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吼的奔跑
2021-01-13詹文格
詹文格,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小说选刊》《散文选刊》《作家》《天涯》《山花》《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发表或转载。出版长篇纪实4部,小说集1部,散文集2部。曾获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作品入年度选本和新课标初中语文辅导教材、多省市高考模拟试卷。
1
照相,体检,填表,录指纹,交钱,领书,完成一连串的程序后,女儿正式成为顺风驾校新一期学员。
穿过人流熙攘的业务大厅,我和女儿各怀心事,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听到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当女儿粗重的呼吸擦着我的耳鬓飘过时,我不由侧目望去,只见走下台阶的女儿眉宇舒展,如释重负,连步履也变得轻盈起来。
回头审视,自己之前是否有点小题大做?这个年头学车太过普通寻常,就像回家搓幾圈麻将,属于不足挂齿,小菜一碟的事。上至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下至一脸稚气的高中生,都融入了学车大军,完全颠覆了古人三十不学艺,四十不交友的老黄历。
然而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寻常小事,搁在我这儿却重若千斤。那天正好是久雨初晴,碧空如洗,阳光异常灿烂,步出大厅顿感天地澄明,四野开阔。也许是受好天气的感染,身穿橘红上衣的女儿像只蹁跹的蝴蝶,风快地奔下台阶。望着飘然远去的女儿,我愣愣地站在台阶的高处,感觉如水的时光正从我身后汹涌而来,一切似乎都是转眼之间的事,在自己悄然老去的时候,女儿也已长大成人。
走下台阶,往前是一片空地,空地上遗留着稀稀落落的玉米秆子和乌黑的棉花枯枝,看来这块闲置的空地撂荒了很久,这些作物是上几个年度的遗迹。近年来,城郊的田野大都终止了耕作的使命,不再孕育春种秋收的庄稼,在工程车、吊塔、脚手架的托举下,生长出遍地的楼盘。
空地的边缘有一处长满狗尾草的河滩,平坦的河滩上有老人带着小孩在放风筝。老人手握线轮,孩子举着风筝,逆着风向在旋转奔跑。老人高度配合,影子一样紧随其后,只见他手上的线轮不停抖动,一收一放,在放线与收线的循环往复中操控方向,传达指令。很快那只趴在地上的老鹰就张开了翅膀,抖动着羽毛,开始摇头摆尾地活动起来。小孩满眼惊奇地盯着老鹰,刚才还软绵绵的塑胶彩纸,转眼就鼓胀起来,像魔术师的道具,在风中呼呼作响,上蹿下跳,猛然一抖就飞上了天空。
望着紧握线轮的老人,我不由想到了自己。此时的心情与老人的举动非常相似,不管风筝飘在天空,还是贴着大地,手中那根线儿不敢有半点松弛。希望丝线紧紧攥在手上,孩子永远飘荡在视野半径里,臣服在父母的掌控之中。
没人知道我内心的防线,直至刷卡交款那一刻才放弃最后的挣扎。看来女儿真的要越飞越远了,就如风筝最终还是有撒手的时候。从女儿进幼儿园开始,我一直不间断地护送她上学,日积月累,那就是成长的轨迹。我相信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我把驾校学车视为女儿的成年礼,成年的显著标志就是扩大视野,独自放飞。
回想过往点滴,这些年坚持下来真不容易,女儿学车是一件纠结已久的马拉松式选择。从上大学前就开始考虑,一直到大四毕业还在犹豫,究竟学还是不学,迟迟作不了决定。由于女儿的平衡能力较弱,从小学到大学,连自行车都没让她碰过。这些年女儿一直生活在父母设计的安全模式里,直至她走完十几年的求学历程。
独生子女家庭让我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手中只有一个鸡蛋,无论装在袋子里,还是放在篮子里,都感觉不够安全踏实。每次见到失独父母痛不欲生的惨状,我就泪水长流,心如刀绞。行走在车来人往的大街小巷,总感觉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孩子骑车穿行在如此复杂的交通环境中,让人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当我亲眼看见一个骑车的孩子卷入呼啸的车轮后,我更加坚定了不让女儿学车的决心。
对于女性驾车我一直充满怀疑,虽然也有驾驶大卡车走南闯北,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但是那种例子毕竟只是极少的个案。每当看到一脸惶恐的女子颤抖着双手驾车前行时,我就会在脑海中闪现几年前深圳机场90后女司机慌乱中错把油门当刹车的惨祸。
可是对于女儿学车,除了我反对之外,家中亲友几乎全部支持。他们对我这种杞人忧天的行为很不理解,问我作为一个拥有A1驾照的人,为何要把好事想成坏事,全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交通事故,这个一点不假,但不能因为有交通事故发生就放弃学车。天下没有绝对安全的事情,有时就算在人行道上行走,也会有疯狂的飙车者冲撞而来。
我知道看待事物不能以偏概全,因噎废食,要客观分析,辩证对待,但是毫无疑问学车比不学车的风险绝对更大。谁都得承认汽车对人类社会的发展产生了积极作用,但也给人类带来了无数的灾难,车祸已成为世界一大公害。日本交通研究专家曾称汽车是杀人的凶器,流动的棺材。车祸猛于虎,这话听着有点刺耳,但摆在人们面前的惨祸却是不争的事实。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深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必然规律,可怜微弱的个体力量,在汹涌的潮流面前无法逆转。
2
知女莫如父,我的预料果然没错,担忧并非多余。仅仅一周过去,女儿就哭着鼻子,泪眼婆娑,嚷着要退学,说她再也不去学车了。呵呵,这就奇怪了,之前吵着闹着要学车的女儿,怎么几天时间就情况逆转,态度大变,这究竟为的是哪般?
仔细了解,原来挨骂了。做学生哪有不挨骂的。可那不是一般的骂,而是凶巴巴的骂,唾沫横飞的骂,咬牙切齿的骂。当着那么多人,女儿被骂得无地自容,当场哭泣。
得知女儿是因挨骂而萌生退学,我倒是坦然了,这个教练是我经过反复了解,托关系特意为女儿挑选的。不说打是亲,骂是爱这话绝对正确,但至少骂是严厉的表现。
哭过鼻子的女儿如同带雨的梨花,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为父心生怜爱。换成之前,女儿退学我会极力支持,举双手赞成,正好就此让她断了学车的念头。可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孩子,涉世未深,我不想让她太过顺风顺水,诸事遂意,毫无挫折,更不能让她与现实形成对立。于是一夜之间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从一个顽固的反对派,变成了一个有力的支持者。那几天我不停地安慰她,劝导她,不时用身边的事例来向她证明,严师出高徒的道理。
见我如此苦口婆心,态度大变,女儿满脸狐疑,感觉太阳从西边升起。连我自己都感觉那些话带着虚情假意,显得很不真实。我不敢对接女儿的目光,更不能让她知道是我为她挑选的“魔鬼教练”。
教练姓王,在整个驾校是绝无仅有的王牌教练。朋友给我推荐的时候事先作了说明,提醒我,不管是谁,想做王教练的学员,首先得有足够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在他那儿不管大男人,还是小女孩,不管是官员,还是老板,该吼的照吼,该骂的照骂。在他眼中只要坐到驾驶位就是他的学员,没有其他身份。而别的教练却完全是看客点菜,会把学员分成三六九等,态度像川剧变脸。如果是官员、美女或老板,教练的态度永远是恭顺谦卑,和蔼热情。如若换成普通人,那调门立马就高了八度,狂吼怒骂随时到来,哪怕上一秒还笑哈哈的,下一秒就暴跳如雷,真的翻脸比翻书还快。
脾气火爆的王教练,对学员一视同仁,平时不苟言笑,每个环节都要求严格。凡是他调教出来的学员,不仅考试通过率高,关键是能培养一种优秀的驾驶作风,一个让人受益终身的良好习惯。我始终坚信为人师者严厉是优教的前提,如果纪律松散,整天嬉皮笑脸,老不正经,相信很难教出合格的学生。如果遇到一个保姆一样温柔绵软的教练,相信对学车者并不是一件好事,有些坏毛病从一开始就要纠正。
没有接触驾校之前,我不知道中国的应试教育已经波及各个行业。与驾校的应试教学相比,中小学的应试行为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驾校的作用不是教人如何安全驾车,而是教人如何考试,这种应付过关的思想赤祼祼的从不回避。教练指导的所有环节和内容全都是为了应付考试。教练讲的或者示范的全都是如何迎考的“技巧”和“秘笈”,只要考试过了关,接下来驾车如何就看自己的造化,不管你出去成为“马路杀手”,还是“马路天使”,一切与他们无关。
王教练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他才心生隐忧,于是下决心要从夹缝中找到一条有效的教学路子。他要求学员既要掌握应付考试的技巧,又能安全上路,熟练驾驶。实习驾驶员的心理状态和驾车技术参差不齊,胆小的特别害怕,胆大的特别凶猛,就如不惧老虎的初生牛犊。他们自我感觉良好,一上路就有飙车的欲望,这些新手以一种无知无畏的面目四处穿梭。他们驾车不出事则罢,一旦出事多半都是恶性事故。
行伍出身的王教练就像身经百战的将军,他在部队汽车连是顶尖的驾车高手,看到地方上这种急功近利的培训模式既着急,又难受。如果说学校老师马虎教学是误人子弟,那驾校老师不负责任就会害人性命。
部队的汽车兵都经过汽车训练大队专业训练,培训方向与地方驾校完全相反,属于实战型训练。培训内容主要有理论知识:汽车构造、维修、保养;驾驶基础知识:应用驾驶、特种驾驶。汽车兵的培训过程非常严格,对汽车相关的理论和实际操作都有非常全面的严格测试。把一台车拆解下来,像人体解剖一样,把每个部件都摆在台面上,让大家明白这些部件的作用和功能,然后再组装起来,通过拆装掌握汽车的机械常识。
培训结束后,汽车兵既会开车,还能修车,对于一些常见故障能快速排除。在特殊环境中执行任务,汽车兵什么情况都有可能遇到,所以只要成为一名汽车兵,不管是老兵还是新兵,都有两把刷子。
王教练与驾校主管是战友,多次建议要借鉴部队做法,可是每次都被老战友笑脸否决。驾校是一个盈利机构,一切都以顺应潮流、服务社会、满足需要为前提。人家都在搞速成培训,搞应试教学,删繁就简,锁定目标,速战速决,大受欢迎。你如果挑三拣四,严格限制,设置门槛,讲求简单速成的学员就会敬而远之,全被吓跑。
有些高难度的技术学到也没用,现在学车的大部分只为代步而非职业,做一个合格的汽车兵肯定要比普通驾驶员难得多。比如战争环境下闭灯驾驶、特殊路面驾驶、车辆自救和互救、180度原地调头、多车小半径回环,以及群车无缝接龙、过平衡桥等高难度的多种技能他们学了一辈子或许都用不上。
有些女学员,学车就为上下班方便,一辈子也难得跑一次长途,她们没有学习高难度技术的必要。她们只要求学会踩离合器、踩油门、踩刹车、加档、减档、启动、熄火、打转向灯、按喇叭等基本动作就行。可是这么简单的要求,一上车就手忙脚乱,离合、油门、刹车、方向没一个听从指挥的,短短几分钟下来,已是满头大汗。王教练有时耐着心让学员再来一遍,可是重来一遍居然比头一遍还要糟糕,这一下王教练的火爆脾气就忍无可忍了,骂人的话不由自主地蹦了出来。“你紧张个啥,听不懂放松二字吗?干嘛拽着方向盘死不松手,想带回家呀!看你这笨样,方向盘上吊块肉,狗都开得比你好!挂档啊,刹车啊,真是一窍不通,又憋熄火啦……”
王教练对学员会适时开展一些心理辅导,他认为汽车驾驶员必须学好心理学。比如车子行驶中看到路边有一个花皮球滚过马路,你就得作出判断,皮球后面可能跟着小孩。如果能提前采取措施,减慢车速,等追皮球的小孩冲向马路时,你的车子就能很轻松地停下来,就能避免手忙脚乱,提前化解这种突发性的危险。所以说,驾驶员能否对事物作出正确判断显得非常重要。这就是心理学的作用,特别是女性,一旦心理压力超越了她所能承受的限度,就会思维紊乱,注意力不集中,开始机械性地、无意识地危险驾驶。
平时那些来自家庭、职场、社交圈的各种压力郁积在心,无处排解,当进入狭小的驾驶空间,更加封闭了人的心灵,限制了视野,让人无比憋屈。带着这种情绪上路很不安全,从人的心理变化来讲,车多、人多、拥挤、抢道、恶劣气候加剧了内心的莫名烦躁,此时一个人独自驾车,那种孤傲寂寞情绪就会更进一步强化,于是一不小心“牛脾气”就发作了……
王教练在教学时就对给一些性子急躁的学员打好预防针,要他们不管什么情况下都牢记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绝对不能在路上泄愤,开霸王车、开赌气车。
3
小小的驾校也有奇观。驾校十周年庆典,场面宏大,但最引人注目、最多人围观的不是驾校的设施与规模,而是门前墙头上的大红榜。这个大红榜上的人物就像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按身份地位排好了座次:市长、局长、县长、乡长、镇长、行长、校长、董事长……
这些官员、老板有着明星般的效应,成为驾校的活广告。当年在这里培训学车时他们还名不见经传,很多都是基层乡镇的干部,十年后如快车奔驰,顺风顺水,一路走高。这些曾经的学员不少已上升为局长、县长、市长。从政的官运亨通,经商的生意红火,仿佛这一切都归功于驾校的栽培。虽然旁观者心知肚明,如此广而告之颇显牵强,但这年代谁不在放大亮点,谁不图个顺利吉祥?
如此看来,驾校虽小,但容量巨大,算得上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以中国尊师重教的传统礼仪来看待,一日为师,终为身父。教给你一技之长的人,一辈子要像父母一样对待,这一点恐怕出了门就很难记住,但教练心中仍有自豪,政界商界社会各界,弟子遍天下。
驾校这个短暂的聚合之地,大家为同一件事而来,为不同的目标奋斗。这里面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鱼龙混杂,如果要说学员的复杂程度,恐怕天下所有的学校加起来也未必比得上驾校。
作为老兵,王教练有固定的价值评判标准,现实中难以找到答案的事情,他就拿部队的规范来进行类比,用军人的作风来做参照。
女儿过了科目一,开始练习科目二。倒库,坡道起步,侧方停车,弯道,直角转弯,天天对着这几项练习。阿霞是女儿的同学,她们同期报名,分配在不同的班组,跟不同的教练。女儿第一次见到阿霞的教练印象特好,与又矮又胖的王教练相比,阿霞的教练显得文质彬彬,很有气质。瘦高的个儿,明亮的眼睛,一头天然鬈发偏向脑后,那个样子如果穿上燕尾服,那简直就是乐队的总指挥。教练姓师,背地里人叫他师爷。师教练平时在驾校经常手捧茶杯,见谁都笑眯眯的,很有亲和力。可这位外表文质彬彬的教练却是个绣花枕头,温柔有余而实力不足。首先他的学员通过率极低,挂科一次的不少,挂科两次的也常见。最关键的是他擅长吃拿卡要,变着法子让学员请客,每个学员还要轮流给教练买烟。烟不是一般的烟,要软中华以上的档次,低于这个档次的烟他从来不抽。这些还不算,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看到女学员就色迷迷,遇上漂亮年轻女学员更是穷追不舍,晚上经常会发一些骚扰信息。由于女学员接受能力较差,胆子小,于是教练就以开小灶补课为借口,单独约女学员出来练车,趁机下手,实施猥亵行为……
听阿霞讲述她担惊受怕的学车经历,女儿心里一愣一愣的,庆幸自己没有落到这类教练手上。自那以后,女儿开始重新审视王教练。
在河南当兵八年的王教练养成了爱吃馒头、包子、面条的习惯,平时对吃没有太多讲究,特别对大鱼大肉、十荤八素不感兴趣,所以极少让学员请客。他唯一的爱好是象棋,有空就找人对弈,兴趣来了杀个昏天黑地还不收手。自从告别军营,他就开始失落,为了找到精神寄托,他就依靠车马炮帅士象来重建军旅记忆,找回曾經叱咤风云的梦想。
一番细心观察,女儿发现王教练的确与众不同,表面上看脾气古怪,遇事正儿八经,谈吐缺少幽默,可是骨子里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努力地活在理想之中。对于女人他有一句很有杀伤力的话,有些女人是妖精,有些女人是妖怪,有眼力的男人能准确地分辨妖精与妖怪,所以他能处变不惊,和女人相安无事。
王教练的话好像是专门说给师教练听的,不出半月,就有几个牛高马大,满身刺青的小子寻上门来了,师教练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很久没有起来……
4
女儿学车期间虽是初夏,可火辣辣的太阳根本不像是初夏的天气。光秃秃的练车场连棵像样的树也没有,细皮嫩肉的女儿只能硬着头皮暴晒。后来看见别班的女孩撑着太阳伞,她才敢把包里的伞打开。之前一直怕王教练骂人,这么娇气还学个啥车?晒晒太阳不正有利健康吗?
青年人性情活跃,尽管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但在练车场你来我往,很快就熟悉了。帅气的阿杜是个“见面熟”,他到哪儿,哪儿就是热点和中心。他热情大方,毒热的太阳下,他一天会给人送两次冰镇矿泉水或冰激凌。听说他舅舅是个官员,让他学车的动机和目的很明显,就是出去给舅舅开车。由于在专车这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司机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人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官员与司机构成了一种神秘组合。很多官员的司机在特权思想的影响下,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无论站在谁面前,他都感觉自己大半级。
王教练不像其他人,见了阿杜从不巴结讨好,从不指望他日后关怀照顾。反而对阿杜格外严苛,除了练车要求严,对他今后的行车作风也提前打预防,敲警钟。一些官员司机自认为神通广大,呼风唤雨,几乎无所不能。对外俨然以领导亲信自居,趾高气扬,牛皮哄哄,开车横冲直撞,乱停乱放,闯红灯,乱鸣笛,根本不把交规和交警放在眼里,典型的拉大旗作虎皮。王教练在阿杜面前毫不隐瞒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希望他带出的学员不会这样。
阿杜知道王教练是认真的,于是举手发誓,反复申明,自己一定不会干出那样的龌龊勾当。王教练似乎还不太放心,不时会语重心长敲打一下,叮嘱阿杜千万不要忘乎所以,不可一世,以为给领导开车身份特殊高人一等,很了不起。如果放弃自我约束,不讲品德修养,没有法纪观念,迟早会人仰马翻,不仅害了自己,还会害了领导。
对于王教练的教诲,阿杜虚心接受,点头赞许,没有丝毫的抵触情绪。反而是旁观者觉得王教练多此一举,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一个小教练用不着忧国忧民,让学员学好车,顺利拿上驾照就行,干嘛要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些难以撼动的现实,凭你这个小教练改变得了吗?
刘姐,一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听说学车是便于自己出行,她老公是身价近亿的老板,可是平时十天半月难得回一趟家。其实她早就听说老公在外面有人有家,可是刘姐懒得去争去吵,她想得开,放得下,反正吃穿不愁,手上有钱花,整天与一帮要好的朋友搓麻将、做美容、跳广场舞,忙得不亦乐乎。为了减少腿脚之苦,她53岁了才醒悟过来,于是做了一名迟到的驾校学员。
同一个车场,另外一名教练的班上有几位浓妆艳抹的姑娘,在练车的空隙里,她们时常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凑堆谈笑。她们手上夹着细长的香烟,烟雾里晃动着红指甲。每次刘姐看到这几个姑娘就一脸鄙夷,骂她们是臭小姐,恨不得扑上去一顿撕扯。刘姐如此疾恶如仇也是事出有因,了解底细的人心知肚明。刘姐看到她们就想到受害的自己,就是这些不愿吃苦,贪图享受的小姐,用她们的青春和肉体夺走了花心的男人。
留意观察,果然如此,这些女孩又是怕晒又是怕累,受不了教练批评,练车心浮气躁,打卡签到随心所欲,常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些连考了三次都没有过关,有些只学了十天半月,就再也见不到人影了,从此消失。
听教练说每年都会有几个只交钱不学车的女孩,她们心血来潮,知道练车辛苦、考证艰难就自动放弃,再也不来驾校。
师教练班上经常会有这样的女孩出现,稍微留意就能见到师教练与女孩们眉来眼去。而王教练班上这种女孩很少,但是只要在他班上的,百分之九十都能过关。女孩们受不了王教练的严厉,她们宁可挂科重考,宁可放弃不学,也不能忍受暴跳如雷的怒吼。习惯了笑脸,习惯了百依百顺,很难懂得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道理。
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得到赞美,不愿听到批评。对于教练来说,他们也是一肚子苦水。女孩学车被教练“辣手摧花”,骂得哭鼻子,流眼泪,以致产生恐惧症,看着教练就战战兢兢,说起驾校就腿脚发软,教练由此落下不近人情的恶名。
教练骂人也是恨铁不成钢,迫不得已,同样是一个人教,差别竟然那么大。有些学员操作起来错漏百出,练习毫无长进,考试屡不过关,让教练很难口吐芬芳。
每次考试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上次挂科,下次又重蹈覆辙,为此有些学员会抱头痛哭。但教练见多不怪,只用眼睛瞧瞧,很少过去安慰。再看那些顺利过关的学员,则是一脸欢欣,就像草原骑手,即将驾驭良驹,驰骋天下,策马飞奔……
时间过得风快,一转眼三个月过去,女儿一路过关斩将,终于顺利拿到了驾照。然而之前练车一直受到表扬的两名学员,竟然临场失常,双双挂科,可见考试未必能考出真实水平。面对即将驾车上路的女儿,我不忘给她一句忠告:希望在她的耳畔能时常回荡王教练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