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拟古诗批评与拟古理论的建构
2021-01-12陈璐
陈 璐
(南京晓庄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陆机诗歌以拟古著称,历来毁誉参半。学界多探讨陆机拟古的原因、特点、贡献,或对拟古批评开展个案研究。如彭丽华、林彬晖认为陆机拟古“本意不在模拟,而在借《十九首》特殊的抒情特性抒怀,所以拟作虽沿袭了原诗的主题、题材、结构、本事,却在语言风格、表现手法上自成一路”。[1](p54)指出陆机拟古的方式,肯定陆机拟古的创新。郭晨光指出陆机“拟《古诗十九首》追求‘貌同而心异’,拟乐府则‘貌异而心同’,拟作中保留了古诗产生时曾经的拼凑痕迹”。[2](p76)比较陆机拟古诗与拟乐府的差异,认为其拟作有拼凑痕迹。郑婷尹则分析吴淇对陆机拟古诗的评语,指出:“吴淇以前不是留意陆诗之形制,即是贬抑其乏情,然透过吴氏的解析,除了使我们对陆诗情感有更深切的理解,吴论也打破前此诗评家对陆机拟作缺乏情感与生命力的负面观感。”[3](p93)揭示吴淇在陆机批评史上的重要地位。以上研究尚未梳理陆机拟古诗的批评历程,也未注意拟古理论的建构,本文对此略做考察,以进一步揭示陆机拟古诗的特点,明晰拟古传统的形成,推进拟古理论的发展。
一、明代以前陆机拟古诗典范地位的确立与学界的质疑
(一)晋唐拟古之风与陆机拟古典范地位的确立。
西晋时期,陆机拟古诗辞藻华美、风格清新,拥有较高声誉。据史书记载,陆机闭门勤学十年,写下《辩亡论》《拟古十四首》等作品,以致声溢四表,其中《拟古十四首》为现存最早的拟作。当时陆机以才多著称,拟古能与古人争胜、炫耀才华。陆机对古诗进行模拟创新,其特点是辞藻华美、结构缜密,开后世文人拟古之先。东晋玄言诗盛行,陆机拟古诗受到的关注相对较少,相关评论集中在潘陆优劣上。降至南朝,拟古之风盛行,如陶渊明《拟古九首》、鲍照《拟古八首》等,均模拟陆机拟古诗,陆机拟古诗备受称赞,被视为典范作品。如萧绎《金楼子》说:“刘休元,少好学,有文才。尝为《水仙赋》,当时以为不减《洛神》;《拟古》诗,时人以为陆士衡之流。”[4](p654)刘铄善写拟古诗,被许为陆机之流,即拟古以陆机为典范,其地位能与曹植《洛神赋》比肩,陆机与曹植是南朝文士的楷模,其中陆机以诗名而曹植以赋名。钟嵘《诗品》称陆机拟古诗为“五言之警策”,并评曰:“陆机所拟十二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5](p75)认为陆机拟古诗可与原作相媲美,从文、意两方面揭示其特点,即温、丽、悲、远,并确立其典范地位。比较而言,古诗语言古朴、结构简单,陆机拟古诗语言华美、结构缜密,与南朝华美之风相合,被钟嵘赞为一字千金。陆机拟古诗多被当时的选本选录,体现其受重视的程度。如萧统《文选》设“杂拟”类,共收录十位诗人,其中选陆机诗12首、张载诗1 首、陶渊明诗1 首、谢灵运诗8 首、袁淑诗2 首、刘铄诗2 首、王僧达诗1 首、鲍照诗5 首、范云诗1首、江淹诗30首。陆机拟古诗的选录数量仅次于江淹,居于第二位,但江淹拟古诗是拟古代作家而并非古诗,在萧统心中,陆机拟古诗地位更高,且萧统以陆机为首,意在肯定其创造杂拟文体的开创性。徐陵《玉台新咏》选录陆机诗歌7 首,全部为拟古诗。可见,不论是在子书诗话,还是总集选本中,陆机拟古诗都备受推崇,被视为拟古诗的典范之作和陆机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
降至唐代,论者开始解析陆机拟古诗,其文学意蕴得到彰显。如《文选》五臣注曰:“拟,比也,比古志以明今情。”[6](p575)认为拟古实则抒发情感,揭示陆机拟古诗的情感内涵。而据五臣注,陆机拟古诗可分四类:一是表达闺妇之思,如《拟行行重行行》《拟迢迢牵牛星》《拟涉江采芙蓉》《拟青青河畔草》《拟明月何皎皎》;二是抒发朋友之情,如《拟庭中有奇树》《拟明月皎夜光》;三是展现行乐之意,如《拟今夜良宴会》《拟东城一何高》;四是凸显坚贞之志,如《拟兰若生朝阳》《拟庭中有奇树》。可见,陆机拟古诗内容丰富,既有古诗常见的闺妇思夫、及时行乐等内容,也有表达高洁品格、故乡之思的内容,扩展了古诗的抒情范围。五臣的部分注解折射出西晋政局,指出陆机拟作的现实价值。如《拟明月皎夜光》“喻权臣用事,时气迅速,人情渐坏,在贵忘贱之意”。[6](p578)陆机入洛后政局动荡,先有杨骏、贾后执政,后有齐王冏、赵王伦乱权,此诗恰好反映当时情况,说明陆机拟作并非停留于模拟层面,而是有深刻的寓意。另一方面,五臣在注解中常用比字,表明陆机拟作是“比古志以明今情”,如《拟兰若生朝阳》以松柏自比、《拟青青陵上柏》以灵草自比,凸显陆机高洁品格,这与陆机入洛后遭遇相符。陆机作为亡国之余,在入洛后备受北方名士歧视,加上陆机以儒学立身,北方名士以玄学为主,社会奢靡之风盛行,陆机对此颇为不满。五臣注阐释了陆机拟古诗的“今情”,揭示出陆机拟作的社会价值。
(二)体律相近:宋人对陆机、江淹拟古诗关系的认识。
宋代论者重在考证陆机拟古诗词句、渊源,如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指出陆机拟古诗押双韵,范晞文在《对床夜语》中认为陆机拟古诗“冒”字取自曹植诗等。评论则集中在比较陆机与江淹拟古诗。如张表臣说:“陆士衡作拟古,而江文通述杂体。虽华藻随时,而体律相仿。”[7](p450)认为陆、江拟古诗虽辞藻不同,时代各异,但体律相近,有一定渊源关系。在此之前,萧统选录陆、江拟古诗最多,其著录顺序已表明两人关系,揭示出陆机对江淹的影响,即江淹拟作承袭陆机拟作的体例,且文体性质相同。而江淹拟作中有《陆平原羁宦》,羁宦也是陆机诗歌的主要内容,反映出江淹对陆机诗歌的深刻理解。不同的是,两人拟作对象、方法有异:陆机拟汉魏古诗、以辞为主;江淹拟前代作家、以意为主。因此,宋人对陆、江拟作高低进行了判定,如严羽说:“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至于刘玄休《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8](p191-192)严羽称赞江淹拟古最长,能够形神俱备,认为陆机拟古诗不如江淹,文中指出谢灵运、刘铄、鲍照拟古之失,与《文选》所录作家相同,但未提及陆机,批评态度可知。从文体发展来看,江淹拟古继承陆机,拟作手法娴熟,范围广泛,从以辞为主到以意为主,在拟古方法上确胜陆机一筹。
当然,严羽的观点并未得到广泛认同,陆机拟古诗开拟古之先,其地位仍然较高。如林希逸将陆机与曹植并列,称:“自五言既兴,子建咏于前,士衡继于后。而后有谢庄之赋‘流光徘徊,赋之高楼’‘照有余辉,揽不盈手’,语粹而味深,殆为古今绝唱。”[9](p663)其中“流光徘徊,赋之高楼”指曹植《明月上高楼》,“照有余辉,揽不盈手”指陆机《拟明月何皎皎》。林希逸论诗主张抒发性情,推崇自然清淡,正如沈扬所说:“林希逸诗学思想以性情为基点,故作诗评诗雅重兴寄,因静照物,强调作家自身情性涵养,力戒尘俗气,具此识力方能透悟诗门要义。在尊尚经典的同时,讲求奇而有法、正而不拘的创作宗旨。”[10](p15)林氏尊崇曹植、陆机等经典作家,所举为曹、陆名句,两诗以思妇为比,表达思君、思夫之情,寄托个人哀怨,正合兴寄理念。可以说,林希逸继承南朝文士观点,对陆机拟古诗进行摘句品评,促进了陆机拟古诗名句的传播。
(三)元代书画的遗貌取神与学者对陆机拟古诗弊端的揭示。
元代学者开始讨论拟古方法,指出陆机拟古之弊,陆机拟古诗的典范地位受到质疑。如刘履说:“苍山曾原尝曰:‘拟诗好学画,当识家数,要先得其笔意,运规制于胸中,然后下笔乃可。若展尽临貌,虽似亦下矣。前人拟古既用其意,又用其字是盗之也,非拟也。’此论最为切当。愚按晋人如张孟阳、陆士衡皆不免坐此失,独陶靖节脱去绳墨,直写所蕴,可谓度越前辈矣。”[11](p204)刘履引曾原一言论,指出拟古应当先得笔意,不能求貌之似,批评陆机拟古只是展尽临貌,未能达到意之层面,这可能与元代绘画的风尚有关。正如高毅清所说:“元代绘画表现出与以往年代不同的风格面貌……倾诉着对时政的愤怨、抒发着画家们的生活理想、强调作品的内在品位、玩赏着笔墨所蕴含的奥妙意趣、崇古倡新、追求逸格。”[12](p9)即元代绘画注重意趣、追求创新,强调作品的社会内容,而陆机拟古诗主要追求形貌,内容往往比较隐晦,时有模拟之弊,不符合遗貌取神的标准,受到曾氏的严厉批评。相比五臣,曾氏不仅界定拟古含义,还提出拟古方法,即以神为主、以形为次,为拟古诗指明方向。而刘履批评陆机拟古意、字相同,有剽窃之嫌,继承曾氏的观点,并赞赏陶渊明拟古脱去绳墨,直写所蕴,即拟意优于拟词。同时,刘履《选诗补注》收录陆机诗歌14首,没有1首拟古诗,而选陶渊明拟古诗5首,鲍照2首,可见刘履对陆机拟古诗评价较低,而以陶渊明拟古为典范,正是看重陶诗重意趣。如前所论,严羽已经指出陆机拟古诗重辞之弊,但并非得到宋人的广泛认同,因为宋人对江淹诗歌评价不高,并未动摇陆机拟古诗的典范地位,至刘履以时人推崇的陶渊明为准,才使得陆机拟古之弊渐为人所接受,其典范地位自然受到质疑。
二、明代对陆机拟古诗的批评与拟古难易论
(一)拟古无用:明人对拟古的总体态度。
明代复古思潮盛行,明人重视抒发性情,认为拟古是窃古人题目,不能表达真情,对拟古多持否定态度。如方豪说:“昔人有云:‘诗文须自出一机轴,何能共人生活’,此有意于求异者之言也,然不犹贤于尚同者乎。今之为诗文者,动拟古人,每自许曰:‘某篇拟陶,某篇拟谢,某篇拟李,某篇拟杜’,细考之其拙者不免画虎之诮,即工矣亦不过葫芦之画而已,何足取哉!惟其善养性情,团观篇什,胸中有古作家,满而后发,无意于拟古人,而古人句法在吾口头,不求异于人而人自不可及,夫然后可以擅大家之称矣。”[13](p364)方豪批评了当时以拟古求名的不良风气,认为拟古必须自出机杼,无意于拟古,才能成为大家,强调自抒怀抱,可谓切中时弊。郑利华指出:“鉴于在复古的视阈下格外注重对古作法度规则的体认,追求宗尚目标的审美风范,李、何诸子在其具体的诗文创作实践中也为此受到拘缚,不同程度地陷入依赖古法的误区,从而影响到他们内在情感和艺术个性的表现。”[14](p191)当时前后七子虽然提倡复古,但因过于注重法度而陷入误区,压抑了诗歌情感和艺术个性,即方豪所说葫芦之画。在此情景下,部分论者认为不必拟古,如顾应祥说:“今之能诗者,往往上拟楚词汉魏,甚至窃其题目而仿效之。予以为不必如此。夫诗也者,所以道性情也,比拟古人之作,何益于性情。况古今异宜,若发于性情之正而可歌可咏,则古亦可也,今亦可也,何必一一窃古人之体而后谓之诗乎。”[15](p483-484)指出拟古不能表达性情,只是窃取古人之体,不可谓之诗;只要发于性情,古诗今诗皆可,反对当时以古为尊的看法。可见,拟古的主要问题在于其压抑性情,跳不出古人的束缚,甚至有剽窃之嫌。江盈科则从古诗产生的环境出发,认为拟古不能超过原作,提出拟古无用的观点,其《雪涛诗评》曰:
古乐府、古诗所命题目,如《君马黄》、《雉子班》、《艾如张》、《自君之出矣》等类,皆就其时事构词,因以名篇,自然妙绝。而我朝词人,乃取其题目,各拟一首,名曰复古。夫彼有其时,有其事,然后有其情,有其词;我从而拟之,非其时矣,非其事矣,情安从生?强而命词,纵使工致,譬诸巧工能匠,塑泥刻木,俨然肖人,全无人气,何足为贵?夫肖者且不足贵,况不肖者乎?且《君马黄》、《雉子班》等题,若必一一拟作,则《关雎》、《螽斯》之类,何为丢下不拟?岂古乐府、古诗能古于《三百篇》耶?以此见拟古无用,叠屋架床,虚糜岁月,不足立名。[16](p800)
江氏批评明代拟古风气,指出拟古没有其时其事,不能有其情其词,不如古诗自然绝妙。即古诗产生的环境已然不在,拟古不过是塑泥刻木,亦步亦趋,即便全然相似,也不足贵。同时,他从古诗出现的时代分析,指出《诗经》最古,拟乐府、古诗不如拟《诗经》,认为拟古不足立名,从而全面否定了拟古的价值。究其原因,江盈科生活在晚明,与袁宏道交往密切,也受阳明心学影响,提倡诗歌抒写性灵,主张各代有文,并贵真尚趣,反对剽窃模拟。当然,江氏的拟古无用论是在晚明重情思潮下产生的,不能代表明前中期文人的看法,再说拟古也并非毫无价值,江氏观点有失偏颇,但从总体上看,明人确实不提倡拟古,因为拟古阻碍性情抒发,且容易形成剽窃之风,给诗坛带来不良影响。
(二)明代复古思潮下陆机拟古诗形似的批评。
明代复古思潮盛行,明人对拟古总体持否定态度,对陆机拟古诗评价较低,相关批评主要集中在形似方面:
第一,认为陆机拟古诗重在辞藻,缺乏创新之处。如朱谏说:“按拟古者,拟古诗也。自汉以前,则以孔子所删三百篇为古诗。自汉以后,则以苏李为古诗。……晋陆士衡、陶渊明拟古之作效乎此也,或用其辞而发挥之,或用其意而敷演之,然时有古今而材质有厚薄之不同,言辞议论声嗟气叹者亦不同矣。虽弊精竭力拟而效之,终不能相若也。晋不及汉,唐不及晋。李白一代文人也,其拟古之作材气虽充溢,而情思态度则劣矣,况后世乎!”[17](p169)朱谏指出陆机拟古在辞,陶渊明拟古在意,李白所不能及,其拟作虽然材气充溢,但缺乏情思,不能超越原作。同时,朱谏梳理拟古发展历程,指出汉前以《诗经》为古诗,汉后以苏李诗为古诗,陆机模拟古诗,地位自然不高。他指出拟古的两种路径,一是用辞发挥,一是用意敷演,虽能体现诗才,但不能比肩古诗,有尊古卑今的倾向。在诗歌上,朱谏崇尚李白,注重真实情感的抒发,对陆机拟古持批评态度。胡应麟则说:“拟《十九首》,自士衡诸作,语已不伦;六朝而后,徒具篇名,意态风神,不知何在。惟近仲默十八章,格调翩翩,几欲近之。乐府自晋失传,寥寥千载,拟者弥多,合者弥寡。至于嘉、隆,剽夺斯极。而元美诸作,不袭陈言,独挈心印,皆可超越唐人,追踪两汉,未可以时代论。”[18](p40)“然平原诸文,模拟何众,而创获何希也?平原诸诗,藻绘何繁,而独造何寡也?”[18](p147)胡应麟认为拟古重在创新,追求意态风神,而不在藻绘雕刻,他赞赏何景明拟古诗格调翩翩、王世贞不袭陈言,批评陆机诗歌一味模拟,以致缺乏创新,指出拟古要有古诗情思。可见,明人重视诗歌情思,认为拟古不在辞藻声律,而在格调意态,不然便是徒有其表。
第二,认为陆机拟古诗逐句模仿,没有情兴神韵。如王世贞说:“孙兴公云:‘潘文浅而浄,陆文深而芜。’又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拣金,往往见宝。’又茂先尝谓士衡曰:‘人患才少,子患才多。’然则陆之文病在多而芜也。余不以为然。陆病不在多而在模拟,寡自然之致。”[19](p125)王世贞虽认同陆机病在多而芜,但指出根本的缺点在于拟古,作品没有自然之致,不能表达个人情感。王世贞论诗主张才思格调,崇尚真我、辞达,“主张创作主体要深于情、富于辞、沉于思,这是对作品写出来之前作者‘才思’的要求”。[20](p103)因此陆机虽以才多著称,但诗歌追求多而芜,重在模拟而没有“深于情、富于辞、沉于思”,无法达到自然天成的境界。许学夷则说:“先儒谓靖节退归后所作,多悼国伤时托讽之语,然不欲显斥,故以《拟古》等目名其题云。愚按:此论靖节甚当,不然,则靖节亦有意与作者争衡耳。且如士衡诸公《拟古》,皆各有所拟;靖节《拟古》,何尝有所拟哉?斯可见矣。”[21](p104)与陶渊明相比,陆机拟古诗各有所拟,有意与作者争衡,不如陶渊明自抒怀抱。这里提出陆机拟古的两个特点:一是追求形似的方法,二是求胜于古的心态。许学夷认为拟古应该直写己怀,追求情兴神韵。而陆机拟古诗追求形似,有意与古人争胜,不如陶渊明自然。许学夷论诗崇尚性情、性灵,主张文学在继承中发展,而陆机拟古诗在字句模拟而缺乏情兴神韵,未能得古诗之妙,既没有表达个人性情,也阻碍了诗歌发展的步伐,不值得仿效。
当然,陆机拟古诗开文人拟古之先,部分学者将其作为学诗门径,赞赏其有神思、苦心。如黄省曾说:“士衡少有异才,闭关积学,翩翩入洛,即悚叹群彦矣。其诗躭华萃奇,格气稍弱而秀言清思,渊浩不竭,安仁、景阳所不逮也。故钟嵘品为太康之英,信矣。又谓所拟古诗十二首,温丽悲远,惊心动魄,几乎一字千金。予诵至‘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神会意灵,虽士衡亦不知其何缘得此。”[22](p755)黄省曾发展钟嵘观点,认为陆机拟古诗虽气骨不足,但有秀言清思,令人神会意灵,揭示陆机拟古诗的清新之美。黄省曾生于吴中,深受六朝文风熏染,对前贤陆机推崇有加,认为陆机促进了吴中文风的形成,拟古诗开创一代新风。孙鑛将陆机作为拟古之始,揭示其拟古用心。他说:“拟古自士衡始,句仿字仿,如临帖然,然又戒太似,所以用心最苦。大抵贵得其神。若拟古诗,则诗道自进。”[23](p325)指出陆机拟古用心最苦,能得其神,不失为学诗门径。他评陆机拟古诗多以古淡、清丽目之,注重与原作比较,揭示陆机拟古妙处。可见,陆机拟古诗虽然追求形似,但有秀言清思,能得古诗之神,为初学者指示门径。孙鑛论诗崇尚精腴简奥,讲究为文之法,提倡千锤百炼,而陆机拟古的“句仿字仿”正体现锤炼之功,能为后世文士示以门径,由此诗道自进。与多数明人论述角度不同,孙鑛未从辞藻、性情等方面着手,而是从诗法角度肯定陆机开创之功,揭示出陆机拟古诗方法上的价值。
(三)拟作风格与诗体难易:明人对拟古理论的建构。
明人在批评陆机的同时,也对拟古方法进行了探讨,形成了一套比较完整的理论。首先是注重不同诗体的特征,提出拟古应遵循的基本原则。如王世贞说:“拟古乐府,如《郊祀》《房中》,须极古雅,发以峭峻。《饶歌》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须斟酌浅深质文之间。汉、魏之辞,务寻古色,《相和》《瑟曲》诸小调,系北朝者,勿使胜质;齐、梁以后,勿使胜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纤。拙不露态,巧不露痕。宁近无远,宁朴无虚。有分格,有来委,有实境。一涉议论,便是鬼道。”[19](p23)王世贞指出拟古应注重古诗的风格,追求拙不露态、巧不露痕,强调分格、来委、实境,尤其不能掺杂议论。王世贞注意到各种诗体的风格差异,提出模拟的具体要求,如乐府须古雅、汉魏之辞须古色、北朝乐府以质为主等,揭示诗歌文体的地域、时代特征。王世贞论诗注重法度,主张在复古中创新,对拟古乐府诗作,王世贞提出一系列标准,意在矫正明代诗坛剽窃之弊。
其次是比较拟古诗与拟乐府之难易,从而说明拟古的具体方法。试看以下评语:
拟古惟古诗及乐府五言为难,而饶歌及乐府杂言为易。盖古诗及乐府五言,体有常法,而意未可移,故拟者不能自如,而其情易疏。饶歌及乐府杂言,体无常法,而意可窜易,故拟者得以操纵,而其调易古。[21](p53)
乐府能着奇想,着奥辞,而古诗以雍穆平远为贵。乐府之妙在能使人惊,古诗之妙在能使人思。然其性情光焰,同有一段千古常新,不可磨灭处,彼后人作诗者,人人拟作一番,若以为不可已之例,不容变之规。高者别求奇奥,于本色已远;若但摩娑其面貌音字,使俗人手中、口中、眼中,人人得有十九首,至使读书者喜诵乐府,而不喜诵古诗,非古诗之过,而拟古诗者之过。故乐府犹可拟,古诗不可拟也。[24](p117)
许学夷指出拟古诗及乐府五言难,因有常法而不能自如,拟饶歌及乐府杂言体易,没有常法而可以操纵。钟惺揭示拟古与拟乐府的特点,提出古诗不必拟的观点,认为古诗应雍穆平远,不在追求奇奥,故古诗不可拟,乐府能着奇想奥词,故可以拟。相比而言,许学夷以诗法论情,指出拟古乐府的具体方法;钟惺着眼于古诗与乐府的特征,指出乐府可拟而古诗不可拟。这与两人的诗学观点有关,许学夷论诗主张独抒性情,古诗及乐府因情不易得而难拟。而钟惺论诗主张幽深孤峭,反对剽窃模拟,因而否定拟古之作,乐府能着奇想妙词,得到钟惺的赞赏。可见,明人认为拟古既要注重原作风格,又要分清诗体难易,甚至提出了古诗不可拟的观点。
三、清代对陆机拟古诗创新的肯定及关于拟古尺度的讨论
(一)清代诗风新变与清人对陆机拟古诗情感、风格的赞赏。
清代诗歌不再以复古为准,而是广泛吸收前代诗歌优点,呈集大成之势。学人不再把陆机拟古诗当作复古的对立面予以批判,批评话语既有继承,又有发展。从继承方面来说,清人论述更加全面透彻,融合前人观点,辩证看待陆机拟古的优劣,可分以下三方面。
第一,认为陆机拟古重在形似,缺乏古人神思,但将其作为拟古之始,肯定其开创之功。如吴淇说:“拟诗始于士衡。大抵拟诗如临帖然。古人作字,有古人之形之神。我作字,有我之形之神。临帖者,须把我之形堕黜浮尽,纯依古人之形,却以我之神逆古人之神,并而为一,方称合作。不然,借古人之形,传我之神,亦其次也,切勿衣冠叔敖。”[25](p245)吴淇认为拟古应如临帖一样,应先形似再神似,肯定陆机开创之功。他赞赏陆机拟古诗冲澹古雅、情景交融,没有模拟痕迹,能与古诗神似。吴淇论诗崇尚六朝,以儒家诗教观为准,编选五言经典之作,而陆机以儒学立身,其拟古诗抒写家国之情,符合儒家诗教精神,故吴淇对陆机拟古倍加赞赏。贺贻孙则持相反观点,认为“拟古诗须仿佛古人神思所在,庶几近之。陆士衡《拟古》,将古人机轴语意,自起至讫,句句蹈袭,然去古人神思远矣”。[26](p143-144)批评陆机拟古诗句句蹈袭,没有古人神思,认为拟古应求神似,而不是停留于形似。贺氏论诗提倡性灵,崇尚自然质朴,特别强调抒写悲愤之情,而陆机拟古诗仅在字句模拟,没有真情实感,辞藻华美绮靡,不能与古诗相比。关于形似与神似的争议,宝廷有一段论述值得注意,他说:
自来拟古者惟学其貌,如小儿摹字,处处随人,纵摹仿逼肖其妙,仍非己有,最为下品。才高者耻于随人步趋,恒自出新奇,又乖拟古体裁。拟古云者,当拟其神,而亦不可弗拟其貌,必神貌皆肖,乃不负一“拟”字。不然,遗神取貌是袭古,非拟也;遗貌取神是学古,亦非拟也。[27](p205)
宝廷认为拟古应形似与神似并重,做到神貌皆肖。若仅仅形似,则是袭古而非拟古;仅仅神似,则是学古而非拟古。宝廷区分袭古、学古、拟古的界限,对拟古提出了形神兼备的要求,指出学古高于袭古。而吴淇、贺贻孙都是偏重某一方面,吴淇重视形似,贺贻孙重视神似,不如宝廷论述完备。可以说,形神兼备才是拟古的理想境界,两者缺一不可,其中神似高于形似。但在拟古的具体实践中,应是先形似再神似,存在一个发展的过程,陆机是拟古形似阶段的开创者。
第二,认为陆机拟古诗注重辞藻,没有寄托自我情感,不能自成一体。方东树认为:“汉、魏、阮公、陶公、杜、韩皆全是自道己意,而笔力强,文法妙,言皆有本。寻其意绪,皆一线明白,有归宿,令人了然。其余名家,多不免客气假象,并非从自家胸臆性真流出。如醴陵《杂拟》、陆士衡等《拟古》,吾不知其何为而作也。”[28](p11-12)“拟古而自有托意,如曹氏父子,用乐府题而自叙述时事,自是一体。太白《古风》、曲江《感遇》,自述怀抱,同于咏史,亦可也。拟古而自无所托意,特文人自多其能,导人以作伪诗而已。东坡和陶,虽自有题,亦觉无味,殆与士衡同一才多之患邪!渊明《拟古》,是用古人格,作自家诗。”[28](p37)批评陆机拟古诗没有真情,不如陶渊明、杜甫自成一格。他认为拟古应该意绪明白,自道己意,强调言皆有本,而不是步趋古人。同时,方东树认为陆机拟古没有托意,不能自抒怀抱。他指出拟古既要遵守古人格调,也要自成一体,否则就是教人作伪诗,不值得仿效,强调拟古的创新性。方东树论诗“坚持儒家诗学的‘言志’观念和诗教精神,在诗学取向上崇真黜伪、崇雅贬俗,体现桐城派古文‘雅洁’之审美趣味和文以载道观念的影响”。[29](p53)而陆机拟古意在炫耀才华,既未体现儒家诗教观念,语言也不够雅洁。另一方面,清人多赞赏陶渊明拟古诗,认为其能自抒怀抱,陆机所不能比,如潘德舆说:“惟陶公‘日暮天无云’一首,得自然之趣,然亦浑言拟古,故能自尽所怀。若陆士衡专取一题而拟之,共十二首,谢康乐、江文通专取一人而拟之,谢共八首,江共三十首,舍自己之性情,肖他人之笑貌,连篇累牍,夫何取哉!”[26](p2143)批评陆机拟古诗辞藻繁复,不能表达自己性情,不如陶渊明自尽所怀,谢灵运、江淹皆是如此。
第三,认为陆机拟古诗平弱、呆板,不能得古诗神境。如陈祚明评曰:“虽拟古,自是本调,此古人临帖法,但嫌太平弱,无远情逸调可以振之。夫拟古仅随古人成构,因袭词章,可不作也。求胜于古,始堪拟古。”[30](p321)指出拟古不应停留于因袭,要能胜于古人。陈祚明论诗“崇尚至情至性的自然流露,格外欣赏那种灵动生活之趣及苍古之风,而最终归结于‘作意’”。[31](p95)平弱显然不合灵动之趣,因为归结“作意”,陈祚明特别强调诗法,提出拟古的具体方法,指出神似的重要性:“学者须先辨古人之体,一一参其性情声调,拟古成篇,亦自炼风格之一法也。比诸临摹古帖,首重得神。自康乐拟公宴,已乖胜解。缘而降,奉一家为模范,心慕手追者,或亦有之。若统会殊流,妙极旨趣,自非胸罗百代,悟风雅之源者,岂易言哉!”[30](p766-767)指出拟古应先辨体制,再参性情声调,才能自成一家,提出首重其神的观点。如前所论,吴淇重视形似,贺贻孙重视神似,宝廷重视形神兼备,方东树重视性情,陈祚明融合他们的观点,以神似为主,先体制而后性情,建构了拟古理论的体系。部分论者与陈祚明观点一致,但论述不够完备。如李重华说:“陆士衡《拟古诗》,名重当世,余每病其呆板。”[32](p935)认为陆机拟古诗比较呆板,即句句模拟,没有变化。宋长白也说:“陆平原拟古诸作,如方袍幅巾而谈庄、老,矜贵有余,疏通绝少。”[33](p342)“《古诗十九首》浑沦磅礴,纯乎元气。钟嵘谓:‘十四首是陆机所拟,几于一字千金。’余谓平原手腕痴重,要非苏、李一流人物,未易得其神境。”[33](p742)指出陆机拟古诗缺乏变通,不能得古诗神境。两人所论只在呆板一面,皆为陈祚明所论,且未形成体系。可以说,明人已指出陆机拟古缺乏古诗神思,但并未进行具体论述,清人提出陆机拟古诗平弱、呆板,并建构了较为完整的拟古理论体系。
从发展方面来看,清人肯定陆机拟古诗的优点。首先,认为陆机拟古诗有独至之情,可与古人同调。如王夫之说:“平原拟古,步趋如一。然当其一致顺成,便尔独舒高调。一致则净,净则文。不问创守,皆成独构也。”[34](p174)“陆自有如许风味,苦为繁杂谄曲之词所掩耳。人可不自珍其笔,而为物役俗尚所夺耶?作者意不可问,拟者亦相求于僾肃之中。可为独至之情,绝可与古人同调。”[34](p175)王夫之虽然批评陆机拟古步趋如一,惋惜辞藻繁杂,但肯定其独舒高调,赞赏独至之情,即陆机拟古有创新性。之前论者多批评陆机辞藻繁复而导致情感不彰,王夫之抛开前人成见,挖掘陆机诗歌的独特情感。其次,认为陆机拟古诗有思致、气骨,风格比较流逸。如宋长白说:“拟古不如代古,此竟陵之说也。平原拟古诸什,借题写意,与原倡绝不相蒙。然思致沉着,亦足动人咀味。鲍明远、江文通虽声口韶秀,要是本色当行语耳。”[33](p742)赞赏陆机拟古思致沉着,肯定其借题写意的拟古方法。部分论者还从音律角度论述,如方廷珪说:“按古诗十九首,此错举其首句为题目,谓之拟者,变己之体格音节以拟之也。士衡诗极沉厚,此却出以流逸,究竟用意不能出十九首,但文变耳。”[35](p109)方廷珪评点重视方法,指出陆机拟古诗改变古诗文意,风格流逸,特点是从体格音节拟之,但用意未出古诗范畴。可见,部分清人对陆机拟古诗颇为肯定,从风格、结构、内容、音律等多方面论述,如王闿运重在结构、风格,宋长白重在方法、内容,方廷珪重在体例、音律,指出陆机拟古诗风格流逸、结构缜密、思致沉着、音节韶秀。
(二)临摹之别:清人对江淹、陆机拟古关系的再认识。
陆机拟古诗与江淹有一定渊源,清人也进行了比较,论述更为具体。他们认为陆机拟古诗不如江淹,但指出两人各具特点。即陆机重在模拟字句,颇有开创之功;江淹重在传达神韵,堪为拟古典范。试看以下评语:
传写古帖,有临有摹,临者取神气之肖,摹者取点画之同。褚临《兰亭》多参己法,而周越辈笔笔入古,乃见诮于奴书,当知此意。士衡拟古所以不及江淹者,弊由于此。[36](p149)
诗人拟古之作,惟江文通最善。所拟李陵从军、曹植赠友、刘桢感遇、张华离情、张协苦雨、鲍昭戎行等篇,杂之各集,几无以辨其神韵词气,色色偪肖。[37](p428)
纪昀以书法为喻,指出陆机拟古重摹,不如江淹拟古重临,临高于摹,有神气之肖。马星翼认为江淹拟古最善,能够达到神韵相似,陆机所不能及。可见,二人认为,陆机拟古诗不如江淹,主要原因在于陆机拟古诗停留于形似层面,不如江淹神似之妙。如前所论,宋人认为江淹陆机拟古诗体制相同,着眼于其继承关系,严羽也指出江淹高于陆机,但并未说明原因,明人以性情为标准,认为陆机、江淹拟古皆不如陶渊明,陆机是形似,江淹是神似,唯陶渊明是形神兼备,自创一格。清人则从拟古方法入手,辨别江陆区别,品评江陆高下。但从拟古发展史来看,陆机追求形似,江淹重在神似,从形似到神似既表明拟古方法的变化,也是拟古诗发展的必然结果,即陆机是开创者,江淹是继承者,两人各有所长,并无高下之分。
(三)泥于古题和与题相背:清人对拟古尺度的讨论。
清人对拟古尺度有所探讨,大致形成两种观点。一是认为古诗成就很高,拟古缺乏创新,不可进行拟古。如薛雪说:“拟古二字,误尽苍生。声调字句,若不一一拟之,何为拟古?声调字句,若必一一拟之,则仍是古人之诗,非我之古诗也。轻言拟古,试一思之。”[32](p687)从声调字句来说,拟古不如古诗,误尽天下苍生,并非个人之诗,即拟古没有创新性。如前所论,陈祚明从声调指出陆机拟古之流逸,而薛雪强调拟古非个人声调。薛雪是叶燮的学生,论诗主张独抒性灵,反对拟古之作,对拟古持否定态度。彭端淑说:“余最恶拟古。古人之诗已登峰造极,后之拟者能及之哉?不能及,不作可也。昔之善拟古者,仅一江文通。太白才高,无所不可;若工部、昌黎诸公,则固不肯为也。”[38](p91-92)认为古诗不可及,没必要拟古,拟古成功者仅江淹一人,即拟古很难超越原作,并以杜甫、韩愈不肯拟古为例。陈仅则说:“非特乐府不必拟,即古诗亦不可拟。诗者,性情也。性情可拟乎?古人但借其题而不拟其体,自谢康乐、江文通拟古之体兴,而诗道衰矣。”[26](p2225)认为诗歌重在表达情感,不宜拟古,否则会造成诗道衰落,即拟古诗缺乏性情。可见,不可拟古的原因主要有声调重复、缺乏性情、古诗成就太高三方面,反映出时人尊古卑今的观念。二是认为拟古要把握好分寸,既不能拘泥于古题,又要避免与古题相差太远。如马星翼说:“拟古之作但可偶为之,未可专门也。大约其弊有二。如汉诗《上留田行》,曹子桓拟之为一体,李太白拟之又为一体,各抒胸怀,何必更假古名也。至张协《拟四愁》,规模字句而失之毫厘,辟画虎不成反类狗也。夫诗之作也,以达意耳。苟能达意,何须先意立题。泥于古题,一弊也;与题相背,又一弊也。”[37](p429)指出拟古有两大弊端,一是一味模拟而泥于古题,二是追求创新而与题相背,揭示出师古和师心的矛盾。马星翼对拟古并非否定,而是指出拟古尺度不好把握,若重视内容则与题相背,若重视题目则诗意不佳,造成题意相背,无法达到拟古的效果。
综上所述,从西晋至清代,陆机拟古诗批评经历曲折过程,大致来说,可分三个阶段。明代以前,陆机拟古诗典范地位得以确立,重在比较陆机与江淹的拟古诗,揭示两人拟作的渊源关系,并讨论拟古方法,指出陆机拟古之弊。降至明代,围绕陆机拟古诗的评价,学界产生了两种看法,既有学者指出陆机拟古诗注重辞藻、逐句模仿,以致缺乏创新、神韵,也有人肯定陆机拟古诗为学诗门径,富有神思、苦心。同时,明人开始建构拟古理论,认为拟古既要注重原作风格,又要分清诗体难易,甚至提出古诗不可拟的观点。清代的陆机拟古诗批评呈新变面象,清人认为陆机拟古诗平弱、呆板,但肯定其开创之功,赞赏其有思致、气骨。此外,清人对拟古尺度有所讨论,提出拟古既不能一味模拟而泥于古题,也要避免追求创新而与题相背。可以说,历代对陆机拟古诗的批评内容丰富,在陆机批评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大致有以下两方面。
第一,揭示了陆机拟古诗的特点,深化了对陆机拟古诗的认识。历代对陆机拟古诗的批评,揭示出陆机拟古诗的主要特点,即追求形似、辞藻华丽,但也导致平弱呆板、缺乏情感。从方法上看,陆机拟古诗句句模拟,不能得古诗神韵;从结构上看,陆机拟古诗缜密细致,体现良苦用心;从内容上看,陆机拟古诗思致沉着,改变古诗文意;从诗史发展看,陆机拟古诗指导学诗门径,具有开创之功。可以说,陆机拟古并非只是呆板模仿,历代学者多有肯定,自有其诗史价值。
第二,明晰了拟古传统的形成,推动了拟古理论的发展。历代论者比较陆机与江淹拟古诗,提到曹植、陶渊明、杜甫、李白、李梦阳、何景明、王世贞等,形成了中国古代的拟古传统。其中陆机拟古追求形似,江淹重视神似,陶渊明自抒怀抱,代表了三种主要的拟古派别。同时,历代学者逐步建构拟古理论,认为拟古要有古诗神思,富有个人情感,努力追求创新。从拟古方法上看,应先形似而后神似,但神似高于形似。此外,拟古还应注意诗体特征,遵循原作风格,既不能拘泥于古题,也要避免与题相背,推进了拟古理论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