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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初期小城镇电影的郁勃与衍变
——基于电影社会学的考察

2021-01-12何源堃

华中学术 2021年1期
关键词:小城镇改革开放

何源堃

(武汉大学艺术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中国电影自诞生以来始终与现实紧密联系,对社会变革和时代思潮进行反映,形成了持续变奏的现实主义传统。中国社会有城市、小城镇和乡村三种形态,与此对应,按照电影叙事的社会空间进行划分,中国电影就可归纳为“城市电影”“小城镇电影”[1]和“乡村电影”三种主要形态。如果说中国城市电影的发展是一个商业议题,乡村电影的发展是一个意识形态议题,那么小城镇电影的发展就是一个典型的社会学议题。城市电影兴起于都市娱乐文化,乡村电影兴起于革命战争时期的意识形态宣传需求,在20世纪前中期,二者在此消彼长的关系中发展变化,谱写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电影主脉。同一时期,小城镇是“电影地形图上一处阙如的空间”[2],无论是电影创作还是学术研究都对其缺乏足够的关注。

小城镇电影的勃兴始于改革开放,随着我国现代化和城镇化步伐的加快,社会剧变中的小城镇越来越多地反映到电影创作中,小城镇电影藉此步入快速发展阶段。以1979年—1990年间的统计数据为例,该时期中国公开发行故事片1472部,其中144部为小城镇电影,相比于从1949到1976年27年之间的71部,小城镇电影的数量和比例明显提高[3]。尤其到了90年代后,随着中国第六代导演走上创作之路,这批成长于小城镇、见证了小城镇飞速发展转型的“小城之子”[4]纷纷将镜头对准小城镇,创作了大批具有极高艺术价值的小城镇电影,将中国小城镇推向了国际视野。美国学者白睿文甚至认为:“汾阳和贾樟柯其他电影中的城市,可以看做是把小城镇重新定位为这个国家真正中心的一次有意识的尝试。故乡不仅是电影里主角的家乡,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本体论意义上所有中国人的故乡。”[5]可以说,改革开放初期小城镇电影的集中涌现已经成为不可忽视的电影发展史和社会学现象。

按照电影社会学的观点,电影一方面是“一种合乎规律的、具有社会必然性的现象”[6],另一方面“本身越来越成为社会分析的一种独特形式”[7]。因此,本文选取1980年—1989年十年间的小城镇电影为研究对象[8],希望通过一种电影社会学视角的分析,考察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小城镇电影发展和衍变的社会历史原因,以及小城镇电影作为充当“现实与想象的中转器”[9]的文化形式所反映的社会剧变时期的典型社会问题。

一、城镇化建设与小城镇电影的渐兴

改革开放初期是我国大力建设小城镇的时期。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强调在改革开放初期必须集中主要精力发展农业,只有“实现农业现代化,才能保证整个国民经济的迅速发展,才能不断提高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10]。农业现代化所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乡村劳动力过剩以及农民消费力增强。为了消化乡村的过剩劳动力,同时加强市场流通,作为城乡连接点和乡村商业中心的小城镇就成为国家建设和发展的重点。于是,我国第六个五年计划(1982年12月10日批准)提出了“控制大城市规模,合理发展中等城市,积极发展小城市”的方针,并强调“特大城市和部分有条件的大城市,要有计划地建设卫星城镇”[11]。第七个五年计划(1986年4月12日批准)进一步指出,要“切实防止大城市人口规模的过度膨胀,有重点地发展一批中等城市和小城市”,争取到1990年,“建制镇发展到10000多个”[12]。在80年代如火如荼的城镇化建设下,我国的建制镇由1978年的2176个,发展至1990年的12084个[13]。《中国1990年人口普查资料》显示,在1990年,全国共有劳动力约6.46亿,小城镇劳动力仅占其中的7.1%;然而,小城镇却拥有全国金融保险职工的34.7%,行政职工的32.6%,商业职工的28.6%,运输通信职工的21.7%,服务业的18.2%[14]。以上数据足以显示小城镇在政治职能和商业贸易方面的重要性,可以说,小城镇的繁荣正是我国改革开放成就的一个缩影。

因此,作为社会现实的反映,从80年代初期开始,记录改革进程的小城镇电影大量涌现,这些作品以热情洋溢的现实主义精神展现了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的变化、经济的发展和制度的创新。例如,《真是烦死人》(1980)讲述了某县农业机械厂在艰苦条件下大力发展生产与科研,研制拔秧机的故事,反映了我国农业现代化的改革过程;《剑魂》(1981)讲述了归国击剑教练为祖国培养年轻击剑运动员,去西班牙参加国际比赛获得世界亚军的故事,反映了我国对外开放后国际交流的增多;《黄河之滨》(1984)讲述了渤海县县委书记魏兴邦带领人们施行“大包干”,调动社员积极性,使人们生活水平提高的故事,反映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日益普及;《巴河镇》(1985)讲述了农机学院毕业生董康回到家乡巴河镇承包公社农机厂的故事,反映了“国企承包制”施行后个人承包企业的新潮现象。此外,《四等小站》(1984)、《取长补短》(1985)、《相思女子客店》(1985)、《布洛陀河》(1989)、《家乡浪漫曲》(1989)等小城镇电影也在不同方面反映了我国改革开放尤其是城镇化建设的历程。

除了大规模小城镇建设的直接影响,改革开放以后小城镇电影的快速发展,一定程度上也是乡村电影衰落的结果。从中国电影诞生到改革开放之前,城市和乡村是社会变革的主要发生地,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中城市电影和乡村电影的发展就呈现出相互影响、此消彼长的态势。但到了80年代,受到国家政策和改革开放带来的社会新动向的影响,乡村与小城镇之间的互动陡然增多,为了建设小城镇,国家相继放宽了城镇落户政策和建制镇标准,农民向小城镇的流动和乡村向小城镇的转化成为80年代极其瞩目的社会现象。进而,大量乡村发展为小城镇,乡村与城镇之间的地理阻隔也被逐渐弥合,越来越多乡村被纳入小城镇空间的实体范围而不仅是行政范围。于是,建国以来发展形成的乡村电影的高潮逐渐下落,小城镇电影逐渐增多,“城乡互动”成为这一时期小城镇电影中非常典型的时代镜像。例如,《陈奂生上城》(1982)讲述了农民陈奂生受托去城里采购聚乙烯原料的故事,影片透过一个农民的视角审视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剧变,描摹了背负历史重荷的农民在迈入历史新时期时的心理变化;《被抛弃的人》(1983)讲述了盲童小元被生父从乡下带到火车上抛弃,然后在大坪镇火车站客运员任淑芬的帮助下成功返家的故事,片中火车、轮渡、客车等各式交通工具的轮番出现成为城乡联结的象征;《自然之子》(1983)讲述了具有绘画天赋的山乡少年张小希被老画家冀之来发掘,带到县城学习画画,最后在国际上获奖的故事,该片体现出城乡交流增多为乡村带来的裨益。此外,《愁眉笑脸》(1984)、《爱情的旅程》(1985)、《失信的村庄》(1986)、《乡民》(1986)等电影也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城乡互动甚至是城镇互动的社会动向,这些电影打破了建国以来小城镇电影中小城镇官员走向乡村基层的单向社会关系流动倾向,超越了对小城镇管理和指导乡村建设的政治职能的单一表现,以城乡互动的方式反映了改革开放以来社会交流增多的新面貌。

概而言之,改革开放初期小城镇电影发展的提速源于改革开放所施行的大规模小城镇建设,因此反映新时代社会面貌、颂扬改革开放成就的小城镇电影就成为改革开放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小城镇电影的主流。在此基础上,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和国家现代化进程的加快,种种社会问题和现代性症候也开始显露,具有社会反思意味的小城镇电影开始不断涌现,进而,小城镇电影在飞速发展的同时逐渐形成了更为深刻的社会批判倾向。

二、社会剧变与小城镇电影的反思性转向

改革开放虽加快了我国的现代化步伐,但其过程却并非一帆风顺。客观来看,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我们获得了许多成就,也走了许多弯路。于是,作为社会现实的反映,越来越多的电影开始关注不断涌现的社会问题,以审慎甚至批判的目光观照现实,小城镇电影便是其中极具代表性的一支。

小城镇电影之所以具有代表性,是因为小城镇是改革开放过程中国家建设的一个重要环节,作为介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第三空间”,小城镇“容纳了城市与乡村复杂而重要的内在互动”[15],形成了杂糅城市文化和乡村文化的多元文化样态。此外,小城镇还是我国城市化进程的缓冲地带,既有大量的乡村发展成为小城镇,也有许多如深圳、珠海这样的小城镇发展成为发达城市。就如美国社会学家J.D.赖特所言,“正如大社会不可避免地向小城镇渗透并从本质上改造着它们一样,小城镇也在整体上渗透和改变着社会”[16]。改革开放初期小城镇的混杂性和变动性决定了小城镇的问题实质上代表了整体性的社会问题。例如,《顾此失彼》(1981)讲述了新上任的青山县商业局副局长周铭不懂业务,在经营过程中被干部郭云鹏误导造成商品短缺,最后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的故事。该片所反映的是市场经济探索初期地方官员观念落后,不能正确认识市场供求关系的问题。再如,《西去百丈峡》(1984)讲述了某县林业局局长陈芳打击倒卖木材行为的故事,影片着重表现了因为人们肆意砍伐树木所造成的山秃河枯、山洪暴发的严重后果,强调了保护环境的重要性。环境问题源于追求城镇建设和经济效益过程中环保意识的缺乏,是改革开放初期就显露出的一个严重问题,因此,国家在1984年相继颁发了《关于环境保护工作的决定》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对环境破坏行为进行管控。可以说,《西去百丈峡》的环保意识是非常超前的,它所反映的环保问题也极具社会意义。此外,《一叶小舟》(1983)反映了基层官员贪污腐败的问题,《幸福之歌》(1981)反映了社队企业员工缺乏工作积极性、消极懈怠的问题,《疯狂的小镇》(1987)反映了基层民众人云亦云、盲目从众的问题,这些都是改革开放初期非常典型的社会问题。

除了具体的社会问题,更多小城镇电影敏锐地捕捉到历史新阶段中的时代症候并予以揭示,新旧文明的交替和新旧观念的冲突在此轮番上演,形成了改革开放初期小城镇电影最富戏剧张力的叙事。《猎神走出山谷》(1986)是极具代表性的一部影片,该片讲述了巴山腹地铜绿县一个猎人山寨的猎人梦猿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前往镇上和重庆做生意的故事。片中的梦猿是进步观念的象征,他积极接受外界信息,走出大山,虽然在做生意初期遭遇挫折,但很快从失败中汲取经验,然后挣到第一桶金,将外界的新奇事物和进步技术带回山寨。山寨之主独臂张是落后观念的象征,他既对弃猎从商抱有偏见,又执着地想要杀死属于保护动物的虎王。梦猿知道老虎是保护动物,竭力阻止独臂张和铁力大对虎王的猎杀,最终放走了虎王,梦猿和独臂张的对立以梦猿的胜出而结束,象征着进步观念的胜利。此外,《清水店》(1983)讲述了沂蒙山区某小镇清水老店店主徐三婶的女儿秀兰和女婿田双喜勇于反抗徐三婶卖面缺斤少两行为,坚持买卖公平的故事;《小城细雨》(1983)讲述了丈夫去世的百花搪瓷厂女采购员戴影恬与厂里新调来的技术员沈子良真心相爱,冲破世俗观念的枷锁和家人的阻碍走到一起的故事;《风流小站》(1988)讲述了江南高塘乡街镇“小小运输公司”负责人章张与思想僵化的国营客运站姚站长共同参与市场竞争而后胜出的故事……这些小城镇电影虽然内容上各有侧重,但都通过新旧观念的冲突表现了观念进步和思想解放的重要性,使小城镇这一空间成为发展中中国的象征。

改革开放初期的小城镇电影中还出现了初显的现代性症候。韦伯认为,“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所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是因为世界已被除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17]。换句话说,现代性的典型症候就是“对既定目标的工具性追求,即遵循理性的规则和程序,通过尽可能有效的方法达到目标”[18],这使得情感、伦理、道德等因素都让位于理性。作为乡村的社交中心,小城镇本是一种典型的人情社会,但是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更为赤裸的利益诉求逐渐侵蚀了传统的人际关系,导致了不可忽视的“现代性的后果”。《爱情的旅程》(1985)、《钱,这东西》(1985)、《失信的村庄》(1986)、《大喘气》(1988)、《赌命汉》(1989)等小城镇电影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现代化过程中人际关系的异化以及人的异化。以《大喘气》为例,该片讲述了北方城市青年丁建来南方闯荡的故事。片中丁建在广州与李白玲相遇并相爱,在她的撮合下去往汕头小镇做生意,没想到最后却被骗,不仅一无所获还进了拘留所,反而是李白玲利用他赚了大钱。李白玲是喜欢丁建的,甚至送给他贵重的摩托车,但是在竞争激烈的现实社会中,李白玲还是为了利益伤害了他。李白玲这一角色是现代性异化的典型,因此在丁建最后的幻觉中,李白玲变成了浑身褶皱、狰狞恐怖的人形怪物。

总的来看,改革开放初期是我国社会剧变的时期,就如美国文化学者安德烈亚斯·胡伊森所言,在现代社会中,“当社会变化似乎无法把握或出现意外转向时,艺术仍然持有优先性,是唯一本真的批判和抗议之声”[19],面对层出不穷的现实问题与时代症候,许多小城镇电影以沉着冷静的姿态对彼时的社会状况进行了反思,体现出极强的社会责任意识。但是,具有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反思性小城镇电影并未由此成为中国小城镇电影的主脉,在80年代后期,随着市场经济的浪潮,电影产业不可避免地卷入市场化,无论是反映改革进程还是反思社会问题的小城镇电影都逐渐减少,各种迎合市场的类型化小城镇电影逐渐走上台前,促使小城镇电影创作发生了影响更为深远的美学转向。

三、市场经济浪潮与小城镇电影的类型分化

在我国,电影长期以来都是计划经济的产物,从建国初期到改革开放初期,国家一直施行统购包销的政策,由国家按照固定的价格收购影片后全权负责宣传和发行,制片厂只需要考虑生产,不需要考虑竞争。该政策在建国初期扶持电影产业复苏并迅速发展,使得电影创作长期以来保持了稳定性,但也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电影创作的积极性,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施行以后,这种生产方式更是与自由竞争体制格格不入,使电影业经济效益持续走低。电影产业的变革发生在80年代中期。1984年10月20日,第十二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通过《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明确提出“要使企业真正成为相对独立的经济实体,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社会主义商品生产者和经营者,具有自我改造和自我发展的能力”[20],“电影业被规定为企业性质(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独立核算,自负盈亏,通过银行借贷筹资生产、实现利润、交纳10余种税金”[21]。自此,电影业不得不直面竞争,并应对日益兴起的电视娱乐的冲击,这使更细分受众、更具有娱乐性的类型电影逐渐增多。正是在改革开放初期电影产业整体性的市场探索过程中,小城镇电影逐渐走向类型化,许多以小城镇为叙事背景的类型电影接连出现。

改革开放初期的小城镇电影涵盖了古装片、武侠片、革命战争片、谍战片、侠盗片、悬疑片、夺宝片和艺术片等多种类型。古装片是中国电影史上小城镇电影的主要类型之一,自秦朝施行郡县制以来,县城就成为古代基层政治中心,因此涉及古代的故事大多发生于小城镇,中国电影史早期的小城镇电影也基本由此而来。改革开放后,古装题材小城镇电影主要生产于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中期之间,其代表有《逼婚记》(1979)、《李天宝娶亲》(1980)、《桃李梅》(1981)、《红楼夜审》(1984)、《泪洒姑苏》(1985)等等,这些影片大多讲述才子佳人和家庭伦理故事。从80年代后期开始,在市场化的浪潮下,古装题材小城镇电影逐渐向展示动作奇观的古装武侠片方向演化,出现了《孤独的谋杀者》(1986)、《八卦莲花掌》(1987)、《少侠奇缘》(1988)、《怪侠》(1989)和《圣殿幽魂》(1989)等代表性影片,这些影片普遍采用“小镇大侠”的情节模式,讲述隐藏在小镇上的能人异士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为国为民的故事。

革命战争题材小城镇电影是建国以后兴起的小城镇电影的重要类型,由于中国革命长期贯彻从乡村到小城镇进而到城市的发展道路,因此发生在小城镇中的革命斗争就成为我国电影不可忽略的历史话语。改革开放初期,《大渡河》(1980)、《大泽龙蛇》(1982)、《杜鹃声声》(1983)、《流亡大学》(1985)、《八女投江》(1987)、《欢乐英雄》(1988)等小城镇电影都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革命战争片,这些影片的叙事背景涵盖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近代中国史上影响深远的战争,从不同的角度讲述了各种发生在中国小城镇的近代革命故事。在市场化的过程中,革命战争题材小城镇电影还逐步演化出谍战片和侠盗片两种更为典型的类型电影。以小城镇为叙事背景的谍战片主要讲述近代革命战争时期共产党人士与各种敌对势力在小城镇中的明争暗斗,代表作有《奸细》(1980)、《特殊身份的警官》(1982)和《智斗美女蛇》(1984)。以小城镇为叙事背景的侠盗片主要讲述的是近代革命战争时期绿林义士投身革命反抗压迫的故事,代表作有《响马县长》(1986)和《关东女侠》(1989)。

悬疑风格小城镇电影和夺宝题材小城镇电影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发展迅速,较具娱乐性和商业价值的两种典型类型片。悬疑风格小城镇电影主要利用了小城镇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的混杂性,罪案往往发生在人烟稀少的自然空间,罪犯往往隐藏身份在小城镇中以普通人的身份出现,使调查取证和案件侦破变得极其困难,尤其是在人际关系联结紧密的小城镇上罪犯常常游走出现却又不被察觉,由此形成了极强的悬念感。此类影片的代表有《林中迷案》(1984)、《深谷尸变》(1985)和《狐狸迷案》(1988)等。夺宝题材小城镇电影主要利用了小城镇人口流动的频繁和人际关系的复杂,在这些影片中,宝物通常在野外,这时离宝物藏匿地点最近的小镇就充分发挥了地区商贸中心的作用,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各方势力往往因为宝物在此暂停整顿,于是便汇集到一起产生碰撞,形成了极具张力的叙事。此类影片的代表有《剑归》(1983)、《巴陵窃贼》(1987)、《死亡客栈》(1988)和《小毛孩夺宝奇缘》(1989)等。

此外,在市场化探索的过程中,小城镇电影逐渐淡化了先前时期较重的意识形态痕迹,形成了立足于小城镇空间的独特话语坐标系,于是,在小城镇电影类型分化的过程中,就出现了一种并不十分典型的类型片,那就是艺术片。如《没有航标的河流》(1983)、《小巷名流》(1985)、《芙蓉镇》(1986)等伤痕电影透过小城镇社会对历史进行了深刻反思,《乡音》(1983)、《边城》(1984)、《月光下的小屋》(1985)等诗电影诗意唯美地讲述了朴实的小镇故事。这些影片虽然不具有一般强类型电影那样的娱乐价值和市场竞争力,但是却拥有更明确的受众定位,并且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多在国内外获奖,可以说是代表了改革开放初期小城镇电影的最高艺术成就。

总的来看,小城镇之所以能够成为改革开放初期许多类型电影的主要叙事场域,得益于时代变迁中小城镇所形成的独特空间环境和文化氛围。在我国,小城镇空间具有流动性和多样性,这有别于城市与乡村。城市空间如法国社会学家勒菲弗所言,是出于整体性目的统一规划形成,它倾轧个性化元素,缺乏变化性和辨识度,在这一从边缘到中心的、泾渭分明的空间中,“各种形式的隔离成为可能,各种社会力量无情地将人们在空间中分隔开来”[22]。在我国,城市虽然并未达到勒菲弗笔下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一般的同质化,但剧变中的城市更多地成为影像中现代性症候披露的场所,其类型生产能力仍旧非常局限。源于我国地域广博所形成的地理面貌多样性,我国乡村空间本具有多元性,但在改革开放初期城镇化建设的背景下,随着乡村人口的外流,乡村的社会交际越来越向小城镇集中,因此日渐单一的乡村社会关系就压抑了其作为电影类型叙事场域的可能性。而从小城镇来看,我国的小城镇兼具景观的多样性和社会关系的复杂性,各种小城镇不光地域差异鲜明,在社会功能上差别也非常大,1983年费孝通先生仅在江苏吴江县一地进行调研就发现了五种类型的小镇[23]。可以说,正是改革开放小城镇繁荣发展所形成的多样性,造就了小城镇电影的多样性。

结语

20世纪90年代后,大规模城镇建设逐渐落下帷幕,小城镇数量增长逐渐放缓,在国家政策导向下[24],小城镇步入了一个侧重功能发展而非规模扩张的新阶段,小城镇电影也趋于稳定,每年保持着百分之十左右的生产份额。在这种背景下,小城镇电影的发展不再迫切需要从社会环境角度进行阐释,相反其自身逐渐成为一个反映社会问题与时代症候的独特话语坐标系。时至今日,在从第五代、第六代到新生代导演的镜头下,双旗、兰考、三峰、汾阳、奉节、安阳、巫山、贵阳、戴城、凯里、亭林、遥江、宝山、衡阳、都匀、延津、集安、独山等各色小城镇已经拼凑出一个轮廓清晰但仍待不断填充的中国文化地图。可以说,既植根于广阔社会环境,同时又能动地对社会问题进行反映和反思,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反塑社会,正是小城镇电影在与社会之间的频繁互动中所体现出的价值,未来值得我们更为深入地进行考察。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中国电影与小城镇问题研究”【17BC040】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广义上的小城镇指小城市、建制镇与集镇,狭义的小城镇指除社市以外的建制镇,在电影学研究中,小城镇电影通常采用广义的小城镇定义,指代以小城市、建制镇与集镇为主要叙事空间的电影。

[2] 孟君:《电影地形图上一处阙如的空间——论中国电影史中的小城镇电影》,《华中传播研究》2015年第1期,第123~136页。

[3]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中国电影资料馆:《中国影片大典:故事片·舞台艺术片:1949.10-1976》,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年;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中国电影资料馆:《中国影片大典:故事片·戏曲片:1977-1994》,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5年。以上数据根据《中国影片大典》所统计的从1949年到1990年之间中国公开发行的影片计算得出。

[4] 孟君:《“小城之子”的乡愁书写——当代中国小城镇电影的一种空间叙事》,《文艺研究》2013年第11期,第92~100页。

[5] [美]白睿文:《乡关何处: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连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页。

[6] [苏]B.维里切克、弓水、胡榕:《关于电影社会学的思考》,《世界电影》1991年第4期,第61~76页。

[7] [苏]E.魏茨曼、复明:《电影艺术社会学》,《世界电影》1986年第6期,第4~26页。

[8] 之所以选取1980年—1989年间小城镇电影为分析对象,是因为从改革开放施行到第七个五年计划结束之前,小城镇建设是改革的主要目标之一,这一时期小城镇数量增长最快,其后便明显放缓。此外,小城镇电影初步走向繁荣并完成类型分化的过程也与此时期基本一致。

[9] [法]埃德加·莫兰:《电影或想象的人:社会人类学评论》,马胜利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页。

[10] 《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人民日报》1978年12月24日,第1版。

[11]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六个五年计划》,全国人大财政经济委员会办公室、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发展规划司编:《建国以来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五年计划重要文件汇编》,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8年,第399~432页。

[12]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七个五年计划(摘要)》,全国人大财政经济委员会办公室、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发展规划司编:《建国以来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五年计划重要文件汇编》,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8年,第336~369页。

[13] 国家统计局:《国家数据》。[2020年11月1日]http://data.stats.gov.cn/index.htm.

[14] 国务院人口普查办公室、国家统计局人口统计司:《中国1990年人口普查资料》第二册,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1993年,第602~662页。

[15] 孟君、周雯:《考察点、时空体与坐标系:论中国电影中的小城镇》,《学习与探索》2018年第4期,第162~168页。

[16] [美]J.D.赖特:《小城镇、大社会与21世纪》,《国外社会科学》2001年第3期,第99~100页。

[17] [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48页。

[18] [英]戴维·英格利斯:《文化与日常生活》,张秋月、周雷亚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第50页。

[19] [美]安德烈亚斯·胡伊森:《大众分野之后:现代主义、大众文化、后现代主义》,周韵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7页。

[20] 新华社:《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2020年11月1日]http://www.gov.cn/test/2008-06/26/content_1028140.htm.

[21] 沈芸:《中国电影产业史》,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第211页。

[22] [法]亨利·勒菲弗:《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8页。

[23] 费孝通:《小城镇 大问题》,《论小城镇及其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1~56页。

[24] 20世纪90年代以后,国家仍然重视小城镇建设,出台了《关于加强小城镇建设的若干意见》(1994)、《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促进小城镇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2000)、《小城镇环境规划编制导则》(2002)、《国土资源部关于加强土地管理、促进小城镇健康发展的通知》(2004)、《关于开展特色小镇培育工作的通知》(2016)等政策,但小城镇建设的重点已经从数量转向质量和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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