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坐火车
2021-01-11甘文耀
甘文耀
我们刚坐下,火车就开动了。
车厢外不时传来火车的长鸣声,车头喷出的白烟偶尔从车窗前掠过,火车在皑皑的雪原上疾驰,真像母亲常在神话故事里讲到的神龙,我默默地想,人就是神,昨天的这个时候,还坐在胶轮马车上,今天却跨上神龙向我们家迁徙的地方飞奔。我深情地望着窗外的雪原,茫茫一片,找不到我故乡的方位,却勾起了对昨天的回忆。
天不亮,我七娘就把为我们全家饯行的饭菜做好了,摆好了桌子招呼大家吃饭。说是吃饭,谁吃得下去呢,大家都是难舍难离的样子,我的母亲和我七娘的眼睛都哭红了,我的两个堂姐哭得更甚,拉住我母亲的手死死不肯放开,好像马上就要永别了一样。前几天,我的七娘和七伯父知道我们家卖了房子要迁往黑龙江的消息后,就把我们叫到他们家住了。我的父亲前几天去了我二姨家,从黑龙江办回了准迁证,接着办好了迁移户口。正好一名王姓的屯邻也要搬家,到茂林镇本家的哥哥那里落户。约定好他本家的哥哥来一辆胶轮四套大马车来接他。我的父亲和他商定搭他的搬家车,坐到茂林,然后从茂林上火车到黑龙江去。说起举家迁徙黑龙江的原因,母亲有一套嗑儿:搬家黑龙江,投奔北大荒;烧柴到处是,粮食堆满仓;吃鱼就撒网,一会装满筐。母亲说,到了黑龙江日子就好过多了,更让我高兴的是,我再不用每天放学背上小花篓,拿着小耙子到处搂树叶和捡柴火了。
太阳刚刚升起来,我们一家四口就上车了,在一片哭泣声中离开了老屯。那个时候连胶轮马车都很少见,一般用的是木头轮带铁瓦的钢轴车,马拉又沉又笨重,屯子里一两年看不到汽车,偶尔来一辆大卡车经过,孩子们跟在汽车后面跑着闻汽油味,算是一种享受。在胶轮大马车上就像坐汽车一样。现在是这么形容,那时我还真没坐过汽车,坐这样的马车还是头一回。
当晚住在我们搭乘的车主家,一宿没睡好,我期待着明天的到来,一睹火车的真面目。
一位头戴黑色卷羊毛皮帽,身穿蓝色制服的小伙子坐在我身边的空座上,他是列车员。
“小同学,上哪儿去啊?”
“黑龙江。”
“从哪儿来呀?”
“吉林省。”我是从大人谈话中知道的。
“这就是吉林省。”他笑了一下,接着问我,“从哪儿上的车?”
“茂林。”这也是从大人谈话中知道的。
“今年多大了?”
“十二了。”
“上几年级了?”
“三年级。”
“要好好念书,书里有黄金屋啊。”他离开座位的时候说。
“黄金屋?”书里都是印的字,怎么会有黄金屋呢?那黄金屋是在哪本书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問母亲:“书里怎么会有黄金屋呀?”“你把书念好了,自然就会看见黄金屋了。”我知道母亲一个大字不识,但是她把那个“好”字说得很重、很重。
广播喇叭传来了播音员的声音:“白城车站到了……”
父亲告诉我们全家,这是一个大站,是吉林省到黑龙江省的最后一站了。
火车停下来,车窗正对着一列火车,火车头吸住了我的目光,一名司机拿着一人高的大铁钩子,用力地捅车头的肚子,掉下来许多煤灰渣子。过了一会儿,那位司机登到火车头,拿起一把大号的铁锹,铲了一锹煤,回身前脚一踏铁板,火车头立刻张开了火盆大口,司机把铁锹往前一甩,一铲煤投了进去,车头的烟囱马上喷出浓浓的黑烟。大约投了十几锹煤,那位司机放下锹,坐到驾驶座上,抬头猛地拉一下头上的一个拉杆儿,火车“嗷”的一声,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浑身哆嗦,让我当即想到早晨上车时,我被这家伙吓得往后跑的情景,真吓人啊!几分钟后,听到火车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开始缓缓地向我们来的方向移动了。
火车头过去了,后面一节接一节没有窗户,两节中间露着空敞的车厢。我问母亲:“这是什么车呀?”母亲告诉我这是货车,像这样带盖的叫闷罐子,可以拉煤、拉牛马,还可以装人。
“连窗户都没有,装什么人啊?”我听到闷罐车装人感到很奇怪。
母亲像讲故事一样,给我讲了日本鬼子占领东北时,他们强迫中国人给他们修工程、做苦力,到处抓劳工,抓来的劳工怕跑了,就装在闷罐车里,外面用大锁一锁,一个也跑不了。劳工连橡子面饽饽都吃不饱,有工头看着劳工干活,稍有懈怠,鞭子就上身了,有的连饿带累,病倒了也不给看病,把人扔到狼狗圈里,喂狗了。很多劳工被抓走,有去路没回路啊,说我的一个舅舅就是被抓走再没回来。讲到这,母亲讲不下去了,我和母亲一样心情都很沉重。
车内的灯已经亮了,我们目的地到了,我们在一个小站下车,在车门口那个告诉我“书里有黄金屋”的列车员问我们:“你们在江桥下车吗?”我父亲回答:“是的。”
“江桥站虽小,可是名声不小啊,是出鱼的地方,是鱼米之乡,是马小个子——马占山打日本鬼子的地方,对吧。”我心里在想:这个列车员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啊,我对他顿时产生了一种敬佩感。
我们摸黑走了十多里的路,赶到了我的二姨家。
我二姨家住的屯离铁路约十里,因为有土山包隔着,每天可以听见火车叫,但看不到火车。也真巧,就在我们休息的时候,一列客车从远处开过来,我不顾一切地跑到离铁道近一点的地方,想把车内的一切都看清楚。
我用力向火车挥着手,火车很快从我眼前掠过,我立刻跑到铁道上站在路中间,目送着火车远去,思考着两个很重要的问题:什么时候第二次坐上火车再到茂林,回到梦里的故乡?还能看到那位给我讲“书里有黄金屋”的列车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