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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格非“江南三部曲”的孤岛意象

2021-01-13董业铎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格非乌托邦孤岛

董业铎 宋 爽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河北 承德 067000)

目前学界对先锋作家格非创作及其作品的相关研究层出不穷,如小说的悲剧性、诗性、音乐性、孤独意识、精神困境、乌托邦幻灭、叙事风格、叙事精神分析、创作转型、知识分子形象、女性抒写等等,但是,融合中国哲学美学思想来探究格非“江南三部曲”的孤岛意象的思考尚无先例。格非小说意象的设定源于其对当代人精神困窘和解脱困窘的思考,他通过“立象”以“尽意”的手段,使 “孤岛”这一意象逐渐成型、清晰、饱满并贯穿其“江南三部曲”的整个创作过程。

“江南三部曲”中,孤岛意象是为“花家舍”“乌托邦”“精神病院”这些社会意义的孤岛和“张季元打着养病的旗号住进阁楼”“陆秀米踏进花家舍对面有强烈的熟悉感的湖心小岛”“陷入了语言孤独的谭功达”“穿着‘隐身衣’躲在办公室的谭端午的坚守自我与真实”等文化意义的孤岛。而这些社会意义和文化意义的孤岛是在之前小河村、榆关、子午镇、荒僻山村等具有天然封闭性的自然地理意义的孤岛基础上的演变和延展,其形态由实入虚。一系列形态各异的孤岛意象是对商业化和物质化社会背景下人的精神状态深刻认识,是对当代人精神困境的隐喻,以及对当代异化状态下人的精神困境的自救和突围可能性的探索。

一、孤岛意象的表征

20世纪的中国处于巨大的社会动荡和社会变革中,高速发展之中诸多问题相伴而生。作为先锋作家的格非,借助“孤岛”意象这一表达方式建立起个人与社会的联系,用其表达对存在的叩问和对精神状况的诠释。格非在《故事的内核和走向》一文中说:“某种‘意象’在其一部作品中出现之后,又在另一部作品中以‘改头换面’的形式再度出现。有时它在作家的某一创作阶段频繁出现,有时,它甚至贯穿了作家的一生。”[1]格非的叩问和对精神状况的表达,恰恰是通过设置并依托“孤岛”这个意象来完成的, “孤岛”意象承载了格非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和持续不断的智性思考。在格非小说中的孤岛意象不仅贯穿于创作的全过程,并且在不同时期孤岛意象不断出现变化,孤岛意象的表征从受到江南水乡地理形态影响形成的地理空间意义上的孤岛,转变为社会意义、文化意义上的孤岛,孤岛意象的内涵逐渐丰富,成为物质化和商业化时代每个人的精神困境,是社会个体对自身价值的探索和质疑。

格非的小说创作受到江南特殊水文化的影响,被水环绕的岛屿是小说中最重要的精神内核,而作为江南典型地理特征的孤岛,也成为格非小说创作寄托精神思想的载体和生存困境的象征。不论是在小说《迷舟》中被涟水隔开、不受到战争干扰的小河村,还是在《敌人》中位于渡口边的子午镇、神秘的赵家大院,亦或是《边缘》中被溪水环绕的、做梦都想逃离的荒僻山村,都是格非小说中孤岛意象的典型代表,并且格非在创作中通过外乡人的形象衬托“孤岛”的封闭性和排外性,为小说中孤岛意象构筑了内外对比和张力,将孤岛中的生存状态、被“水”禁锢的精神思想和在封闭空间中受到压抑的欲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此处,格非小说中地理空间意义上的孤岛将个体封闭在狭小的空间中,孤岛中个体的生命形态扭曲而压抑,即使“外乡人”的存在释放了他们的欲望,但是内在的心灵束缚仍然无法撼动孤岛,孤岛的人无法摆脱生存的困境。

在格非笔下,地理空间层面上的孤岛更多地从天然封闭性角度得到体现,而社会意义上的孤岛则是对地理空间意义上孤岛的延伸,是特定社会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的精神隔绝。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中,人类的生存状态不断被异化,社会中的个体精神遭受外部社会的冲击,当个体精神无法承受外部的刺激后,就会出现疯癫的情况。格非在小说创作方面通过塑造大量精神病患者,通过精神病患者的言语道出残酷的社会生存困境以及个体内心遭受精神困境的真实生活状态。以《雨季的感觉》为例,莘庄的镇长通过覆盖整个村庄的情报将并非地理空间意义孤岛的莘庄异化为社会意义上的孤岛,无孔不入的情报让莘庄中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独立的空间,每个人都在痛苦地挣扎,甚至丧失独立的人格,成为病态的人。在镇长的统治下,莘庄中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活着,生活中到处画满红线,一旦逾越就会万劫不复。格非笔下社会意义上的孤岛是在异化社会规则下形成的与世隔绝的空间,格非将孤岛中人性的丑陋和倾颓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使读者能更加深刻体会当下物质化社会背景下人的精神困境[2]。

在“江南三部曲”中,其精神困境各有所指,因而其文化意义的孤岛意象则各有不同。在《人面桃花》中,革命是不被世人理解,完全被孤立的状态,所以为陆侃、张季元等人设置了隐喻革命者命运的阁楼;已经出嫁却又并未真正过门的陆秀米,既找不到出去的道路和方法,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所以把她安置到了让她倍感熟悉的花家舍对面湖心小岛。这些意象是基于对社会制度、礼教的反抗而不得的失败。到了《山河入梦》谭功达执着于自己的政治抱负和远大理想,一心一意为百姓办事,但却既无人理睬,也无人理解,最终陷入了语言孤独。谭功达的语言孤独实际上是政治理想的不得实现。终篇《春尽江南》,以谭端午为代表的知识分子面对社会现状,在时代大潮中灵魂分裂,不断做出艰难的选择,坚守自我却找不到出路。谭端午对时代潮流进行反抗,是坚持做成自我而不得。可以说,“江南三部曲”里的孤岛意象与之前小说《迷舟》《敌人》《边缘》等等的自然地理意义的孤岛意象相比较,已经不是先前局限于呈现精神的困境和思考,而是更加注重对陷入失败和孤独困境的人的解围。

文化意义上的孤岛是格非在创作中对个体独立生存空间的追求,是探寻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表现,彰显出对回归内心精神世界的向往。这一孤岛意象同样贯穿于格非小说创作的全过程,是格非孤岛意象的核心要素,相较于社会意义上和地理空间意义上的孤岛意象,文化意义上的孤岛意象不再是具象的、封闭的、压抑的,而是变得抽象,能体现出精神回归、精神保护方面的特征,是社会个体主动选择的对抗世俗异化状态的精神庇护所。正如《隐身衣》中隐身衣所隐喻的孤岛一样,让那群热爱音乐的人能与亲人相互残杀、道德沦丧、礼乐败坏的社会隔离开来,在精神的“孤岛”中远离纷争,获得精神的慰藉和生命的自救。

二、孤岛意象的精神困境隐喻

纵观格非的小说作品,无论自然地理意义的孤岛、社会意义的孤岛还是文化意义的孤岛,都承载了格非的精神困境,通过研究其形态各异的孤岛意象就能揭示其所象征的不同层次的精神困境:失败、孤独、分裂、疯癫,这些不同层次的精神困境既各自独立,又相互关联,它们是格非审美意识与现实功利、道德与欲望、社会与个人等等冲突的胶着,格非分布在小说中零散的孤岛意象逐渐融合,最终形成整体隐喻象征。

格非塑造了不同类型失败者的精神困境。不论是赵少忠还是杜预,亦或是曾山、贾兰坡,格非笔下的主人公都经历着失败的命运,他们犹豫不决、自我封闭的性格和自我毁灭的心理倾向,最终造成了他们悲剧命运的必然性[3]。而从小说整体框架看,格非塑造的这些失败者形象正如世界中的每一个局外人,失败者的精神和行为都严重不同于这个世界的普遍精神状态和行为,造成处于社会生活中的他们面临着难以调和的生活矛盾。在《迷舟》中,萧追寻诗意的爱情,但是萧的追求与他作为军人的身份和当时军阀混战局面与是完全不符合的,当他终于坚定了内心生命意愿走向河对岸的表妹时,其实已经意味着他死亡的结局。格非通过塑造失败者,将整个社会的失败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感受到精神困境的深渊,通过表述失败者在类似孤岛的环境中坚守自我与走向悲剧,将整个人类的精神困境展示给读者。

孤独是孤岛意象精神困境的核心构成元素。在格非所塑造的社会中,人类被物质化的社会所抛弃,只能在孤独中寻找真实的自我,在精神的追求、在艺术的探寻中,在孤独中回归生命的本质,从内心深处汲取精神的力量,最终塑造出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正如《迷舟》中,萧在亲情层面无法得到家庭的关注,在战友情中无法获得真实的信任,在与表妹杏的爱情中,成为被抛弃的人,这导致萧始终被孤独感所包围,最终被孤独异化,陷入到精神困境中,无法回归内心世界。格非笔下的孤独者,本身就是一座孤岛,在他们面对纷乱的社会现实塑造自己精神世界的过程中,渴望回归又害怕回归,在孤独的追寻中构筑了独处的生存空间,在精神的孤岛中独立思考,形成了归隐山林、归隐都市的生存状态[4]。从情感孤独角度对孤独者的精神困境进行解析,格非从情感层面将小说中的主人公放置到独立的社会空间中,成为全然孤独的个体,遭受内心力量的冲击,是对时代背景下社会个体内心隐痛的隐喻。

精神分裂者具体指在欲望社会中无法找准自己的位置,在自我超越和自我迷失中徘徊,在物质欲望、情感欲望的作用下迷失自我却又追求生命意义的人。格非小说中所塑造的分裂者在欲望的纠缠中偏离人生轨迹,而在欲望面前他们又没有真正的失去自我,他们茫然、抵抗但又无比向往自我超越。追求欲望就会背叛理想、亵渎生命,选择后退,又会遭受无尽的折磨,在悔恨中度过一生,欲望主体在不断的自我批判中遭遇挫折和失望,陷入精神困境[5]。格非笔下分裂者的精神困境能从《迷舟》中在军事任务和情感中挣扎的军人身上、在《敌人》中沉默的赵少忠身上、在《山河入梦》中渴望实现政治理想又不断被女性所吸引的谭功达身上得到集中体现,在他们身上,理想和欲望成为二元独立的关系,并且个体对理想的追寻无法突破欲望的束缚,导致他们陷入精神的痛苦中,在精神的孤岛中无法获得精神的解脱,无处安放的灵魂使他们陷入到无尽的虚无和荒诞中。

在格非塑造的孤岛意象中,疯癫者表现出个体与自我双重分裂的状态,不仅疯癫者自身脱离社会成为社会中的异类,被社会所排斥,并且疯癫者自身个体与自我也产生了严重分裂的情况,在个体与自我两种精神力量不断的冲撞和撕扯中,疯癫者精神困境产生。疯癫者是现代社会意义上理性偏执化的最终后果,格非对疯癫者形象进行塑造,实际上表现出对荒谬社会上多种破坏的反抗,是通过疯癫者的口、疯癫者的形象,表现出对荒谬社会道德规范的颠覆和社会秩序的挑战[6]。在工业进程加快的社会背景下,多种意识形态的冲突和融合使当今社会上的人们在焦虑和压力不断聚集膨胀,个体的精神被推向疯狂临界点,任何一点点的助力推动,社会个体就必然走进疯癫。遍览格非的小说,能看出其中涉及到多种关于精神病症的词汇,如抑郁症、臆想症、感觉偏差症、恐惧症、精神分裂症、俄狄浦斯情结等,甚至在“江南三部曲”中,已经直接出现疯子的形象,《山河如梦》中谭功达实际上就是疯子一样的人,《人面桃花》中的陆侃也最终无法摆脱疯子的命运,陷入到疯癫的状态。疯子和智者两种不同的形象在疯癫者身上集中,体现出作者对当下生存状态的反思、对沉重时代发展历程的严肃思考。

三、孤岛意象的自救和突围指向

格非小说贯穿的孤岛意象实质上是反思当代异化社会中人重返生命本真的可能,具有浓郁的生命哲学意味。无论是追寻乌托邦理想还是艺术拯救叙事策略和审美意象营构,都是作家格非对当代异化状态下人的精神困境的自救和突围可能性的积极探索。

格非的精神突围首先体现在其抵抗社会的异化和人性的物化的乌托邦理想世界的追寻上。在格非的小说中,对乌托邦理想世界的塑造既体现了对西方理想国的借鉴,也是对中国传统世外桃源的继承和延续,是一种美丽的、虚幻的、有悖于物质化社会本质的理想社会蓝图[7]。这种源于乌托邦理想世界的孤岛意象是格非小说中受到社会压迫人的梦想,革命失败罢官回籍的陆侃心怀天下,希望能建立大庇天下寒士的风雨长廊;而被父亲影响的陆秀米重回普济以校长的身份宣传革命实践理想,梅城人的基本生活状态有所改变。然而这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仅仅是对乌托邦的幻想,花家舍并未因为生存条件的改变而进入到和谐的发展状态,在人性的驱使下,甚至成为恶的乌托邦,成为人们纵欲的天堂,一切美好的东西最终消失殆尽。《山河入梦》中姚佩佩逃亡至死也不肯落入钱与权的大网,谭功达至死不忘那“没有死刑,没有监狱,没有恐惧,没有贪污腐化”的乌托邦社会图景,《春尽江南》中庞家玉在心里永远住着那个向往理想爱情的“李秀蓉”。他们就是格非抵抗社会异化与物化,坚持乌托邦理想,不与现实妥协和解,不向伦理道德臣服的精神代言。格非通过个体对乌托邦理想世界的追寻在更深层次上表现出人性的恶,也是对人生存境遇的反思的隐喻。

艺术的拯救是格非小说创作中精神突围的另一个层面。他使用艺术的武器,建造心灵的庇护所,抵御物质化和商业化社会的侵蚀。在工业文明社会中,社会的发展不仅带来了物质生活的改善,也造成人对资本的依赖化程度明显提高,这就导致在人精神需求不断提升的情况下大众文化被市场捆绑、思想管控愈加严格,最终造成人们在思想意识层面出现了严重同质化的问题,如何解放个体的精神世界、摆脱物化世界对精神的束缚,实现精神的突围,成为文学艺术领域重点关注的问题。格非在小说创作中使用艺术的武器拯救人的灵魂,正如《隐身衣》中格非对崔师傅形象的塑造,无论遭受怎样的社会压迫,只要有音乐,崔师傅就能感受到希望,音乐艺术为崔师傅提供了一块心灵的净土,音乐成为崔师傅精神世界中的乌托邦,在音乐世界中,崔师傅能感受到生命的温暖、人生的希望,能完全忘却现实社会的压力和残酷。《春尽江南》中谭端午则是通过音乐和诗歌摆脱精神的束缚,而在《欲望的旗帜》中,贾兰坡内心作为人的尊严是被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唤醒,在卑俗的欲望和神圣音乐的冲突下,其欲望的驱动被消解,音乐艺术拯救了贾兰坡教授,使其精神得到解放[8]。换言之,在物质化和商业化的社会中,人性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不断丧失,而音乐艺术成为人们精神困境化解的武器,为人们构筑了精神的乌托邦,使他们能在社会的压迫中、社会的急剧变化中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实现精神的超越和升华。

独守个人高洁净土亦是精神突围的重要方式。《春尽江南》中谭端午就是较为典型的代表,他仿佛在践行“躲起来,躲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这条不是出路的出路,他筑起一座心灵的堡垒,与这个世界彻底的隔绝。谭端午完全是一个“无用者”的典型代表,是个“多余人”,是个“失败者”。谭端午对庞家玉的警告充耳不闻,对身边的物质变化逐渐丧失感应,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被动地接受着这个似乎与他无关的社会变化。格非在创作中对谭端午冷眼旁观社会现实、坚守个人精神净土的行为进行肯定,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其对独守高洁个人净土实现精神突围的肯定和推崇,谭端午希望在崩坏的社会中,人们仍然能超脱污浊世俗之外,坚守内心道德底线,并能结合自身实际反省人生,反思社会的畸变,最终让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能重新在理性主义光辉下生存,促进社会伦理道德体系的构建,在实现个人精神突围的基础上,真正做到对时代精神困境的根本性处理。

结语:

在格非的小说中,20世纪的中国处于巨大的社会动荡和社会变革中,每一个社会中的人都是一座孤岛,人生命的自由受到限制、个体的欲望遭到压抑和异化,甚至生命的尊严也在动荡中丧失,受困于孤岛中的人们在外部压力和内部精神冲击下遭受孤独、分裂,甚至最终变为疯癫。孤岛意象贯穿于格非小说整个叙事结构中,其已经不仅仅是象征性的修辞手段,更为重要的是格非在创作中赋予每一个孤岛灵魂,试图以失败者的姿态唤醒被困于孤岛的灵魂,免于同质化,实现生命的超越和精神突围,真正开辟出精神超脱的道路,获得精神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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