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茶香
2021-01-11朱敏江
朱敏江
村里有一座茶山,我家按人口数量,分得了一片茶园。
茶树每日与阳光和新鲜空气相伴,一年四季皆是绿色。它们一垄一垄地排列,从山脚一直伸展到山顶,远远望去,茶山被一条条的绿玉带所包围。侧着身子挤进间距极窄的茶垄,瞬间就会从浓密高大的茶树上抖落下点点晶莹的露珠。
不同时节,茶叶采摘的要求亦不同。明前茶,就摘一个尖尖的芽头,而夏茶,采的则是三四片尽情舒展的丰腴叶芽。在母亲眼里,采茶是一件异常神圣的事,她郑重地嘱咐我,千万不能用指甲去掐嫩芽,这样会弄疼茶叶的。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其实是怕指甲掐下的茶叶,炒起来叶蒂会出现异色。
母亲伸手摸住芽头或叶芽,轻轻一拉一折,柔嫩的茶芽便顺着滑入手中。待到凑成一把之后,它们又欢快地跃入竹篮。不一会儿工夫,母亲的竹篮底便摊开了一层厚厚的晃人的绿。我也尽力伸展手臂,在茶树上细细寻找嫩芽,小心翼翼地采下之后放入竹编篓之中。
母亲采茶手法轻盈,就像在茶树上弹奏一首活泼欢快的乐曲,虽然她从不曾学过音律。由于与茶叶亲密接触,母亲采完茶的手便带上了悠悠的茶香,这茶香也飘出了我们兄弟姐妹仨的学费。
采茶最辛苦的要数盛夏了。九点半之后,日头便是毒辣辣的,如同一个烧红的燃气罐高高悬挂在天空中。因此十点之后,茶山上的人们便陆陆续续回家了,躲避这个仿佛随时都会爆炸的火球。
那年我考上师范,委培费和每年的生活费,使父母肩上的担子愈发的沉重。每年暑假回家,我也会提着竹篮跟在母亲后头上山采茶,但是每次當太阳露出狰狞的面孔时,母亲便会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我回家。
晌午时分,母亲还是没有回家,我便盛上稀粥,带上咸菜和萝卜条上茶山。烈日下,穿着粗布衬衫的一道人影,正在茶垄间埋头采摘茶叶。她那掩盖在竹笠下的脸被烤得通红,汗水顺着头发流下脸颊,掉入泥土,渗入茶根。母亲接过稀粥,就像久行在沙漠中的旅人接过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拿起筷子就着咸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喝完粥,母亲又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命令我马上回家。就这样,在母亲的凝视下,我退出了茶山,而她则选择顶着烈日留在这个“战场”,继续“战斗”。
有时为了能多卖几个钱,父母也会自己炒茶。
春茶芽小,直接在锅里炒制成形。晚上,母亲坐在灶膛前负责烧火,父亲则站在灶台前专心炒制。母亲小心地控制着火候,如果火苗过大,便迅速用火锨把它盖住;快熄灭时,则会适时把吹火筒伸入黑魆魆的灶膛,将火稍稍吹旺。父亲轻轻把经过摊放的春茶撒入锅中,然后用粗糙的大手从锅底捞起茶叶,手心向上,五指微微张开轻轻抖动,茶叶纷纷滑出手掌,重新跃入锅底。
这样反复捞、抖,水分七八分干后,收起摊放在圆竹匾上,换下一锅茶叶来炒。待全部杀青后,再回锅炒制。此时父亲手法就会多变起来,抓、推、磨、压、揉,茶叶仿佛变身成了乖乖的绿精灵,在父亲的手掌和手指尖不停转换游走。叶子和芽抱得越来越紧,也渐渐挺起了直直的脊梁。最后干燥成形的嫩绿茶叶,被父母像呵护婴儿般,倍加小心地放入竹匾冷却。
茶叶炒制结束,往往已经夜深人静,连敬业的狗儿都已进入梦乡。父亲用炒过茶的大手轻轻摇醒趴在饭桌小睡的我,瞬间便有悠悠的茶香从厚实的手上传来。我伸个懒腰,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悠悠的茶香。
炒夏茶则是午饭时间。我负责烧火,母亲将叶片肥硕的茶叶倒入锅中,树杈做的铲子上下翻飞铲动,然后用畚斗快速盛起。父亲接过畚斗端出家门,将茶叶一团一团放在特制的水泥台上,顺时针或逆时针挪搓着,绿色的茶浆从父亲的手指间汩汩沁出。挪搓完毕后,父亲一把一把抓起茶叶,手指熟练地抖动着,将茶叶均匀地摊晒到竹簟席上。
母亲用筅帚将锅刷洗干净之后,便开始烧午饭。揭开锅盖,将饭从炒过茶叶的锅里盛到碗中,轻轻嚼动,饭里也带着悠悠的茶香。
母亲说,茶树是有灵性的,它给了全家极大的馈赠,我们一定要懂得感恩。所以每年冬天,母亲都会催着父亲按时给茶叶施上茶肥。在茶肥的滋养下,每年我家的茶园都显现着迷人的绿意,也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家庭的收入。
我们村的茶山每五年重新分一次,因为下一年也许这些茶就会分给别人家,所以有少许村民在第五年就不再施肥了。但父母亲却还是如同与茶树有过约定一般,一样的时间,一样的数量,虔诚地为每一株茶树施上茶肥。每次施肥以后,父母都是一身的轻松,一脸的喜悦。
站在茶山上,习习山风拂面,层层绿意荡漾。望着自家的那片茶园,站在父母边上的我,仿佛看到了茶肥滋养下的茶树,正在簌簌地抽着嫩芽,仿佛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着的悠悠茶香。这茶香那么鲜活,那么诱人!
如今,母亲已随我在城里居住,她也不用再为生计而在茶园忙碌了。但每次回老家,她总是会驻足望望那座绿意葱茏的茶山,那片生机盎然的茶园,因为那里有她眷恋的悠悠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