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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的前世今生

2021-01-11沈苇

江南 2021年1期
关键词:桑树丝绸

沈苇

世方喋血以事干戈,我且闭关而修蚕织。

——(五代)钱镠

钱山漾:丝绸之源和石头博士

一株孤零零的高杆桑站在钱山漾,站在世界丝绸之源。

众多郁郁纷纷的矮杆桑站在浙北平原,站在“丝绸之府、鱼米之乡”的湖州。

每一种植物都有它的前世今生。如果说高杆桑是矮杆桑的前世,那么,矮杆桑就是高杆桑的今生了。

江南所剩无几的高杆桑是宋代以前的桑种,它的身世可以追溯到六七千年前,那时中国人已开始种桑养蚕。唐代,吴绫(湖丝)与蜀锦齐名,都是上贡贡品。宋室南渡后,湖州成为京城临安(杭州)的辅京,“耕桑之富甲于浙右”,到明清,“辑里湖丝”蜚声海内外,湖州“无不桑之家,无不蚕之家”,因蚕桑而富足,成为江浙两省最发达地区。在明代,湖州蚕农将高杆桑进行驯化、矮化,采用“嫁接”“矮杆”“养拳”三法,培育出全国最优良桑树——湖州矮杆桑,俗称“三腰六拳”。

丝绸也有它的前世。它的前世藏在钱山漾的地下幽冥世界。

漾为小湖,大小介乎湖泊与池塘之间。钱山漾遗址位于湖州市东南郊外八里店镇潞村,东苕溪支流黄泥港从西侧流过,遗址红线内有大片的水田和纵横交错的河道,间杂桑园和荒地,两排高大的水杉树、三株古香樟和一株孤零零的高杆桑,成为地望标志。1956年和1958年,文物部门对钱山漾遗址进行了两次考古发掘,出土新石器时期石、陶器数百件,其中陶制纺轮就有50多件。更重大的发现,是出土了那个时期的绢片、丝带和丝线,经鉴定,距今约4200年,是地球上发现的最古老的丝绸文物。

2005年,钱山漾又出土大量陶、石、玉、骨和木质器物。这处遗址表明,当时的南方土著文化,时间上相当于北方中原的“龙山文化”,但“比龙山文化进步”,它填补了“良渚文化”和“马桥文化”之间的“断档”,是一种全新的文化类型。

2015年6月,国家有关部门组织专家评审,授予钱山漾“世界丝绸之源”称号。

钱山漾的发现者是潞村人、“石头博士”慎微之。有人说,是慎微之摸螺狮河蚌摸出了一个钱山漾!此话不假。

慎微之父亲早逝,家境贫寒,但聪慧懂事,小时候常去漾里抓小鱼虾、摸螺蛳河蚌,以改善家里的生活。14岁考入杭州蕙兰中学(现杭州第二中学),后就读于上海沪江大学(现上海理工大学)。当时,西方新式教育已传入国内,蕙兰中学和沪江大学深受熏染,慎微之对地理、历史、人类学、社会学等新学科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想起小时候捕鱼捉虾时发现过有人工痕迹的石头,村民们种田时也有石器和陶器发现,感到漾里藏着玄机和秘密。于是,每年寒暑假回到村里,他就去漾边浅滩里寻找各种古怪的石头,并乐此不疲。1934年,湖州大旱,钱山漾露出湖底三分之二面积,慎微之采集到大量簇、镰、刀、斧、锛、犁等石器,由此揭开了这座新石器时代遗址的神秘面纱。

两年后,慎微之发表重要论文《湖州钱山漾石器之发现与中国文化之起源》,其中的观点与卫聚贤、何天行、施昕更等学者发起的“吴越史地大讨论”不谋而合,形成呼应。这次大讨论,纠正和改写了一直以来“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唯一发源地”的观点,强调以“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钱山漾文化”等为代表的长江中下游古吴越文化,其发展历程“几与中原并驾齐驱”。在当时,这一观点可谓石破天惊,引起学界广泛关注和共鸣。2019年,良渚申遗成功,不应忘记1930年代这些学者的先见和功绩。

湮没的历史需要再审视、再发现。我们今天所讲的历史,大多是成功者的历史,帝王将相、大事件和英雄们的历史,鲜有失败者和黎民百姓的历史。北方的黄帝打败了南方的炎帝、蚩尤,历史就从黄帝一脉沿袭下来了,造成的误会是:北方文明早于南方文明,黄河文化早于长江文化。连养蚕的始祖也归于黄帝元妃嫘祖的名下。有观点认为,中国蚕桑起源于黄河流域,中唐之后,中心才转移到长江中下游的江南地区。殊不知,考古已证实,南方蚕桑与北方蚕桑是同步发展的,只是唐代之后,中原黄河流域的蚕桑丝绸业明显衰落了。

汤斌昌是潞村乡贤、吴兴农民协会纪念馆馆长,他为我找到了江苏研究社1937年版《吴越文化论丛》的影印本,刊有慎微之《湖州钱山漾石器之发现与中国文化之起源》一文。这篇文章,今天读来仍是充满洞见、十分超前的,而且经过了作者的辨析与实证。慎微之说:“黄帝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当时蚩尤在南方,已能铸铜为兵器,作刀戟大弩,为炎属之后,爱好和平;黄帝居北方,好战伐,以弦木为弧剡木为矢,而霸中国。故当时北方之文化尚不及南方,自黄帝战败蚩尤后,遂尽力吸收南方文化之精华,发扬而光大之。但终究不能因此而谓南方之后于北方也。”他认为,钱山漾大部分为古城市之旧址,“古时之钱山漾,曾一度人烟稠密,嗣因洪水泛滥,古陆沉,始成今日之一片汪洋”。这位业余考古学家进而得出结论:“中国之文化,起于东南之说,则因钱山漾石器之发现,成为确定之事实矣。”“中国文化起于东南”之说或许有失偏颇,但南方古吴越文化与北方中原文化同步之发展,当是无可置疑的。

据汤斌昌介绍,近年来还在钱山漾发现了高杆桑木桩和金丝楠木。生活在水乡泽国,钱山漾先人采用的是干栏式建筑(干栏巢居)。这一建筑样式最早出现在河姆渡,是南方百越部落常见的建筑风格,类似于现在江南古镇的水阁和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吊脚楼。高杆桑作为建筑基础的干栏木桩可以理解,而金丝楠木作何用场、来自哪里?是一个谜。

1940年,慎微之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学成回国后,先后出任沪江大学商学院教务长、之江大学教育系主任等职。他魂牵梦绕的仍是钱山漾,教学之余,频返故乡,像从前那样,赤着双脚,提一个篮子,继续在漾边寻找石器、陶器。村民们称他是“石头博士”。他写下的14个考古笔记本,现保留在湖州市博物馆,尚未整理出版。

先生晚景凄凉,因基督教信仰和留美经历,“文革”时成为改造对象,当过中学教员,晚年生活在浙皖交界处的长兴煤矿。膝下无子,孤身一人,长期受神经衰弱和严重失眠折磨,1976年郁郁而终。汤斌昌一直在收集、整理有关慎微之的历史资料,希望将他的墓从长兴迁回潞村,建立先生的故居或纪念馆,多年来一直为此四處奔走呼吁。

“石头博士”慎微之是钱山漾的发现者,也是预言家。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这是确凿无疑的,而“世界丝绸之源”的命名,将丝路的起源地定位在了江南和湖州。湖州城内霅溪上的骆驼桥和向西通往城外的黄沙路,也给了人们关于丝路的无限遐想,它们与钱山漾遗址一起互为印证、交相辉映。

飞机上的蚕宝宝

李白、李贺均有“吴地桑叶绿”的诗句。元代大画家赵孟頫称湖州为“水晶宫”“青玻璃”,“我居溪上尘不到,只疑家在青玻璃”,其著名的《吴兴赋》说湖州东部平原“桑麻如云,郁郁纷纷”。赵孟頫的好友、奉化人戴表元对湖州更是赞赏有加:“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湖州》)这里水网密布,桑林遍野。家家栽桑,户户养蚕。面积不到6000平方公里,每年的蚕茧产量却占全国的十分之一以上。

我出生的庄家村在太湖和大运河之间。从我小时候起,母亲都是村里的养蚕高手,一年要养四五次蚕,非常辛苦。种田主要交公粮了,养蚕是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村里有许多蚕事活动,如祭蚕神、请蚕花、踏白船、做茧园子、吃“蚕花弯转”(一种小虾米)等。在蚕月里,要用桃枝、艾草、大蒜和雄黄酒来驱魔避邪,保护蚕宝宝。清明时吃螺蛳,将螺蛳壳扔到房顶上,据说可以祛除蚕病的精怪“青娘”。养蚕时节,小孩子是不能大声说话和吵闹的,否则会使蚕宝宝受惊,影响它们的成长。蚕月里全家人噤若寒蝉,给人郑重其事的神秘感。

母亲和奶奶总在桑园和蚕房间忙碌,从春到秋,闲不下来。我从小是太奶奶带大的。她会讲几个与蚕有关的故事,印象较深的是 “蚕变佛”,说湖州有一户人家,笃信佛法,他们家养的一个蚕,三眠后突然变异,体如人,面如佛,眉目皆具,通体金光闪闪。这家人将它奉供在香火堂,日日敬拜。村民们见了也十分惊讶,纷纷敬拜。几天后“蚕佛”化身为蛾,飞向西方不见了。后来,我发现这个故事源自南宋文人洪迈的《夷坚志》。

蚕,有“天虫”“忧虫”“马头娘”“蚕花娘娘”“蚕宝宝”等别称。它既是高贵的“天虫”,又是娇弱的“宝宝”。“天虫”与东方神木“扶桑”匹配,而“宝宝”呢,则对应了江南人的柔软、怜爱、呵护之心。

与此同时,桑园是我们的儿童乐园,我和村里的孩子们在那里玩耍,捉迷藏,摘桑葚,采桑木耳。

挣扎的人,生出挣扎的孩子

脸上有污泥,污泥里养鸡鸭

河里扑腾,捉蝌蚪、螃蟹、小虾

遇大雨,跳进水塘,露出鼻孔

老人说,这样不会得病

病了,穿一件姜汁内衣

病重,喝臭卤,吃一只蛤蟆

挣扎的人,生出挣扎的孩子

所以走路很晚,似如拼命

他摇摇摆摆,从桑园摘回木耳

木耳是带露的

污泥的脸上是有光的

——《村里的孩子》(2020年)

有一年春天回老家,重返西域时,母亲给了我15个蚕,说是给新疆的孙女玩的。它们已是五龄蚕了,再过两三天就要结茧子了。我将它们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又洗了一些桑叶带在身边。

在从杭州到乌鲁木齐的飞机上,我的蚕引起了空姐们的注意,她们惊讶而兴奋地围着我,希望一路上能代我养蚕。我满足了她们的愿望,将蚕和桑叶交给了她们。空姐们如获至宝。由美丽的空姐来做蚕宝宝的保姆,我想颇为合适。

5个多小时的飞行,15个蚕宝宝走通了中国境内的丝绸之路。它们是令人刮目相看的蚕宝宝了。一个蚕能吐1200米的丝,那么我想,无数的蚕吐出的无数的丝,就构成了丝绸之路。

蚕到了新疆,第二天晚上就开始“上山”做茧子了。我用碎纸和筷子给它们搭建了结茧用的“龙”(架子)。3天后,洁白椭圆的茧子做成了,数一下,刚好15个,一个也不少。我将茧子分送给首府的文朋诗友和女儿的小学同学。

十几天后我在喀什,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到了几条相似的短信:蛾子咬破茧壳爬出来了,怎么办呢?我回复:蛾子爬出来是为了交配、产卵,然后死亡。我建议朋友们将蛾子放生了,因为它们都是孤独的蛾子,找不到交配的对象。

蚕是“变态昆虫”,它的一生是一个伟大的轮回:卵—幼虫—蛹—成虫(蛾子)—卵。其中幼虫期,即我们称之为“蚕”的时期,为28天左右。幼虫一生共蜕皮4次,蜕皮前为“眠”,每两次蜕皮之间的生长期叫“龄”,故有“四眠五龄”之说。蚕的轮回是完美的、圆满的,它脱离了死亡,达到了生命的接力和永续。

我出生在“丝绸之府”的湖州,大学毕业后又来到丝绸之路核心区的新疆,一待就是30年。从水乡到沙乡,这里面大概有某种神秘的姻缘和宿命。以前我称江南和西域是“两个故乡”,现在却觉得它们是同一个地方,或者是同一个地方的两个侧面。因为有一根看不见的“丝”将它们连接在一起了。

丝的一端是丝绸之源的烟雨江南,另一头则是广袤无边的大美西域。

桑的塑像

中国是世界上种桑养蚕最早的国家,已有7000多年历史。中国的桑树品种也是全球最多的,有15个桑种和3个变种。商代甲骨文上已出现桑、蚕、丝、帛等字形。到周代,采桑养蚕是常见农活。春秋战国时期,从长江流域到黄河流域,桑树已成片栽种。

桑树的故乡在青藏高原的雅鲁藏布江流域。正如大洪水后,人类从高山走向低地,桑树的迁徙也有一个从高海拔到低海拔的过程,它们是背井离乡的“植物移民”。在西藏林芝地区,南迦巴瓦山下的雅鲁藏布江峡谷里,有一株1600多岁的桑树,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桑树,是“桑树王”。相传由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所植。它高7米多,径围13米,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年年开花,但不结果。藏民们视它为神树,与神山圣水拥有同等的显赫地位。

无独有偶,在东部沿海的泉州,也有一株“桑树王”,已有1300多岁。它在名刹开元寺内。据方志记载,这里原是福建黄氏先人黄守恭的桑园,唐垂拱二年(公元686年),园中有一株桑树忽然开出白色莲花,地方政府视为祥瑞,上报朝廷。黄守恭深感桑树灵异,腾出桑园,建起佛寺,初名“莲花应瑞道场”,后改名为开元寺。这株古桑历经了600多次台风、雷电等灾害,雷电曾将其主干一劈为三,但劫后余生的古桑依然頑强地活着。

一东一西,一高一低,两株相距数千里的“桑树王”,仿佛海上丝路与陆上丝路的遥相呼应,仿佛云时代的“量子纠缠”……

《庄子·养生主》说“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合于《桑林》之舞”,《桑林》是商汤时期的乐名,《庄子》也大概是中国古籍中最早写到桑的。而《山海经》明显将桑树神化了:“三桑无枝,在欧丝东,其木长百仞,无枝。”(《北次二经》)

把桑树神化为“东方自然神木”——扶桑,符合人类原始信仰中“世界中心树”的理念。中国神话中,扶桑由两株巨桑相互缠绕而生,扶摇直上,是太阳女神羲和儿子金乌的栖息地,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均与扶桑树的“太阳”有关。李时珍《本草纲目》云:“东海日出处有扶桑树,此花光艳照日,其叶似桑。”在中国语境中,扶桑开始指代东瀛日本,还用来遥指南美洲和传说中已沉入大西洋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大陆。而在今天的植物类型中,扶桑就是朱槿,俗称大红花,在岭南地区十分常见。

桑为汉语注入了新的语义和活力。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中的“桑麻”,已泛指作物和农事。而“桑梓”,则指代故土、家乡。

一部中国古典诗歌史,也是一部灼灼其华的植物志,“蚕赋桑歌”一路贯穿下来,回响其中。《诗经》305首,与蚕桑有关的27首。《全唐诗》中,关于蚕桑的有490多首。《诗经》中的《豳风·七月》,汉乐府《陌上桑》,南北朝民歌《采桑度》,白居易的《红线毯》《缭绫》,李商隐的《无题》……都是与蚕桑有关的名篇佳制。

《豳风·七月》是人们耳熟能详的: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

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的《无题》脍炙人口,已成千古绝唱。我讀到南朝鲍令辉的《作蚕丝》,感到与《无题》有共情与交感,好像《作蚕丝》是前世,《无题》则是今生。或许,李商隐是从鲍令辉那里受到启发的:

柔柔感阳风,阿娜婴兰妇。

垂条付绿叶,委体看女手。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

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

……

赞美桑树,把桑树神化为扶桑神木,歌颂“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深情,同时描写丝绸的绚丽、轻柔和飘逸,是古诗词中常见的主题。但是,很少有作品写到养蚕之苦(作为寡食性物种,除了眠关,蚕的一生沙沙沙吃个不停,寡食性的熊猫也如此),写到养蚕女的辛劳、忧心乃至愿意自己变成桑叶去喂饱蚕宝宝的决绝。这方面,清乾隆年间嘉兴诗人吴文溥的《吴兴养蚕曲》堪称另类之作,同为浙北吴地,吴文溥是感同身受的:

吴兴养蚕三月杪,桑间女儿何窈窕。

黄昏饲蚕至清晓,露叶悬风门巷小。

一眠再眠蚕愈多,十株五株叶渐少。

安得妾身代蚕饥,妾身化叶与蚕饱。

一株桑树站在丝绸之源,站在丝绸之路上。

有一株桑树站在那里,就有十株、一百株、一千株桑树站在那里。它们相扶而生,像亲人一样形影不离。

没有桑树就没有中国的蚕桑业,就没有丝绸,也就没有丝绸之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丝绸之路不是别的,正是桑树的一次植物学延伸。

一株桑树站在已逝的时光中。每株桑树都是丝绸之路的一个起点,也是丝绸之路的一位守护者。没有桑树的丝绸之路是荒凉的、断裂的、失落的。

桑,无疑是丝绸之路上最美的植物塑像。

西域丝都

西域蚕桑来自东土。《大唐西域记》记载了一则蚕桑东来的传说:于阗国本无蚕桑,为取得蚕桑种子,国王想尽了办法,无奈东国边防甚严,不让蚕桑种子流入他国。聪明的国王改为向东国求婚,让迎亲的使者告诉公主自带蚕桑种子,以便日后为她做衣裳。公主闻其言,“密求其种,以桑虫之子,置帽絮中。既至关防,主者遍索,唯王女帽不敢以验,遂入瞿萨旦那国(于阗国)。”

1900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在丹丹乌里克遗址发现的一块木版画,据称就是这位东国的蚕桑公主的画像。背光之下的公主雍容端庄,如同一位美菩萨。

玄奘看到的于阗国“桑树连荫”,于阗人“好学典艺,博达技能,工纺绩絁紬”。唐代之后,西域向中原王朝进贡的“胡锦”“西锦”等丝织品大多产自和田。和田蚕桑声名远播,连10世纪的波斯文献《世界镜域志》对此也有记载。

考古表明,和田种桑养蚕已有1700多年的历史。大约情况是:公元3世纪传入西域,4世纪传到中亚、西亚(现在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等国依然种桑养蚕),6世纪后传到希腊、意大利和地中海地区。

民丰县尼雅废墟中有保存完好的汉末晋初的桑田遗址和枯死的桑树,并发现过多枚那个时期的蚕茧。1999年出版的《中日共同尼雅遗迹学术调查报告书》上说:“尼雅的桑树主要分布在聚落遗址周围,属人工栽培。……许多枯死的桑树各有一定间距,纵横相间,排列有序。”洛浦县阿克斯皮尔古城出土的红陶蚕据称是崇拜物,这与史书中记载于阗国为桑蚕专修伽蓝、以求神灵保佑是相吻合的。

当然,中国丝绸的西传比蚕桑落户西域要早好几个世纪。

古希腊人称中国为“seres”(赛里斯),意思是产丝之国。他们把赛里斯人(中国人)描述成“身高标20尺,红发碧眼,声若洪钟,长寿达200岁”的神人。而产自赛里斯国的丝绸,则是一种长在神树上的特殊的“羊毛”。

大约从公元前4世纪开始,罗马与东方有了接触。中国的丝绸华丽、柔软而舒适,令罗马人大为倾倒,慢慢地转化为一种集体性的狂热迷恋,一种腐化奢靡的社会风气。在罗马市场上,丝绸的价格等同黄金,即一两黄金只可买一两重的丝绸。

到了屋大维时期,时髦奢侈的享乐主义风气日甚,一天洗7次澡的罗马人打着刚刚享用完肥蜗牛和红烧鸡冠的饱嗝,穿着几乎透明的丝绸服装,成天在街头东游西逛。哲学家塞内加忧心忡忡地写道:“人们花费巨资,从不知名的国家进口丝绸,而损害了贸易,却只是为了让我们的贵妇人在公共场合,能像在她们的房间里一样,裸体接待情人。”(《善行》)罗马元老院多次下令,禁止人们穿丝绸服装,认为它是国家衰败、社会堕落、人心萎靡的象征。

在很长一段历史时间里,位于丝绸之路南道上的古于阗国是丝绸产地,也是西域重要的丝绸产品中转集散地。大批的中国丝绸经这里,运往中亚、西亚和地中海沿岸国家。和田绿洲“土宜五谷并桑麻”,在本土蚕桑业和丝绸业发展起来后,于阗当之无愧地成为“西域丝都”。

清代,和田蚕桑业达到鼎盛时期。清末洛浦县主簿杨丕灼在一首诗中写道:“蚕事正忙忙,匝地柔桑,家家供奉马头。阡陌纷纷红日上,士女提筐。零露尚,嫩芽初长。晓风摇,漾晴光,点缀新装。” 在左宗棠将军的大力推动下,和田从东南各省运来数十万株桑苗,并從浙江湖州招募60名蚕务技工,传授江南地区栽桑、养蚕、缫丝、织绸的先进技术。和田蚕丝出口到印度和中亚国家。

民国时期,和田蚕桑业得到持续发展。谢彬在《新疆游记》中说:“自莎车至和田,桑株几遍原野。机声时闻比户,蚕业发达,称极盛焉。”

“桑大不可砍,砍桑如杀人” ,这是和田流传甚广的民谚。今天和田出产的丝绸主要用作艾德莱斯绸的原料,这种“无限图案”的绚丽丝料是新疆姑娘们的至爱,正如“艾德莱斯”一词的含义——“布谷鸟翅膀上的花朵”。

和田绿洲,多白杨、果木,一些村庄被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桑树环绕着、包围着,绿荫丛中的村舍显得朴素、安谧。炎夏走进村庄,凉风拂面,和田常见的灰蒙蒙的沙尘不见了,空气也变得清澈、明净。村庄外、农田边,成排成行的桑树构筑起一道道绿色屏障,保护着人们的安居和庄稼的生长。

在和田地区博物馆里,我见到过几册写在桑皮纸上的清代维吾尔文典籍:《诺毕提诗选》《维吾尔医药大全》,还有一部民间长诗的残卷。

两千多年前的蔡伦造纸术是什么时候传入西域的,目前已无迹可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桑皮纸是西域最古老的纸张之一。蔡伦曾用树皮、麻头、破布、破渔网来造纸,而丝绸之路上的西域民族用桑皮来造纸,可谓就地取材。

中国的造纸术是8世纪沿丝绸之路传到阿拉伯、印度等地的,14世纪又从意大利传到欧洲。因此西域造纸大概不会晚于8世纪。几年前,在哈密白杨河佛教遗址的佛塔残壁上,我曾发现过桑皮纸。桑皮纸为什么会被用作佛塔的建筑材料,就不得而知了。白杨河是隋唐时期的佛教遗址,这至少说明,隋唐时西域已出现桑皮纸。

西域历史上,桑皮纸曾被广泛用于书信往来、书籍印刷、档案卷宗、收据联单、司法传票、会议记录等。中华书局1936年出版的《我们的中国》一书中说:“和阗桑皮纸,为全省官厅缮写公文的必需品。”上个世纪初,桑皮纸曾被短暂地用于印制南疆的地方流通货币。和田的“造假大王”斯拉木阿洪曾用桑皮纸伪造古代文书,蒙骗了斯坦因、斯文·赫定等外国学者、探险家。

我去拜访墨玉县的托乎提巴海·吐尔地老人,他是和田会做桑皮纸的极少数几个手艺人之一,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他的家在墨玉县城以南10公里的布扎克乡普提坎村。老人今年82岁了,个子矮小,但精神很好,动作麻利。他的两条腿很短,看上去好像有一大截埋在土里行走的样子。看到来了客人,对他的桑皮纸感兴趣,就显得特别兴奋。

老人向我们演示了桑皮纸制作的全过程,村里的孩子也过来看热闹。他先剥下枝条上的桑皮,将深色的外皮用刀子削掉,留下白色内层备用。每10公斤桑皮要加5公斤胡杨碱,在大铁锅里煮两个小时。然后将煮软的桑皮捞出,放石板上用木榔头反复敲打、捣烂,使之变成桑泥饼。泥饼放在盛水的木桶里搅匀,就成了纸浆。

老人蹲在院子里的一个浅水坑边,将长方形的纱网模具放在水中,然后舀出几勺纸浆,放在模具里,用一根底端带十字的木棍不停地手搓、搅动,使纸浆均匀地覆在纱网上。最后,把模具放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晒,几个小时后,桑皮纸就做成了。

托乎提巴海说,制作桑皮纸这门手艺是从爷爷的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到他这一辈已是第10代了。桑皮纸可以用来做书、学堂课本、家庭记账簿,抄写经书……用处多得很哪,用桑皮纸贴伤口,也特别管用。

这几年,经媒体宣传,知道和田桑皮纸的人越来越多,上门求购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其中还有美国人、法国人和土耳其人。老人家里没有田地,每年做一万张桑皮纸,收入在两三万元,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老人去过美国,参加在纽约举办的第16届世界民俗生活艺术节,向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展示了和田桑皮纸的制作工艺。我问他是否见到了自由女神像,还有繁华的曼哈顿街区。他摇摇头说“没看到美国”。——他的行程是一位华裔女记者安排的,吃、住和演示工艺都在一个大公园里,在公园里待了整整15天,没去过别的地方。带去的500册装订好的桑皮纸都卖掉了,不知卖了多少钱,总之大头落进了女记者的腰包。“真的没看到美国。”他说,“我糊里糊涂去了,又糊里糊涂回来了。”

手艺代表了时间中的耐心。手艺的衰落是一个被忽略的时代特征,也是一种微弱的警示。托乎提巴海,这位村庄里的孤独的手艺人,仍在坚守一种古老的传统。他说,农活不干也罢了,但手艺不能丢啊,这是祖先传下来的。现在,妻子海热罕是他的得力助手,一儿一女也学会了做桑皮纸,这是他感到欣慰的。

“我老了,把手艺传给儿女,子子孙孙传下去,手艺不能丢啊。”他说,像在对我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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