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如此教西洋文
2021-01-13严光辉
严光辉
第一天上课,辜鸿铭特意戴上顶干净的红结黑瓜皮小帽,将一条灰黄灰黄的辫子夹杂着红丝线仔细编好,套上长袍马褂,脚蹬一双双梁平底布鞋,出现在讲台上。
座中一班新生顿时全都将一双眼睛盯到讲台上这位古董般的人物身上,凝神静气,真有些目瞪口呆了。日后辜鸿铭每一次与新生见面,皆是这般情形。
辜鸿铭却毫不在意,颔下几绺长须,面色红润,一副仙风道骨气派,伸手拣一根粉笔,辫子一抛,便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根辫子拖在后面,直指学生们。学生们一直将他当作神话中的人物看待,调皮的学生窃窃私语,若谁能将此公脑后的那根辫子剪下,必定名扬天下,但毕竟无人敢动手。
辜鸿铭却抛下粉笔,对着学生宣布他的约法三章:“我有三条规矩,你们必须知道。第一,我进来时,你们要站起来,上完课我先出去,你们才能出去。第二,我向你们问话或你们向我提问,你们都要站起来。第三,我指定背的书,你们都要背,背不出的不能坐下。”
座中学生听他解释约法三章的理由,滔滔不绝,诙谐百出,听得学生们愣了神。许多学生心里直打鼓,疑惑此公居然是讲英文诗的,自然印象深刻,对他的约法三章倒也没有异议,只想见识此公神异风采了。
最后辜鸿铭点题了,他告诚学生们:“必须深通文以载道的道理。我们中国人最懂做人的道理,诗文特别发达,但我们为什么还要学习英文诗呢?那是要你们学好英文后,把我们中国人做人的道理,温柔敦厚的诗教,去晓谕那些四夷之邦。”
一堂课下来,学生们还不知道此公究竟有多大道行,纷纷揣测,不知道他有何妙方,只等着听他接下来的授课了。正式上课这天,学生们见他站到讲台上,也不带讲义教材,便滔滔陈述起来,他说:“我讲英文诗,要你们首先明白一个大旨,即英文诗分三类:国风、小雅、大雅。而国风中又可分为苏格兰、威尔士等七国国风。”
他就这么一会儿英语,一会儿法语、德语、拉丁语、希腊语……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地讲了起来,学生们虽然经过严格考试,毕竟有许多人跟不上这老师的语言天赋,直愣愣地盯着他,最后辜鸿铭只得告诉他们:“像你们这样学英诗,是不会有出息的。我要你们背的诗文,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熟才行。不然学到头,也不过像时下一般学英文的,学了十年,仅目能读报,伸纸仅能写信,不过幼年读一猫一狗式之教科书,终其一生,只会有小成而已。我们中国的私塾教授法就很好,开蒙不久,即读四书五经,直到倒背如流。现在,你们各选一部最喜爱的英诗作品,先读到倒背如流,自然已有根基,听我讲课,就不会有困难了。而且,我们中国人的记忆力是很不错的,中国人用心记忆,外国人只是用脑记忆。我相信,诸君是能做好的。”
学生们只有依着他的意思,日夜用功背诵洋诗,待到上课时,都小心翼翼的。学生们用中文问他,他用英文答复,倘若用英文问他,他偏偏又用中文答复,逼得学生们猛学。
辜鸿铭教学生英文诗,则从最基本的功夫做起,教学生们念英文本《千字文》,从“天地玄黄”到“焉哉乎也”,亲自译成英文。
他站在讲台上,一身油光可鉴的长袍马褂,一根光彩夺目的小辫子,手舞足蹈;下边一班身着学生装、留学生头、穿皮鞋的学生跟着念诵。整个一幅百年塾师和民国学生的时间错位似的风俗画,又恰似古稀老人正与一群少年嬉戏,只想想就令人绝倒!
学生们看着老师,越看越觉有趣,越觉诙谐百出,滑稽异常,因此师生融融,乐以忘倦。据说当时学生们对辜鸿铭的喜爱,连当年风头最劲的胡适先生也比不上。
辜鸿铭上课,兴之所至,旁征博引,脱口而出,学生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次,他突然对学生们说:“今天,我教你们洋离骚。”只见他拿出英国大诗人弥尔顿的一首悼亡诗,是为悼念诗人淹死的亡友而作的。这首长诗,学生们从第一页翻起,直到学期末的最后一堂课,翻的仍然是第一页。辜鸿铭在课堂上却是节节课都滔滔不绝,慷慨陈词,不是骂洋人就是骂一班坏了君臣大节、礼义廉耻的乱臣贼子,一会儿又回过头来骂那些自命有大学问的教授诸公。
辜鸿铭在学校中常常是独来独往,不太与别人交往。当时北京大学特设教员休息室,来早了或课讲累了,他也会到教员休息室坐坐,然后坐上等在外面的车回家去也。
就在这休息室短短的时间里,也发生了不少趣事。
当时北京大学聘请来的外国学者无不知道他的大名,每次见面,执礼甚恭。有一次,来了一位新聘的英国教授,此公第一次跨进教员休息室的门槛,即见到辜鸿铭整个人窝在沙发里,头上瓜皮帽,身上长袍马褂油光闪亮,两只衣袖秽迹斑斑,特别是一根五彩斑斓的小辫子,整个一副土老头模样。这位洋先生非常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对人不理不睬的,便去请教坐在一旁的一位洋教授:“此人是谁?”
“辜教授!”那人悄声对他说。
这英国教授不以为意,用不阴不阳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位辜教授,看着有趣,不意笑了笑。辜鸿铭也毫不介意,他见得多了,只是一看这张新来的陌生洋面孔,便慢吞吞地用一口纯正的英语请教他尊姓大名、教哪一科。这位英国教授大吃一惊,急忙回答自己是教文学的。
辜鸿铭听他说是教文学的,马上用拉丁语同他交谈。这英国教授顿时结结巴巴,一时手足无措。辜鸿铭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教西洋文学?不懂拉丁文?”
这两句话一出口,英国教授大窘,赶紧逃离休息室。后来他才弄清楚,原来这位辜教授不是别人,正是名满海外的Kuhung-Ming。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太熟悉了,牛津大學等著名学府的课本中就有此公所著《春秋大义》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