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和理解
2021-01-13徐珊
徐珊
【编者按】本期三篇微型小说讲述的故事都和误会有关。误会其实是一种生活日常,是人物矛盾冲突的一种形式。无论是将正面的误会为负面的,或者是反之,故事常常都会给读者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结局,在有些充满反转的结局中看到人生的真相,也理解人的真实本性。
错误的手套
张丽钧
寒假时我带着儿子然然回家,父母不胜欢悦。
母亲喜滋滋地为她的小外孙忙碌着,但却不知怎的老是对着然然喊我的小名。
“我不叫娜娜,我叫然然!”那小小的男孩一遍遍地抗议着,父亲微笑着告诉我说:“管全世界的小孩都叫娜娜,那可是你妈的强项哩!”
那天,父亲上街去买菜,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追出门去嘱咐父亲说:“记着,给孩子买副手套回来!”
父亲走后,母亲抱怨地说:“你爸老了,整天丢三落四的。看着吧,然然这手套他多半是记不得买的。”
天很晚了父亲才回来。母亲接过父亲手中的菜篮子左拨拉右拨拉,到底也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母亲生气地责问父亲道:“手套忘买了吧?”父亲一拍脑壳说:“瞧,这记性!”
母亲于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叹起气来,我晓得,这是母亲“狂轰滥炸”的前奏。
就在这时,父亲竟变戏法般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副杏黄色的皮手套,他不管母亲惊讶的眼睛瞪得多么大,只管得意地冲我一笑说:“闺女,戴上!”
“错了错了!”母亲叫起来,“是让你给然然买手套,谁让你给娜娜买手套的!”
父亲愣了一下,继而说了句让我幸福得几乎晕倒的话:“只说是给孩子买副手套,我哪儿知道是哪个孩子!”
(选自《语文新圃》2003年第10期)
赏析
这篇小说看起来是外公误会了外婆的意思,本该给外孙买手套,却给自己女儿买了手套,但恰恰是这个误会,里面包裹着天下所有父母对孩子的深爱之情。对于父母,孩子无论长多大,永远是孩子,父母无论多老,亲人之爱也永不会减弱一分。
小说采用了先抑后扬的方法,先是各种铺垫,写出母亲总是喊错外孙,以及父亲总是丢三落四的日常事件,呈现父母衰老而糊涂的状态,接着采用“误以为不买手套——买了手套——买错手套”的一波三折的叙述方式,既制造了误会和反转,也制造了惊喜和感动,结构布局可谓相当精巧,令人称道。
知音遍地
白小易
我早已注意到有个女人在看我。我故意不看她。那些树看上去都不怎么愉快,一排排地望过去,只零零落落地挂着些许干枯的叶子。它们在风中晃动,把整个院子都弄得很忧郁。我像是怕自己忘了似的又提醒自己一遍——我可是待在精神病院呐。
我就坐在这样一棵树下的长椅上。一群枯叶在脚边打了几个转,又忽地散开。那个女人还是那么不加掩饰地看着我。她目光里那种好奇和冷漠的协调统一使我不寒而栗。面对这样的目光你不可能有任何自信,也不可能对将要发生什么事有任何把握。我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异性。我觉得我这会儿应该做的就是欣赏她飘飘洒洒的发丝和那韵味十足的长腿,同时稍稍留心她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所以她走过来和我搭话时我并没感到多么奇怪。
“我也坐坐行吗?”她的声音很轻柔。而她脸上那种十足的精神头儿又使我疑心这是个可怕的圈套。
“请吧。”我尽量不动声色。
她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我们之间至少还可以坐得下两个我们这样细瘦的人。大概是坐在同一张椅子的缘故,她的眼睛不再那么直盯盯地看我,而是去看前面的树。于是我乘机把那些树移交给她,我自己好好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发现她莫名其妙地微微战栗起来。
“瞧,我发抖了。”她说。转向我笑了一下,又回头去照顾她的树,“其实我并没觉得你有多可怕。”
“我也是。”我说,“你看我都没发抖。”然后我想了想自己的话,生怕她听不懂,“我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她很动人地嫣然一笑。然后她的脊背实实在在地靠在了椅背上。这表明她多少又放松了些。
我向四周那些危机四伏的旧房子望了望,不免又有些担忧。我说:“医生会不会看见你?要知道,他们不允许……”
“你刚说过没什么可怕的。而且我马上就会走开。”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因为我看到她身子和椅背接触的面积突然减小了,“你还是坐这儿吧。我想问题不大。”
“你是不是总这么紧张?人一天到晚老是想别人怎么看你,是不是挺可怕的?”她居然开始教训我了,“你不妨放松一下试试看。这是精神病院,又不是监狱。”
我咬咬嘴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觉得只好挺着。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问。
“我刚来。”
“他们对你怎么样?”
“谁?”我反问。她的问题总是弄得我挺紧张。
“那些医生护士啊。”
“他们对我还算客气。”
“那,你愿意待在这儿吗?”看来她在这儿早已积攒了一大堆问号,今天总算有了这么个机会。
这是我理当慎重对待的问题。我必须想到我的话将对她产生的影响。
“对我来说,待在哪儿都一样。”我以为我说得很狡猾。
“我喜欢这儿。”她说得毫不迟疑,她的神态还使我担心她对我的态度感到不满。
“当然,这儿挺不错。”我说。
“我在这儿能看到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在别处见不到的真诚,你给我的也是这种感觉。”
“也许我有些不同。”我说。
“你别误会,以为我把你看得太简单了。我知道你的内心世界一定非常丰富,所以你的表情才会这样麻木。一个人要是正在考虑一个很具体单一的问题,他的脸就会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其实这时候他往往是在钻牛角尖,实际上处于不清醒状态。倒是你这种看上去傻呆呆的表情才真正蘊藏着智慧,真正的智慧……”
我在内心深处发出长长的喟叹。我觉得她的话听起来叫人太痛快了。有一忽儿我在想,要是有一天我真得了精神病也不错,我就整天可以和她这样可爱的人待在一起了。现在——我看了看表——却是非走不可了。要不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回市中心的车了。
“对不起,我没法多陪你啦。真愿意和你聊天。可惜我得走了,得回家了。”
“怎么,你想偷偷跑掉?”她很惊讶。
“您误会了。我今天是来看一位病人。可是医生告诉我他上个月就去世了。他是我的老同学。我坐这儿是在想他。”
“噢!天呐,我一直在拿你当精神病!”她惊呼一声,然后就忍不住哧哧直笑,“我是头一次到这儿办事,想不到闹了这么大的笑话……
“怎么,你也不是精神病?”我瞪大双眼,“我一直以为——”
“嗨!”她的脸羞得通红,“我们俩这是……这也太可笑啦。”
“可是我居然一点儿也没发现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我也是。”她说。
因为都不是精神病,我们就没有继续待在一块儿的必要和理由了。我和她甚至连姓名都未知晓。唯一使我感到一絲温暖的是,她转回身来对我说了声“拜拜”。
(选自《客厅里的爆炸》,四川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赏析
这是一篇饶有趣味的故事。两位来精神病院办事的健康人错以为对方是精神病人,于是展开了一段互相安慰和解释的对话,最终发现其实是一场误会。当然,这场误会并没有闹出大笑话,反而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两个人在误会中见到关心和真诚,甚至探讨出一些真相和哲理,比如“我在这儿能看到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在别处见不到的真诚”“你这种看上去傻呆呆的表情才真正蕴藏着智慧”。历经社会历练的正常人都已经接受了社会上习以为常的虚伪、精明和算计,来到精神病院,不免放下这一切,反而看到真诚和大智若愚的智慧,这种充满讽刺意味的对比,发人深省。这个时候,读者都免不了自省自问:到底是谁生病了?是人性还是这个社会?
小说的结尾也非常精彩,一句温暖的道别,既表达对于健康社会回归的期盼,同时也表达了人与人之间需要更多的看见和尊重。
翻 浆
毕淑敏
那年,我五一放假回家,搭了一辆运送旧轮胎的货车,夜幕降临才进入离家百来里的戈壁。正是春天,道路翻浆。
突然一根“土柱”,遮挡了银色的车灯。
“你找死吗?”司机大喊。我这才看清是个青年,穿着黄色旧大衣,拎着一个系着鬃绳的袋子。“我要搭车。”“不搭!哪有地方!”司机愤愤地说。“我蹲大厢板就行。”司机还是说:“不搭!想冻死啊!”说着,准备闪过他往前开。
那个人抱住车灯说:“就在那儿……我母亲病了,我到场部好不容易借到点小米……我母亲想吃……”
“让他上车吧!”我有些同情地说。
他立即抱着口袋往车厢上爬。
夜风在车窗外凄厉地鸣叫。司机说:“我觉得他好像要干什么。”我借着司机身后小窗的一个小洞,屏气向里窥探。朦胧的月色中,那个青年如一团肮脏的雾,龟缩在起伏的轮胎里。每一次颠簸,他都像被遗弃的篮球,被橡胶轮胎击打得嘭嘭作响。忽然,我看到青年手脚麻利地搬动着我的提包。那里装着我带给父母的礼物。“哎呀,他偷我东西呢!”
司机很冷静地说:“别担心。”只见他狠踩油门,车就像被横刺了一刀的烈马,疯狂地弹射出去。我顺着小洞看去,那人仿佛被冻僵了,弓着腰抱着头,企图凭借冰冷的橡胶御寒。我的提包虽已被挪了地方,但依旧完整。司机笑着说:“车速这么快,他偷了东西也不敢跳车了。”
路面变得更加难走,车速减慢了。
我紧张地盯着那个小洞,青年也不失时机地站起身,重新搬动了我的提包。我痛苦得几乎大叫。就在这时,司机趁着车的趔趄,索性加大了摇晃的频率,车窗几乎吻到路旁的沙砾。
再看青年,扑倒在地,像一团被人践踏的草。虚弱但仍不失张牙舞爪的姿势,贪婪地守护着我的提包——他的猎物。司机继续做着“高难”动作。我又去看那青年,他像夏日里一条疲倦的狗,无助地躺在了轮胎中央。
道路毫无先兆地平滑起来,翻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机说:“扶好你的脑袋。”就在他狠踩刹车之前,我双腿紧紧抵地,双腕死撑面前的铁板……不用看我也知道,那个贼娃子可能要被卸成零件,我心里安宁了许多。“看他还有没有劲偷别人的东西?”司机踌躇满志地说。
只见那个青年不时地用手抹一下脸,把一种我看不清颜色的液体弹开……他把我的提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往手上哈着气,摆弄着拉锁上的提梁。这时,他扎口袋的绳子已经解开,就等着把我提包里的东西搬进去呢……
“师傅,他就要把我的东西拿走了……”我惊恐万状地说。师傅反倒不慌不忙地说:“不会出什么事了,到了。”我们到了一个兵站,也是离那个贼娃子住的不通车的村子最近的公路,他至少还要走10公里……
那个青年挽着他的口袋,像个木偶似地往下爬,狼狈地踩着轱辘跌下来,跪坐在地上。他脸上除了原有的土黄之外,还平添了青光,额上还有蜿蜒的血迹。
他的舌头冻僵了,把“谢”说成“学”:“学学,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在赶路,学学……他抹一把下颌,擦掉的不知是眼泪、鼻涕还是血。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
看着他蹒跚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声:“你停下!我要查查我的东西少了没有。”
司机赞许地冲我眨眨眼睛。
那个土黄色的人孤独地面对我们,脖子柔软地耷拉下来,不堪重负的样子。我敏捷地爬上大厢板,不放心地摸索着我的提包,每一环拉锁都像小兽的牙齿般细密结实。突然触到鬃毛样的粗糙,我意识到这正是搭车人袋子上那截失踪的鬃绳。它把我的提包牢牢地固定在大厢的木条上,像焊住一般结实。
我的心像凌空遭遇寒流,冻得皱缩起来。
(选自《毕淑敏自选集小说卷》,天地出版社2018年版,有删改)
赏析
一辆在夜晚的寒流中行驶的货车里,坐在驾驶室的是司机和“我”,趴在后面车厢的是貌似小偷的年轻人。因为怀疑年轻人想偷东西,司机和“我”犹如正义的警察,使出浑身解数和“小偷”斗智斗勇。整个过程,好像一部警匪大片,紧张刺激。只不过,结尾颇为感人,让人泪目。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小偷”其实心地善良为人朴实,不仅没有偷东西,反而是善意地帮“我”阻止了财物的损失。
整个故事可谓层层设疑,步步惊心,情节有多紧张,对话有多生动,结尾就有多感人。除了好看的故事情节外,三位人物形象塑造也各具特色。司机冷静勇猛、“我”敏感多虑、“小偷”憨厚朴实,整个故事读起来栩栩如生。
小说结尾一句是画龙点睛之笔。人心的不信任也恰如这深夜寒流,让“我”内心充满自责和惭愧。不过,好在“小偷”的善良敦厚如一股暖流,相信遭遇双重“寒流”的“我”,很快也会暖和起来。
误会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发生。误会好人为坏人,误会清醒为糊涂,误会他人的偶尔疏忽为内心冷漠。这些误会常常来自人性中的自私、虚荣以及对他人的不信任。“误会法”则是微型小说中常用的一种写作方法。这种方法能让故事产生更大的起伏和波折,让故事变得好看。因为,误会会让小说中的矛盾冲突被激化,情节的推动也显得一波三折,而直到矛盾消除,故事结束,那些看似误会的表象里面深藏的人性真相则浮出水面,让人感动,也让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