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散文的现代文化意识和思想力量
2021-01-13李正西
李正西
(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合肥 230061)
一、 关于个性解放
个性解放是西方资产阶级在反对宗教神权和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中提出来的。在人的解放道路上,资本主义社会比封建社会大大前进了一步。个人摆脱对神的依赖之后获得了独立性。实际上,这样的个性解放并不彻底,它只是资产阶级打着全民幌子而获得的资产阶级之个性解放。
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简单否定资产阶级的个性解放,而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上,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了“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学说,并把“自由个性”作为未来人类社会所追求的价值取向。《共产党宣言》指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自由发展,就是个性解放。人类历史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人的不断解放、不断争自由的历史。
从现实来看,我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建设和先进文化建设都要求个性解放。社会主义的个性解放既要破除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封建主义遗毒和小生产习惯势力对人的束缚,又要消除资本对人的束缚,全面提高人的素质,促进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
由于中国未曾经历过资本主义较为充分发展阶段,封建主义的腐朽传统和小生产习惯势力的影响还在一定范围内存在,人的独立自主人格尚未得到普遍确立。因此,个性解放在中国任重而道远。几千年的封建制度使我们逐渐适应于:不习惯思考人之价值,不善于独立见解,不喜欢独特个性。一个人具有独特的生存价值,把个性逐渐消融于共性之中是社会的和历史的弊端。
林非大力提倡个性解放,并十分强调个性解放的重要性。林非认为“对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来说,绝不是要抛弃个性解放,而确实是要将个性解放升华到社会群体的解放中来完成”[2],如果对个性解放采取否定和批判的态度,“这其实是超越了时空观念的抽象化教条化的思想,在这种思想的背后肯定是会潜藏着专制主义的幽灵”[2]。个性解放“是促使人们从根本上改变绝大多数人作为充满顺从观念的群氓和驯服工具的身份,改变人们浑浑噩噩的存在的状态,出现人的独立和自主的意识,重视人的价值和尊严,都洋溢着主动和充满创造的精神,从而才谈得上为争取实现人类最美好的共产主义理想社会而奋斗”[2]。
林非从生活中观察个性解放,以艺术的笔触鞭打阻碍个性健康发展的封建主义思想,歌颂为了个性自由而付出的努力,写出了人性的光辉。他以睿智的目光发现生活中被扭曲的人性和散发着理想光芒的人性美。他有数篇散文记述着他对个性解放的思索。
《绝对不是描写爱情的随笔》[3]251记述了解放战争渡过长江的途中,战友中队长吉云追求女兵刘华的故事。刘华是反抗封建包办婚姻走上革命道路的。她美丽、热情,被称为“热情之花”。吉云追求她,她认为不合适。市委组织部出面撮合,被刘华拒绝了。刘华说:“爱情怎能由组织上动员说服?组织上动员说服的,那是包办婚姻,我已经拒绝了。”[3]254吉云竟然用手枪威胁自己的战友、意中人。这篇散文反映出在革命队伍中,既有刘华这样追求个性自由的女性,也有封建主义思想意识严重的战士,仍然阻挡着个性的自由发展。
《男子汉,你好!》[3]265叙述的是凄美而壮烈的爱情故事。主人公朱茂生与施小雪,一个倔强,一个柔弱,但都在社会环境的扭曲中显示出人性的光辉。朱茂生在命运面前绝不低头的性格,在艰难曲折之中显得更加可贵。他为人仗义,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但因为施小雪父母的反对,他不能与施小雪结为夫妻。施小雪的丈夫被打成右派,滑落到艰难生活的底层。朱茂生鼓励初恋情人施小雪的丈夫振作起来,不向恶劣社会环境低头,要踏着荆棘活下去。施小雪的丈夫却把生命结束在长江的芦花荡里。朱茂生将施小雪从灾难中拯救出来,与她结为夫妻。经历过磨难的婚姻愈加光彩照人!人性的光辉必然是在争取自身解放的过程中展现出来的。这也是这篇散文的主题。
林非说:“鲁迅是在这方面具有杰出贡献的代表人物,他大声疾呼地想要摧毁封建主义观念对于人的思想的束缚和禁锢”,“满怀激情地渴望着‘人的萌芽’和‘完全的人’”,“希望听到‘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坚决要求‘解放人性’”[4]。林非指出:“事情正是这样的,只有造成了具有独立个性和平等观念的人,才有可能消除封建主义长期统治所形成的奴性习气,建设现代化的社会主义生活秩序。”[4]
林非认为鲁迅是在艰苦的探索中认识到阶级意识的觉醒应该建立在人性觉醒的基础之上。鲁迅这种珍贵思想和善良愿望却一直未受到重视。即使在新中国建立以后的几十年里,学界对鲁迅的赞美虽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却未能充分理解鲁迅的马克思主义思想精髓。因此,在现实生活中才会割裂阶级性与人性之间的密切关系,极端地夸大阶级斗争,却反对“人性的解放”,反对人的全面自由的发展。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不少令人痛心的蒙昧结果。林非说:“对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决不是要抛弃个性解放,而确实是要将个性解放升华到社会群体的解放中来完成。”[2]183个性解放是促使人们从专制主义思想观念的束缚中冲决出来的必由之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在人们的思想深处依旧潜藏了许多依附和顺应的奴性意识的话,又怎么可能真正地去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社会而奋斗呢?至于能不能真正地完成这种个性解放的启蒙主义任务,这就是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一种考验了。”[2]184
二、 关于人与社会的和谐
人与社会的和谐是林非经常思索的问题。这种思索紧紧围绕“人类社会进入了以自由和平等为标志的现代文明阶段”[5]来进行。林非围绕这一核心议题,深入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涉及社会生活和历史生活的方方面面,思索得广阔深邃,深刻有力。
林非于1957年的寒冬季节,在河北偏远农村“劳动改造”的艰苦生活中感受和思索过这个问题。他住在“浑身都觉得像浸透在冰水一样的寒冷”[6]209的破屋里,“深深感到农民的生活实在是过得太贫穷了,发动大家都来认识和感受他们所度过的日子,养成一种勤劳度日和艰苦奋斗的作风,确实是很有意义的事情”[6]209。
当时是一心一意地以为只要知识分子向工人和农民努力地学习,整个国家一定就可以更好地前进。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多么地幼稚!如果背离了民主和科学的方向,不去努力提高整个民族的文化水准,那么就是让知识分子都学会了做工和务农,我们国家依旧会贫穷和落后下去。今天的认识无疑只是属于常识的水平,却浪掷了多少时间,经历了多少痛苦和恐怖,才终于艰辛地获得的。这也可见过去那种整个社会的思潮是荒谬的,它贻误了多少历史的机遇,使得我们在几十年来造成了多少不应有的灾难。多少善良和谦逊的知识分子,都在轰轰烈烈的气氛中觉得自己离开社会主义的要求还很遥远,接着又在惧怕成为革命的敌人这恐怖的气氛中,胆怯地放弃了自己的思索,盲从地跟随着一种响彻云霄的声音,跨出自己笨拙的步伐。在经历了多少苦难之后才彻底地懂得了,如果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而所有的人们都必须盲从、讴歌和谄媚这个声音,这社会就必然会在专制的氛围中,变得愚昧、野蛮、残酷和落后下去。[6]215-216
这种从生活的严酷中升腾而起的对于民主和科学的思索具有深刻的思想力量。
在人与社会的和谐问题上,林非认真思考过西方关于自由和平等问题的论述。他纵览西方文化历史的时空,对卢梭的平等和自由问题进行独立思考,得出了深刻的结论。
首先,林非肯定卢梭《民约论》(后更名为《社会契约论》)提出的“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说法。“卢梭说:‘如果没有平等,自由便不可能存在’,而如果‘放弃自己的自由,就是放弃自己做人的资格,放弃人类的权利’。”[7]164林非说,自己少年时代读到这几行闪光的文字就曾被深深地吸引,并且在后来的读书生涯中常常思考这些话语,希望“在遵守公正的法律和服膺高尚的道德这种前提底下,人人都有权利去自由地安排各自的生活,自由地发表各自的意见,肯定就能够熏陶成充满自由精神的习惯和心态,迸发出一种巨大的创造能力来,欢乐和豪迈地推动着自己生存的环境,始终都朝向前方迈进,让它变得更合理、更健康、更和谐,更美好”[7]164,“只有高扬着平等和自由的思想,才能够鼓舞、召唤和敦促人们,英勇地去冲破专制帝王统治民众的牢笼。呼号着自由和平等的卢梭,值得后人永远地感激与尊敬”[7]165。然而历史和现实击破了卢梭单纯的幻想。历史是,自称他学生的罗伯斯庇尔,竟然会在法国大革命的滚滚热潮中实行雅各宾恐怖统治,大开杀戒,处死与自己意见相左的盟友。这是什么原因呢?是罗伯斯庇尔违背了卢梭的主张,抑或是卢梭在什么地方错误地引导了罗伯斯庇尔?
林非从20世纪60年代到21世纪初,花费了40多年的时间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他终于明白:“原来卢梭把领导公民和国家的‘主权者’理想化了,认为,‘主权者既然是只能由各个人所构成’,因此‘不可能具有与他们的利益相反的任何利益’,‘不可能想要损害共同体的全部成员’。”[7]166卢梭把“‘主权者’的一言一行都错误地标榜为一种‘公意’,断然地认为,‘任何人拒不服从公意的,全体就要迫使他服从公意’”。[7]167这就为掌权者的极权、霸道和贪婪提供了借口,为其假公济私和为所欲为大开方便之门,使掌权者逐步堕落成说一不二、压制别人的独裁者。卢梭犯的是思想方法上的错误,混淆了公民权利和国家权力之别,形成了对“主权者”行为不加丝毫限制的错误观点,从而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必然出现以“公民”名义残酷迫害和屠戮公民的暴政。因此,罗伯斯庇尔成为独裁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经过仔细研究之后,林非[7]166-167发现,卢梭并没有吸收比他大20多岁的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有关防止滥用权力、须以权力约束权力的论述。在这个问题上,卢梭显得幼稚和迷茫。卢梭的这个失误,比起早他80年出生的英国哲学家和法学家洛克,也远离了谨严的科学的原则。后来见过法国大革命的英国政治学家和美学家、小他十余岁的柏克,在《法国革命论》中说,当他看到法国大革命的混乱时,也会对自己学生的狂热感到震惊。比自己年轻50多岁的法国政治家和小说家贡斯当,在《古代人的自由和现代人的自由》中说,他忽视了主权只是一个相对有限的存在这个真理。“他在《社会契约论》中所犯的错误,经常被用来作为自由的颂词,然而这些颂词却是对所有类型的专制政治最可怕的支持”[7]168,而“由权力的本质所决定,只要可以不受惩罚的滥用,它就会受到更多的作用”[7]168。晚卢梭160年的英国哲学家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抨击他的“公意”是“使得领袖和他的公民能够具有一种神秘的等同”[7]168,是“黑格尔替普鲁士独裁制度辩护时尽量可以加以利用的。这些都击中了权力问题的实质和要害”[7]168。林非[7]168-169感叹卢梭一心一意想要追求自由和平等的精神,却由于若干错误的观点,导致了对法国大革命的消极影响,蕴含着沉痛的悲剧意味,值得深思。
林非对自由和平等的进一步深入思考是,一个人怎样生活才更有意义?他用鲁迅的一篇杂文来回答。林非说,鲁迅《随感录五十九·“圣武”》一文“从项羽和刘邦的两句名言来进行心理分析的”[8]231。项羽和刘邦年轻时见到过秦始皇。项羽野心勃勃地发誓说:“彼可取而代也。”[8]231刘邦则羡慕地赞叹道:“大丈夫当如此也。”[8]231鲁迅说,他们无非是希望扮演秦始皇那样的角色,君临万方,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并且可以世代相传,子子孙孙都统治着愚昧和驯服的群氓,享尽奢侈淫靡的生活。鲁迅深刻地鞭挞了这种人生态度,批判他们毕生在“刀与火”的进退失据中追逐着“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8]230,其贪欲的精髓是在于获取“威福,子女,玉帛”[8]230,而且是企图在生前作威作福、蹂躏人民,死后还要将攫取到的权力和金钱遗传给子孙。对此种“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还美其名曰是“圣武”,几乎贯穿于数千年来的历史中间,从而阻碍着我们民族大踏步地前进。鲁迅甚至还忧心忡忡地说:“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8]230,依旧阻碍和延宕着历史的迈进。林非[8]237指出,鲁迅将封建君皇希望子子孙孙永远统治和享受的追求,称为“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确实是发人深省的精辟之论。这种专制主义的统治必须被推翻,这种专制主义的思想和意识形态必须予以唾弃和灭亡。这样,应该怎样生活才更有意义的话题,必然是在平等和无一例外地遵守法律的基础之上,从而形成优良的道德情操,尽力地为整个社会的发展作出贡献。
人与社会的和谐还体现在人的创造力的发挥上。这种发挥是思想解放的积极成果,也建立在聪明才智和努力奋斗之上。浙江台州小小的路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是证明。路桥原来的一片潮湿的烂泥地,乱糟糟的散布着低矮的木头房子,现在是一座座欧陆风格的两层楼房的别墅,站立在鲜花着锦的小河两旁。“路桥已经不再是偏僻小镇周围那茫茫田野里的抒情诗,却变成了一首气势磅礴的交响乐。”[7]89“小小的路桥,走到了多少城市的前列。”[7]91“历来是最贫穷的农民,却居住着欧陆风情的别墅,太舒适了,太浪漫了,太迷人了,太神奇了。在整个国家的人口的总数中间,占据着最大比例的农民,生存的状态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真该仰天大笑,欢声歌唱。”[7]90这与20世纪某些阶段中国农村的情景形成强烈的对照。那时,从北方的农村到南方的村镇,不仅压制农民创造力的发挥,而且阻拦和禁止大家致富,对致富之举进行批判、斗争、打击[7]90-91。
我们看到,在大多数情况下,当代文学反映农村生活的矛盾和农民的精神状态也是肤浅的、扭曲的、臆想的和指令性的,从而制造出了一个个浮在生活的表面,并不符合农村和农民生活实际的“农村神话”。实际上是把农民放到不平等的地位上以及不和谐的关系中。在对于农村和农民问题的思考这面,林飞的思考显然是更加深刻的。
为了更加鲜明地显示林非对农村问题思考的深刻性,我们不防对农民生存状态的文学叙事作一梳理。
文学反映农村生活的第一个阶段,即20世纪的“十七年”(1949—1966),延续到十年动乱结束以后。
这个阶段是农村由互助合作到集体化、人民公社化的时期。在这个阶段,文学反映农村的观念,是从五四时期的“为人生”转换为“改造农民的文化心理”,着眼于政治任务,从而使文学成为宣传集体化及其政策的最有力的工具。在这个过程中,农民个体的主体性和个性逐步被剥夺,只是充当被批斗、被改造的角色。在文学作品中,农民成了被动的、没有自主意识的群体。
这阶段又是不允许悲剧、无须悲剧、只要英雄的时代。因此,在这个阶段,作家们在审美心理上无一例外地选择了“英雄战胜一切”的审美视角。农民,不能成为英雄,因而在文学作品中成为丧失主体意识的没有悲剧的群体,其善良、坚强、传统、信义等优良品德,被落后、自私、小农意识等所代替。这也导致作家在文学创作上没有深刻的审美意识,只有廉价的浪漫主义。因而在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上,可以不费力气,只要借助于“阶级斗争”的威力,寻找在走集体化道路过程中落后农民与先进农民间的矛盾,并在批判落后农民的过程中,塑造出“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龙王,我就是玉皇。喝一声,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端起巢湖当水瓢”这样豪气勃发的英雄,塑造出无往不胜、攻无不克的廉价而虚拟的巨人形象,以为这样就可以“得胜回朝”了。作家本人的审美情趣和审美情感被压抑和退缩到很深的角落,无法表达,或者说别无选择;即使有,也只是一种知识分子对于自身可以获得改造的感恩意识和观念流露。他们的作品在描写连续的政治运动和经济运动“穷过渡”中,总是选择按照时事政治、政策条文的宣传作为表述的方式,充满乐观自信、通体光明,而在农民生活苦难和心灵苦难面前闭上眼睛,对农民充当着训导者、教育者的角色,让农村农民在英雄巨人的率领下鲜明地烙上“集体化”的符号,从而抒写了一个个粉饰现实的、金光闪闪的“农村神话”。
这个阶段的文学创作以《创业史》为代表,包括《三里湾》《山乡巨变》等在内的小说都没有深刻地反映出农村变革给农村农民带来的心理、思想和生活上的深刻影响和巨大震撼,有的只是被作家扭曲了的落后、自私、愚钝、颟顸和对正在发生大事所产生的不理解等精神状态。其价值判断在固定的政治层面上徘徊。即如被人们盛赞的“中间人物”梁三老汉、亭面糊、邵顺宝、糊涂涂等,在性格鲜明、思想落后的描写上虽称得上是十分成功的形象,但都因为小说作者站在审视训导的立场,批评他们“私有观念”立场而站错了位置,因而并未深入这些农民的精神世界,只是让他们在接受教育、转变思想的过程中,被动、勉强地走上集体化道路,对他们的精神品质做了表象的歪曲反映。
而那些英雄人物则无一不是当时政策的执行者、实践者的代言人。他们只有向前冲的蛮力和强力的作风,最后发展为“高、大、全”式的人物。
这种文学观念的形成,是历史条件的局限和认识的局限造成的。从思想根源上来说,作家们在思想的深处、潜意识中仍然是按照小农意识“乌托邦”理想来描画农村农民而制造的“农村神话”。
文学反映农村生活的第二个阶段,即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以后。
这个阶段是社会大变革时期。我们在文学作品中仍然看不到农村变革的图景,看不到农民参与变革的热情和积极性,看不到农民渴望改变自己命运的强烈愿望和主动性。相反,我们在反映农村的文学创作如《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桑树坪纪事》等短篇小说;《远村》《老井》《狗日的粮食》《红高粱》《伏羲伏羲》等中篇小说中看到的都是以消解悲剧为特征的,是“以乐境写哀境,以鹊笑鸠舞写伤心惨目,以轻快写紧张,以洁净衬肮脏,把小说中的悲惨和悲壮、坚韧和崇高推到令人震骇的极境”[9]。
但是,这种悲剧的消解仍然停留在揭露和谴责的层面上,热衷于将观察的视角投向丑恶和污秽来表现农村和农民的苦难,深陷在对过去苦难的愤怒批判中,深陷在对生活苦难的无可奈何中,只是凄惨与丑陋的展示。在审美观念上是在传统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间摇摆,仍然是没有悲剧的英雄演出,因而还不是真正的悲剧。
这种企图超越过去的英雄神圣化、农民思想净化和社会生活美化的观念,超越道德伦理的描写,由美化走向丑化的描写,在文学进步的意义上是一个大踏步的跃进,但在揭示农村和农民精神面貌的真实性上却大打折扣,并且走向农村生活和农民精神状态的虚无。
首先,农村落后和农民苦难虽然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也表现了李顺大、陈奂生的某种主动性,但李顺大充当“跟跟派”的思想、陈奂生不太彻底的“阿Q精神”,在面对社会生活时的被动状态,表现出的仍然是无法超越的生活苦难和精神粗鄙,表现出的仍然是精神“矮化”。这种“矮化”相对于农民的主体意识来说,仍然是缺乏对生活的信心和主动性,仍然是作家主观意识的载体;相对于阿Q精神胜利法的“彻底”性来说,甚至没有阿Q“我的祖上阔的多啦”“儿子打老子”这样的观念。
其次,部分小说在生命本体和生命意识的张扬上走向另一极端。从现代派那里趸来的悲剧意识并未上升到美学高度,显得趣味低下,并在反文化倾向上陷入尴尬。在现实生活中,农民在摆脱了频繁的政治运动之后变得多疑、冷漠和观望。作家的眼光不是关注这种变化深层的社会、文化原因,反而转向农民的原始性和生物生存的欲望,去寻找农民生存的动力,即使其中残存一点的“文化”也是腐朽的宗法文化的集体无意识的再现。因此,一方面是对传统对抗的无力迷惘,另一方面又要在描写丑陋上追求现代文化。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无异于缘木求鱼。
这些描写和叙述说明,作家在对农村生活和农村变革的理解方面并不深入,并且存在着很大的片面性。他们的“审丑”显得大胆解放,但以丑化农村和丑化农民生理需要和生理缺陷为代价的描写,以生命意识的张扬特别是以性意识的张扬为创作驱动力的结果,必然要付出道德审视和道德评价的追问,从而置自己于十分尴尬的位置。
个体张扬、个性张扬和性意识张扬只有在社会学层面进行,才具有科学价值。有人认为,人类脱离了动物界,仍未完全摆脱兽性,仍同动物一样,需要吃、喝、住、性交等。这是大错特错。作为社会的人,即使是吃、喝、住、性交等,也不完全是纯粹的个人行为,而是重大的社会行为。吃、喝、住,个人无力也无法解决,需要社会通力合作,需要社会给予。动物性交是为了延续后代,而人类的延续后代(包括对后代的生育、抚养、教育和培养等等)更需要社会支持才能完成。因此,在人类社会里,个人的行为不能不涉及社会利益和社会需要。社会当然要排除那些消极、腐朽、丑陋的现象。那种随心所欲、一意孤行、寡廉鲜耻的行为必然要受到社会的制约和谴责。这样说,与张扬个性、发挥个人才能丝毫不矛盾;恰恰相反,社会需要每个人张扬个性、发挥个人才能,做出积极贡献。
因此,这些暴露性的描写因为缺少社会学、美学和哲学的提升,不仅受到社会的诟病,而且也遮蔽了农民勤劳、纯朴、善良、道义、礼貌等优良品质。而后者恰恰是中国社会稳定和社会发展的重要的支撑力量和动力源泉。
只有《芙蓉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浮躁》等长篇小说在揭示悲剧的人生方面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芙蓉镇》反映了农民面临“左”的路线和“左”的倾向中所遭受的苦难。胡玉音这个农村歌手在1958年的赛歌堂上尽显才能,在三年灾荒过后因为卖米豆腐而被划为富农,成为富农婆和被管制的坏分子。她的罪名完全是被强加的和莫须有的。胡玉音与秦颠子在被管制的恶劣环境中相互关心、相互鼓励、同心同德,表现出患难见真情的人间至爱。《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对农民的主动性做了叙述和描写。许茂是一个注重实际的农民。作家赋予他深刻丰富的历史内涵和时代特色,在他身上形象地展示了中国农民最讲求实际的思想特征。当社会变革能够切实解决他们的问题时,就会调动起他们热情参与社会变革的积极性;当他们的实际问题得不到解决甚至受到侵害、打击时,他们就会采取消极、失望的态度,转向自己维系生存的角落。《浮躁》则对农民潜在的和自觉的变革要求做了形象化的反映。农民在社会变革中被激活的主体意识和社会责任感被形象化地表现出来,同时农民的小生产意识和狭隘胸襟也得以生动呈现,是不可多得的、自觉表现农民主动性的长篇小说。
文学反映农村生活的第三个阶段,即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文学中的农村生活和农民命运仍未得到充分反映。作为“廉价劳动力”农民工的生存状况在文学中没有地位,更谈不上深刻反映。2007年,终于有打工妹郑小琼凭借散文《铁·塑料厂》获得人民文学“新浪潮散文奖”,受到主流认可,从而敲开了精英文学的大门。
然而,从反映农村农民的深刻性来看,这仍然是不深入的。原因是作家仍以都市视角去看待这些边缘人的生活状态,还谈不上深入农村农民的内心。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群体寄予深切同情,仅仅停留在揭露与痛斥层面,显然是不够的。从文化层次来说,作家仅仅充当了都市边缘人的代言者,仍缺乏现代观念的烛照,因而直接影响了其创作水平的提高。从文学反映农村的广度和深度来说,这仍然是远离农村和农民生活特别是农民工生活的实际,仍然是以鸟瞰的、同情的视角去观察和描写这些边缘人的生活状况,因而对农民工问题的反映仍不够深入,甚至是无力的。
人与社会和谐的标志之一就是思维方式的区别。思维方式的变化带来了社会的变化,才能真正有社会的和谐。台州的路桥怎么会变得如此先进?这是思想解放了,让农民迸发出改天换地的巨大能量的结果。 “只要掌握了科学技术和文化修养,经过一番努力奋斗,就能够做到这一步。也许今天还没有做到,那么明天就一定会做到。”[7]91-92
从以上梳理,再反观林非相关散文,便知林非散文的价值之所在。
三、 关于爱情、婚姻、家庭的和谐
爱情、婚姻、家庭的和谐是人与社会和谐的重要组成部分。林非有数篇散文持续地反思这个问题。
《分手》[10]29讲述了一对患难夫妻在儿女成人的几十年后分手了。男方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女方崇拜他的英俊、潇洒和机智,不顾许多人的劝阻,毅然决然地嫁给他。“然而这一片痴心,这一股倔强的劲儿,这一段石破天惊似的爱情,却全被几十年平庸与琐屑的生活所摧毁,还把扎在地底的根须都拔掉,怎么能不使我感到惊讶?”[10]29生活的琐屑和平庸中,如果做不到充分的谅解和宽容,无论多么浓郁的爱情,也都会干涸和枯萎。“只有谅解和宽容的气氛,才会使双方都向崇高的境界攀登,才会让裹在婚姻里的爱情,筑成巍峨的塔,而不致沦为荒芜的坟墓。”[10]31
《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10]51写的是朋友下海经商、腰缠万贯,在年近花甲时却抛弃了恩爱绸缪过的妻子,跟一个漂亮妖冶的女郎同居了。“我确实要责问那位朋友,为什么成了面团团的富翁,就颐指气使地高踞于别人的头顶,并且开始把妖娆和追逐金钱的少女,充当自己消遣和寻欢作乐的玩物,这是多么贪婪和凶狠!”[10]54作为学者的他,曾经发表过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要对爱情和婚姻负起神圣责任的宏论,而今为何要甘心堕入荒谬和丑陋之中以给妻儿带来痛苦的悲剧呢?这是一个给个人和社会都带来伦理、道德和心灵痛苦和凄楚的悲剧。
《西西弗斯的巨石》[10]72讲述的是花甲之年仍然推着西西弗斯的巨石,背负着追求异性的巨石坚持同妻子离婚,又要心急如焚地想再寻觅知心伴侣的友人。结果是分手不久就死了。林非说:“他这一生的精神负担实在是太沉重了,且不说旁的事情,仅仅是推着爱情和婚姻的石头,攀登崎岖的山顶,就已经劳累得斫伤生命……”[10]74这缺乏潇洒、豁达、柔情和理智的西西弗斯的努力,实在是令人悲哀的。
这三个爱情婚姻悲剧本可以避免,而又是不可避免的心理情感上的悲剧,不仅值得当事人深刻反思,而且也值得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反思:怎样才能走向爱情婚姻的美满与和谐,推动社会文化和社会关系的和谐与进步。从另一个角度说,“那些渴望着攀附和索取金钱与权势的妖艳女子,为了获得高踞于人之上的荣华和富贵,为了浑身都点缀着寒光闪闪的钻石和珠宝,就热衷于出卖自己的姿色和肉体,变成寄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鸟,牺牲和斫丧了自由的意志和灵魂,只是俯首含笑地充当男人的玩偶,一旦年长色衰,就会被另外的金丝鸟所替代,就只能遭受坠落和毁灭的结局”[10]286。
这些丧失人性和丧失人格悲剧的人生悲剧的结局是可以预料的。如何才能走向爱情婚姻的美满与和谐,从而推动社会文化和社会关系的和谐与进步,林非认为,即便是爱情婚姻破裂了,也应该生活得有意义。
林非在《生命的意义》[6]218中记叙了又一对离异夫妻的故事。友人是一位研究文化建设的学者。妻子离他而去,在遥远的荒山野岭中奔走跋涉,大量收购药材运到城里,让山民盖起了敞亮的瓦房,自己也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婆。但她却遇上了麻烦。当地的几个年轻汉子找到这位友人,说是他妻子跟自己姊妹的丈夫成了露水夫妻,要他前去狠狠地砍她几刀。友人意识到,那个给予自己迷茫和困惑的女人会被活活打死的。于是飞奔而去,妻子已浑身流血,满地打滚,痛苦嚎叫。这位唐·吉诃德式的友人,制止了他们的殴打,叫了出租车送她去医院。女人痊愈以后,给友人写来颇动感情的长信,表示今后一定要做个正派诚实的人,以道德规范经商。之后女人积累了大量资金后,就开始资助文化教育事业,实现生命的意义。友人赞其勤劳致富,实现人生的价值。“而贪官污吏的榨取与掠夺,投机商人的欺骗和诈伪,都严重地损害了普通百姓的正当生活,使得大家依旧沉陷在贫困的厄运中间;何况那些丑类们卑鄙和邪恶的风尚,已经弥漫在整个民族的头顶,多少人在愤懑和怨恨的心理失衡中,丧失了拼搏和奋斗的活力;多少人在道德沦亡的浑浊和晦暗中,堕入了腐化和犯罪的泥潭。如果一个民族长期处于这种道德的滑坡之中,实在是巨大的危机啊!”[6]224应该说,林非对这个问题的反思是深刻的、睿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