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兜心痛的海鲜

蒋建春

这是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那年，我刚结婚不久。

有天下午，正在局里开会的我，突然接到了办公室同事艾大姐的电话，说我父亲累巴巴地拎着一兜海鲜来看我了。

那天的会议好像有意跟我作对，我越盼着它早点结束，它越开得长。开完会，已是四点多了。深秋的大街上，枯黄的落叶无序地躺着，任凭秋风无情吹刮，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孩子，随处流浪……

我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快地赶到公司。

父亲正在办公室静静地等着我。见我来了，赶紧站了起来，露出他那憨厚的笑容，两眼放出惊喜的光芒。那表情，好像父子俩有十年八年没见似的，其实我上个月回家才见过父亲。

“你可回来了！会开完了吗？”父亲焦急地问。

“嗯。”我随口答道。

眼前的父亲，穿着一身蓝色破旧的工作服，显得有些拘谨，布满老茧的双手不知放哪才好。旁边的一大网兜海鲜，里面有鯧鱼、鲈鱼、马鲛鱼、虾子……足足要有八九斤，散发出一股海鲜特有的浓浓的刺鼻腥味。父亲黑里透红的脸上爬上了不少的皱纹，还有几块细小的泥巴;略带血丝的眼中透着疲倦;头发有些长，乱得就像秋天的干枯毛草……一看就是个饱经风霜的人。

“你怎么把海鲜拿到办公室呀？这腥味多大呀！”我面露愠色，嗓门大了起来。父亲怔了一下，只是朝我望了望，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一句话也没说。

其实，我责怪父亲，不只是因为这兜海鲜，更主要的是父亲的这身打扮。城里不比乡下，进城你至少也得洗把脸、换身衣服吧！我那时已混成公司最年轻的干部了，任总经理办公室主任。整天迎来送往，西装革履的。父亲这副不修边幅、窝窝囊囊的外貌，与我形成了一土一洋的强烈反差。说句实在话，我当时的脸呀，觉得火辣辣的，表情极不自然，觉得父亲的出现，让我在公司非常的丢人、难堪！

为穿衣这事，我曾经说过父亲。记得在城里念高中时，父亲有次出海回来，船停泊在港口，他担心我没钱用，气喘吁吁地到了半山腰的连云中学。当时，他怕自己找不到学校，还带了个叫大金华的叔叔给他带路。父亲给了我十块钱，叮嘱我饭食要吃饱不要省……父亲那次穿的竟然是海上捕鱼时才穿的雨衣雨裤，上面还沾着亮汪汪的海水，散发着一股特别的腥咸味儿。城里的同学经过时，掩着鼻子，投来奇怪、嫌弃的眼光。母亲对父亲也曾说过：“以后进城看儿子，别穿得邋里邋遢的，给孩子们丢脸！”

父亲怎么就不长记性呢？难道真的是老糊涂了吗了？

我心里不痛快，自然对父亲就少了些和颜悦色，甚至有些冷淡。

还好，下班的铃声很快响了。我想赶快带父亲回家吃饭，省得看到的人更多，让我丢人现眼。

父亲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忙摆手说：“不，不，赶不上了。晚上七点，船就要起锚出海了。”

父亲从我的脸上和语气中，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他搓着手，歉意地盯着我说：“时间实在是太、太紧了，我、我也没空换换衣服洗把脸，给你丢人了，是吧？”那声音小得仿佛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

接着，父亲又和我聊了起来。原来，渔船是那天上午进的港，卸完了渔货，又加油、上冰，父亲忙完了船上所有的活儿，他才得空赶紧挑了一网兜最新鲜的鱼虾。他知道我特别爱吃海鲜，就跟船老大请了假，从码头走到公交车站。坐车时，人家嫌腥味大，不让他坐，父亲赔着笑脸说好话，说是送给城里的儿子吃的。直到上了车，父亲才终于松了口气。

父亲怕耽误了出海的时间，让其他船员等，连船上的晌饭都没顾上吃，就穿着干活时的工作服，急匆匆地赶路。

到了城里，下了车，他一片迷茫，不知往哪儿走。父亲不识字，路标、路牌对他来说，自然不起作用。好在父亲记住了我单位的名称，就一路走一路打听，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一兜海鲜，硬是靠着两条腿，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的单位……

在我这儿，父亲一口饭没吃，一杯水没喝，饥肠辘辘地又要匆匆返程赶着出海了。

当年年少轻狂的我，为了虚荣的面子，竟那样冷待父亲，伤害父亲，现在想起来，感觉自己真是个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