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的城市化与资本主义自然的生产
2021-01-12埃里克斯温格杜
埃里克·斯温格杜,黄 敏
(1.曼彻斯特大学,英国 曼彻斯特 M139PL UK;2.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在马克思主义主流思想和政治战略中,空间、自然、城市化进程在资本主义扩大生产、再生产和社会主义转型理论中,几乎处于边缘的理论地位。在全球化时代,这种忽视已经付出理论和政治的代价,亟需获得高度关注,这不仅仅是因为世界大多数人口居住在城市中,而且是因为城市已经成为在社会和生态双重维度上影响地球上每个角落的联结核心,体现了当代资本主义动态的矛盾与危机。城市也是孕育反资本主义斗争和“社会—生态”矛盾的温床,为解放性的“社会—生态”转型理论及实践提供了试验空间,是管理推动资本流通过程不断革新的创造性破坏的关键。正如大卫·哈维所言:“任何不融入核心城市进程的政治运动都注定要失败。”[1](P255)然而,尽管城市政治社会运动再现了政治的重要性,但城市问题仍然是马克思主义主流理论的背景。本文探讨了解放性平等主义政治运动是如何与城市政治经济转型、政治生态转向相结合的,展示了空间、城市化及其在社会生态转型过程中维持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和建构阶级斗争动态格局中的关键性作用。
本文将探讨在过去的一百五十年影响了马克思主义城市思想的三个学术论争焦点。首先,一方面论证城市化进程在资本积累和增殖过程中发挥的作用,并将持续发挥重要作用;另一方面论证城市在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转型过程中起着首要作用,换句话说,城市或城市化过程是阶级关系的产物,又是进行阶级斗争的舞台。其次,资本的生产和再生产及其循环是通过城市转型过程进行的;资本的政治经济运动和剩余价值的生产和分配依赖于城市生活中实际现存的相互依存的网络(商品、金融、土地/非人自然等),同时又积极地产生这种生活;其中,马克思主义的地租概念是解决城市转型问题的核心。最后,本文试图阐释不平等的“社会—生态”发展已经成为当代阶级政治的中心,以及它是如何被资本主义城市化进程的动态发展所驱动的。
一、作为革命空间的城市
在马克思的著作中,虽然仅有分散的几处关于城市状况及其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作用的论述,但是将其系统化还是会产生具有广泛学术影响力的见解,揭示出一个应对资本主义城市生态的多重社会空间矛盾的广阔而关键的领域[2]。资本辩证法所展现的现代性漩涡不断地对城市经验和城市生活产生革命性的影响。正如伟大的马克思主义城市先驱者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将烟消云散》(All Thatis Solid Melts Into Air)中所言:“支离破碎、千变万化的城市转型漩涡既依赖于各种各样代表着资本主义动态的不平等和不平衡的权力关系,也展示出各式各样的抵抗、叛乱和反击行动,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后资本主义城市世界。”[3]一个社会和生态健全的社会主义必然是城市化的,否则就不是“社会—生态”的社会主义。
事实上,嵌入世界资本主义综合的、不平衡的地理发展之中的全球城市化及其内部多重不平等,不仅仅是资本主义“社会—生态”关系和资本积累动态加深扩大的地理印记,而且还是积累过程得以进行的驱动力之一。换言之,城市化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动态时刻,城市既是历史上阶级斗争的舞台,又是需要从长期积累的被剥削的阶级动态中解放出来的地带[4]。巴黎、柏林、莫斯科、北京、哈瓦那和其他一系列城市在历史上都曾经与激进的、解放的社会政治斗争有关。事实上,从雅典的奥克洛(乌合之众)要求享有公民权利,到女权主义者要求性别平等,巴黎公社工人建立和管理自己的城市,抑或移民在当代城市上演他们争取平等权利的斗争,城市总是孕育冲突和斗争的温床。
当然,城市化过程一直都以资产阶级的产生和资本主义城市的兴起为标志。正如马克思所坚持的那样,资产阶级的形成是一个资本主义的过程。价值规律体系的形成和资产阶级精英的出现伴随着无产阶级充满痛苦的形成过程。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形成都是在城市当中。例如,早期现代商业资产阶级与传统行会、手工业在城市中斗争,从而建立起严格的市场准入、评估、组织、雇佣和开除一个一无所有劳动力的规则。商业资产阶级(在阿姆斯特丹、布鲁日和威尼斯等城市)推动的城市转型,也伴随着空间扩张和全球城市空间贸易路线和网络的萌芽。
曼彻斯特工业资产阶级的形成,精确地展示了资本的城市化过程是如何同时产生了一个弗里德里希·恩格斯[5]所描述的资本主义城市和城市工人阶级,并形成高度集中和不稳定的阶级关系的。迅速发展的城市无产阶级化进程产生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社会和空间上形成了基于阶级的排斥性、剥削和统治感的各种不同的社会关系和经济地位。这些阶级关系在城市生活地理不平等的基础上形成,并产生了以市场为导向的城市化模式和精英社区与极度贫困毗邻、社会生态破坏、赤贫和永久性住房危机并存的反常特征。19世纪中叶,在全球北方最繁华的城市中,当精英们沉浸在日益强烈的商品奇观的快乐之中时,而一些人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在这一过程中,资本主义城市的生产和城市土地的私有化、商品化齐头并进。城市社会再生产的惨淡状况激发了城市阶级意识的萌芽,进而引发了围绕城市展开具有代表性的反资本主义斗争,例如旨在摧毁城市制造业中取代劳工的机器的卢德起义和建立第一个无产阶级组织、工人协会的政治运动。上述城市运动使无产阶级意识到第一批建在工业城市中的住宅成为一种特权场所,既作为住宅所有者免受压迫的庇护所,又作为为资产阶级创造剩余价值的工人阶级生产生活的试验场所[6]。
资本主义城市是在不断发展的自由主义资产阶级所控制的国家转型的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的。占领国家政权是资产阶级形成的关键性时刻,例如以法国大革命为标志,法国资产阶级通过革命最终成为代表自己的阶级,但这一过程需要几百年才能完成。此后,资产阶级塑造了城市生活的物质文化,并形成了反对旧秩序的城市经验来捍卫其国家利益,特别是通过城市和国家来对付无产阶级的叛乱和起义。资产阶级用自己的现代审美观念、文化、快速的交通网络,以及潜在的叛乱阶级的严密管制区在精神和物质双重维度上重塑城市[7]。随后,城市景观、人居环境和组织与抗议空间将城市景观转化成一个迷人而充满活力的变化漩涡。
例如,芝加哥、曼彻斯特、里昂和其它一些初期的资本主义城市成为了阶级斗争的舞台。1819年曼彻斯特彼得鲁大屠杀、1868年芝加哥干草场暴动和里昂坎特起义(恩格斯称其为“第一次工人起义”[8](P544))是城市阶级斗争史上的标志性事件。从社会叛乱到文化美学、科技技术改变、基础设施更新,从新的劳工组织形式到新的共同生活方式,城市成为了一个充满革命激情和各种变革的漩涡。一方面,前资本主义城市化相对缓慢的时空很快被狂热的商品生产和交换、社会科技制度的创造性破坏和城市生活中的多重矛盾冲突所取代,另一方面也使得城市生活更加生动。对自由、友爱(当然还有平等)的阻碍和庄严宣言成为了雅典、巴塞罗那、里尔、布鲁塞尔、柏林和维也纳等城市的号角,与此同时,在海地太子港和其他殖民地城市发起的第一次反殖民起义成为后来反殖民和反帝国斗争的雏形。
在使现代城市生活更加生机勃勃的城市阶级斗争的漩涡中,最成功的劳工起义让共产主义理想初步变为现实,起到了警示资产阶级精英的作用,也极大地鼓舞了无产阶级。在1871年三月和五月,巴黎公社运动展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力量,这不仅体现在无产阶级能够发动城市革命,而且还体现在能够以集体主义和平等主义的方式管理城市。巴黎公社能够持续存在几十年更是无产阶级潜能的象征,无产阶级有能力进行统治的事实对资产阶级而言是一个可怕的噩耗[9]。资产阶级意识到只有齐心协力动员国家力量和部署军队来保护精英的利益才能打败公社。很明显,如果没有纪律严明的政党和一个组织严密的军事防御结构来抵挡敌人,只有无产阶级的自发组织是不足以与资产阶级抗衡的。20世纪的共产主义策略事实上高度依赖军事力量和以有能力掌控国家力量、抵挡军队的政党为核心。另外,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初城市起义的浪潮和社会主义思潮都高度依赖于马克思的批判性视野和策略指导。有组织的劳工拒绝了资产阶级的城市转型改造。但同时,阶级斗争也在事实上越来越多地受到了资本主义城市重建的削弱。
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的阶级斗争和社会主义政治围绕城市(以1917年圣彼得堡的冬宫风暴为代表)而展开,这种情形在20世纪后期发生了转变。毛泽东、菲德尔·卡斯特罗、胡志明、帕特里斯·卢蒙巴、切·格瓦拉和不断发展的后殖民主义民族独立运动更多地依赖于农民起义,把乡村作为组织社会转型和夺取基层政权的根据地。即便如此,这些民族国家农民起义的成功最终要基于成功夺取大城市(北京或者哈瓦那)来巩固自己的政权。这些农民起义的革命胜利与很多左翼知识分子和活动家持续的反城市浪漫主义相结合,革命实践的重心由城市转移到乡村,与此同时,在全球北方社会主义国家中,实际存在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国家已经开始重建城市。
事实上,苏联中央集权的共产主义已经开始重塑城市秩序以提供大众住房,并尝试按照现代主义和建构主义的设计原则规划全新的工业城市企业集团(如维也纳2013年建造的中心建筑)。在西方世界,受到欣欣向荣的社会民主和共产主义胜利冲击的社会精英支持凯恩斯主义福利政治,将注意力转向城市,将其作为组织和提供住房、医疗等集体消费手段以及缓解阶级冲突的关键场所。红色维也纳[10]成为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工程的经典案例。尽管如此,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随着政治激进主义进程的推进以及全球南部新兴国家在全球空间分工过程中的兴起,新一轮的城市起义策划了反资本主义运动和新左派叛乱。种族主义叛乱不仅席卷了美国城市,而且西班牙、南非、墨西哥等城市也发生了反法西斯和反资本主义运动,而在阿姆斯特丹、柏林、布鲁塞尔和巴黎等地则爆发了反对根据现代福特主义愿景改造城市的激进城市运动。这些运动往往受到新马克思主义城市学者[11]的启发,对他们来说,城市确实是推动未来解放的新条件和关键战场。
“如果说巴黎是19世纪典型的资本主义城市,洛杉矶是20世纪的大都市,那么拉各斯、北京、开罗、伊斯坦布尔、孟买和圣保罗就是21世纪全球化进程中标志性的大都市。”[12]正是在这些不断扩张的城市生活世界中形成了新的抗议形式、政治主体和社会政治组织。在全球新自由主义城市化所形成的贫民窟城市的不平等的缝隙中,阶级斗争往往与种族问题、性别和性问题结合在一起,并重构了生态社会主义的未来[13]。特别是从2011年起,城市运动对猖獗的新自由主义市场规则和由代表资本主义精英阶层的越来越独裁的国家机器在开罗、伊斯坦布尔、圣地亚哥和香港等地塑造的不平等的全球城市景观进行了反抗,并初步地指向一种不同的、更具有社会平等性、民主治理的和生态理性的城市的可能性[14]。总之,这些运动证明了城市在表达抗议和组织起义中的关键作用和优先场域地位。
二、租赁业务:城市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资本城市化产生了令人眼花缭乱和充满矛盾的城市万花筒,资本家以一种决定性和战略性的方式不遗余力地疯狂寻找、创造维持生产和占有剩余价值的条件来动员和塑造城市[15]。在城市中,资本通过各种形式的劳动力、生产资料、金融(虚拟)资本和土地流动形成了一个适于支持和促进资本积累的社会空间景观。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城市展现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多重矛盾。同时,它既是生产的场所,又是资本全球流通的关键节点。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之间的紧张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城市结构调整,并产生了一种高度竞争和变动的城市景观。
在城市化进程中,资本积累及其地理中心表现为资本流通的强化、空间扩张和资本周转的加速,从而导致了哈维所谓的时空压缩[15]。所有物质和社会基础设施都必须在空间上固定,以便使资本流动,例如办公室、证券交易所、信息技术网络和各种交通基础设施等。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草稿)》中所言:“生产越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因而越是以交换为基础,交换的物质条件——交通运输工具——对生产来说就越是重要。资本按其本性来说,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界限。因此,创造交换的物质条件——交通运输工具——对资本来说是极其必要的:用时间去消灭空间。”[16](P16)
围绕着生产条件和生产资料而进行的阶级斗争与维持资本积累的条件所需要的永久性社会空间重组相冲突,这不仅会产生集中化的组织形式和资本的空间集中,也会产生不同的去中心化的形式和过程。不同城市空间的劳动条件、社会环境法规、物质禀赋、生产力水平等方面的差异产生了风格迥异的景观和资本战略方式,这导致了具体的空间分工、功能区和资本积累场所,最终产生了一种相互关联但不均衡的全球城市网络[17]。地理的相对一致性形式构成了一种不稳定的平衡,这种平衡不断受到社会、技术、组织和政治变革的持续动态的干扰。所有这些导致了“容易持续剧变、潜在的、偶然性的尖锐危机和转型的城市景观。”[18](P137-166)城市既成为全球资本流通网络的中心节点,也成为为基层群体集中提供城市社会生活再生产所依赖的各种服务和商品的场所。
进入城市和利用区位优势的能力很大程度上是由地租构成的,通过这一过程,土地和区位所体现的特定使用价值被转换为同质抽象的交换价值,并由社会各阶层占有。租金是城市社会经济分化的关键变量,马克思恰如其分地称之为“糟糕的租赁业务(The Shitty Rent Business)”[19]。地租的生产及其在土地所有者之间的分配(越来越多地依靠金融资本)已经成为推动当代城市结构调整的驱动力之一和城市冲突产生的根源。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新自由主义城市的转型试图在金融资本主义城市化的新坐标内重塑城市景观,其核心是城市地租的产生、分配和金融化。
马克思地租理论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和城市政治战略史上最具吸引力、最具争议性的主题之一,尤其因为马克思从来没有完成对地租的全面分析,并且其分析主要集中在农业用地上。随着资本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地租成为资本再生产的核心。城市租金问题是把握当代资本主义动态的关键。资本主义城市化的过程依赖于并产生一个复杂的租金地图,这一地图通过土地金融化指导着城市功能和活动的分配,并与国家政策与城市社会斗争动态相联。地租的空间轮廓很容易勾勒出来,正如安妮·海拉(Anne Haila)所说,与复杂的租金问题相关的理论问题主要有几下几类:租金是如何产生的?(即为什么土地有价格并以租金的形式表示?为什么地租会随着时空变化而变化?)谁或什么是它的代理人?他们的行为模式和相互之间的社会关系是怎样的?租金在资本积累与分配过程中的政治经济学作用是什么[20]?
理论上的困难在于解释为什么土地/位置(及其附属物)具有作为一种商品的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显然它们不具有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所产生的价值。这也是资本积累过程中明显的反常特征。地租是土地所有者潜在的主要收入来源,可以转变为虚拟的金融资本流通(如在抵押市场中),土地所有权(土地垄断的基础)的私有化和排他性阻碍了资本积累。事实上,土地所有权是获得重要生产资料的一大阻碍,资本家和工人都需要获得土地进行生产和再生产,而向其他土地所有者支付土地租金则成为利润的一个主要消耗。即便如此,质量绝对不同或者相对不同的土地的竞争和流动,在资本流通的分配和创造额外利润方面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例如2000-2007年的房地产泡沫证实了这一点)。城市环境中的综合地租是一个巨大的、不断膨胀的储备剩余价值的水库,也是一种允许不断膨胀的虚拟资本所形成的资产[21]。
马克思地租理论的起点是土地,正如货币资本所有者的资本利息一样,租金是土地所有者的权利,是所有者将土地使用权让渡给别人的回报。租金产生的基本关系是社会关系(一边是土地所有者,另一边是土地使用者)[22]。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土地所有权的前提是一些人垄断一定量的土地,把它当做排斥其他一切人的、只服从自己私人意志的领域。”[23](P695)在没有适当补偿的情况下,土地所有者不会放弃所有权,对租金基础的这种理解没有揭示出地租的大小、起源或地租在资本积累协调中的作用以及由此产生的具体的城市布局。很明显,不同地理位置的土地具有不同的竞争性用途、不同的价格——这依赖于社会关系和围绕着他们展开的斗争在不同时空扮演的不同作用。
然而,在理论和实践经验中确定租金大小有很大的难度。马克思区分了四种类型的租金:垄断地租、绝对地租、级差地租一(DRI)和级差地租二(DRⅡ)[15]。这些不同的但相关的租金形式共同决定了地租的大小。尽管土地所有者占有一切,但每一种租金形式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有着不同的起源。垄断地租,顾名思义,与特定土地及其特征有关。例如,曼哈顿中心地段的一块土地的所有权或夏季旅游景点附近的一个冰淇淋摊位凭借土地或位置的独特性为所有者创造剩余利润。相比之下,绝对地租源自于分散的土地所有权所导致的资本不完全流动性。后者导致这样一种情况:与其他方面不受阻碍的跨部分利润率均等化形成对比,较低的价值构成意味着产品贸易往往高于其生产价格,因此产生绝对租金[24]。这揭示了为什么一些传统活动或者高价格低质量的商品仍然可以在一些高价值的城市环境中继续存在。
直到20世纪60年代,在后殖民国家资本主义条件下和农民和农业问题的政治重要性的影响下,马克思主义地租理论才集中在上述两种形式上。当时的大多数马克思主义学者和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李嘉图都认为土地所有权是一种历史的封建残余,虽然其已经被资本主义改造并纳入其中,但却是资本积累的一种消耗和障碍,这导致土地所有者与工业资本家及农民对立起来了。土地所有者被认为是资本积累的寄生者和价值规律正常运行的巨大障碍。
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关于租金的争论发生了巨变,马克思确定的另外两种形式的租金开始受到更多的关注:起源于完全不同过程的级差地租一和级差地租二,这两种租金的形式从根本上影响了城市空间斗争的形式。这些租金形式指的是特定土地的流动影响它所生产的或通过它生产的商品的价值。换言之,级差地租一、级差地租二与科技组织变革在决定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价值方面共同起作用(在资本主义内部竞争中扮演着相似的重要角色)。级差地租一和作为生产资料的土地的绝对或相对质量有关,即在不同质量的土地上投入等量资本。这些不同质量通常是在历史中产生的,当在具体的资本循环过程中流动时,不同的土地由于维持价值生产的能力不同而产生了差异的社会空间。事实上,不同质量和区位的城市土地需要不同的劳动力,并以一定量的资本投资产生一定的商品。因此,级差地租一指的是“特定地块与所有可能位置的相对位置或其在更大地理格局中的位置”[25]。例如,拥有更好基础设施和连接性的城市土地的溢价。耐人寻味的是,优越的位置并不是来自于自然给定的特征,而是主要来自于历史和社会空间产生的条件。历史地理产生的特征将特定位置置于相对于其他位置的区位上(有利的或不利的)。例如,硅谷及其竞争区与开罗郊区的租金(或地价)的差别。总之,城市级差地租一得益于随着时间推移长期积累的优势,这些优势是在空间连续多轮的资本投资及其相关的不平衡的发展中所产生的结果。这些集体的或社会产生的“区位”效应对地租有很大的影响(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增加),土地所有者可以自由兑现上涨的租金溢价,不管对土地的资本投资如何。所有形式的个人投资、集体干预或国家政策都会直接影响级差地租一的结果。另外,这为资本家通过何种方式降低成本增加了选项。例如,他们可以决定投资更先进的技术,或者搬到地租更便宜的地方去(或者两者同时进行)。资本积累的地理变化及其相关的不均衡地理发展的动态变化,很大程度上正是源自于资本家每天进行的空间、技术权衡。
级差地租二也是源自于不同质量的土地,产生于对同等质量土地的不同资本投资。具体而言,城市土地的质量可以通过资本投资(基础设施的提高,新的或升级的建筑,对人造环境新功能的投资等)得到提高(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大大提高)。严格来说,这种投资形式相当于生产过程中的科技创新和组织改进方面的资本投资。一定程度上,劳动过程中的资本投资减少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产生了额外的剩余价值。马克思将资本流入土地而产生的盈余定义为级差地租二。总之,由于土地所有权的垄断,土地所有者获得了租金,而地租的幅度(以及土地的价格)是由垄断地租、绝对地租、级差地租一和级差地租二四种不同的部分构成。
总结了马克思关于地租起源、大小的理论及其一些应用,就能够以此为立足点探讨(城市)地租在资本积累过程中所发挥的至关重要又高度矛盾的作用。租金构成了对资本积累的消耗,因为租金并不是土地所有者通过劳动过程获得的,而是纯粹凭借土地所有权占有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土地所有权从根本上说是寄生的。此外,它使土地资本与生产资本相对立,经常导致土地所有者和其他资本家之间疯狂的内部斗争。这种寄生功能通过土地所有权一系列重要的功能而实现。
首先,通过农业土地私有化的这一核心历史过程,自由的和无土地的劳动力储备大军被创造出来。工人与其生存手段的分离支撑了无产阶级化的过程,并形成了一个“自由的”无产阶级,他们除了在劳动力市场上将自己的劳动力出售为商品之外别无选择。这种剥削积累仍然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无地工人向全球特大城市的加速迁移。其次,地租在资本积累中也扮演着强大的调节作用。地租关系通过不同的时间、活动和社会技术生产形式的不同影响,对土地的使用顺序进行排序,并组织空间分工,由此,地租起着组织和调节生产和消费景观的作用。第三,通过这种分配机制,地租将不同形式的资本分配给不同的地点和活动来帮助协调资本投资,从而产生了不平等和不均衡的空间劳动分工。第四,租金调节有助于调节投资在生息资本、生产资本和地产资本之间的分配。最后,城市土地所有权还有明显的意识形态功能,因为它有助于使作为社会组织基础的一切商品和私人所有权合法化。虽然土地所有权构成了资本积累的障碍(如果利润和工资的一部分不被归还给土地所有者,生产性资本会更加有利可图,再生产劳动力的成本也会更低),但是土地所有权是生产和再生产资料的普遍商品化和私有制的支柱之一。
如上所述,地租是资本主义城市政治经济中最强大最矛盾的方面之一。它不仅将土地资本与生产资本、生息资本对立起来(以及相关的阶级内部冲突),而且还塑造了用于再生产用途的土地(例如住房)、用于资源开发的土地(生态保护区或公园)、作为资本投资形式的土地(对土地所有者而言)、作为生产性资产的土地(与其他生产资料相当)和作为纯粹金融资产流通的虚拟资本形式的土地(对金融资本而言)之间的冲突。
这一系列复杂的矛盾表明需要国家来规范和协调城市土地的使用。在生产和再生产的方式中,城市土地是管理最严格、竞争最激烈的。一方面是因为土地所有权经常受到国家通过分区、建筑法规、规划等的严格管制,另一方面是因为土地所有权本身通过分区、基础设施规划和建设、城市发展的公共投资、土地征用权的法律等方式成为土地市场的一个活跃因素。不得不说,一场激烈的阶级内部斗争在土地所有权和土地使用权上展开。土地管理规则的微小变化都会对租金水平产生巨大的影响,进而影响土地所有权产生的利润。例如,国家使用征用权系统地剥夺部分土地所有者的权利,并将被剥夺的土地转让给资本,以保证更高的租金和回报,这一情况常常出现铁路、机场、港口、大型工业区的建设等方面。
近些年,学术界和实践界关注到了土地作为未来价值主张的日益重要的作用,以及城市土地作为金融资产的作用。正如大卫·哈维所论证的,土地所有权越来越多地以虚拟资本的形式运作和流通,与其他金融资产(如股票或债券)相当(尽管不完全相同)。租金已经成为产生未来价值的可能形式之一,土地所有权已经成为金融资本投资组合的组成部分[26]。土地市场越来越作为未来收益的产权市场,它们已经成为投机性的虚拟资本流通和积累的一个组成部分[27]。这是充分发达城市土地的资本主义流通形式。虽然资本主义城市的发展建立在绝对地租、垄断地租、级差地租一和级差地租二四种租金形式的基础上,但仍然有一种复杂而动态的关系在起作用,这种关系结合了区位租金的持续生产和不断变化(如通过投机性房地产重建城市),从而产生了暂时垄断租金(从规划、气候、便利施设、文化资本等方面获利)[28]。如此国家通过参与地理格局规划增强了特定区位的级差地租一。2007-2008年的金融危机起源于对地租非同寻常的投机性活动,并通过复杂的衍生金融工具将租金不断上涨的承诺转化为流通的虚拟资本资产。与所有虚拟资本的形式一样,只要保证未来价值权益的承诺得以维持,这些投机性的活动就会持续存在,但最终会导致不可避免的崩溃。全球资本主义的近代历史表明城市土地和地租不仅在资本积累过程中扮演着关键性的作用,而且加剧了作为成熟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标志性矛盾。因此,毫不奇怪,城市阶级斗争和其他社会斗争正是围绕着租金地图重组的过程,以及租金与其他形式的资本流通相结合的方式展开的。
三、城市自然:自然的资本主义城市化
租金展示了不同类型的私有土地的具体使用价值是如何升华为抽象的交换价值的,这一过程通过各种非人物质作为“资源”被代谢和城市化的方式变得更加清晰。事实上,在过去的二十年,马克思主义思想更加直接地涉及了城市环境问题,将资本主义的动态过程与自然的城市化过程联系起来。正如大卫·哈维在1996年所言:“纽约城市没有什么是非自然的。”[29]
在资本主义制度之下,各种各样的非人物质越来越多地进入到资本积累的循环中,并通过这一过程被转化为商品资源。正如居伊·德波所言:“城市化是资本主义对自然和人类环境的占有方式。”[30](P121)这种非人物质通过一个封闭的、私有化和“社会—生态”转型过程而进入资本积累的循环过程,“并将水或牛等物质转化为有用的、可拥有的和可贸易的商品”[31](P161),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社会冲突和生态问题。通过结合劳动力、技术和物理代谢过程,所有类型的自然资源——铀、石油、食物、铜、沙子——融入到城市化进程并产生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社会代谢裂缝。
城市自然的社会生产和物质生产最近已经成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32]。相互关联的“社会—生态”关系网络造成了高度不均衡的城市环境,也形塑了在其他地理尺度上不均衡的地理发展过程,城市成为政治行动具体化和“社会—生态”动员的关键地带[33]。正如杰森·摩尔(Jason WMoore)所证明的:“资本积累和城市化的历史是由社会物质占有、人类劳动和非人物质循环所造成的。”[34]
从这一视角出发,马克思主义政治生态学家主要关注的并不是作为密集的和异质的社会自然物和聚集体在空间中聚集所形成的集合,而是作为一个“社会—生态”过程的资本主义城市化的特殊形式,其功能是基于更长的、通常是全球结构化的“社会—生态”代谢流[35]而形成。在马克思的新陈代谢和循环概念之下,这些流动不仅仅是将事物融合在一起,例如自然和社会阶级,而且以社会、生态和地理上明确的(但不均衡的)方式融合在一起,从而产生“社会—生态”阶级冲突、灾难性的环境条件以及混合的和不均衡的“社会—生态”崩溃形式。因此,马克思主义城市政治生态学的关键问题不是关于有多少种自然元素呈现在城市中,而是关于自然的城市化的资本主义形式:通过这一过程,所有形式的非人物质被社会动员、改造、建构、参与经济形式(私有化和商品化),并被物质代谢和转化为产生支持城市化进程的社会生态集合[36]。例如,当代城市社会和文化生活的非物质化情感经济依赖于信息技术网络、社交媒体、智能网络、生态建筑和信息学的发展,社会需要推动了对信息技术硬件中所需的非人物质的开采及其生产链的形成,从而导致了在社会生态脆弱的地方开采矿产(例如钶钽铁矿石),狂热地掠夺资源,极不平衡且非人性化的“社会—生态”新陈代谢过程,以及将大部分电子垃圾返回到“社会—生态”反乌托邦地区进行“再循环”过程,例如将垃圾倾倒于孟买或达卡郊区的荒地。事实上,过度城市化的产物——从废弃物到二氧化碳——通常被倾倒在城市边缘的垃圾场。
资本主义模式的全球城市化及其在世界范围内推动的“社会—生态”和政治经济过程,被普遍认为是人为气候变化和其他社会环境转变的主要驱动力,例如生物多样性破坏、土壤侵蚀、大坝等大型生态基础设施造成的破坏、森林退化、资源和深层地质过度开采、污染以及各种自然要素的迅速商品化[37]。资本主义城市化是人类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资本世)的主要驱动力[38]。
马克思主义城市学者和活动家开始将自然的城市化分析为一种“社会—生态”代谢循环流动的不断去地域化和再地域化的持续过程,主要通过由人和公共管理的社会物质通道和网络维持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组织起来的,并通过自然是什么或应当是什么的特殊想象所培养起来的。这种人造的城市社会物质环境体现了不平等的权利和“社会—生态”代谢中相关的不对称的“社会—生态”人居环境。因此,稀缺性或“社会—生态”分解不是存在于自然中,而是存在在于资本循环和积累的城市化循环中以及“社会—生态”多样性的社会空间建构的偶然模式中。
城市环境的生产及确保其功能的代谢载体(例如支持能量、食物、信息、人本身和物品流动和代谢的各种基础设施、科技条件)是以形式民主的社会制度为媒介,这种社会制度实际上保证了资本的流通和不断扩张[39]。代谢载体是非人物质借以转化的硬基础设施和软基础设施,并在它们的技术政治运行中表现出多种权力关系,社会主体在这些关系中努力捍卫自身利益和创造满足他们需求的社会物质环境。正是在国家、阶级和环境转化的联系中提出包括可持续性问题、高度冲突和受制于激烈的政治和社会斗争在内的“社会—生态”过程。例如,2013年夏天,以伊斯坦布尔塔克西姆广场上的一个公园和几棵树为导火索,引发的城市叛乱以罕见的激烈程度席卷了土耳其。再比如“气候峰会需要考虑如何应对日益激烈的环境街头抗议”[40](P131-145)。
因此,马克思主义城市政治生态学关注的是民主和解放的政治过程,通过这一过程,这种政治嵌入的生态转型得以发生。城市政治生态学没有援引环境正义或规范性的自然概念,而是坚持关注“社会—生态”转型和公共管理决策过程中构想的民主政治平等的现实目标。在这样做的时候,城市政治生态学理论阐释的重点就从技术管理或伦理视角转移到一个坚定的政治视角上——围绕着平等概念——思考生态难题与民主政治行动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并重点关注自然得以产生的基本政治条件[41](P23-37)。
最后,由全球城市化所塑造的社会环境条件所带来的智力挑战必须通过智慧想象、思想与实践的共同力量来克服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eric Jameson)所谓的“当代文化僵局”,即“想象世界末日比在(生态)资本主义秩序和不平等的大背景下进行改变更容易”[42]。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智慧的勇气:这种勇气让我们超越了无力的可持续发展话语的局限,并从根本上保持了现有的、综合的、不平衡的,但城市化的“社会—生态”动态。
四、结论
资本主义一直是并将继续是一个深刻的地理工程,旨在将地方、人民和环境都纳入其逻辑中,同时产生出新的地理。亨利·列斐伏尔(Henry Lefebvre)指出:“一个世纪以来,资本主义发现自己可以缓解(如果不能解决)其内部矛盾,因此,自《资本论》写作以来的一百年来,资本主义已经成功地实现了‘增长’。我们不能以任何价格来计算增长的数值,但是我们可以知道其实现增长的方式,即通过占有空间、生产空间。”[43](P21)资本主义城市化作为一个活跃“时刻”,表现了资本再生产的扩张和可以预见的资本积累之上的社会关系。因此,城市化体现了推动资本流动的多重张力和矛盾。它既是生产的场所也是再生产的空间,提供了多种可能的方式来占有价值并将其沉淀到区域。城市化是一种强大的生产力量,也是组织劳动力和资本再生产的竞赛空间。正是这一过程突出地体现了人类劳动和非人自然的去领土化和再领土化的动态,并实现了资本流通的过程。
因此,资本主义城市已经成为阶级斗争的关键场所,也是过去和现在不同阶级都在争夺的地方,这一点并不奇怪。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城市学者及活动家事实上已经证明城市是资本矛盾最突出的地方,也是后资本主义世界的特权场所。正如亨利·列斐伏尔过去四十多年所论证的那样,关于城市权利的社会主义转型被理解为重新组织和管理城市公共事务的权利。共产主义社会必须是一个城市社会,否则将永远不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