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中英对照看穆旦诗歌中的“绝望”

2021-01-11

美与时代·下 2021年12期
关键词:穆旦自我变化

韦 晴

摘  要:穆旦的《诗八首》通过中文版和诗人自译的英文版,演绎了爱人之间的隔阂、爱情中理性与激情的矛盾、爱他人与保持自我的矛盾等几个方面是造成“绝望之感”的原因。然而,这并非真正的绝望,是诗人对于“自我”的强烈感知下的一种受难的品质。诗歌通过“绝望”实际上是想表达人在追求美、追求人生价值时所感受到的变化与永恒的矛盾。

关键词:穆旦;绝望;自我;变化;永恒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祖籍浙江海宁,生于天津。1935年考入清华大学,1940年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2年投笔从戎,加入中国入缅远征军,九死一生。《诗八首》正是写于他参加远征军之前,被誉为有着精巧的内在结构,诗人自己还将其翻译成了英语,可见非常重视。其中第八首诗的英文文本还被收入1952年出版的《世界名诗库》(A Little Treasury of World Literature,由Hubert Creekmore編辑),其文学价值不容小觑。穆旦晚年在给后辈诗人郭保卫的信中说到自己的《诗八首》,认为“那里也充满爱情的绝望之感”。那么这一“绝望”从何而来呢?

一、中英文对照下的“绝望之感”

《诗八首》从爱人之间的隔阂、爱情中理性与激情的矛盾、爱他人与保持自我的矛盾等几个方面表达了“我”在爱情中忍受煎熬的近似绝望的感受。

第一首讲述了爱人之间的隔膜。诗中的叙述者说“你的眼睛看见了这一场火灾”,从对方的视角看自己,似乎对方是一个很冷漠的状态,感觉像“我”的一场单相思。英文自译中用的是“this disaster of fire”[1]81,这里的disaster暗示了“我”在爱情中受难的模样。爱情之火熊熊燃烧,本是一种幸福,作者却称其为“灾难”,点出了“我”在爱情中失去了一些东西。是什么呢?是作者的自我。因为第二句诗接着说,你看不见我(you see not me),这里的“me”指的是真实的自我。当一个人被爱情之火燃烧时,尤其是爱情求而不得时,他会沉迷到为了对方而改变自己。“我”又说到燃烧不过是“你和我的成熟的岁月”,言下之意说,我们只是在成熟的年纪相遇,但并不了解彼此的过去,包括童年和少年时代。这种隔膜感就仿佛“我们隔如重山”,为情投意合抛下了阴影。爱人之间的隔阂还来自于生命旅程中二人的不断变化,诗中用了“Nature’s metamorphosis”,metamorphosis指的是一种彻底的改变,既可以指容颜上的衰老,也暗示思想上的变异。所以“我”爱的只能是“你”暂时的样子,但是也许有一天“你”会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那个人。

第二首紧扣第一首末尾的诗意,凸显了人的变化,强调爱情中变化与永恒的矛盾。英文自译中用了两次“precipitate”,有猛然扔下之意。第一次使用是说生命的长河中你和我被“猛然抛下”,生命具有偶然性,两人从百千万人中相遇更具偶然性;第二次使用是说“不断抛来另外的你和我”,“抛”表明了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hear my lord giggle”暗示了命运对人的捉弄;“使我们丰富而危险”说明人随着阅历的增长,对人世有更多的理解,而理解越丰富,与对方在观念上的分歧可能也越多,所以人的不断变化对爱情的长久构成威胁。既然恋爱中的双方是这样捉摸不定地在变化,那我们爱对方的什么呢?这里反映了作者对爱情的困惑。他在思考应该以怎样的心态对待爱情中的得到与失去。

第三、四首讲述了爱情中理性与激情的矛盾。爱情本是生命力勃发的显现,就像“小小野兽”需要释放“春草”萌发一般的激情。然而,诗歌中的“你”的理性如“大理石”一般坚硬,需要“我”“dig through”。“挖掘”一词形容了打破理性的艰难,而挖掘大理石的庙宇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作者说的绝望之感。

第四首还强调了言说沟通方面的绝望,即言说与沉默形成了一对矛盾。穆旦用“照亮”与“黑暗”作为强化这一矛盾的意象。照亮(illuminate)这个词,与英语中的隐喻“shed light on”是相契合的,表示用言语说清楚,而能用言语说清楚的,可能夹杂了太多理性的成份,这只是一个很有限的“小的世界”(small world),正如维特根斯坦说,只有我能理解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2]79。这个“small world”只是一个小的格局,并不能代表爱情的全部。与爱情相关的语言更多的是非理性的,来自于无法用言语沟通的内心世界,穆旦用“unshapen darkness”来暗示这个内心世界的变化莫测。

同时,这里的“unshapen darkness”也可以有另一种解读。索绪尔认为,人们的言语行动包括了言语和语言两部分。言语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语言是水下的部分。言语行动的个人部分是言语,社会部分是语言[2]232。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穆旦的“被词语照亮的世界”和“未成形的黑暗”,言语是有意识的个人的行为,是被动的,受到作为社会意识的语言的支配。所以穆旦说“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人会受到世俗观念和意识形态的影响,这些社会的因素沉积到人的语言体系中,形成对于“言语”的包围和控制。人的言说表面上是自由的,其实是不得不在现有的语言体系中进行选择。人会不断接触社会,不断吸收来自于社会的语言材料,这个部分的体量是庞大的,又是不可预知的,而且很可能对于爱情产生阻力和破坏力,也就是一种“未成形的黑暗”。

但是在第四首的第二节,穆旦暗示读者,真正让人陷入爱情的是那些“想说又未说出的甜言蜜语”,正因为未说出,才有想象的空间,才可以让人体验到爱的自由与美丽。而词语构筑的世界比如山盟海誓,未必可靠,内心世界的相通可能对于爱人来说更重要。在英文版中,穆旦用“merge”一词来包括原诗中的“游离”和“游进”两个词,表达的是一种融合的意象,虽然是融合进“混乱”的爱的自由和美丽,但是这种混乱是摆脱了“语言”束缚的更高级别的清醒,恰如宝玉见到黛玉时爱说长辈耳中的“疯话”,是人在爱情中的一种自在的状态。

第五首放慢了诗歌的节奏,是在调节由于各种矛盾而显得紧张的诗歌氛围,弥漫着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与第四首末尾的“自在”的诗意保持衔接,这里呈现出远离尘嚣的自然的状态。“夕阳西下”的静态美景和“微风吹拂着田野”的动态景象并置在一起,穆旦用“being visualized”来展示自然在他心目中具象化成为夕阳、微风和田野,给他慰藉和温暖。“那移动了景物的”,其实是大自然的力量,让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移动我底心”表明我的心随着大自然的变化而领悟了变化与永恒的辩证法;“那形成了树林和屹立的岩石的”还是大自然,“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表明“我”从自然中看到了树林的蓬勃生机和岩石的坚强不屈,从而将自己对爱情的渴望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让自己的爱在自然中得以升华。所以下面的诗句中说,“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我”试着调整自己爱他人的方式,向大自然学习它的无私、博大与从容。

但同时,似乎在这岁月静好中又隐藏着变化的危险,因为只是“我”单方面的想要保持爱情的长久,而“你”的状态却在“安睡”。我的“渴望”和我的努力的“变更”与对方的“安睡”形成鲜明反差,“我”愈发显示出自说自话的寂寞。

第六、七首表达了保持自我与爱情的矛盾。即便二人再相爱,也不可能成为完全相同的人。正如第六首中所写“相同和相同”溶为“倦怠”(a boredom),太过于相似会失去新鲜感,差异又让二人因为“难以沟通”(incommunication)而感觉陌生。于是,“我”努力在相似和差异间创造一个“自我”(myself),但是对方的心中却缺少这样一个坚定的“自我”,以至于外来的各种干扰会让对方放弃爱的激情。在第六首的开头,“我”希望在人生很多挑战的关口,如“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失去”的时刻,依偎在爱人的怀抱,然而爱情里会有很多的变故,爱人的怀抱也非永远可以依靠,“你孤独的爱情”暗示了对方的爱正在变得淡漠。

第八首是整个诗篇的总结,慨叹命运无常,命运让相爱的人分开(chances have determined all between us),因为诗人说“There is no nearer nearness”,不可能有更近的靠近了,双方的亲密关系到此为止。时光孕育了彼此的爱情,然而正如秋天来临,树叶飘零一样,岁月又让两颗心分离。只有生命之树常青,让人继续感受命运的嘲弄和哭泣,直到死亡来临,身体化为尘土,正如落叶归根,一切归于寂静。第一诗节的“sunlight”后面接了与之意义形成对照的“rains”作为动词,形成一组悖论式的表达,阳光像雨滴一样透过缤纷的树叶,暗示着人生可能经历的所有欢笑与痛苦,而爱情只是其中的一个考验。最后的“calm down”其实是人自己变得心态平和,“combing old roots”带有“连理枝”的意象,也有埋葬的意象,绝望中也透着希望,爱情的记忆会相伴人的一生直到逝去。

二、“绝望之感”的内涵

在穆旦的时代,这种对于爱情的绝望之感包含了从包办婚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的现代文人对于自由恋爱的不确定性的慨叹。穆旦早年的爱情很不顺利。据《穆旦传》介绍,他在清华大学读书时,与燕京大学一位万姓女子恋爱。1937年10月,穆旦护送该女子南下,但是万姑娘家中来电报说母亲病重,让其速归。女方返回天津后迫于家人压力与有婚约男子成亲,并双双去了美国[3]。《诗八首》中的“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再没有更近的接近”“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零”等诗句或多或少带有这次感情创伤的影子。

诗人表达的这种“绝望”,是一种“受难的品质”。他并非真的对爱情失去信心,而是表达一种艰难的心境,是他血气方刚时对于生命光华极度追寻时感到的万千矛盾溶于胸腔的痛彻体验;同时也表达了一种对于年华易逝、造化弄人的无奈。唐湜认为,穆旦是一位现代的哈姆雷特,他有一份不平衡的心,一份思想者的坚忍的风格,集中的固执,在别人懦弱得不敢正视的地方他却有足够的勇敢去突破[4]60。王佐良评价说“受难的品质”使穆旦显得与众不同[5],《诗八首》的“绝望之感”正是这种受难品质的体现。穆旦其它的爱情诗中也有类似的与“受难”相联系的绝望之感,比如在《春天和蜜蜂》(1945)中,有这样的诗行:“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说不得的只有我的爱情”;“我的埋怨还没有说完,/秋风来了把一切变更”和“既然一切由上帝安排,/你只有高兴,你只有等……”(111-112)。在《赠别》(1944)中有这样的诗句:

你的跳动的波纹,你的空灵

的笑,我徒然渴望拥有,

他们来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

留下的不过是我曲折的感情……[1]99

“秋风来了把一切变更”“一切由上帝安排”暗示了爱情常常会受到现实和命运的捉弄;“徒然渴望”“曲折的感情”泛着穆旦特有的苦涩和悲情,绝望中又透着希望和倔强。

从更深一层来说,《诗八首》在表达对爱情的绝望之感的同时,也强调了他诗歌中经常出现的“自我”的主题。对于爱情的追求成为一种象征,成为主体行动力的一种方式。这首诗暗示了“自我”努力要保持独立性,想要跳脱出个人情感的狭小境界,去行动,去抵抗时间。

早在1940年,穆旦就写过一首《我》。这首诗的基调比《诗八首》显得悲观,反映了自我在追求自由时所遭受的窘境。“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在第一诗节和第四诗节重复使用,“锁”突出了束缚,“荒野”反映了自我的孤独、迷茫、看不到方向;“想冲出樊篱,/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1]38显示了自我的矛盾心态,想突破束缚又给自己设限,缺乏足够的行动力。但是在《诗八首》中,“自我”要积极很多。首先,“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这里有海德格尔口中的“此在”的一种向死而生的悲壮,“自我”对于时间的异常敏感,促使它有所作为;第二,“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表明“我”对于保持独立性非常重视,虽然在痛苦中不断追寻,但是决不放弃。从《我》到《诗八首》,我们可以看到穆旦心目中的“自我”在成长,在寻求突破。诗化的自我与现实中的自我也是互相促进,穆旦在创作这首诗后不久便投笔从戎,作为中国赴缅远征军的翻译官勇敢地投身惨烈的战争。方稚在《穆旦的“自己的葬歌”》一文中梳理了穆旦关于“自我”的诗篇:《我》(1940)、《我向自己说》(1941)、《三十诞辰有感》(1941)、《自己》(1976)、《“我”的形成》(1976)等。他认为,没有内心世界的矛盾、分裂与搏击,也就消解了现代派诗那核裂变般的内在动能[4]131。穆旦对于“自我”的展现,为新诗赋予了动能。

三、“绝望之感”的升华

本诗歌写于1942年,因为有世界大战和民族抗战这样的历史背景而有了一层人生苦短的忧伤底色,因而也写出了普遍的感情和哲理。诗歌表面上是写爱情的绝望,其实是写人在追求美、追求人生价值时所感受到的变化与永恒的矛盾。诗歌在某些細节上有类似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格调,比如“那形成了树林和屹立的岩石的,/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让人联想到莎翁的十四行诗第16首中“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长存”[6]20;“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有较大的象征意义,在意境上与莎翁十四行诗中第116首类似:“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时间的尽头”[6]113。

时值抗日战争最艰难的1942年,作者并不在诗歌中反映战争,而是写爱情,这本身就反映了某种特别的姿态。战争只是非正常的状态,生活终会回到和平安定。战争只是暂时的,而人对于爱情、美、人生价值的追寻是永恒的。

参考文献:

[1]穆旦.穆旦诗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2]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3]陈伯良.穆旦传[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4:88.

[4]杜运燮,周与良.丰富和丰富的痛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5]王佐良.一个中国新诗人[C]//林志浩,李葆琰.中国新文艺大系:1937-1949评论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599.

[6]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十四行诗[M].梁宗岱,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作者简介:韦晴,复旦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合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英美文学研究中心讲师。

猜你喜欢

穆旦自我变化
《穆旦诗编年汇校》的意义
这五年的变化
主持人语
经理人的六大变化
真实的人生,完整的人性
探讨私小说中的“自我”
科幻中的美与自我
喜看猴年新变化
成长中的“自我”
变化休想逃过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