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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册页

2021-01-13黑陶

全国新书目 2020年3期
关键词:广德绩溪油菜花

黑陶

1968年出生于中国南方陶都——江苏宜兴丁蜀镇。母亲是农民,父亲是烧陶工人。16岁初中毕业后离开家乡外出求学,23岁毕业于苏州大学。

《中国册页》

黑陶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2

45.00元

本书主要表达了一个文化行者在祖国大地行走的文化感悟。作家黑陶用汉字的各种表达形式,讲述了一个作家自由而诗意地潜游于大地深处的心灵史。中国式的空间、深刻的地理感、强烈的人物个性,雄心勃勃地涵纳于书页之间。宏观壮丽的山河风景、微观生动的音容神貌、深邃悠远的往昔历史、灼热复杂的当代现实,一一展现于文字的缝隙之中。黑陶这位虔诚的汉字旅人,用心触摸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呈现真实而令人动容的大地——河山一页页翻过,像翻阅一本地道而纯正的中国册页。

2007年3月9日,农历正月二十。元宵、惊蛰刚过,感觉天地间已是春意萌动,人也似乎再难久处室内。于是背包出门,一天南下穿州过省,往江西婺源访友、看花。此行所看之花,专指油菜。一天路程,虽为不远的500公里,但从沿途油菜生长、开花的差异而言,可以看出地理对于物候的奇妙影响力。

无锡。早上8时30分,在无锡汽车西站乘上开往安徽宁国的长途班车。经无锡城西的河埒口街区,过江南赏梅胜地、昔为荣氏家族私家园林的梅园,便渐入滨太湖的十八湾地区。此段公路风光甚好,远处青山如黛,近处湖水浩渺。只是由于工业和城市的扩张,加上原先是大片农田和鱼塘的湖畔(此处湖畔,曾催生出国学大师钱穆先生著名的学术随笔集《湖上闲思录》),已被改造为起伏的人工草地和园林式池沼,所以已然不见油菜的踪迹。没来由地想起不知是何人的一句语录:何谓文明?文明就是将能够生长万物的土地变成不能生长一物的水泥地。虽是夸张,但细想不无道理。

宜兴。过十八湾段公路后,很快就进入属于常州市的雪堰桥和潘家桥,然后就到漕桥,这里已经是宜兴地界了。从漕桥到宜兴县城这短短一段的公路两侧,分别存有中国现当代美术史上两位重量级人物的故宅:过漕桥,到万石桥,然后右转进去的闸口,是吴冠中的故乡;万石桥前面是和桥,过了和桥就是屺亭桥,公路左边这个名叫“屺亭”的小小集镇,是徐悲鸿的故乡。从上述列举的地名——雪堰桥、潘家桥、漕桥、万石桥、闸口、和桥、屺亭桥,可以明显看出此地域所呈现的江南平原水网的地貌特征。宜兴公路两边土地虽也同样被不断兴起的乡镇企业、道路和市场所蚕食,但不时仍能看到整块整片的农田,栽种其中的油菜,现在一律是肃穆却又隐含勃发生机的青绿色。偶有点缀若干淡黄小花的一株,是迫不及待的早发育儿,在青绿色缄默的方阵之中,十分醒目。

广德。两个小时之后,即上午10时30分,汽车到达江苏(宜兴)和安徽(广德)两省交界处的太极洞。从这一带开始,正式告别平原水网地貌,进入山区。从太极洞到广德县城外的祠山岗岔路口,道路笔直,行车40分钟。安徽广德地处苏、浙、皖三省交界,所谓“川谷盘纡,襟带吴越”(光绪《广德州志》,卷二《建置志》)。以前曾和朋友从吴昌硕老家浙江安吉县的鄣吴镇,徒步半天到广德城外的岔路口。广德境内的油菜,茁壮有力,结满了密密的、尚呈绿色的花蕾。每一株长长的花轴上,着生有数十支的花梗,每一支纤细的花梗顶端,便是绿色花蕾,像蘸了绿墨的微型毛笔般的花蕾。

宁国。由广德城外的岔路口起算,1小时后抵达宁国汽车站。时为中午12时10分。因此从无锡到宁国总费时3小时40分钟,票价为58元。为着赶时间,我没有出站,就直接上了12时20分由宁国开往绩溪的班车。宁国到过数次,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黑暗。因为20世纪80年代末乘皖赣铁路的火车第一次来到宁国,是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分。我至今犹记那种浓重的山城黑暗。那次在黑暗中从破败的火车站一路摸索至汽车站,然后在汽车站的木长凳上睡觉,等待早班汽车的营业。宁国地处安徽入浙孔道,历来为军事要地。所以名为宁国,其实在历史上很多时候不得安宁。譬如14年的太平天国之战,宁国一域就承受了长达8年的战争,造成人口的惊人损失,“难后遗黎,宁邑最稀。宁自清咸丰兵燹后,土民存者不足百分之一”(民国《宁国县志》,卷四《政治志·风俗》)。宁国公路沿线的油菜,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密密麻麻的花蕾,渐渐地由绿色的微型毛笔变成为鹅黄色的微型毛笔,但是,它们依然还没有绽放。

绩溪。绩溪,麻线似的、无法数清的溪水在流淌、交织。多么美丽的地域!也许是被美丽的地域所诱惑、所逼迫,在绩溪,草本、总状花序、圆柱形茎、多分枝、叶互生——十字花科的油菜,终于开始部分绽放了。油菜花的开放,在一根花轴上,是自下而上进行的。花轴上端还是支支微型的黄色毛笔(花蕾),下部则已试着开放出朵朵四瓣的可爱黄花。12时20分宁国发车,下午2时到达胡适的故乡、徽菜的正源地绩溪,车票18元。

歙县。歙县是古代徽州府“一府六邑”(“六邑”即指今属安徽的绩溪、歙县、休宁、黟县、祁门和今属江西的婺源)的府治所在。关于歙县:我记得斗山街的深夜长巷;记得练江滩上的红月亮;记得睡在徽州旅馆的走廊上耳边杂沓的山乡赶考学子的脚步声;记得“许国石坊”旁购得的《徽州茶经》;记得太平桥头挂在水泥电线杆顶的一块富有历史信息的小小公路指示牌:芜湖247KM、杭州212KM——芜湖和杭州,正是当年徽州人出外经商的两个重要目标地;记得这里出产的大画家明末的渐江和现代的黄宾虹;记得渔梁坝上令人惊心动魄的被流水冲刷变形了的巨大石条。但这次我没有在歙县停留,宁国到绩溪之后,在路边招手上了绩溪前往屯溪的中巴。中巴驶过歙县之境,我见识了路边溪涧之内倒映的奔跑群山和淡黄油菜花团的浅金之云。

屯溪。绩溪到屯溪行程一个半小时,车票10元。屯,聚集、储存之意;屯溪乃众溪汇聚之地,仅从字面理解,即可知屯溪是一处大的码头。稍稍考虑一下各地地名,会觉得颇有意思。中国地名之取得,以下两条取名法则似为常用:一为呈现自然特征,一为表达人文诉求。像“无锡”“绩溪”“屯溪”,即是明显地呈现了自然特征;而如“宜兴”“广德”“宁国”,这样的好字眼,当是人文诉求的目标。屯溪在20世纪80年代被改名为黄山市,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一座热气腾腾的大都市,在此已经难觅油菜花的芳香和姿影。

休宁。休宁距屯溪非常之近,18公里,票价4元。到达休宁是下午4时30分。因为隔省的缘故,这个时间从休宁往婺源已经没有班车。幸好早就预料到这一情况,婺源的忠佩兄已开车赶来休宁接我。在我以前投宿过的、陋旧的休宁宾馆门前碰头、上车。群山之中的道路整洁清静,朋友的车即使在弯道也开得飞快。休宁境内的油菜花已经开了五六成,不断侵入眼帘的整块整块的油菜花地,那种浓重肥硕的菜花颜色,晃耀人眼。快出休宁时经过的名叫“五城”的山间古镇,印象很深。狭窄却极长的弯曲街道,既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的商业中心,又是供往来皖赣的汽车通行的车道,繁杂而热闹,街上到处写满据说是很有名的“五城豆腐干”的出售广告。

婺源。过五城,沿盘山公路翻过海拔1100余米的莲花山,便进入江西省境。山路无人少车,我们下山的汽车腾挪如飞。大畈、江湾、秋口,坡上、谷间、溪畔,触目的油菜花浓厚如膏、如云、如热烈燃烧的金色火海。如果说山北安徽境内的油菜花尚是静态的、内敛的,那么这里的花海则是轰响的、激荡的;如果说山北的油菜花还是略带青涩、正在生长的童子军,那么这里的花海则是冲锋陷阵、不可阻挡的奋勇成人军团。山中黄昏。慢慢暗郁下来的黛青天地间,奇异地转射有一种来自接近成熟顶端的油菜花海的金黄光线。恍惚间,人好像进入了似曾相识的、古老传说中的神话境地。晚6时30分,汽车到达婺源县城紫阳镇。至此,一天10个小时、500公里的我的南下之旅,便告结束。

暮色里似乎到处翻卷着曾巩(字子固,1019—1083)的浓墨文章,雕版印刷、力透纸背的浓墨文章:《墨池记》《南轩记》《上欧阳舍人书》《广德军重修鼓角楼记》《李白诗集后叙》。这里是曾巩故乡。我正行走其间的解放路老街,通往南丰县城的南郊。

老街像习见的中国县城或乡镇的街巷,充满俗世生活的嘈杂、陋旧与温暖。行色匆匆的妇女手推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在啃小半块面包的她的小女儿;塑料味强烈的鞋子店,将货摊摆上了半个街面;纷乱的人群中一辆小货车和人力拉客三轮车对峙着互不相让;一位神情肃穆的中年男子,扛着硕大的花圈,在人群中疾走;街角饮食店陈年累月的油烟,已经将整幢木楼熏得发黑,店前临街的人行道上,他们撑起大片的白色塑料纸作为天棚,天棚下,是刚摆出的几副桌椅;摩托车的轰响不时掠过耳际;配钥匙店内的人,将半盆不知什么水泼向了当街;日夜诊所;“洗澡堂”;第二代身份证拍摄点;路旁黄鱼车上的水果摊前,有老人在买香蕉,一旁跟着的孩子,正吃力地抱住扎好的一床棉絮,但盯住秤盘里金黄香蕉的眼神,是热切的、欣喜的;一块画有“十”字、写着“耶稣堂”的路牌,将醒目的箭头指向幽深的青砖巷子。暮色,感觉中是由曾巩浓墨文字不断逸出的暮色,越来越浓地弥漫身边的江西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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