住过的内达华小镇,再次到那个她生活的家,她从家里走出来走进那片广漠的荒野。最后她驾车重新启程,选择继续上路。在自然光的塑造下,这种自由主义精神愈发鲜明,它将电影的时空同观众的时空连接到一起,让观众在转瞬的情感中得到信仰的永恒,这种对无边自由的向往就像那刻被人凝视的日落,他唤起了人们对永恒自由的向往。这一刻观众同主人公费恩一样感到释怀,我们可以不再是谁的丈夫、妻子、孩子、母亲。我们只是把自己放置于天地之间成了一自由纯粹的人。这种对人类精神文明的探索让这部影片站在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沉醉于电影中让人着迷的影像的时候,不再觉得费恩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但事实上,费恩就像逍遥游于天地间的庄周,是自由主义精神的开拓者。
四、结语
电影《无依之地》提供了一个成功的创作案例,不仅在技术上看到了自然光照明的无限可能,更从光影内涵的更多维度诠释了自然主义布光的审美内涵。近些年的电影创作正在回归本真,电影摄影正在经历一个删繁就简的过程。自然主义布光方式兴起让人们开始重新认识光线,注重光影的内涵而不是简单的造型作用。自然主义布光也以其富有魅力的审美属性被电影创作者和观众认可。随着摄影设备的不断改良,摄影机高感和宽容度的不断提高,这种不依赖重型灯光器械的布光方式会越来越被电影人采纳。导演赵婷也再次用影像证明了她所信仰的电影理念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