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伊甸园

安生简

狗是我们与天堂的联结。它们不懂何为邪恶、嫉妒、不满。在美丽的黄昏，和狗儿并肩坐在河边，有如重回伊甸园。即使什么事都不做也不觉得无聊——只有幸福平和。

——米兰·昆德拉

一   小城大事

“听说了吗？妈，他们要在老仓山洋房拍电影！”

茉莉骑着自行车像一阵风一样刮过门口，而后一个360°甩尾潇洒地把自行车停靠在墙边，身后跟着她的小狗花莲。那只纯黑中华田园犬胸前有一撮优雅的白毛，形似莲花，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你说会有大明星来吗？”

茉莉的妈妈李子楠正在给一只受伤苏格兰折耳猫接骨，她和茉莉爸爸肖莫一起经营着一家宠物诊所。李子楠对女儿微微一笑，动作利索地给小猫上了绷带，接着嘱咐了猫主人几句，才悠悠然转头，正对上女儿满脸期待的表情。

“大明星有没有来不知道，不过来了几只动物明星，剧组正好让我给它们体检，一起去吧！”李子楠知道女兒最爱凑热闹，而电影拍摄地就在自家附近，刚放假的女儿怎么可能错失良机。

“太好啦！”茉莉抱着花莲转起了圈子。

茉莉一家住在福州市仓山区僻静的一隅。几百年前，当清朝皇帝还在位的时候，福州被辟为通商口岸，而仓山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为外国势力所盘踞，逐步形成福州的领事区、外贸基地和航运中心。时光流逝，外国势力早已湮没在历史风尘中，但他们建造的老洋房留了下来，成为了福州人民的家园。

茉莉就居住在一片老洋房周边，其中一座名叫“无逸山庄”的老洋房是旧时德国领事馆，因为保存完好，被一名导演相中，计划在此拍摄一部民国背景的电影。

第二天一大早，茉莉就跟着妈妈出了门，当接近那一圈被临时隔离装置拦起来的红瓦别墅时，茉莉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你好，我是李子楠，摄制组请我来给拍电影的动物做体检。”茉莉妈妈向门口的一名安保人员出示了通行证。

电影拍摄地真是一片杂乱呀，就像一个简陋的施工现场。茉莉皱了皱眉，在地上横七竖八拉着的缆绳之间跳来跳去，到处都是乱哄哄的金属敲击声。

一个扎着马尾套着玫红T恤的女孩接待了她们，“李医生！你好！我是小西！片场的动物驯养员！”小西几乎是用吼叫的方式在说话，“请跟我来！”

她们穿过红砖墙根，绕过环形回廊，途经螺旋上升的原木阶梯。虽然就居住在无逸山庄周边，但这可是茉莉和老洋房的第一次零距离接触，茉莉才知道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老洋房之内是这样宽敞、堂皇、气派。

一行人来到顶楼的一个小房间，片场杂音稍稍退去，还没待他们进屋，只听“砰”的一声，木门轰然洞开，一黑一白两团影子像出膛的子弹一样从房内冲了出来，茉莉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黑色田园犬和一只雪白美国短毛猫。

“杰西！梅丽！快过来。”小西略显歉然地笑了，“这两只小动物比较热爱运动。”看到小西，一猫一狗乖巧多了。

就在妈妈给小狗杰西以及小猫梅丽做例行检查时，茉莉发现房内还有几只团着身体睡在一起的长耳兔以及另外两只毛色油亮的短毛猫。小西告诉茉莉，老洋房里的电影讲述了一个悬疑故事：一户人家的婴儿自襁褓中被偷走，只有家里的宠物目睹了这一切，并且协助主人最终找回了宝宝。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突然，略显不悦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孩倚靠着门，眉头微蹙。茉莉认出他正是自己很喜欢的一部电视剧的男主角！

“柯友哲他不喜欢动物。”小西对茉莉挤眉弄眼。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动物呢？茉莉很难理解。

二   忧郁的花莲

花莲是一只气派的中华田园犬，皮毛乌黑亮滑，胸前白色绒毛状似莲花，左右两边眉骨之上分别有两点雪白印记，就像两撇短短的眉毛，映衬着一双乌溜溜圆眼睛，简直能把人萌化了。

五年前的冬季，茉莉在回家路上的天桥下发现了流浪狗花莲。当时它看起来刚满月不久，脏兮兮蜷缩在天桥下，瑟瑟发抖。茉莉带花莲回家，像母亲一样照顾小家伙，但它可能受过惊吓，过了很长时间才肯和茉莉亲近，后来竟学会撒娇了，茉莉去哪儿都跟着。

五年过去了，茉莉的培养初显成效，妈妈常说“狗似主人形”，花莲像茉莉一样好动、不安分、破坏力惊人，一扫幼时的胆怯。

但这只小黑狗最近有些反常，它一到晚上就喜欢呜呜地叫，白天则萎靡不振，总是眨巴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在茉莉怀中蹭来蹭去。五岁的狗儿正当壮年，茉莉的父母给花莲进行过多次检查，告诉茉莉，它再健康不过了。

“好啦，知道你不开心，带你去看看池奶奶和芥子好不好？”每当花莲开始眨巴那双楚楚可怜的圆眼睛，茉莉就会使出“看望池奶奶和芥子”这一杀手锏。

池奶奶是茉莉的邻居，她的老伴许多年前就过世了，儿子远在香港，每日陪伴她的是一只中华田园犬芥子。芥子和花莲是极好的朋友，它们经常一块出去遛弯、玩闹、追赶快递员。但就在上个月，芥子被一辆违章驾驶的小轿车意外撞倒，受了很重的伤。

茉莉觉得，花莲的忧郁应该就是源自芥子。

这天下午，当茉莉和花莲来到池奶奶家时，正巧碰到自己的爸爸肖莫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对着茉莉摇了摇头，茉莉一下就明白了。屋子里传来池奶奶隐忍的哭泣声。

茉莉和爸爸帮助池奶奶把芥子埋葬在一棵栀子树下，它曾是多么活泼好动、友善可爱的小家伙呀！茉莉揉了揉酸涩的双眼。

当天夜里，一场雷暴登陆福州，电闪雷鸣中，爸妈担心地推开茉莉房门，却发现花莲正趴在茉莉胸口，呜呜地蹭着。爸妈一惊，赶紧上前查看，只听见茉莉均匀的呼吸声。

也许小狗只是担心茉莉，或者芥子的过世让花莲有些反常，爸妈互相安慰道，但他们还是把花莲关到客厅过夜。

三   杰西出走

为了让一人一狗尽早从芥子过世的阴影中走出，李子楠决定再带着茉莉去剧组走一遭。正好剧组又新来了动物明星，是几只受过训练的仓鼠。就在妈妈给小动物诊治的时候，茉莉带着花莲四处转悠，在休息室，她又碰上了驯养师小西，她正拿着针管给自己注射着什么。

“你怎么啦！”茉莉关切地问。

小西抬头笑了笑，“不用担心，这是胰岛素，控制血糖。”

花莲好似听懂了小西的话，凑上前去蹭了蹭小西的腿。

“这是我的小狗花莲，妈妈说可以带它一起来剧组。”茉莉有些羞涩。

小西一把抱起花莲，“黑色中华田园犬，雌性，五岁，健康，体重九千克，对一只田园犬来说有点胖哦。”

“你好厉害，抱一下就能知道？”茉莉叹服。

“这不是它胸牌上写着嘛。”小西对着茉莉眨了眨眼，“不过我确实在自学兽医，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真正熟知各种动物情况的人。”当小西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茉莉觉得这女孩身上充满不可思议的活力，玫红的T恤似乎像太阳一样会闪耀。

“你知道吗，动物是我的救命恩人。”小西笑眯眯地说，“我从小就有I型糖尿病，当时有个公益组织给我送来一只拉布拉多犬，凭借它超凡的鼻子，可以感知我的血糖水平，当我的血糖水平过高或者过低时，它都会向我家人报告，就是这么一只又聪明又可爱的狗让我一直健健康康活到今天。”小西说着，还模仿小狗做了几下抽鼻子的动作。

“动物真是神奇，其实我从小身体也不好……”茉莉话还没说完，只听门砰地被打开，柯友哲面部表情有些扭曲地站在门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小西，那只狗……杰西跑了。”

此话一出，小西和茉莉都是一惊！

原来，昨晚暴风雨降临的时候，柯友哲正好有一场戏，在休息室里，他听到杰西一直叫个不停，就把它关到院子里的遮雨棚下，但当他今天早上想起杰西的时候，赫然发现杰西的狗链被咬断，而那只狗已经不见踪影。

小西气得直跺脚，“你不知道杰西最怕打雷吗？”

柯友哲没有说话，但从他皱起的眉头揣测，少年应该也很担心。

小西把杰西走失的事通知了导演和剧务。柯友哲的爸爸是本部电影的导演，他气得把柯友哲骂了一顿：“不要以为拍了几部戏就了不起，那只狗的身价比你高你知道吗！”

茉莉暗暗地，竟然有些同情柯友哲。

剧组在广播和电视上都发布了“寻狗启事”，茉莉也和剧组人员一起沿街寻找杰西。

“中华田园犬的直线奔跑速度是四十千米每小时，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找到杰西的希望渺茫……”

“可怜的杰西，昨晚的风雨那么大，它一定吓坏了……”

茉莉和小西两个女孩眼下就像两团移动的负能量团。

“对了！”茉莉突然一拍手，“花莲的嗅觉很敏锐，我也训练过它，让它试着找找吧！”

小西怀疑地看着那个追逐着自己尾巴满地打转的黑狗，但她还是掏出了杰西的狗链。

茉莉把狗链给花莲嗅了嗅，只见花莲有些警惕地竖起了耳朵，鼻子在空气中抽动，下一秒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了出去，两个女孩紧紧地跟在后面。穿过一个街区，再转一个拐角，路过熟悉的报刊亭，终于，花莲在一个热狗店前停了下来。

“杰西在这儿？”小西问。

茉莉瞧着正对热狗摇尾吐舌的花莲，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想它只是想吃热狗了。”

四   花蓮的明星之路

第二天一大早，茉莉带着花莲去剧组探班，顺便了解寻找杰西的进展。

很遗憾，杰西还是没找到，不过茉莉有了意外之喜。

导演决定让花莲做杰西的替身！“都是黑色中华田园犬，可以拍几个静态段落。”导演说。

茉莉觉得导演真是太有眼光了，花莲如果就此出道，茉莉以后说不定也有机会在电视上混个脸熟。她开始了漫无边际的幻想。

这一幕场景很简单，拍摄小狗在摇篮边守护小宝宝的镜头。

“花莲，坐！花莲，坐！不要动！不要动！”茉莉对花莲一遍遍强调，花莲也难得听话地一动不动，“好，非常好，乖！”

可是，花莲的静态没有保持三十秒，剧组短毛猫梅丽高傲的身影由休息室门口闪过，之后就是一阵混乱了。一猫一狗追逐得不亦乐乎，留下台风过境般的现场。

“花莲怎么就不能好好做个演员呢？”回家的车上茉莉颇为惋惜。

“因为花莲是只不同寻常的狗，任何人都不能对它指手画脚。”李子楠笑道，茉莉深表赞同。她抱着花莲，此刻，这只小黑狗又陷入了时断时续的忧郁，在茉莉胸口蹭来蹭去，低声呜咽。

“花莲，你真的胖了。”茉莉亲了亲花莲。

妈妈心照不宣地笑了，有些事，她想待茉莉自己去发现。

“老妈，你知道吗？昨天半夜醒来发现花莲趴在我胸口呜呜直叫，吓了我一大跳！”

李子楠微微皱了皱眉，她不是已经把花莲关在客厅了吗？为何花莲无论如何都要闯进茉莉房间？她转移话题：“茉莉，你也别老担心花莲，过几天你就要复检了，这几天要好好调养身体。”

“是，母后！”茉莉做了个鬼脸。

回家路上，她们看到了池奶奶，池奶奶和芥子相依为命，可是芥子现在又过世了……茉莉每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鼻子酸酸的。

池奶奶徘徊在一家宠物店前，终于走了进去，茉莉一家人没去打扰她。

五   池奶奶的秘密

茉莉坐在凉亭里，看着花莲懒懒地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它最近不仅胖了，而且还嗜睡，完全不是它的风格呀。

茉莉想着，脑海中灵光一闪，花莲，它不会是……茉莉呀，你真是太迟钝了！茉莉敲打着脑袋。

“小茉莉，又带着花莲出来晒太阳呀？”池奶奶不知何时出现了，她似乎刚刚采购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购物袋。花莲看到了池奶奶，终于一扫懒散之气，调皮劲头又上来了，猛然间扑到了池奶奶身上。

“花莲，干什么呢！”茉莉一声训斥，眼角瞄到池奶奶购物袋里掉出了一袋狗粮，而花莲则围在池奶奶身边，嗅来嗅去。突然间，花莲似一股旋风一样狂奔而去。

茉莉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紧紧跟在花莲身后。花莲一路来到了池奶奶家门口，并不停用爪子挠着门，狂吠不止，更让茉莉吃惊的是，门那头也有一只狗正积极应和。

池奶奶姗姗来迟。

“该走的怎么也留不住。”池奶奶叹息一声，打开了门，而从门后蹿出一只小狗，不是杰西还是谁？

原来杰西出走的雨夜正是芥子过世的那一天，池奶奶在路口的广告牌下发现蜷缩一团的杰西，虚弱的身影就像芥子的魂魄归来，不过一眼，池奶奶就决定收养这只狗。

“也听说了电影组丢失小狗的事，可我就是离不开它……”池奶奶说着，竟默默掉下泪来。

茉莉有些感慨地要抱起花莲，可花莲却偏着头避过。它眼中闪过一丝绿光，就在茉莉再伸手要抱它的一瞬间，花莲露出尖利犬齿，狠狠咬了茉莉一口！

好痛！手上渗出血迹，而茉莉的双眼渐渐模糊……

六   意外入院

当茉莉再次醒来的时候，只感觉意识涣散，一片朦胧白光，待视线清楚之后，她发现爸爸妈妈都围坐在身边。

“爸妈，杰西找到了……花莲怀孕了……你们别怪它……”茉莉发现自己说话都有些吃力。

“孩子，我们怎么会怪花莲，它救了你……”原来，花莲一切的反常，不是因为怀孕，不是因为芥子之死，而是因为茉莉的病。小时候，茉莉的胸口就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肿瘤，但一直以来都是良性，几次检查也都没问题。这一次再被花莲咬伤之后，验过血，大家才发现茉莉体内的肿瘤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恶性……

茉莉住院了。

爸爸妈妈无暇照顾花莲，它被寄养在城郊的亲戚家，离市区隔着许多错综复杂的道路。茉莉连续几天各种药物针管齐上阵，原来的元气少女陷入阴霾。

“啪啪，啪啪……”

又是在医院的白床上醒来，茉莉一看表才凌晨五点，门口传来奇怪的撞击声。茉莉没有叫醒陪床的妈妈，自己起身开了门，倏忽间，扑上来一团黑色物体！

茉莉被扑倒在地，眼前的小东西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胸前的白毛，熟悉的温暖，不正是花莲嘛！

花莲应该是嗅着茉莉的味道寻来的，茉莉抱起花莲转了几个圈，沉浸在与花莲相逢的喜悦之中。

这世上真有生物爱她如斯。

花蓮被接回家了，自那以后，不管多忙，爸爸妈妈都会带着花莲来探病。

七   你不知道的事

茉莉的肿瘤切除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手术后，爸妈接她回家，她才发现家里那么热闹，小西、柯友哲和剧组的动物朋友们都来了。

“咳咳，为了表示对你找到杰西的感谢，我可以提供一叠我的签名照片，以及与我合影的机会。”柯友哲难得友善地表示。

“那我还是宁愿和杰西合影。”茉莉笑眯眯地说，看着柯友哲的脸由白转青，“纯属玩笑，您可是我们班女同学心中排名第一的白马王子。”只是没想到性格这么恶劣，茉莉默默吐槽。

此时，房中的奇怪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慢慢地走近房间的角落，心儿怦怦跳了起来。终于，她看到了花莲，还有三只蠕动的小东西。三只小狗崽，眼睛紧紧闭着，一只棕色，一只白色，还有一只黑白花，活脱脱是花莲和芥子的结合体！难怪花莲之前总是和芥子在一起……

“池奶奶已经预约了一只哦。”李子楠说。

花莲抬头瞥了茉莉一眼，眼神中少了忧郁，多了一份活泼。李子楠告诉茉莉，自从她手术成功后，花莲又开启了“疯狗模式”，恢复了它乱翻垃圾桶、偷吃主人餐点、追赶快递员、吞掉一切可入口东西的恶习，造成的损失都可以买一台笔记本电脑了！

一只小狗蠕动到茉莉旁边，轻轻舔着茉莉的手，粉红色的鼻头又湿润又温暖，像极了五年前的花莲。

“不过花莲救了你，一切都可以包容。”李子楠结束碎碎念之后，柯友哲替李子楠说出心声，“没想到动物还能监测疾病，花莲牌疾病检测仪。真是神奇。”

“那是因为宠物时刻关注着主人呀。”茉莉总结。

花莲，就像许多其他的宠物伙伴，会一直陪伴我们直到它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它所付出的，是一个小小个体所能付出的全部。那是，世界上最纯粹完整的爱啊！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