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中的承传
——重探王文兴《家变》中的父子冲突
2021-01-12何海峰
何 海 峰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家变》是王文兴历时7年完成的一部巨著,被誉为“台湾文学20年来最令人惊心动魄的一本突破性的小说”[1]。小说通过探析父子冲突这一矛盾主线挖掘“家变”之下的“变”与“不变”,也进一步厘清20世纪60年代以范晔为代表的台湾青年在传统意识与现代意识之间的挣扎。1973年,《家变》在台湾一经出版便引发了台湾文坛的一场“地震”,一大批学者争相讨论,爱之者赞誉有加,厌之者则大加挞伐。如颜元叔认为《家变》是中国近代小说少有的杰作之一[2],吕正惠却认为王文兴是“‘落后’的社会里彻底西化的知识分子”[3]。尽管对《家变》的褒贬不一,但小说创作自有其时代意义,且具有较强的写实性,小说里刻画的父子冲突及其背后所蕴含的深刻内涵值得进一步思考。
一、从“父慈子孝”到“逆子逐父”
父子关系是家庭组织中重要的伦理范畴,“父为子纲”是中国几千年传统社会沿袭的道德规约。父亲是家庭权力的拥有者,子辈的一切行为都要依循父亲的意志,在这种文化土壤培育之下,“父慈子孝”的道德要求自然成为合乎情理的家庭秩序。但在这“慈”与“孝”的表象之下,子辈的自由与意志受到规约。由于社会生产关系的转变,传统农业社会结构日渐式微,资本主义工商业日益兴盛。这样的社会变迁导致传统的“父慈子孝”的家庭纲常逐渐松动脱落,甚至分崩离析。父亲失去家庭权威,“一家之主”的地位被子辈取代。自五四运动后,个体意识的觉醒使原本被父权制约乃至压迫的子辈逐渐意识到自己拥有独立的人格,他们开始尝试挑战父权,甚至夺过“一家之主”的地位。于是,父子之间的权力关系被改写,旧有的父权秩序被子辈推翻。传统“父慈子孝”的和谐家庭氛围在一场淋漓酣畅的“子的狂欢节”[4]之后出现裂缝,子辈以推翻父权来获得成长的契机,这也为文学作品中子辈瓦解父权神话提供了现实依据。
小说《家变》中,范晔起初也拥有和谐美满的家庭生活。幼时的范晔总是依偎着父亲,父亲温暖的大手牵着他的小手一同上街;夜晚睡觉时,父亲睡在外侧,“父亲堰卧之身像墙垛般阻住了危险侵害”[5]13,让他倍感安心;范晔刚上学堂时,老是在教室里回想“妈妈浅浅的笑貌,和爸爸温蔼和善的颜面”[5]15;范晔考了班级第八后,父亲自豪地说:“有人有黄金银券我不羡慕,我有个值得千万金子的儿子。有个这样的儿子便是什么财富都比敌不了。”[5]30但当范晔慢慢长大后,这个曾经其乐融融的家在他心目中逐渐“变味”:“家!家是什么?家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合理的制度!她也是最残忍、最不人道的一种组织!”[5]67仇恨的种子逐渐在范晔心中发芽,甚至将父母与他讲话视为一种“侵犯”:“你们就不能给人一点不受干扰,可以做一会自己的事的起码人权吗?你们为什么要侵犯我?”[5]3而父亲稍微犯点小错就会受到范晔的责骂,甚至不被允许吃饭。最终,父亲忍受不了范晔的虐待而离家出走,“一位满面愁容的老人将一扇篱门轻轻掩上后,向篱后的屋宅投了最后一眼,便转身放步离去”[5]1。
“家变”看似是家门之内的父子之间的生活冲突,但王文兴在小说中也穿插了对当时社会环境的介绍,暗示了“家变”的根源是“世变”,是社会大环境的改变导致了父子权力关系的改写。王文兴清醒地认识到,社会经济水平的下滑是“家变”的第一道催化剂。范晔由童年“恋家”到成年后“厌家”的转变,肇始于其父亲范闽贤的失业,这使范晔不得不暂时休学,一家人也不得不从厦门迁去台湾谋生。随着父亲薪资的不断缩减,家庭的生活质量不断下降。范晔开始埋怨父母无能,也因生活贫困变得敏感与暴躁。可见,经济的困窘是范晔人性扭曲的重要因素。除了经济制约外,西方资本主义思潮的席卷也是范晔“家变”的一大诱因。当时,台湾社会深受西方资本主义思潮的影响,人们推崇金钱至上,物欲极度膨胀,随之而来的便是精神价值的空虚与萎缩。范晔深受这种社会潮流的影响,自然推崇西方文明而贬斥中国传统,即认为西方国家根本就无所谓“孝道”文化,这样的国家才算是“高等文明”的国家,而中国传统的“孝道”只是故人沿袭下“自私自利的算计而已”[5]55。因此,范晔在父子关系上践行了“新法则”:“吃我的饭就得受我的管。”可见,“孝亲敬长”的伦理观被范晔完全摒弃,唯有利益才是他的不二法则。父辈所秉持的旧式思维观念与西方新式文明格格不入,范晔与父亲的矛盾实质上就是东西方两种文明冲突的投射。思维观念的冲突最终会造成行为上的龃龉,范晔渐渐失去对父母亲的温情与关怀。当范晔发现父亲出走之后,所担心的并不是父亲的安危,而是这件“家丑”是否会被外人知晓。小说表面上写的是“家变”,实际上反映的是“世变”,作家通过“家变”这一社会缩影来透视20世纪60年代西方文化思潮向台湾大举入侵,资本主义金钱观与传统伦理道德发生激烈冲突,进而导致人性的堕落以及传统的父子关系的重写。从“父慈子孝”到“逆子逐父”的转变,是父权神话开始瓦解的表征。
二、父权的解构与回归
王文兴在《家变》中通过刻画范晔一家的父子冲突来宣告他解构传统父权的意图,范晔的“逐父”行为印证了父权的消解以及子辈的解放。但《家变》的深刻之处在于不仅宣告了父权统治的末日,还刻画出子辈在解构父权过程中摇摆与矛盾的心态。范晔在父亲范闽贤出走后仍没有放弃对父亲的寻找,这也恰好说明以范晔为代表的子辈并未彻底地解构与驱逐父权,他们始终无法彻底摒弃传统的家庭伦理观念。
(一)解构:从“审父”到“弑父”
弗洛伊德认为,父亲这个身份代表的不仅是家庭的掌权人,还是社会文化的特权者。因此,“父亲”这一名词既是一种身份的代表,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换言之,子辈要获得话语空间与自由意志必先扫除父权的阴霾,甚至推翻父权的统治。王文兴在《家变》中颠覆并改写了传统现代小说中父子冲突的模式,从“子出走”转向“父出走”,开启了对父子矛盾新关系的书写。出走对象的转变象征着传统伦常下的家庭制度在西化思潮中已经开始松动,百年父权大厦倾倒在即。
王文兴以第三人称主人公范晔的视角展开叙述。欧阳子曾指出:“《家变》写的是一个父亲在他儿子心目之中逐渐萎缩。”[6]在范晔成长过程中,父亲范闽贤的形象逐渐由高大威严变为矮小懦弱。他与父亲的权力角逐也日益激烈,直至最后父子权力的位置倒置。王文兴在小说中以成人范晔的视角对父亲进行了一次“审视”:穿着自己汰换老旧的长裤,笨重的木料拖鞋像是小孩的玩屐,喜欢买孩子吃的“囡囡酥”,生病了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范晔对“父亲”的审视过程明显将父亲“孩童化”,也显现出他对父亲的鄙夷与嫌弃。至此可见,家庭之主易位,范晔翻身成为家庭的“掌权人”与父权的“篡位者”。家里的一切事宜都由范晔决定,他开始虐待父母,规定父母在他进食完毕后才能上桌吃饭。在父亲66岁生日那天,因父亲盛饭时不小心将菜汁洒在白米饭上,范晔大怒地斥责父亲是糟蹋粮食,并不允许他吃饭:“好,这个饭你也不要吃,你是一贯地在暴殄天物!”[5]72与范晔罚父亲不准进食的行为形成对照的是,范晔幼时因朝父母发脾气而同样被范闽贤禁食晚餐。由此,父子关系的对倒不言而喻,而传统观念中“尊亲敬亲”的家庭伦理也被完全颠覆。
《家变》的故事高潮是范晔“梦中弑父”的场景。藉由“弑父”梦境,范晔试图挣脱父权的宰治与压迫。当范晔在梦中一而再地举刀刺向父亲时,传统的“父慈子孝”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父子之间的蛮横暴力。父子之间的亲情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你死我活”的决斗,梦的结局是范父不敌范晔,倒在血泊之中。与“弑父”的梦境形成对照的是范晔幼时与父亲摔跤的游戏场景。在这场游戏中,儿子欲与父亲角力的思想早已初见端倪。本来这只是一场亲子之间的游戏,无需在乎输赢,但在范父屡占上风后,范晔开始心生不满,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在这场游戏中赢过父亲。于是范晔便使诈,假装摔倒喊疼,然后趁父亲不注意将其绊倒在地。游戏的尾声是父亲范闽贤坐在地上指责道:“怎么可以对你父亲那付样。”[5]83
(二)回归:从“逐父”到“寻父”
“弑父”行为终究只是梦中的虚构,现实是当父亲范闽贤离家出走后,范晔立刻动身寻父,并花大价钱在报上刊登寻人启示。小说构思巧妙,以两条交错的线索串起文章脉络:一条是讲述范父失踪与范晔寻找父亲的经历,另一条是回忆范晔的成长过程以及他寻父过程中的内心独白,双线脉络共同构筑“逐父—寻父”的跌宕情节。每当夜深人静时,范晔总是回想起幼时父亲对自己的好:为了哄自己吃药不惜买非应季的昂贵香蕉;生病时彻夜照料着自己;出差时只舍得给自己与母亲买礼物;酷暑炎热的夏季选择步行回家只为给自己省下一张乘车票。想起这些温馨的场面,范晔就开始“忏悔”,决定把父亲找回后好好弥补他,甚至梦见父亲归来时自己开心地大呼:“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5]8范晔对父亲的矛盾情感实则也反映出20世纪60年代的台湾青年在面对传统与现代的观念交锋时所透露出的迷惘与纠结。如王文兴在小说中设置的寻父启示也颇为微妙,范晔在寻父启示中对父亲的称呼从“你”变为“您”,从“望报后尽速返”到“请归来”与“照尊意解决”。这些言辞的变化都暗示了范晔对父亲范闵贤的情感由紧张逐渐趋向和缓。这也从侧面说明范晔对父权的颠覆只是出于观念上的反叛,但在行动上却逐渐向父权妥协。正如陈典义所言,范晔既反叛传统又不免还是“传统的儿子”。陈典义的观点不无道理,范晔终究还是难逃传统父权文化的浸染与影响。当范晔二哥与父亲起冲突时,范晔毫不犹豫选择了支持父亲:“爸,假定那是二哥要真动手的的话,那我一定拿刀子刺了他。”[5]147尽管后来范晔对父亲极度厌恶,但也从未像二哥那样抛弃家庭与弃养双亲,而是选择留在家中继续照看父母。范闽贤失踪3个月后,范晔去新竹探查父亲的下落并顺便拜访二哥,二哥反而用一种旁观者的语调安慰范晔,“好像那个是他——范晔——的爸爸,而不是他的爸爸”[5]188。对比范晔与二哥的态度可以看出,范晔的内心深处还是有父亲的位置,但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他陷入了新旧价值观的矛盾挣扎。此外,王文兴还在小说中设置了一个“理想父亲”的形象——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委员。范晔对这位老者极为尊敬,甚至在老者崴脚后极为耐心地搀扶他过马路回家。可见,范晔并非真正要抹杀“父亲”及其权威的存在,他所渴望的不过是拥有一个像老者那样家境殷实且受人敬仰的父亲。
范晔在寻父过程中的见闻让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父亲也与其他普通人的父亲没什么两样,不论是那个为了养活3个小孩而侵占公款的小公务员,还是在医院门口那些出售鲜血的“黄牛”,以及大街上铺柏油路的中年苦力与卖菜的小贩,他们都是为了供养自己的家庭而“贩卖着自己的生命躯硕和一切力气”[5]181。范晔寻找父亲的行为,可以视为是一种对传统父权的反叛之后的回归与妥协。从原来在学校读书到如今经受社会的历练,范晔走出西方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本位,开始逐渐接受家庭本位的观念,由摆荡在中西价值观念之间开始渐渐向中华传统文化回归。正如朱立立所言:“与其把他(范晔)的逐父行为理解成一种向旧伦理的宣战,倒不如说他身上折射出特定历史背景下台湾部份知识分子分裂的精神处境。”[7]可以讲,范晔所代表的是同时代的西化知识分子共有的一种精神状态:始终摆荡于中国传统伦理与西方文化理念之间,内心不断上演着矛盾与挣扎的戏码。
三、“家变”之“不变”
对父权的解构与颠覆是“家变”之“变”的主要表现。但王文兴在揭示“家之所变”的同时,也暗示了“家所不变”。这“不变”体现在“父权”未曾消失,即“父亲的位置”始终在场,只是由儿子取代父亲的角色与地位。在范晔幼时,父亲范闵贤占据着“一家之主”的位置;当范晔成为家庭唯一经济收入来源后他便取代父亲而成为具有绝对权威的“父”。但家庭成员结构的变化并未对“家”造成任何不良影响,甚至还胜于从前:“他(范晔)身体的健康情形比他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好得多”,“她(母亲)的头发而今更加白了,但是是一种耀着柔光的白”[5]184。由此可见,范晔与母亲的生活状态比过去父亲范闽贤在家时还要好,每个人都“更加愉快些”,愈显“红光满面”,家庭氛围呈现欣欣向荣之景。
范晔剥夺失去经济能力的父亲的发言权,颠覆了固有的“父慈子孝”的家庭伦理,但实际上他取代了父亲的地位,成为另一个具有威权的家庭角色。可见,父亲的出走并非代表着父权的消失,表面上范晔批判父权的专制与孝道文化的虚伪,但当他成为家庭经济主要贡献者时,便开始实行另类的“父权统治”。尽管范晔在现实中“逐父”以及在梦境中“弑父”,但传统的父权思维并未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重生。因为“这个‘父’,不是特定的个人,而是父权体系中的一个位置,一个名号;这个‘父’,永远不会从家中出走或消失;出走或消失的,不过是曾经留驻在这位置上的不断挣扎于各种焦虑痛苦之中的男人”[8]。从父亲范闽贤的角度审视这场“出走”,会发现父亲也是具有主动权的,因为他不是被赶出去的,而是自己的主动选择。小说开篇第一幕描写父亲离家的背影,尤其当“他直未再转头,直走到巷底后转弯不见”[5]1,显得如此坚决。在那一刻,父亲既是被放逐者亦是放逐者,既是被离弃者亦是离弃者。父权仍处于主动地位,甚至在他出走后,范晔还得四处去寻找他,在报纸上呼吁他尽快归家,并答应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从“孝”与“肖”①的角度来解读这场“家变”,就会发现“家变”之“变”的表征下还有另一层“不变”的本质,进而更能突显出王文兴的的反讽意味。范晔的“不孝”恰恰是由于他的“肖”。无论外貌还是言行,范晔都跟父母极度相像。在幼时,范父就从范晔的面相预言他将来会是个“不肖子”:“我们这儿子是不孝顺得没话说了,你注意他底相貌就是不孝的面象,我们这个儿子准扔弃父母的了,这是个大逆、叛统、扔弃父母底儿子!”[5]28但可笑的是,这“不肖”的长相却遗传自父母:“爸爸给他的大风耳,自妈妈得来底小嘴巴”,“自爸爸得来底那种雪白的肤色”以及“父亲底身体上布遍点点黑痣,母亲身体上繁生着红痣,他的身体上有黑痣,也有若干红痣”[5]33。不仅于此,在言行上范晔也与父亲如出一辙:剥香蕉学父亲“把香蕉的皮一股儿却下去了,手拿着光光的香蕉肉”[5]144;在陷入口角争执时,范晔也学父亲假装心脏痛,以此来逼迫父母对他的妥协。但值得注意的是,父子之间的相似相承为彼此带来的不是相亲相近,而是相忿相恨。这一点可以从范晔年幼“学舌”被揍一事得到验证。范晔幼时因调皮而学父母语气说话,被他们毒打一顿,“他(范晔)的头皮、两肩、手面,跟腿部全是创伤”[5]85。做父母的嫌恶儿子与自己亦步亦趋;做儿子的在一再揽镜自照中,也由憎恨自己与父母的相像进而憎恨自身。可以讲,范晔与范父不仅在相貌上具有相似性,而且行为与性格都具有相承性,他们是相同的传统家庭秩序中的不同皱摺,他爱其父亲与爱他自身有相同意义,相反地,他憎恨其父亲也与憎恨他自身有相同意义。父子之间相似的相貌性格无法抹去,而父权制度的继承也仍旧运行,“家变”终究有其“不变”性,这也是父子之间的“承传”。
王文兴借一场“家变”凸显了台湾在20世纪60年代社会转型时期下的“世变”,他大胆地改写了传统父子冲突的结局——由“子出走”转变为“父出走”,并且借异化的父子关系揭示出人性中最为幽微复杂却又真实扭曲的一面,抛开小说所面临的道德争议,《家变》确有其独特的意义——从逐父到寻父以及从父权的解构到父权的回归下的“不变”。小说为大众思考如何平衡孝顺父母与保持自我独立提供了契机,这也是其思想张力所在。
注 释:
① “孝”指孝顺,“肖”则是指样貌的相似。古人所言的“不肖子”同现今大众所用的“不孝子”内涵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