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奶糖

诺亚

我们的地球是一颗巨大的奶糖。如果你身处宇宙就会看到，它的形状非常圆润，以蓝色为底色，中间夹杂着白色、黃色和绿色。蓝色是薄荷味，白色是牛奶味，黄色是香蕉味，而绿色是苹果味。地球需要不停旋转，才能保证世界的运转，于是，在宇宙中存在着一只巨大的猫，它的工作就是舔地球这颗奶糖，让它保持运动。

很多人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都不会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因为这只舔地球的猫现在就在我家。

猫的名字叫作奶糖，我是一年前捡到它的。那个时候刚到春天，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小区里总是呜呜地刮着风，时不时还会下上几场雨，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周五的晚上我加班回来，时间已经临近九点，雨下得很大，小区里没有行人。

远远地，一个黑影从花坛里跳出来，沿着墙边快速奔跑。

“喂！”我叫了一声。

黑影抖了一下，然后发现了我。我能感觉到它有点儿高兴，但又很快冷静下来，慢慢地朝我走来。等走近了我才发现，这是一只瘦小的猫，被雨水淋湿了，脸上还沾着棕黄的泥巴。

“你好，小猫。”我蹲下去朝它伸手。

“哼。”它弓起背，“我要毁灭地球！”

你们能想象那幅画面吗？一只浑身湿透、沾着泥巴、跟老鼠差不多大的流浪猫，张口就对我说要毁灭地球，这是何等的嚣张。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否则猫怎么会说话呢？

“喂，人类。”它再次开口，“你听到了没有？”

我回过神，难以置信地盯着它。

“是你在说话？”

“不然呢？你聋吗，听不见我说话？”

“我可能脑袋出了问题。算了，出就出吧。”我把伞递过去，替它挡住雨水，“为什么要毁灭地球？”

“阿嚏！”它打了个喷嚏，用发抖的声音说，“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说，你先让我暖和一下。”

就这样，流浪猫来到了我的家。

我把它摁在浴室里，强行洗了个澡。期间，它疯狂地挣扎，像普通的猫一样叫唤，偶尔夹杂几句人类的语言，内容千篇一律，无非就是愤怒地喊着：“我要毁灭地球！”

“好吧好吧，你毁灭吧。”我不相信它的话，将它从上到下洗了个干干净净，拿吹风机吹干，放到了沙发上。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它是一只漂亮的小猫，如果一定要按血统分类的话，应该是一只虎斑暹罗猫。它的脑袋很圆，脸上有虎斑猫的纹路，但四肢却是渐变的黑色，越靠近脚掌颜色越深，当它趴着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只小海豹。它全身上下最漂亮的要数眼睛。那是一种神秘的蓝色，就像阳光照耀下的海面，通透、温柔，甚至还有一点儿忧伤。

我拿梳子替它打理毛发，它依旧骂骂咧咧的，扬言要毁灭一切。

“那么，你到底打算怎么毁灭地球呢？”我忍不住问它。

它又“哼”了一声：“我不舔它了！”

这可真是个让人大开眼界的回答，我笑着问：“那你为什么要舔地球呢？”

“因为它是一颗奶糖。”

我感到好笑，“地球是一颗奶糖？你以为我没学过地理吗？”

“不许笑，愚蠢的人类。”它跳起来要挠我，“地球就是一颗奶糖，要我时不时舔几下才会一直旋转，只要我不舔它，地球就会毁灭！”

“你是说，地球自转是你舔出来的？”我感到更加好笑了。

“那当然。”它低下头说，“舔地球是有讲究的，得有角度，这个角度大概是66.34度。”

“你连66.34度都知道？”我忽然有点儿相信它的话了，毕竟它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只能说出地球自转轴与黄道面夹角度数的猫了。

“我当然知道，你猜我舔了多少年地球？”它昂起脑袋，连每一根胡子都充满着骄傲。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要来地球上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的，如果一点儿也不好，我就再也不干这份无聊的工作了。”

“如果你不干了，地球会怎么样呢？”

“当然是停止自转，毁灭咯。”

我算是明白它的意思了，如果它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只要它停止舔地球奶糖，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它的话，但万一是真的呢？

“那你想要什么？”我的语气温和了一些。

它像人类那样一屁股坐下，右爪拍了拍沙发，“先拿点吃的过来。”

“好，你吃什么？米饭还是……”

“当然是猫粮！”它打断我的话，“我要毁灭地球！”

“好吧好吧，我去给你买。”

“快点儿，我要饿死了，你知道从大气层飞到这里消耗了我多少能量吗？愚蠢的人类。”

“我现在就去，不过你需要一个名字，不然我没法叫你。”

“我没有名字。”

“那你就叫奶糖吧，反正你喜欢舔地球这颗奶糖。”

“我才不要叫奶糖！我要毁灭地球！”

从这天起，猫的名字就叫“奶糖”了。

除了会说话之外，奶糖基本上与普通的猫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任性”不算的话。

奶糖十分任性，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猫都是这样。它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甚至觉得自己是地球之主，可我也没法反驳，毕竟地球能活到现在全靠它孜孜不倦地舔。我曾经被它的舌头舔过一次，暖暖的、麻麻的，有点儿痒，我不知道地球被它舔的时候会不会发笑。

它说话的语气永远趾高气昂。“喂我”“帮我挠痒”“什么时候下班”“不许出去”诸如此类。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我足足养了它一年，把它从瘦小的流浪猫养成了一只肥胖的家猫，时时刻刻容忍着它的任性和自大。

“我要吃饭。”奶糖坐在墙角朝我喊。

你看，它又开始了。

“我刚回到家，你总得让我先换件衣服吧？”我跟它商量。

“不行，我要吃饭。”它用力甩动尾巴，在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

“我身上都是汗，马上就换好衣服，你等我一分钟。”

“我不等，我要吃饭！”奶糖的尾巴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甩，“我要毁灭地球！”

唉，我无计可施，只能端着猫粮罐子走向它的碗。可它的饭根本没有吃完，还剩下大半碗。

“你猫粮没吃完。”我敲着碗。

“真的？我看看。”它走过来闻了一下，立马掉头就走，“我不吃了，你换新的。”

“这是早上才给你换的，你能不能节约一点儿？”我把碗强行递给它。

“啪！”它一巴掌掀翻了碗，猫粮撒落在地上。

“我要吃新的！我要毁灭地球！”

我强压怒火，把地上的猫粮捡起来放进塑料袋，然后加上新鲜的猫粮。奶糖慢慢吞吞走过来嗅了嗅，再次皱起眉头。

“又怎么了小祖宗？”

“这个牌子的猫粮我吃腻了，你换个牌子。”它伸了个懒腰，开始抓沙发。

“你别抓沙发了！”我立即阻止它，“这是我换的第二张沙发了，你看看，又是你的爪子印！”

它小声哼哼：“不是新的我还不稀罕抓呢。”

“我告诉你，不许再抓沙发，否则我就把你丢出去。”

“你敢丢我，我就毁灭地球！”

“我不丢你，你把爪子松开，咱俩各退一步。”

奶糖舔了舔爪子，拿下巴指着猫粮袋子说：“那你换个牌子，我想吃新的口味。”

“这个月我已经给你换了三种口味了。”我把账单递给它，“看看你的猫粮，全是最贵的，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我不管。”它慵懒地躺下，拿后腿指着我，“反正我要吃新的，不给我就不吃饭。”

“那你饿死吧。”我把碗扔在地上。

“饿死就饿死。”奶糖“砰”的一下倒在沙发上，露出圆润的肚子，“我饿死了就没人舔地球了。”

我知道，它说的也许都是真的，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它都会消失几天，然后再带着几朵云回来。用它的话说，那是它抽空飞向宇宙，去给我们舔地球了。

奶糖带回来的云都是真的，又软又香，是地球上根本没有的材质，有好几朵被我塞进了枕头里当棉花。还真别说，用云朵做成的枕头，枕着睡起来的确更香，就連做的梦都是软绵绵的。

为了不让奶糖饿死，我只能继续网购，买了一袋全新口味的猫粮，再把剩下的全喂给流浪猫。

这还不算完。

买完猫粮，我打算去洗澡，刚走进浴室就看见满地的卫生纸，而且还被细心地撕成条状，就连每一根的宽度都一模一样。

“奶糖！”我大喊一声。

它知道我要兴师问罪了，立即放下身段，躲到了沙发下面，只露出两撮银白色的胡子，像兔子那样不断颤动。

“你给我出来。”我手里拿着卫生纸，“这是你弄的？”

“是又怎么样。”它的胡子动了一下。

“你出来。”

“你进来。”

“你给我等着。”我愤愤地走进浴室。

碎纸条堆满了浴室，我一边扫一边捡，末了还拿吸尘器吸了一遍，总算把地面打扫干净。等我满身大汗走出去的时候，奶糖已经趴在沙发上打盹儿了。

我拎着垃圾袋走向门口，经过沙发的时候，它伸手摸了我一下。等我扔完垃圾回来，经过沙发的时候，它又伸手摸了我一下。

“你老摸我干什么？你爪子上装磁铁了？”

奶糖抽回爪子，边舔边说：“职业习惯。以前不舔地球的时候，我偶尔会扒拉几下，效果也是一样的。”

“你说地球是奶糖，那你总这么舔，它就不会融化吗？”

“会啊。”它看着我说，“总有一天地球会消失，不止是地球，所有星球最终都会消失。但地球消失之后，又会诞生新的星球和新的生命。这就是宇宙的法则。”

“如果地球消失了，你会去哪里？”

“不去哪里，继续舔新的星球呗。”

它的话一瞬间将我带入遥远的外太空，我似乎看到了灿烂的星河，也看到了一只孤独的猫在舔着蓝色的奶糖。这段富有哲理的话让我短暂地忘记了它做过的坏事，竟然难得地伤感起来。

“你不生气了？”奶糖又摸了我一下。

“算了，我跟一只猫生什么气。”

“你要是不生气，就去给我把水换了，我想喝碱性水。”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奶糖，你知道隔壁家的狗是怎么对待它主人的吗？”

“怎么对待？”

“主人给它吃的，给它喝的，它简直把自己的主人当成神来对待，听话极了。”

“你给我吃的，给我喝的，难道不是因为我很伟大吗？”奶糖反问，“否则你为什么要养我？”

它知道自己关系着地球的存亡，每句话都咄咄逼人。人们都说猫高贵又任性，也许每只妄自尊大的猫都像奶糖一样，主宰着某颗星球的命运吧。

我养了奶糖一年多，它刁蛮任性，无所不用其极，但我全都原谅了，因为它毕竟是只猫。无论多么调皮，只要猫咪躺在我怀里，用它舔过地球的舌头轻轻舔我一口，怒气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然而，奶糖还是犯下了我不能容忍的错误——它咬伤了邻居家的鸟。

那是一只玄凤鹦鹉，乳白色的羽毛，加上脸颊两侧的红晕，十分可爱。就在邻居带鹦鹉出门散步的时候，奶糖冲了上去，与鹦鹉争吵起来，接着就朝它的翅膀一口咬了下去，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们分开。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第一次朝奶糖大吼。

它显然蒙了一会儿，接着才向我解释：“它学我说话。”

“它是鹦鹉，当然会学你说话。”

“可我不喜欢别人学我说话。”

“你强词夺理！你如果下口再重一点儿，它就没命了！”

“不就是只鸟嘛。”奶糖依旧摆出高傲的态度，“我可是舔地球的猫，跟地球比起来，区区一只鸟算什么。”

“你再说一遍！”我抬起手。

“我说，一只鸟算什么，我想咬什么就咬什么。”

“啪！”我一巴掌打在它脸上。

“鸟也好，人也好，地球也好，都一样！”

奶糖被我打蒙了，它万万没想到我会出手打它。它是关乎地球存亡的猫，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跟它说话，就更不要说动手打它了。很快地，它的眼眶就红了。

“我要毁灭地球！”它威胁我。

“那你就毁灭吧！”我转身不再理它。

“我走了！”它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我没有追，又说了一遍，“我走了。”

“你走，你去毁灭地球。”我愤怒地关上门。

好一会儿，门口没有声音，等我再打开门的时候，奶糖已经不见了。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它。

按照习惯，它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上天去舔地球，我起先并不在意，就当它是赌气出走。但是半个月过去了，奶糖还是没有回来。每天下班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我都感觉有一点儿寂寞。

往常这个时候，它都会坐在沙发上迎接我。每天晚上十一点，它也会准时提醒我睡觉。到了周末，它会偷偷关掉我的闹钟，让我多睡一会儿。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这样不动声色地关心我了，是它的任性和傲慢让我忘记了这些小事。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到它是爱我的，而我也爱着它。

渐渐地，秋意更浓了，天又开始下雨，小区又变得湿漉漉的。我捡到奶糖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它就从花坛那头走出来，浑身脏兮兮的，开口就说要毁灭地球。

我摇了摇头，撑着雨伞往前走。远远地，一个黑影从花坛里跳出来，被大风吹向墙边，艰难地往前走。

“奶糖！”我大喊一声。

黑影抖了一下，我感觉到了什么，立即扔掉雨伞朝它跑过去。

果然是奶糖！它又瘦了，毛发湿湿地粘在身上，脑袋上布满了棕黄色的泥。

“你去哪里了？”我用袖子擦掉它脸上的泥巴。

“关你什么事。”它从绒毛里翻出一颗蓝色的石头递给我，“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我接过石头看了看。它在黑夜里闪着淡蓝色的光，就像奶糖的两只眼睛。

“一万七千光年以外的星球碎片。”它说，“我捡了两颗，一颗给了那只鹦鹉，治好了它的伤。这颗多余的给你。”

“你是为了捡这些碎片才消失这么久的？”我有点儿感动。

“呸。”它白了我一眼，“我是去舔地球的，要知道如果我不舔，你们就全完了。这些垃圾都是回来的时候顺便捡的。”

“哪有人会顺便去一万七千光年以外的地方捡垃圾？”

“那你别要。”

“要要要。”我笑起来，“那我们回家？”

奶糖没说话，跟在我背后慢慢地走。大雨如注，世界卻显得格外安静，只剩下微凉的风吹过空荡的街道。

“你就不怕我毁灭地球吗？”它忽然问。

我摇头，“其实我从来就没怕过。”

“那你为什么要养我？”

“因为我喜欢猫啊。”我笑着说。

奶糖愣了愣，问我：“你喜欢猫什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把它抱起来，“如果我不要你了，你真的会不舔地球吗？”

“不会。”奶糖摇头。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你明白吗？”

“不明白。”奶糖还是摇头。

我打开门，走进温暖的小家。奶糖忽然抬头舔了舔我的指尖。暖暖的、麻麻的，有点儿痒。

“不明白就不明白。”它高傲地说，“高兴吧人类，这可是舔过地球的舌头。”

就这样，奶糖一直待在我家。但它绝对没有玩忽职守，证据就是，时至今日地球也没有毁灭。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