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光辉
2021-01-11宋小词
宋小词
五一期间我回了趟老家,落屋没多久,我妈便嘱我去看望外婆。我妈多年风湿病,脚步干难,自从我爸去世后,近几年不常回娘家,总觉得她自己孝行有亏。替母尽孝也是应该,再说九十岁的外婆,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外婆住在白家岗村,离我们家十多里地,小时候腿短,觉得路长,如今他们村一位大款出资把路修好了,走,也就半个小时。外婆一直跟着大舅生活,这两年大舅他们在县城带二胎孙,她便一个人过,身体倒硬朗,去年我还见过她担水浇园。
远远地看见她在稻场上剥豆子,我喊她,她张望了半天,认出我后,欢喜地把我迎进屋。我们东扯葫芦西扯叶地拉些家常。我问大舅多久回来一次。她说,每月回来三四回。说大舅跟邻居都打了招呼,叫每天都来看她一下,死了好及时递信。我笑了笑。坐了片刻,我掏出孝敬钱给她后便起身告辞,免得她留我吃饭要花费一番心思。我们这里礼行规矩大,留客招待,即便是常来常往的亲人,若席面置得不丰盛,也会有怠慢之嫌。外婆自然苦留,但我执意要走,她也只好随我。送我到六棵槐那儿,她说,你今年回来过年吧,你小舅说今年回来呢。
哦。我木木呆呆的,对这个小舅没有多大感觉,从小到大,拢共也就只见过三次面。外婆说起他来,于我就像在说别人的舅舅。
回来吧,跟婆家打个商量,今年回来过年。外婆强烈要求,我不忍拂了老人家的心意,便说,好。
从来团圆都缺只角,今年不缺了。
她这样说时,我看见她浑浊的眼里放出了亮光,离过年还有大半年呢,她已经开始憧憬了。
我说,外婆你回吧,别送了。
好哦,好哦。外婆嘴里应着,停止了脚步,却没有进屋,站在稻场旁的六棵槐那里看着我。我走了好远,回头看,她还在槐树下望。我的眼前是大量抛荒的田野,杂草疯长,地里偶有老农挥锄整平,越发地令人觉得村子快要与世隔绝了。站立在天阴雨色中的外婆,让我想起风烛残年这个词。这个词语连同孤零零的外婆和凋敝的乡野一起让我的内心充满伤感。
外婆两儿四女,六个子女中,小舅读书最多,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外婆总说她这串葫芦里,只锯出了小舅一把好瓢。这话我不大认同,那是他们舍不得锯,若舍得,不定出多少把好瓢呢,至少我妈就是一把。我妈跟着民办老师的我爸,认识了不少字,都能读下全本的《水浒传》和《红楼梦》,我爸都很为她可惜呢。不过我妈心态很平和,既不埋怨爹妈,也不眼紅小弟,相反,她和大舅姨妈们都一样以这个小弟为骄傲。这“一把好瓢”成了他们共同的荣耀。
回到家我把小舅要回来过年的消息说与妈听,她说,回不回又值得了多大的事。我妈的反应倒出乎我的意料。好像是前年还是大前年,说起小舅她都是一脸神气,说小舅给我们这些外甥和侄子都做了安排。
我呵呵笑,说,妈,你洗了睡吧。
妈说,哼,你不要不信,你还不知道你小舅的实力,到时他拔一根毫毛,也够你吃一辈子的。
呵,够我吃一辈子,那得是多少?个十百千万十万
百万千万?就算是,也拔不到我们外甥的头上。要拔早拔了。
我妈显然是深信不疑,说,你呀,你别到时吃相难看。
呵呵。我对小舅早已没有任何期待了。
我第一次见小舅是六岁,记事如刀刻的年纪。春节里,小舅带着他的妻女回来过年。我们正月初二去给外婆拜年,一路上我那小脑瓜都在想省城的舅舅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礼物。我们这里有这样的礼行,出远门的人一般都会给亲友带礼物,叫带折食。像我那银行工作的表姑,我爸每次去县城开会,她都会托他给我捎一袋鲜果冻或是一袋饼干或是一袋鸡汁快餐面。折食不一定要多贵,就是一个心意,但我喜欢这种被人惦记在心里的感觉。
还只走到六棵槐这里,我就瞧见外婆家里有个生客,个不高,穿着带毛领的黑色皮夹克,脸很白,似从没见过太阳,鼻梁上一副大眼镜,眉眼像我妈。
叫小舅。我妈在旁边指导我。
小舅!我响亮地叫了一声,叫声里充满了期待。
哎。这是春来吧,都这么大了。小舅摸了摸我的头。我以为他摸完我的头就会去摸他的荷包,但没有,他直接跟我爸握手去了。
折食是不能讨要的,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了丑,只得没劲地走了。在火塘屋里看见一个长卷发涂着口红、怀里抱着一个胖女娃的女人。大舅说,这是小舅妈。我喊了小舅妈,她也是答应了一声,然后就纹丝不动了。反倒是后面来的姨妈们给我们几个小孩子带来了新年礼物,大姨妈是红毛线围巾,大表姐织的,二姨妈是卜卜星,小姨妈是砸炮。我们围着崭新的围巾,吃着卜卜星,时不时从兜里抠出个炮往地上一砸,砰一声响。这才是过年走亲戚的味儿,不然大老远的,走得腿酸,图啥呢!
其实小舅也不是啥都没带,吃过饭,小妹妹说要玩炮炮,她当真是大城市里来的,瞧不上我们土鳖的砸炮。小舅从门后拖出一只皮箱,我们几个毛头孩子全都围了过来。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从袋里拿出一个花花绿绿像秤砣似的东西给小妹妹,在小舅的帮助下,她拉了吊在下面的一根绳子,突然“吱吱吱”几声响,射出一大堆彩纸,这些细碎的彩纸从半空中落下,犹如一场童话梦,引得我们在彩纸雨下转圈圈。这也罢了,更奇的是,这里面居然还射出一只小小的降落伞,粉红色的,就挂在稻场旁的榔树上,我跑去踮起脚摘了下来。这只降落伞太漂亮了,我如捡到孙悟空的三根毫毛,喜得哦哦叫。可小妹妹也要降落伞。我当然不给,这是我捡的,捡的当买的。
小舅说,还有,还有。接着又放了一个,可这个降落伞却落在了高树上,搭了梯子也够不着。又放一个,是烂的。眼看着袋子里没几个炮了,我赶紧上前跟小舅打商量,说,小舅,我把降落伞给小妹,你给我个炮吧。
小舅说给。我刚好接时,小妹嚎啕大哭,她不让,小舅就转而拉了引线,这一个却落到了水塘里。我好泄气,盼望下一个能顺顺当当。不如此,我感觉我手里这个就保不住了。最后一个总算如愿所偿,落在草垛上。我像狗一样跑过去捡给她,她总算破涕为笑,可还没高兴三分钟,她去火塘找她妈,不小心把降落伞给烧了。她又哭了起来。我赶紧提着降落伞撒腿往家跑。
春来!
我妈赶了出来,身后跟着小舅和哇哇大哭的小妹。我想,若是迫我,我就一把撕了。我玩不成,大家都玩不成。
我妈说,春来,你听我的,把这个降落伞先给小妹妹,小妹妹大老远来,是客。
我也是客。
我妈又说,你把这个给小妹妹,等会儿小舅再给你一个新的。
我不信。
我妈说,小舅箱子里还多的是。
我有些将信将疑。
小舅也附和说,是的是的,还有还有,还有更大的呢。
我总算信了,将那个降落伞给了她。然后我心里就开始惦记那个“更大的”,问他什么时候放“更大的”,他说,等吃了晚饭。我如得了令一般,跑到厨房跟外婆催饭。外婆说,乖乖,中午的饭才丢碗,哪有那么快的晚饭。外婆说的是实情,可我心里就是不爽,便跑到猪圈去找猪撒气,用棒头捶猪,猪没捶着,失手把猪食缸给打破了,潲水拌糠流了一地。这下连猪都知道我闯了大祸,拿俩眼看我,不敢哼哼。外婆和大姨妈听见动静往猪圈一瞧,就全明白了,她们没有声张,但随后而来的我妈看见了,她顺手拿起门边一根吹火棍。我赶紧撞了“天网”往外跑。我妈说,我今天不把你的手铲肿,我白字倒过来写。
屋里女人们都在弄猪食,男人们打牌,没人给我解围。还是大舅耳朵尖,他从屋里出来,冲到稻场一把拉住我妈,说,你真是,碎碎平安,打发打发呢,大正月里,外甥给我这么好的一个彩头,你还打她?我妈也就借坡下驴,将棍放了下来。为着这场恩情,我一直都坚守着正月不理发的传统。
好不容易等到吃晚饭了,我瞅着小舅的饭一吃完,就一步一摇地摇到小舅跟前。小舅看见我如看到活怪,放碗筷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小舅说,你再等等,我去上个厕所。这一等就等到天麻眼,我担心小舅是不是掉进了茅坑。外婆家的厕所是埋的缸,上面搭兩块木板,没处下钉,木板是活动的,踩不稳真会掉进去。我想去厕所看看,可厕所在屋后面,屋后是竹园,黑漆漆的,我害怕。我对我妈说,我要去厕所。
怕厕所里面有人,我妈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可里面没回应,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我被骗了,先前我妈要拿棍子打我我都没哭,可这会儿,我实在憋不住了,一下哭起来。我妈说,好端端的,哭什么?你上不上厕所?我不说话,只哭。我妈慌了,赶紧用手把我的额头往上抹了三下。然后抱着我边走边朝竹园里破口大骂,骂那些没长眼的孤魂野鬼,大过年的享了那么多的祭,还出来害人
回到堂屋,所有人都问我哪里不舒服,我不做声,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那点小心思,那样会让他们觉得我没出息。我只哭不说话。大舅便拿着一刀黄裱纸到竹园那里烧去了。就让他们误会我是见了鬼吧。
这一次因大姨的儿子肖立秋来武汉办事,我们几个在汉的表亲在楚河汉街的小龙坎设宴款待。我们表亲相聚聊天,一般都会聊到小舅,我们最感兴趣也最疑惑的就是小舅到底有没有钱,有多少钱。白家岗的人都认为小舅是岗上走出去的第一代大学生,国家选拔的栋梁之才,到如今只怕在朝中都能呼风唤雨了。他们这样猜测时,大舅和我妈他们也不作解释,小舅便在这种静默中演绎成了一个人物。
小舅很早就去了深圳,在一个大型国企集团当财务经理,还给我们亲戚都寄了一张名片,烫金的,上面还印了相片,白玉寿、五八集团财务经理,然后是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座机号码,一个是大哥大号码。
那时候看港片,大佬们出场都是手里握大哥大,后面一群马仔,大哥大一按,江湖上立刻就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村里有见识的年轻人说那东西可贵了,要好几万块。当我们为节省一毛钱两毛钱在菜摊子上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时,我们的亲舅舅手里却握着几万块的大哥大。小舅矮小的身躯在我心里一下子高大起来。
妈跟小舅感情很好,那是她脚下的弟弟,小舅差不多是我妈带大的。看到我为小舅高兴,她也跟着眉开眼笑,说,你小舅从小就是个聪明人,读书识字过目不忘,白家岗的神童。要不岗上几个参加高考的,就独你小舅一个人考取了?照古理讲,你小舅那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咿呀咿呀,还文曲星下凡,这话也说太大了。我很烦我妈那套下凡论,我曾问我妈我是什么星,我妈说我是一颗吵星。从此我便对我妈这套歪理邪说没有了好感。
不管怎么说,生命里有了个发财的舅舅,成了我小小的骄傲。上小学和中学,学校经常让我们填一些表,逢到填写姑舅姨亲属那一栏,我第一个会写上小舅,单位:深圳五八集团公司,职务:总经理。我从不写大舅,也不写亲姑亲姨,他们都是农民,我妈已经是农民了,再多一个我觉得蚀人。然后我会写表姑,单位:县人民银行,职务:副行长。这便好了,虽然我的字歪七竖八,成绩一塌糊涂,但我家世显赫,出身富贵啊。
我把这些记忆中的小事说给我的表哥表姐们听,他们一个个笑得差点把食物喷在火锅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思想,就觉得穷是一件羞耻的事。
表哥表姐们终于不笑了。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除了小舅跳出了农门,披挂了一身城市衣,我们的童年都是跟着爹娘在泥田里打滚。
添了汤,火锅暂时停止了沸腾,我们也安静了一会儿。秋表哥说,你小时候国家已经改革开放,农村分田到户,虽然穷是普遍的,但贫富有了差距,一旦有了穷与富的差别,嫌贫爱富就是很自然的事,也就是说你的势利是时代之故。
海表哥说,其实我们小时候对小舅生出过一些幻想,幻想走出去的小舅能伸出一只大手拉我们一把。
年表姐也说,我们那个时候能靠什么改变命运呢?一靠读书,可农村孩子靠读书,家里劳力不宽展,钱也不宽展,读书读得战战兢兢,指不定哪天家长就来学校搬桌子。像我家供了我哥就供不了我,能让我读到中学毕业,已经是父母莫大的恩情了。二靠什么呢?靠亲戚。像我们村有个人当兵出去提了干,然后就把他家里的侄儿侄女外甥拔萝卜似的,一个一个全拔到了城里。看着别人的叔叔姑姑姨妈和舅舅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那个时候也真的指望着小舅能像菩萨一样,显一显圣,让我们有个奔头。
年表姐的话让我们想笑,却又笑不起来。记得那年我们家盖房子,我爸动过找小舅借钱的心思,但我妈没有接话,我妈的意思是,不到节骨眼上,不要去找他。什么是节骨眼呢,她觉得在家人的重大疾病上,在我读书毕业找工作时,人生至关重要的节点,小舅一伸手就能扭转乾坤满血复活的那种。我妈是把小舅当成了王牌,不到见底是不能出炸的。
小舅到底有没有钱?酒过三巡,我们差不多异口同声地问秋表哥。
在我们这些表亲中,秋表哥与小舅是接触最多的,他一年中上海待一半深圳待一半,再一个他是我们当中的首富,弄不好也有可能是整个白氏亲族的首富,毕竟小舅的底我們一直没摸清。
我们掐指算过,秋表哥的资产大约上亿了。他在深圳和上海都有房有厂有仓库,一个公司养着几百号人。虽然他总是自谦说是过过小日子,可他的小日子跟我们的小日子那是两个概念。他的大中华一摆上桌,海表哥的黄鹤楼蓝腰带就吓得藏进裤兜里;他身上的乔丹威风凛凛劈着一字马,而我身上的乔丹畏畏缩缩蜷着一支腿;同样都是大众,但秋表哥的大众多出一排字母,他的车一上路,许多车都躲得远远的,给他让一道。海表哥说,不怕奔驰和路虎,就怕大众带字母。还有我们的车需要我们亲自开,但秋表哥的车有司机开。我们在座的,试问谁家逢年过节没喝过秋表哥顺丰快递过来的茅台酒、蒙顶茶?资本为大,一般秋表哥说话,哪怕就是放个屁,我们都觉得香。
秋表哥说,我也不知道小舅有没有钱,我只能说几个事,你们自己判。小舅这几年经常要去北京,他说他在北京国贸大酒店有个长期包房,我打听了一下行情,这没个百把万下不来,这是有钱人的做派吧。还有九妹和小舅妈她们在美国过的可不是普通人的生活,她们的房子买在富人区,前后都有大草坪,九妹开的是兰博基尼。这些都是小舅给她们创造的,有钱吧?可我前一阵子公司资金周转不灵,缺笔钱过渡,找小舅开口借六十万,我想六十万对他来说是小意思吧,但他说没有。前年,白家岗修路,他不是抬起众人摔了一跤?所以有钱没钱,真不好说。
秋表哥一番言语令小舅的身家越发像太虚幻境,这么多年都弄不明白,令我们有些垂头丧气,但也勾起新一轮的好奇。
与小舅第二次见面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家里建房,工程几度因缺钱而停止,直到秋后姑舅姨们卖了粮,借了钱给我们,房子才上梁。我们一家人在稻场旁的窝棚里从惊蛰住到小雪才搬进新房。腊月初八办贺房酒。农村里盖新房算是一件大事,我们提前十多天就给小舅写了信。
记得大舅和姨妈们合伙给我们制了一块大匾,红丝绒的底面,正中四个烫金大字,华屋春晖。大匾披红挂彩,三个姨爹和大舅抬着,还雇了乐队。外婆走前头领着穿得色色新的姨妈表哥表姐们浩浩荡荡的,将这块大匾从白家岗一路吹吹打打抬到我们家。为了迎这块匾,我爸在稻场上放了三挂万字鞭。
把这块匾送得这么声势浩大是大舅的谋划。在农村推倒旧房盖新房,一般都算作是女主人的志气,是女人在夫家的业绩。大舅这是在给他的妹子扬名立万。大匾用两架梯子一步一步升上去的,每踏一脚,喊彩师就要喊一句彩,什么步步高升、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养子成龙、养女成凤之类的,母亲好激动,不停地用手抹眼泪。热火朝天之际,门口的咨客先生高喊一句,贵戚到。我们一齐往外面看,屋檐下站着一个穿毛料西装、戴眼镜提公文包的男子,样款像极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的领导干部。
这贵戚是小舅,他的从天而降令白氏亲族像是活捉了一只凤凰。
虽然稻场上一桌茶席才布上不久,只动过几块麦芽糖和黄豆酥,但为了凸显小舅尊贵的地位,我妈将其撤掉重新布了一席。白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茶,时不时从讲话声中爆出一串洪亮的“哈哈”声。小舅出类拔萃的仪表吸引了满稻场的目光,连筛茶装烟的往这一桌跑得都勤便些。
那时秋表哥已经是第三个高三了,小舅自然问起他的状况,他鼓励秋表哥,说,秋儿一定要扳下脑袋好好读,考个好大学,你一生的道路就平坦了,你是老大,有楷模和标杆的作用,你读出来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就会跟样学样,这样一个一个就都出来了。
大姨爹吸了一口烟,弹了一下烟灰,说,秋儿这书读得我骑虎难下,劳力劳财读了这么多年,考不取不甘心,考取了我为难,没钱呢,他小舅舅。大姨爹说着低下了头。
一桌子的欢喜劲儿出现了片刻的低沉。每个人都望着小舅,仿佛他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小舅略沉吟了一下,说,先一门心思赴考,有我在,有白家这么多亲人在,不会让他考取了还读不成。
小舅舅说话向来轻言细语,连下诺也不像村里人恨不得把自己胸脯拍烂。我妈教育我时就喜欢拿小舅做比子,说有志不在年高,有理不在声高,像小舅舅,小声音也说得起大话。小舅的一番话把我的舅姨和我妈听得笑嘻嘻的,一个个都对秋表哥说,这颗定心丸子吃得好,明年秋儿高考顶状元。把秋表哥说得满脸通红。
我似乎也得到了某种鼓舞,在一旁洋洋得意。逢到有客人来打问这个“贵戚”时,我就会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小舅舅,亲亲的小舅舅。
连我那县里做人民银行副行长的表姑都托我爸引见,跟我小舅握了手,交换了名片。表姑在我们当地那也是大筛子面上的人,饱受尊敬的,但小舅对她不过就是很平常的客气,表姑几次敬烟,小舅都给推了。虽然他个子矮小,但坐在人群熙闹的稻场上,表现出的那股有知识有文化有本事又有钱的气势,让我觉得小舅真的像庙堂里塑了金的菩萨,宝相庄严。
晚上最后一场宴席完毕,写账先生将人情簿交给我爸。爸妈连夜在灯下对账。我爸看完账本像是怕漏了什么,又从头翻了一遍。我妈问,你还查什么?这礼金跟账目是对的。
我爸疑惑地说,我在找玉寿。你弟弟莫非没上情?
我妈“嗯”了一下,似也觉得奇怪,但转而说,没上就没上,他大老远地为你这场事赶回来,就已经是很大的人情了。
我爸说,这个我知道,我不是争他的人情,只是奇怪,你说他千里迢迢的人都赶回来了,上个人情那不就是挖苕扯蔓子顺带的事吗。
我妈顿了顿,似怕我爸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缠,说,哎,人情再多总是要还的,他今天往我这屋里大匾下一坐,我觉得我这新屋都不一样了,蓬荜生辉。我爸嘿嘿一笑,夸赞我妈蓬荜生辉这个成语用得好。
我妈之前就教给我一句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小舅从深圳坐火车转汽车,那时荆州与松滋还没有架桥,隔着一条长江,得转一次轮渡,然后又是汽车转麻木,路不平,那坐麻木的滋味可不好受,浑身骨头恨不得要颠散架,然后还有三四里小路得靠双脚亲自走,这么一段隔山隔水又隔岩的远路,小舅能回来一趟确实不容易。而且今天贺房子,我们家的亲戚六眷都来齐了,他们看到了我们家的大匾,看到了我们家的“贵戚”,还看到了我们家因这位“贵戚”有可能出现的光明未来。
我躺在床上跷着腿说,爸,其实小舅也送了礼,如果说大舅和姨妈们送的是物质意义上的大匾,那么小舅送的就是精神意义上的大匾。
我把话一说完,我爸妈都齐声喊“呀”!然后我妈忽然捧着我的脸左右狠狠亲了一下,说,这才是我们家今天最值得庆贺的事,我们家的小春来长大了。
秋表哥在武汉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说是签了一个大大的单,武汉为迎世界军运会,要彻底改造雨天积水、秒变大海的现状,预备把两个区的下水管道重新铺设。秋表哥公司的下水管道中标了。回上海前,他向我们在汉的亲友发出邀请,再聚一次。这是庆功宴,我们自然不会推辞。
秋表哥请吃饭的位置很是隐蔽,在东湖边上小区里面,没有招牌,我们一路上被表哥在电话里指引,上了电梯,还以为是到谁家串门去呢,到了后推门进去,才知道这并不是户人家,确实是一吃饭的地儿。一个大约一百五十多平的大平层,被设计得古色古香,墙根下一溜儿石佛头、香案、琴案、画案和茶案,粗糙却别有一番质感,高几上设着炉瓶三事,炉里青烟袅袅,一个巨大的白沙盘上画着枯山水,宋式风雅里掺杂一丝日式侘寂腔调。整个空间的光线阴暗但又层次分明,显然是刻意布置的。
厨房是开放式的,一个穿白衣服戴白高帽的厨师正烟熏火燎地忙着,一股油煎鱿鱼的香味在整个大厅缭绕。
我笑着说,吃顿饭,搞得偷偷摸摸的。
海表哥说,这叫神不知鬼不觉,安全。他是机关科室的,虽然手里没多少实权,但似乎也是个内行人。
秋表哥跟海表哥都呵呵一笑。
我们听不懂他们打哑谜,便看西洋镜似的,东瞅瞅西瞧瞧,秋表哥就坐在一旁的圈椅里抽大中华,边抽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缺少见识的表情能让他得到某种满足。那一刻,我有一种撞破秋表哥内心的感觉。
四个菜端出后,我们就被招呼上了桌,厨师依然在厨房为我们备菜。
那顿饭吃得真开眼界,一盘藕片和菱角米切得大小一致,加上几颗莲子铺排在冰山上,插上荷叶与荷花,再弄得雾气腾腾的,便是售价二百五十元的“秋塘三艳”,用筷子夹一颗莲子都得慎重,若不小心滚在地,好似刘姥姥在大观园吃鸽子蛋,一两银子没听个响就没了。年表姐从小生活在湖区,这些东西她小时吃得要呕。她说,二百五十元啊,我的天呢,这不是要杀人吗?那这几片生鱼估计得上千,我都不敢下筷子了。又转向秋表哥说,哥,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亲友相聚,不比生意场上讲排面,没必要如此破费。
而我在经过最初的惊叹之后想法与年表姐不一样了,我在武汉待了八九年,他们也来了三四年,东湖边上来来往往多少回了,有谁知道这里面还藏着这样一个所在。想想谁吃顿饭需要隐藏得如此之深呢?可见秋表哥的生意早已鸟枪换炮,攻入到了官场。中国的为商套路,官与商一旦结合,那利润就是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归来鱼满舱。
我说,小年姐,你就放心吃吧,咱们的秋表哥再不似当年旧模样了。作为一代豪绅,他有义务和责任向我们展示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让我们增长见识,这本身就是在引领我们向上,让我们知道人类天堂生活的模样,这就是富人对穷人的积极意义。
呵呵。秋表哥笑了起来,笑得呛住了。他说,春来妹还是那么的伶牙俐齿,一点都没变。你说这话,我倒想起了我人生中喝的第一杯咖啡,第一顿牛排,第一瓶红酒,第一次感受漂亮小姐跪在我脚下给我点燃香烟,所有这些城市生活启蒙的第一次都是小舅带我的。那时小舅总是给我灌输一个理念,拼命赚钱,想要在这个时代活得出人头地,秘诀就是永远不能放弃对金钱的追求,哪怕死也要死在钱堆上。
秋表哥举杯跟我们碰了一下,又抿了一口酒,说,金钱就是打开这个时代的万能钥匙。
秋表哥有很多名言,但这些名言的出处其实在小舅那里。秋表哥能经常引用,据为己有,证明他是认同小舅的。关于秋表哥和小舅之间的关系,通过大姨妈私下里透的一点口风,我们隐约也知道一些。舅甥关系一直并不怎么好,只是君子交绝不出恶言罢了。
秋表哥当年终于考取华中理工大学,县里都给发了喜报,录取通知书寄到家时,听说邮递员想讨包喜烟喜糖,但看到大姨妈、大姨爹一脸愁容和家里四面土墙后,只喝了杯三匹罐就走了。
大姨他们一直在等待小舅的主动关心,然后好顺便提一提经济上的资助,但小舅既没来信,也没拍电报。后来大姨他们决定办个酒席,一是喜庆喜庆,再就是体体面面地凑个学费。办酒就要接客,这就让大姨把被动化为了主动。别的客捎个口信,亲传亲,友传友,就都知道了,唯独接小舅舅稍微麻烦些,先是请我爸给小舅写了一封信,后又担心信收不到,又专程到乡邮局给小舅挂了电话(那时电话未普及,只有乡邮局有两部电话供老百姓使用),电话打通了,小舅向大姨道了恭贺,知道了酒席的日子,表示一定到场,还叮嘱大姨不要为学费担心,再苦再难都一定要让肖立秋把大学读完。大姨挂了电话,心里的负担轻了一半。她还很长远地考虑到怕小舅热,扇扇子担心他受累,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咬牙花了二十块钱在百貨店买了一把鸿运电风扇。
记得那天刚好立秋,但秋没有立起来,闷热得要命,好在大姨家门口有一棵花椒树,枝繁叶茂,像一把天然大伞,我们到得早,就搬了椅子在树荫下坐。花椒正值成熟期,一股特殊的芳香阵阵散发出来,蚊蝇虫孓驱赶殆尽,都不用拍芭扇,惬意得很。
秋表哥出来跟我们打照面,白白净净又腼腼腆腆。白家人都向他道贺,说这么多年的冷板凳没白坐,白家又出了一个大学生,给国家又培养了一个人才。
我爸对秋表哥说,你们家这棵花椒树长得好,像红顶子,一看就知道门户里要出人。
我妈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屋门口栽树有讲究的。
秋表哥说,这棵树不是栽的,是隔生(野生)的,好像是我读初中那年莫名其妙钻出来的,当时都不认得,虽吃过花椒,但不知道花椒树长什么样,我爸当时要挖掉,我妈说等等看它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慢慢慢慢才弄清是棵花椒树。
姨妈们说,花椒树在我们这儿确实稀罕。
秋表哥说,估计是哪个鸟儿从远处带来的。这棵花椒树现在是我妈的宝贝,每年结的花椒可以摘一箩筐,卖了还很能补贴一下家用,我妈说要是没有这棵花椒树,我读不成高中,读不成高中就没有如今这个大学。
听了秋表哥的话,我们又抬头把这棵花椒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觉得这是一棵神奇的树。
坐久了,我们小孩觉得无聊,便约着村里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伴玩去了。我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摘菱角,很快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坐在沟岸上等大人来叫吃饭,左等右等也不来,只得回来。大姨家的屋檐下站满了客人,我爸妈他们还在花椒树下坐,满稻场人声赫赫。似有几人对席面迟迟不开有怨言。我朝我爸手腕上的手表数了数,已经十二点半了。我们那时还未流行三餐制,庄户人一天就两顿饭,酒席一般十一点开。我去里头问大姨什么时候开席,大姨说,厨子粗心,烧了夹生饭,正在加工。可大姨隔一会儿就出来在稻场上望一下,一点都不像是家里饭没烧熟的态度。
大姨在望什么呢?哦,我恍然大悟,她在望小舅舅。
那顿饭直挨到一点钟才开席,宾客们饿得都已经顾不上餐桌礼仪了,鱼糕鱼丸扣肉炖蹄一端上来,就空了盘。其实大姨还是蛮讲面子的,桌席整的是十碗,碗碗真材实料,可并没落客人多少好话。
宴席过后,大姨面上的神情像是遭了榔头棒,垮掉了,木木呆呆的,但还是时不时就伸长脖子朝村口方向望一下。大姨的这种期盼,让我从原先的想笑转为了难过。
大舅说,大妹,你别望了,望不到了,他要来早就来了,去年小妹贺房子,他不到十点就到了,前一天赶到荆州,次日一早从荆州起身,时间才来得赢。
我爸说,十一点人还不到,来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大姨满脸担忧地说,怕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大舅说,那不会,你不要瞎担心。可能是屋里有什么事,脱不开身,不要紧,他以后总是要给你一个说法的。
我们也不断安慰大姨,叫大姨不要把小舅来不来这事放心上,不要为了小舅一个人,让大家的十碗都吃得不快活。
大姨总算是被逗笑了。
晚上留下吃饭的是姑、舅、姨顶首的亲戚,圆桌围了两桌。秋表哥中午坐了上席,这一次说什么也不坐了,非把大姨父拉到上席来,大姨父不肯坐就拉大舅,大舅拉我爸,我爸也不肯,就同大姨父一起把大舅摁在了上席。他们你谦我让,弄得屋里一阵阵欢声笑语,大姨的心情也被感染得欢欢喜喜的。看到大舅和我爸喝酒脱去了外衣,大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进房拿了一个大大的纸盒子出来,是一把鸿运扇,扇壳上写着万宝俩字。那把红色的扇子插上电后,摇过来摇过去,为我们送来一阵阵惬意的清风,也为逼仄贫穷的小屋增添了一些喜庆。
大舅跟大姨父碰杯,说,大兄别担心,我们那个时候饿肚子都供出了一个大学生,如今这么好的条件,更没什么说的。
我爸跟两个姨父也宽慰大姨父,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几家合一起,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耽误秋儿的学业。
外公因为痨病不能负重,但幸而他早年入私塾识得几个字,可以为生产队管理账目,所挣工分比外婆少不了多少。从外公身上,外婆知道识字的好处。大舅跟大姨只相差两岁,到了发蒙的年纪,两人先后进了学堂,大姨倒读得进,但外婆不让读,读了一年,认识自己名字就下了学,大舅读不进,但外婆硬把他摁在学堂,读了三四年,看他实在厌学,才罢了,此后接连三个女儿,外婆也都无心栽培,直到生下小舅。小舅屁股能在板凳上生根。
小舅初中读一半学校动不动停课,但还是断断續续读完了高中。白家一向是外婆撑门立户,女人当家为人不免强势,在村里没结上好人缘。小舅想上大学,村里不给推荐。外公便替他谋出路,想让他顶替自己给集体记账,村里不让;去村里小学代课,不让;去卫生队学个赤脚医生,也不让。大家伙就想看白白净净的小舅在泥田里干活。
小舅扛了锄头下地干活那天,村里人都早早出工来地里看热闹。从来没有跟庄稼和农活打过交道的小舅,笨手笨脚的样子成了村人的笑柄。白家兄弟姊妹心里极不舒服,在他们眼中如此珍贵的人却成了村人嘲讽捉弄的对象,他们抱成一团,再不让小舅出去干活,大有“你躺着,我们养你”的雄心。
在家足不出户的小舅抑郁了,成天躺床上没个人形。几个村人来劝外公外婆准备棺木,还说少年亡,不用多好的木头。外公气得痨病发作,夜夜吐血。屋里一下躺了两个男人。外婆提了一瓶农药,奔到小舅床前说,儿啊,我一生为人强悍,自嫁入你们白家,知道这家光景,从不肯输半分斗志,如今你这样不争气,我这志量也减了一大半,你若体谅为娘,咱们就一起活,你若狠得下心,咱娘俩就一起死,黄泉路上做个伴。外婆拧开就要喝,小舅喊了一声妈,外婆止住了,然后小舅奋力下床,将药给打翻了。从那以后,小舅像是换了一人,任谁笑话也不惧怕。他去担水,洒了一担又重新担起一担,耕田拢地什么的,他也不着急下田,只坐在田埂上细细看,等看出了门道再去弄,渐渐便在农活上有了心得。他还买了一些农技方面的书籍,活学活用,制种、害虫防治什么的,很快就在生产队的种田把式里有了一席之地。
两年后,我妈跟我爸相识了,我爸有次去白家岗看我妈,除了给我妈带了一身衣料还带了一个惊天消息,国家要恢复高考,工人农民都可以报考,考上了国家包分配,自此便是国家干部啦。这个消息不亚于一声惊雷炸在白家屋脊上。国家干部,一听就位高权重,白家人太明白权力在老百姓日常生活里的重要性了,莫说是公社干部、村里支书,哪怕是生产队队长站在田埂上,也有人堆着笑上前去打根烟、敬杯茶,以期他们可以不克扣工分,可以掩人耳目地分些好处。白家这一家受打压欺负多年了,倘若家里能出个干部,便如孙悟空的金刚罩一般,便没人再敢欺负了。
那年高考是在冬天。本来我妈是要过年前嫁给我爸的,为此事也推迟了婚期,留在娘家照顾备考的弟弟。我爸也频送殷勤,将自己当年读师范的教材送给小舅,还为小舅手抄了一本代数。去县里赴考,也是我爸联系县里银行表姑弄的车。
腊月二十八,我爸终于收到了小舅的录取通知书,他赶紧去给小舅报信,外公外婆高兴得把过年的鸡提前杀了来庆贺。白家众姊妹也扬眉吐气,个个出门脸上都是得意之色。
考取了大学,但村里不放人,说小舅是个农业天才,他一走就没了好收成,广大无产阶级兄弟要饿肚子。把小舅气得。到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欺负我。外婆恨恨地想。但事关她幺儿一生的前程,她把一腔怒火给忍住了,还是得低下身子去村支书那里走一趟,先是大舅去的,提了酒称了一捆叶烟并罐头和两对烧饼,这对外婆来说已经是下了血本。但没成,村支书态度很强硬,不收东西也不放人。末了,外公去柴房拿了一个装火屎的坛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木盒子,盒子里藏着一块金如意。外公外婆把大舅两口子叫来,意思是眼下只有拿这个去试试了。大舅说,这可是祖上传下的,为保这个东西,当年破四旧、交账目什么的,没少提心吊胆过。外婆说,不过就是个金疙瘩,今儿为你兄弟舍了它,日后他挣个金山给你。大舅说,我不过随口一说,从未想过要阻兄弟的前程。从不肯低头的外婆拿了金如意去了村支书的家里,生搬硬套讲了许多好话,直到村支书同意放人。
次年春天小舅上学,白家女儿都回了娘家,看着小舅背着包走出白家岗。大姨一时情热肠动,嘤嘤哭了起来。那时秋表哥已经有了些记忆,他说,看到小舅出白家岗,就跟《西游记》里孙悟空驾船出海寻求不老仙方,好拯救猴子猴孙脱离无边苦海一样。他还说,走出洼地,在高岗上回头摇手的小舅头上似有一道光环,光彩夺目。
秋表哥上大学那会儿,正是小平同志南方谈话归来,全国涌现下海潮,铁饭碗不如活脑袋,很多体制内的都以脱离单位去做生意为时尚,连好不容易转为公办老师的我爸那个时候都想出去印教辅卖。我们村的男女老少也不再把村支书放眼里,而是谁出去挣的钱多谁说话就算数。秋表哥大学毕业本来是分了一个好单位的,但他瞧不上,他雄心勃勃直奔深圳,说那是改革春风吹得最带劲的地儿。
那时小舅已在深圳五八集团当上了财务经理。虽然秋表哥大学宴缺席一事,小舅后来也没给大姨一个说法,但大姨也并没有为此事对小舅心生怨怼,至少我们耳朵里没听过什么话。大姨对小舅有不满是在秋表哥去了深圳之后。
秋表哥大学毕业来深圳首先投奔的是小舅。他所说的第一杯咖啡、第一顿牛排、第一杯红酒,还有漂亮小姐跪在他面前给他点烟,这些都市风情都是小舅带他领略的。但秋表哥投奔小舅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体验这些,而是想通过小舅帮他找个工作,毕竟小舅是白氏家族第一个城市“拓荒”者,在秋表哥看来,找小舅是一条捷径。但小舅对这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外甥很是看不上眼,觉得他木讷,呆板,不活泛,不能在改革大潮中腾起浪来。那时秋表哥也想进五八集团,但小舅并没有替秋表哥引荐,他的顾虑是怕秋表哥不会做事,反倒牵带了他的脚后跟。
他给秋表哥安排的事是让秋表哥去售药,售药所得,五五分成。售药就售药吧,秋表哥说他反正也不挑剔,可关键售的是那种野药丸,什么壮阳、回春、醒酒、迷情,乱七八糟。怎么售呢,说小舅也指了一条道,去夜总会、红灯区、酒吧、洗浴楼,去那些灯光昏暗的犄角旮旯。秋表哥也去了。秋表哥说他在那些神秘的药丸中看到了改革之初的光怪陆离,在兜售这些药品的场所中见识到了金钱的魔力,那些左拥右抱、莺歌燕舞、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每天都如电棍敲击着他。秋表哥很多次都慨叹,人啊人,从来都没有当家做主过,不是权力的奴隶,便是金钱的奴隶。
大姨对小舅的意见倒也不光是小舅让秋表哥售了那些疯魔的药,而是秋表哥投奔小舅,小舅连住处也没给秋表哥安排,每天晚上就给秋表哥两床薄被子,让他在樓道里打地铺,屋都不让他进。秋表哥来深圳投奔小舅,一是找寻工作,二也是想图个落脚的地儿节省生活成本,毕竟家里就那个底子,为了他读书,他的妹妹、我们的大表姐连初中都没读完就潦草嫁人。小舅倒是对这件事跟大姨解释了,说是屋子小,不方便,小舅妈脾气又古怪,小表妹那时又正值钢琴考级,怕影响到她们。但大姨不过就表面敷衍了一下。
这样过了几个月,秋表哥觉得售药和打地铺都不是长久之计,便开始制作简历,往各个公司投递,很快他就被一家地产公司录用。他就是在地产公司就职期间看准了下水管道的商机。他跳槽出来做这个还征询了小舅的意见。小舅当时是力主打破这念头,认为秋表哥暂时能力不够,贸然投身商海,风险多于利益。但秋表哥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迅速掘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局面一打开,市场越做越大。
2000年,大学毕业六年的秋表哥头一次回家过年。在我们那儿,像秋表哥这种一隔好多年都不回家过年的人一旦敢回家过年,那就表示发迹了,脱去蓝衫换紫袍啦。这一次春节,秋表哥的几件事都载入了我们镇的史册。我们镇上的第一辆宝马车是秋表哥开进来的。他带着大姨和大姨父来给我们辞年。我们这里过年前也要把顶首的亲戚走一遍,叫辞年。听说秋表哥是开车来的,我们都下楼在校门口迎他,引导他把车开进来,停在操场上,很多老师和家属都围拢过来,说这就是宝马,传说中的宝马。秋表哥下车后,跟众人点头,还给每个人都打烟,芙蓉王的。然后他打开后备箱,我看见后备箱有四个一样的纸袋子。秋表哥拎了其中一个纸袋子递给我爸,我爸接过后,手不由沉了一下,我猴儿急一通扒拉,袋子里有烟有酒还有一个白色的小盒子,我拿出来一看,妈呀,是手机啊,夏新翻盖的。我可以确定当时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咚”地弹了一下。
秋表哥说,听说你也上了大学,送给你的,方便联系家里和同学。我捏着手机,傻子一样地点头。他不知道我做梦都想拥有一部手机,因为价格之故我没有勇气向家里张口。面对秋表哥的大恩大德,我几乎要给他跪下了。
那一次回来,秋表哥很是花费了不少,除了烟酒、手机、过完年拜年,每家又包了一千块的红包。镇子上第一次包红包包一千块的也是在秋表哥这里起的头。春节里我们几家轮换着拜年,人群都以秋表哥为中心,尤其是我,时时都挨着,生怕跟丢半步。秋表哥想坐,我立马把椅子搁在他屁股底下,秋表哥想喝水,我立马把杯子递到他嘴巴边,秋表哥一入席,我就把酒给他满上。我为秋表哥像驴拉磨似的转来转去,一点都不累。
海表哥说,春来妹这脚上是绑了神行太保的甲马吗?
我一愣。
兰表哥略一沉吟,说,戴宗的甲马跑直线可以,不能横着跑,更不能转圈跑。那时兰表哥已大学毕业在镇上高中教物理。他似斟酌了一番,说,春来妹脚上踩的应是哪吒的风火轮。
桌上亲友一顿大笑。我也跟着他们一起笑,笑得比他们还大声。想让我难堪,没门。
秋表哥返城起身那天,白氏亲族来到大姨家,都给秋表哥带了点特产,米啊油啊蛋啊菜啊,这些秋表哥都没有放在车上,只带走了我爸给他写的一幅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我说,爸,秋日胜春朝哈。我爸一愣,继而呵呵笑。都说我对秋表哥跟进跟出,这些人包括我爸不都是这样吗?我言秋日胜春朝,听听,我爸为了长外甥志气,不惜灭亲生女儿威风。
临行时,一众亲友握着秋表哥的手千叮万嘱,叫秋表哥好好干,千万要听话,别走错道了。秋表哥自然是点头。他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头发茂盛如葱,梳着偏分,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鼻子又挺,嘴唇带着点自然红,高高大大站在灰不溜秋的庄稼人堆里,默默散发着一种金钱与文化并存的高级气质。我从来没有认为秋表哥帅,这次眼光忽然上了一台阶,觉得秋表哥的人才真的是白氏表亲中最出众的,无可争议。这跟我看马云一样,以前我觉得马云好丑,后来吧,随着他财富积累得越来越丰厚,我便觉得他越来越帅,帅到了珠穆朗玛峰上。我朋友说势利眼看人就是这德行,可能吧。
秋表哥好不容易上了车,关了车门了,亲友们又隔着窗玻璃再次叮咛,说老大不小了,要成家立业啦。什么老话云乱滚的石头不长苔,流浪的汉子不招财,男人不成个家,挣再多钱都留不住的。大姨跟大姨父喊了声阿弥陀佛,觉得这话硬是说到他们心坎里了。大姨态度强硬,说,下次若再一个人,就不要回来了。
可不是吗?头一回省亲,就烟啊酒啊手机加大红包地抛撒,若没个女人管着,再回来几次不得破产啊。我心里也为大姨盘算。
秋表哥发动引擎,白家长辈们才跳着离开,生怕车轮子碾到了他们的脚丫子。总算遇了空,我们表弟表妹们围了上去,抓紧时间说些祝福的话,一路平安、一路顺风、慢点开、到了报平安这些,只有我思考得深远,趴着窗玻璃问他,表哥,你今年过年还回来不?
秋表哥说,你没听你大姨说,要是一个人回就不要回了。其实我是心里面想到了电脑。他一回来就送手机,再回来可不就是电脑了?
就是那次秋表哥省亲之后,大姨才开始把对小舅的一些看法私下讲给白家姊妹。
有了手机后,我就加强了与秋表哥的联系,对他的另一半问题操碎了心。不能不操心啊,这关系到秋表哥是否能再回来过年的重要一环,往后的年,若秋表哥不回来,还过个什么劲。可这样的情感事件秋表哥哪肯对我说,他当我是小屁孩呢。我对他再三表示了我的诚恳,他也渐渐跟我吐露了一些想法。他说他有恐婚症,主要是怕步小舅的后尘。
他这一说,我脑瓜顿时就“响”了一下,茅塞顿开。
小舅虽然对他的身家瞒得深紧,但对他的婚姻倒是在亲戚面前抖落个干干净净,谁都知道他跟小舅妈的感情稀巴烂。据他自己说,当年是小舅妈看上的他,死活要跟他。这话当时我们都信。如今回过头想,一个响当当大武汉的城市姑娘会倒追一个贫穷农村的小伙子?何况这小伙子个还不高。小舅说小舅妈当年是一个小厂工人,他是上级单位的小头头,被派遣到厂里做调查。期间在报纸上发了几个豆腐块,便成了厂里口口相传的大才子。好像说小舅妈那会也是文艺女青年,常拿了自己写的东西去敲小舅的门,敲来敲去就敲出了故事。
后来小舅好像是看出了小舅妈什么缺点,断定两个人在一起不合适,想抽身而退,可小舅妈不答应,听说还找了娘家兄弟把小舅揍了一顿。反正最后两人还是扯了结婚证。小舅结婚这事他也只在信上提了一下,也没说什么日子,更没说摆不摆酒。
听说婚后两口子回来过了个春节,还说那次两人不知为什么突然在屋檐下吵起来,只听小舅妈说了一句,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要加二十块。等我妈他们赶出来看时,就见小舅妈一巴掌铲在了小舅的脸上。把我妈他们都铲懵住了,在他们的心里,敢铲小舅耳光的人得到下辈子。小舅想还手,但还是被姨妈们拦住了。白家人本着息事宁人过个安稳年的态度劝说小舅,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跟女人一般见识。这当然是明面上的,实际上那个响亮的巴掌无需小舅说什么,他们也都知道了小舅这个婚结得糟心。
次年听说小舅还闹过一次离婚。本来这事白家一点不知情,是因为有一天,小舅妈突然到了白家岗,那天刚好下了雨,她一双皮鞋跟一对裤脚像是泥糊的。小舅妈此番前来是问小舅下落的。白家人这才知道他们在闹离婚,说是小舅有一两个月没着家了,几次去单位也没找到人,问单位领导和同事,说他一两个月没上班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这才来他老家的。外婆一听,心急如焚,一两个月没落屋,屋里人都不知道音讯,只怕是不好了,一时大哭,说,我就知道我的儿心里过得不舒服,一个人在武汉,没人疼,心里有苦说不出,我的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又找哪個讨说法去。小舅妈看这情况,知道小舅没在这,且屋里这气氛,也没她立脚之地,便走了。稻场上的爆火泥,小舅妈一脚一个坑,走得跌跌撞撞,差点摔倒。外婆、大舅和大舅妈没一个开口留她喝杯水、吃餐饭。小舅妈一走,外婆也不哭了,像没事人一样。大舅纳了闷,说,这么快就不担心你幺儿了?外婆说,我还活着,他还敢寻短见不成。
小舅妈走后的第三天,听说小舅就回了老家。外婆朝小舅看了老半天,长叹一口气,说,你回家去吧,别闹了,好生过日子,我瞧你媳妇肚子打了兜,有了。外婆又说,生了你,我就给你算了命,算命的先生说你的八字各方面都好,就是婚姻上不好,怀抱一冰人,一辈子讨不到女人的热乎气,这是命啊我的儿。小舅听了此话,自然是痛哭流涕。
其实我后来想,小舅妈那次独身一人来白家岗是不容易的。这犄角旮旯,她一个城里的女人家不过是跟小舅来了一次,方向估计都没完全摸清,就凭着模糊的记忆只身前来。千里迢迢,舟车劳顿,想见这一路上颇多狼狈。来了后连口热茶也没喝上,又往回赶。又是风,又是雨,水一脚泥一脚。我有时候替小舅妈想一想,那会儿她的内心也是恓惶和委屈的。此后,在我的记忆中,小舅妈只在我六岁那年来过白家岗,便再也没有来过了。
从大人的口中,小舅与小舅妈的状态基本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还打过不少架,当然每次小舅都没打赢过,他本来个子就矮嘛。小舅婚姻的不美满几乎成了白家人心里的一个坎了。
关于小舅和小舅妈的婚姻状况我们不过是听说,但秋表哥可是真真切切在他们的近旁待过一段时间的。秋表哥说,这辈子宁愿打光棍,也不要过像小舅那样的生活。他说小舅妈很善于营造一种低气压氛围,在家的小舅就跟道旁遭霜打的茄苗似的,身板从来没挺直过,小舅洗出的盘子咯吱咯吱会唱歌,白衬衣洗完还要对着亮光看,生怕漏了一个污点,跪在地上擦地板,擦得锃锃亮,台面上的瓶瓶罐罐一件一件摆得整整齐齐。秋表哥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他视为神祗一般的小舅,指引白氏家族前进方向的伟大导师,一个云端上的领袖,一个家族的楷模,竟如此地折下腰身,低到尘埃里。秋表哥内心里如遭遇了泥石流,山崩地裂。而他在小舅家盘桓的那些时日,小舅妈对他的诸多生活习惯也明目张胆表示出了刻薄的嫌弃,这同样也给秋表哥的心理造成了巨大冲击。以致他不敢恋爱,对女人有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害怕。
不过秋表哥最后娶了个上海姑娘。听说两人是在火车上认识的。让秋表哥动心想娶她,是因为一个细节。当时火车上与他们相对而坐的是一对贫苦老夫妻,泡一碗方便面,还你一口我一口,吸溜吸溜,吧唧吧唧,边吃还边抹鼻涕。连从农村出来的秋表哥看得都起鸡皮疙瘩,但他旁边的姑娘却全程带着善意的微笑看着对面两位老人,还打开包包,给人家递过两片香喷喷的纸巾,老人家吃完了,她又帮人家去倒了垃圾。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嫌弃的姿态。秋表哥说那对老人令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正是这个姑娘的善良与温柔令秋表哥鼓足勇气要了人家的手机号码。然后他专程去了几趟上海,做了细致又全面的考察,最终表白了自己的感情,也向对方交待了自己亲戚六眷的家底。
事实证明秋表哥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不然我们后来哪里会有茅台酒和蒙顶茶喝呢。
与小舅的第三次见面是在2009年,我都是奔三的人了,在武汉已成家立业。那是小舅第一次与我主动联系。他在电话里告知了我他要来武汉办事,以及抵达时间,并详细询问了我的居住地,问我小区附近有没有好一点的酒店,帮他预订两晚,他给我转账。亲亲的舅舅到我这里还要住酒店,这不符合白家的待客之礼,再说好一点的酒店住两晚也不便宜,这钱我出划不来,他出又没道理。我便诚挚邀请他住家里,一显得亲热,二在亲人们面前也好看。他爽快答应了。
放下手机我郑重地对我那口子说,我小舅要来武汉。
他惶惑,你小舅?
我说,哎呀,就是那个很有钱的小舅。
他似想起来什么,说,就是那个第一代高考大学生。你说你上学读到《我的叔叔于勒》那篇课文,非常有共鸣,菲利普一家对待于勒的感情跟你对小舅是一样的,是不是就是那个舅舅?我忘了啥时竟跟他说了这些,不过差不多吧。只是我的小舅没有像于勒落得个替人割牡蛎的潦倒下场。
也不怪他对我这个小舅不熟悉,这么些年,我们这些表亲婚嫁生子,小舅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秋表哥的婚礼办了两场,上海一场,老家一场,我们整整齐齐参加了老家一场,但小舅一场都没有参加。我们这些跟在秋表哥后面办事的,也就不再通知小舅,與小舅本来淡漠的感情就更淡漠了。这么多年,我们在乡间贫穷的土壤里挣扎着前进,除了秋表哥,后面这些读书的、学艺的,现在也都在镇上、县城里、市里扎下了根,安居乐业。对于年少时有过的像菲利普一家对于勒的期盼,现在聊起来都会打趣和嘲讽当年的自己。我们已经看破、放下、自在了。
我们两口子对于小舅的到来,很是重视。一个小两房,为了小舅住得舒服,决定把主卧让出。利用周末的大晴天,我们跑上跑下把床上的铺盖都拿到楼顶曝晒,洗衣机整个上午都在不停转动,洗床单被套、窗帘地垫。忙活了两天,总算把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洁白的窗纱浅绿的窗帘,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地板和家具能反照出人影,仿佛屋子里每一粒细小的尘埃都被清洗过。
夜里我们两口子瘫在客卧一米二的小床上,我那口子竟发起感叹,说,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亲情也是暗地里标了价格的,富亲和穷亲那绝对不一样。嗯,你说如果是你大舅来了,你会给这样的接待标准吗?
无聊吧你。我扯过被子翻过身去不再理他。但我在心里问了自己,如果是大舅来了,我会这样上蹿下跳地忙活吗?应该不会吧,就算会,也会偷工减料。但这样的区别接待,真的是富亲与穷亲的区别吗?我深刻地觉得也不是,我们这些外甥在情感上都是与大舅亲近,但我这样为小舅辛勤忙碌,很大意义上似乎是为了一种展示,展示我们晚生后辈在青天黄土里,没有依靠救世主,没沾白大真人一丝一毫的光,凭着我们自己也在城里安营扎寨了。
风平浪静时,小舅总是把自己塑造成一尊神,给我们无限希望,每一次我们站在难关口,他又及时进入到信号盲区联系不上,即使联系上,也是各种为难,股票套牢、孩子住院、存款死期、投资项目,栀子花茉莉花的。我们家没有联系过小舅,但二姨和小姨她们联系过,加上以前有大姨的说辞,我们自然也就觉得小舅虚伪。但白氏家族的传统,自家的屎再臭都得捂着,所以这些流言只在她们姐妹这儿止步,都没传到外婆和大舅耳朵里,整个白家岗对外婆和大舅都是恭敬的,觉得秋表哥赚大钱,海表哥考上公务员,兰表哥当老师,科教文卫上都有人才,一大家子风调雨顺皆是他白玉寿的手段。说这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白家人从不去辩解澄清这些传闻,就这么供着白大真人。
小舅如期而至,给我打电话时已到了小区门口。我一下楼就看到不远处一辆黑色奥迪A6正试探着前行,走近一看果真是小舅。我引导他把车停到我们门栋下面。我老公也下来替小舅拿行李,并处处抢先一步开单元门、电梯门和房门。
小舅进屋换上我专门为他准备的新拖鞋,在客厅里四处打量房子。我打开主卧的门,把小舅的行李箱放了进去。我说,小舅,这是您的房间。小舅进来一看,想必是感受到了我的热情和隆重,面情上很感动,说,好,好。然后他打开箱子的密码,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说是给我的,打开一看,是一只印着火烈鸟和龟背竹的玻璃水杯,双层的,不算稀罕,但因为我是杯子控,便开心地向小舅道了谢。
乍相逢,虽是亲人却又很陌生,怕冷场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说,小舅您开了大半天的车,也累了,要不休息一会儿,我们把饭做好了,叫您。
他说,好。
我退出替他关上了房门。想必我在他心里也是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吧。
好在桌子不大,五六个菜就有丰盛之感。碗筷摆好,酒斟满,我进去把小舅请上桌。老公陪小舅喝酒,我在一旁请菜添饭,照顾席面。起先都很拘谨,三杯酒后,气氛活跃起来。老公说,小舅五十多了,却一点不显老,若我们走到街上,别人都以为是哥俩,绝不会想到是甥舅。小舅呵呵笑,骄傲地自谦,说,哪里哪里。然后又碰一杯,喝下。
小舅问我老公是不是武汉人。我老公说不是,是吉林的。听到吉林,小舅竟莫名有些兴奋,说,吉林人好,我一个要好的朋友也在吉林,我曾救过他的命,他总说要变牛变马报答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问,男的女的?
不知道是不是小舅没听见,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而我也觉得这人是男是女并不重要,不好再问。我说,我老公这个优点我倒没感受出来,就他学舌这一点如拜了鹦鹉,一口汉腔耍得,好多人都以为他是武汉人。弄清了外甥女婿的底细,小舅便以老武汉自居,说起他从前在武汉的一些事情。说武汉人都是讲门后代,讲吃讲穿讲玩讲乐。我老公接了一句,说,还讲不听。然后他们呵呵一笑,一起又抿了一口酒。
小舅继续向我们科普武汉的人文地理。他说,他以前在武汉是住汉口民众乐园那里。他一说,我和老公都“哦”了一声,以示对那个地段一平米达三万块的崇高敬意。小舅说,民众乐园连着六渡桥这一段,是武汉老汉口的正宗窝子。我们当然只有点头的份儿。
小舅伸出一个手掌比划,说,武汉是两江三岸格局,长江汉江在此合流,把武汉分成汉口、武昌和汉阳。汉口是经济中心,银行、当铺都是在这里扎堆,有钱人多,武昌呢高校云集是读书人重地,汉阳全是厂子,工人苦力满大街。一年里,汉口人过武昌来了不起就一回,武昌的去汉口呢,一年三四回吧,但汉口和武昌的是从来不去汉阳。为什么呢,武昌人历来瞧不起汉口人,觉得汉口人一身铜臭没有文化,汉口人也瞧不起武昌人,觉得知识分子一股穷酸气,汉口人跟武昌人又共同瞧不起汉阳人,觉得汉阳人又穷又没有文化。
哈哈哈哈。我们一顿大笑。这是我们来武汉后,第一次听到这么演绎武汉三镇的段子,又形象又风趣。这个梗令舅甥俩下了不少酒。
我探问小舅此次来汉的安排。小舅细细滋了一口酒,面上活泛的笑容隐去了一些。他很认真地说,我是来联络老同学感情的,听说我们那一垡的同学现在有几个做官做到省里,有一个还是副省长呢。小舅这样说,言语中也藏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骄傲。
我问,您是长期跟他们有联系有来往吗?
小舅说,没有,我们那个时候没有电话,一毕业就像鸟被枪打散了,几十年同学音信如石沉大海,这要不是他官当大了,浮出了水面,谁知道呢。
说完他们继续喝酒吃肉。我却直觉小舅这事不大靠谱,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预兆。几十年没联系的同学想必当年同窗感情也一般,如今人家当了大官,你才来投,明显不是投情,而是来投利的。当官的人现在多有觉悟,哪里会轻易相见,加上如今的大门也不比过去,政府机构拆了院墙,看上去没有从前的壁垒森严,但有门啊,门口有保安,那门也不同以前的门,凭你孔武有力就能推开?人家都是高科技,进去得刷卡。当然若是里面的人想见你,自会蓬门今始为君开,但若是不想见你,你便是小叩柴扉久不开,关键你也没“小叩”的机会,一伸手就会被保安架走。
看着被酒气熏得红光满面的小舅,忽然觉得在外面闯荡了几十年的小舅还不识人间真滋味。他都没有感受到这个时代的人际关系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血缘都一不定靠得住,更何况是几年同窗。
看小舅一个劲地说这个酒好喝。我那口子便从酒柜里扒出两瓶,装在礼盒里,说,这个酒还是您家乡的酒,二十年的白云边,难得您喜欢,给您送两瓶。
小舅高兴接下,说,好好好。
次日我们仨差不多同一时间起床。穿着一套蓝色真丝睡衣的舅舅,不论个头,看上去还是很有时下流行的大叔范,小腹这块比我还平坦,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他在卫生间洗漱台躬身良久,刷牙、洗头、上护发素,吹风机吹干,还用弹力素抹出造型,以为他接下来洗把脸就完了,但看他细细挤出一点洗面奶,在脸上打圈,我就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便赶紧催促老公在阳台水龙头下接水刷牙,把眼屎擦干净得了,不然上班要遲到。
幸亏我决策英明,等我那位提包出门时,小舅还在那儿拍拍打打,随即出来,脸上竟贴着一张面膜,饱满多汁,水乳交融。他跟我老公道别,祝他工作愉快。我老公一边回应一边愣神,头差点被门夹着。一个东北爷们认为男人擦个大宝都是娘炮,如今亲见老娘舅敷面膜,连我的内心都泛起了涟漪,他那里定然是白浪滔天。
我上班倒不急可以气定神闲在沙发上看一集韩剧等舅舅。终于小舅马甲领带,手表皮包,收拾得像早年间东洋归来的留学生。我对小舅的衣品表示了欣赏,他道了声谢谢,临走拿起了昨天我们送给他的两瓶酒,说是去送人。看他进了电梯,我有种他今天会出师不利的感觉。他若是空着手还体面些。
晚上下班给小舅打电话,探问晚餐问题,怕他外面有留饭,我们小两口就可随便吃一点,但他说马上就到家,没吃饭。我们便想着到外面去吃一顿,刚好楼下有个汉调馆子,做的排骨藕汤和牛蛙烧鱼脸还不错,可以让小舅品尝一下久违的武汉味,但小舅说他有上火的迹象,怕油怕辣,我们便重寻了一家粤派餐厅。
我们是坐小舅的车去的餐厅,我留心看了座位和后备箱,发现那两瓶酒不在,看来是送出去了。小舅定然是有些背景的,不然两瓶普通白酒怎么可能敲得开几十年都不联系的高官同学。我忽然觉得握着奥迪A6方向盘的小舅如桃花潭水,深千尺啊。
在包厢里,我琢磨着菜单点了贵妃白切鸡、蜜汁排骨、白灼虾、瑶柱节瓜煲,空里瞥到小舅手腕上的表,银光灿灿,大表盘里还嵌有两个小表盘,各个指针都四平八稳地走着,不知道牌子,感觉应该是贵得不讲道理的那种。忽然有一种好奇怪的心理,竟咬咬牙加了一道清蒸东星斑。一桌子老广的味道。服务员起先是个大妈,后来又换成了小姐姐,她细腰软语,为我们侍奉茶水,烫洗杯筷,传递肴馔。
先生,这酒要开吗?小姐姐拿起我自带的红酒弯腰询问小舅。
开吧。
好的,请您稍等。小姐姐出去后,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将红酒倒在醒酒器内,然后为我们分杯,双手呈上,毕恭毕敬。
东星斑上来了,小舅吃了一口,说,嗯,味道很靓。他才吐一根骨头、三根鱼刺,服务员就很热情地给更换了骨碟,顺便把我们的也换了一遍。这样的殷勤礼遇,让在外面吃了无数顿饭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尊贵。这定是因小舅之故。他穿着考究得体,身形结实硬朗,头发乌黑浓密,早上出门时的那个造型还在,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香味,金边眼镜,镜片像星星一样亮,特别是手腕上被衬衣遮了一半的手表,一举一动,流光溢彩。小舅通身散发出的大佬气质让餐厅觉得这不知是何方神圣驾到,有不可怠慢的强大气场,故服务员有礼有节,处处示好。要知道中国的服务业有点烂,很少会让顾客有上帝之感。但此时金钱再次展现了它的万能,灿烂的笑脸和真诚的逢迎,处处柔情时时蜜意。有钱人的世界真他妈的美好。我一边恶心着又一边享受着。
沾着舅舅的光,我和我那口子似乎也觉得自己人五人六了,席间的话题便不可造次,虽然谈不了中东局势、游艇石油和全球之旅,但鸡毛蒜皮柴米油盐肯定是不能上桌的。为了烘托舅舅是个人物,我问舅舅今天可见到了那位副省长。
舅舅很老实地回答,说,没有,没联系上。
这倒印证了我最初的直觉,官场的人岂是说见就能见的,前面都没有铺垫。但奇了怪了,那两瓶酒哪去了?但这个问题就是再好奇,也不好问啊。
我们举杯再次对小舅的到来表示欢迎。小舅抿了一口酒,咂巴咂巴,说,不错,这酒。
我说,这是秋表哥给的,是他公司送客户余下的,说要三千多一支呢。
哼,肖立秋惯会搞这种小恩小惠,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一点出息。小舅忽然垮下脸来,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冷硬,话音里听得出他对秋表哥的不满。
我心里自然是替秋表哥鸣不平了,小恩小惠您瞧不上,您有出息您倒是给点大恩大惠啊。我说,这就可以了,秋表哥也算是做到了苟富贵勿相忘。总不能让他给我们一人送套房吧。我边说边呵呵笑,想把气氛缓和。
小舅并没有跟我一起笑,他似一点都不在乎气氛的变化,依旧一脸严肃,说,肖立秋格局不大,小富即安,年纪轻轻,四十多岁,就恨不得要养老,我快六十了,也没告老。说着表情很是不屑,说,没有一点头脑,目光也短浅,不知道做大。
我说,秋表哥不是他们上海什么区的政协委员了吗,可以啦舅舅。来,碰一个。
小舅又抿了一口酒。说,什么政协委员,他终成不了气候。
这把秋表哥说得太不堪了。我心里有点抵触,手上还端着秋表哥的酒呢。但替秋表哥辩解,似乎又会勾起舅尊对他的强烈批判,我一时竟也两难,便想如何断片,再另起一行。
我说,舅,给您老报告一个好消息,海表哥马上要调到武汉来了,官也升了一级,正科啦。
小舅说,像马晓海,考进了公务员队伍,肖立秋若是有心,完全可以为晓海操作一下,让他仕途顺利,平步青云。像你和你爱人,他也可以助助力,不是要他几瓶酒几斤茶,是他要有为家族搭架子的谋划,不能只顾眼前,要长远地考虑。
小舅又说,你们自己也要有点野心,要有往高处走的雄心壮志,趁着现在阶层还未完全固化,哪怕有一丝缝隙,都要削尖了脑袋朝上爬,蛋糕与面包都在上头,底层有什么?吃喝呼啦一辈子,终其一生不过是个蝼蚁,有什么用?要捞油水就不能怕脏手。忽而小舅有些悲哀,叹道,这个世界的精彩从来都只有少数人能看到。往后这个社会,只会是有钱的越有钱,没钱的永远没钱,阶层固化,便没有翻身仗可打了。
我那口子给小舅加了一点酒,说,小舅说得有道理,我们也想向上,可一抬头,山峰入云栾,束手无策啊,天天坐在格子里熬材料,也觉得没有出头之日,拿个工资,过个众人都有的安稳日子,还要常规劝自己,知足常乐。
小舅说,我跟肖立秋敲过好几回边鼓,好歹现在他还算有钱,要筹谋一番,要做架梯人,哪怕十二巫峰高万丈,有了梯子,慢慢也就上去了,只要上去了就能看到最美丽的太阳。上次我做股票,从内部打探了消息,递信要他买,若听我的盘算,至少他能猛赚一笔,这些钱拿来给兄弟姐妹架桥铺路,不就起来了?
我慢慢品出了小舅的意思,他是想把白、肖、程、马、邓建设成类似《红楼梦》里贾、王、薛、史的格局。这是一个宏伟的工程,眼前还只有几片破瓦烂砖。而我也才从小舅的话里惊觉,我备感荣耀的武汉小两居生活,不过是蝼蚁,我的父母辛苦一生把我捧成城市里的蝼蚁。舅舅一句话就抹杀了两代人的血汗和成果。我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既不服却又无力辩驳。
服务员轻轻敲门,给我们又端来一盘菜,海蛎煎蛋,热气腾腾,说是我们消费达到了标准,酒店赠送的。她拿着铲刀将蛋饼划开,给我们每人的碗里送了一块,动作轻柔,态度谦卑。说,请先生和女士慢用。然后微笑退出。
也许舅舅说的是对的,这人间最美的风景只有有钱人才看得到。
舅舅趁着酒兴继续高谈阔论,说,如今道德与秩序都被财富踩在了脚下,世界无论怎么变换,钱和权始终是全人类的上帝和福音,你们要进一步解放思想,要知道,为五斗米折腰有伤尊严,但为百斗米千斗米折腰呢,那是值得的。活在这个时代,就要应变这个时代,不要拧着扭着,鲤鱼跳龙门的样子很丑,可它化为龙的那一刻光芒万丈,人们只会记住这光辉耀眼的一刻,不会记住它曾经摔打的伤痕与丑态。这是一个好时候,浑水摸鱼,为后世子孙杀出一条血路,这是我们白家一代人两代人肩上的责任,要为这个责任努力奋斗。
小舅顿了顿,说,我一直都在为这个家族的前途努力,只是暂时我还没有太大的气量,若问我这个当舅舅的将来能给你们什么,绝不是烟酒糖茶,而是江河湖海、日月星辰。
這么些年我不知道这位亲人遭遇了什么,见识了怎样泼天的大世面,思想言谈全不像白家子女。外婆家虽然是地道农民,但教育后人从来都是几句老话,“陈谷烂米不抛撒,想起灾年吃糠耙”——这是节俭,“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口气”——这是上进,“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这是金钱观,对于女子品德还在要求封建那一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白家长辈就怕后人在人生航线里一个不小心翻了船。所以我们从小都被管教得中规中矩,只要人生有饭吃有衣穿便要懂知足,知足才会常乐。
舅舅不偏不激、语气平缓的讲述还是蛮有煽动性的。他的江河湖海、日月星辰论形成了头脑风暴,那一夜我的心里如威马逊台风登陆华南沿海一样,所有心理建设都被摧毁了。我以一夜失眠深深拷问自己的灵魂,真的是知足常乐吗?真的是跟大富大贵有仇吗?带院子的别墅想不想?琐碎的生活渴望不渴望有个保姆打理?武广里面那些国际奢侈品牌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二?头等舱、商务座、VIP贵宾包厢愿不愿坐?鱼子酱、松露、神户牛肉的滋味想不想亲口尝一尝?泰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有没有用脚踩一踩的想法?是想的,可是这些自己做成了哪件?一件都没有,因为没钱。钱是什么?是眼界、胸怀、品位、胆量、境界、姿态、风骨、命脉。是的,舅舅说得对,这个世界只有有钱人释放了自己,活成了人,穷人从来都是压抑自己,活得像个鬼。
舅舅次日一早就离开了武汉,走时我又给他送了两瓶二十年的白云边。他接了,说,昨天的两瓶酒他中午去汉口民众乐园那块,碰见以前的老街坊,两人就着一盘卤猪耳朵和花生米喝完了。看着他进电梯,形单影只,想起外婆从前说的,小舅一辈子讨不到女人的热乎气,我不禁有一些伤楚。
我折身回来将他送我的那只杯子洗净,打算泡茶,开水一倒,忽然一声闷响,热腾腾的水随即从底部放肆淌了下来。杯子竟掉底了。我突然想,未来小舅就算是能过上玉盘珍羞直万钱的日子,但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这样的人生又有何趣呢。
小舅走后,我一连几天都心绪烦乱,一会儿被各种欲望逗弄得动如脱兔,然后又被各种现实束缚得静若处子。时不时就将自己撕裂一番。
我抽空给秋表哥打了个电话。我说,听说小舅给了你一次发大财的机会,你没把握住?
秋表哥说,听说?听谁说?
我说,小舅才从我这里离开。
秋表哥说,哦,去找他那位省长同学去了吧!我看他现在着了魔了。啥关系都想去攀一攀。一门心思想攫取官场上的财富,说这才是中国发财的终南山捷径。
我呵呵一笑,说,你真是有三只眼,小舅这次来就是想结交一位管金融和投资的副省长,但失败了。
他现在五十多岁了,小九妹跟小舅妈都移居美国了,他孤家寡人的,不知怎么对权力与财富的追求疯狂无比,为了接触官场的高层,还专门去学了保健养生和风水、占卜,以期能有机会用上一用,取得深入的结交。
小九妹跟小舅妈出国这事我听我妈说起过,这一次来汉他自己也提了几句。他说离婚后他把深圳的房子、股票、基金全卖了,加上所有积蓄全部给了小舅妈。他自己住在深圳一个三十来平米的公寓房里,重新白手起家。我们本来是准备为他的婚姻破碎唏嘘一下的,但看他却并不为此感到难过和遗憾,相反还有一种砸碎千年铁锁链的解脱感,我们也就化悲伤为庆祝,庆祝他重获自由,再遇良人。
我们只知道小舅玩股票,但没想到在秋表哥的嘴里,小舅还成了神棍,我伸长打探八卦的触角,问道,他跟你弄没?道行怎么样?灵不灵?
秋表哥无奈地说,他上半年跑我深圳的厂子里面,说我大门开错了方向,对着高架,会破财,硬要我换个方向,一天到晚纠缠你,我没办法只得换了方向,灵不灵的,反正也不知道效果。
我呵呵大笑,说,你看,小舅的玄学研究方向还是对的,你们吃这一套啊。哈哈。
秋表哥也呵呵笑。说,小舅现在对股票研究很深,几次悄悄跟我说他的关系通到了国务院的银监会,动不动就给我递内部消息,要我跟庄,之前我听了他三次,亏了三次,搞得我周转资金都差点断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当然得止损,第四次我不信了,结果那一只确实是只牛股,然后他就跟拿住了把柄似的,一天到晚骂我。上次我去深圳检查产品库存,专门去看了他,一个人对着五台电脑屏,屏屏都是K线图。我一坐下他就要我把手机拿到卧室,怕说话被监听,还没说上三句话,他就说我影响了他,几分钟让他亏了几十万。秋表哥说,我是再也不敢登他的门了。
哈哈。我大笑。挂了电话,我心里就一直在琢磨,窝囊了一辈子的小舅在妻女去了国外后,竟强势了起来。有好几次我都怀疑,小舅不遮掩他跟小舅妈的恶劣关系,是不是在我们亲戚面前耍的一种心机,故意以小舅妈做挡箭牌,让我们这些想借钱想借小舅之力的亲戚知难而退。我这阴暗的揣测不好去跟白家亲友討论,他们都是忠厚本分人,他们只会说小舅有难处。
如今小舅妈跟小九妹已移居海外,小舅一人独大,吃喝拉撒总算能自己做主了,可他对待外甥呢,依然这么马面无情,好心好意去看你,居然下逐客令,居然还埋怨外甥耽误他赚钱。秋表哥是我们中的一个杰出代表,他对待秋表哥的态度,便是对待我们众外甥的态度,这令我们心寒。
跟小舅自武汉一别,我们又是几年音信不通。我于2013年年底将所有白氏亲友聚拢建了一个群,群名叫好大一棵葫芦藤。亲友们进来后,都调侃这个群名,怎么起这么一个怪怪的名字,好大一棵葫芦藤,我们又不是葫芦娃。我注明出处,说,这是外婆说的,说她这一串葫芦,只锯出了小舅一把好瓢。外婆是葫芦藤,我们都是她这根藤上结出的瓜。但他们依然反对,说这个名不好,纷纷建言献策,要改名相亲相爱一家人或者有爱的大家庭。我绝不采纳这烂宇宙的名字。海表哥说,那就叫一把好瓢吧。群里顿时狂笑。秋表哥说,一把好瓢有趣是有趣,但一把太孤单,不如起名六棵槐,既有凝聚力,又有象征意义。
秋表哥的建议群里倒是纷纷响应,都说这个好,各自给出了注解。六棵槐本来就是外婆门前一景,也差不多是白家岗的地标;外婆刚好有六个子女,六棵槐树开枝散叶,才有了如今枝繁叶茂的白氏一家,六棵槐,好!紧密团结的六棵槐,好!
在他们的议论中,我早就默默把好大一棵葫芦藤改成了六棵槐。
六棵槐虽是由我创建,但秋表哥却更像群主。我发个言,如西伯利亚冷空气,秋表哥随便发个表情,都有人前来问候一番。建群半个月后,兰表哥把一个名叫潜龙勿用和莪⑩一條鈥腥渔拉到了群里,介绍说是小舅和小九妹。按群规,新人进群,群里要热烈欢迎,要拿出“千家万户把门开,快把咱亲人迎进来”的热情态度,但小舅父女进来后,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作为群主,想带个头表个态,但憋住了。
大约一刻钟群里都没啥动静。还是兰表哥率先发了个炸鞭炮的表情,说,欢迎小叔和小九回家。
然后是兰表嫂,她说,欢迎小叔和小九妹。
接着兰表哥的女儿,岗上の猫说,欢迎小爷爷和九姑姑。
再是大舅,说,欢迎欢迎,欢迎玉寿和九儿,这下亲人们就团圆了。
跟在大舅后面的是秋表哥,秋表哥说,欢迎小舅和小九妹,小九妹在美国还适应吧?
我跟在秋表哥后面也赶紧表示了欢迎,并发了一张敲锣打鼓的表情图。很快群里再次热情高涨。但在我们的热闹里,潜龙勿用和莪⑩一條鈥腥渔保持沉默,没有一句回应。像是两个空气。我们也就此偃旗息鼓。
那年年底,我是在东北过的年。而小舅却回了白家岗,除我和秋表哥当然也要除开小九妹,白氏亲友在外婆家大聚了一次。等我正月初四回到娘家,小舅已动身去北京了,说是去见北京银监会的一个处长,这个处长还是我人民银行当行长的表姑介绍的一个关系,有几年了,这几年小舅一年跑十几次北京,硬生生把一条冷线跑成了热线。听说他学的按摩保健和堪舆技术都用在了处长和处长父母身上,听表姑有次说起,处长买房子和给父母买墓地,都要小舅去察看。
也就是这一次,我妈对我说,小舅要发财了,并对每一个亲戚都作了安排,那可不是小打小闹的钱,你以后可要对小舅好一点,小舅这辈子不容易,为我们这些亲人,操了大半辈子的心。我联想到他之前在武汉与我说的那番话,感觉小舅似有些大動作,可我问我妈这次小舅回来对各家可有表示,我妈很不耐烦,说,你这伢儿,眼睛皮子就是浅,小舅将来给你一座金山,你还争他这些干啥。我便不语了。
还听说这次小舅回来要了我们每个晚生后辈的出生时辰,用四柱八字给我们都算了一次命。对于命理结果,他也没有什么评价,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命算完后,他情绪不怎么高昂,倒像是有满腹心事似的。
六棵槐的群里,小舅和小九妹依然是长年不发一言。那次小舅回来过年,亲戚们大聚的情景,群里也没有发一张图片,说是要为小舅的行踪保密。
秋表哥倒是很活跃,动不动就在群里发红包,大手笔的那种,一抢就是一百多块。抢完红包我每次都会发一张磕头如捣蒜的表情图。兰表哥打趣我好几次,说,春来妹又在治疗颈椎啊。有段时间,群里找各种理由让秋表哥发红包,外婆生日啦、大舅生日啦、海表哥升副处啦,再后来大舅家母猪下崽,都要秋表哥发红包。秋表哥有求必应,每次红包都能发几千,令我们很多人都能抢一两百。所以我每次都会大张旗鼓跪舔秋表哥,似想气促一下潜水的小舅。
这几年,我依然在武汉过着如小舅所说的蝼蚁生活。每天挤公交挤地铁,灰头土脸,却也生趣盎然。年表姐也来到了武汉,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而且还小规模地连锁了起来。
我们仨时不时就聚一下,他们也知道小舅对我们爹妈的许愿,说是将来要分多少钱什么的,这话说起来,我们当然都只是笑笑,哪里当真呢,可是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期盼。从道理上来说,我们都是有手有脚的年轻人,不愁吃喝,这么指望着一个人来彻底改变我们的命运,是恬不知耻的,毕竟小舅也好,秋表哥也好,都没有义务来对我们精准扶贫。亲情本就是一种纯粹的感情,但小舅之可恶,就是他一直姓许,让我们一直姓望,长期的望不到,积久就会生疑、生怨。许愿不还愿,早晚生罗乱。
小舅最后遭到白家姊妹的公愤,是因为2016年白家岗村修路一事。村里修桥补路一般的套路都是让从村里走出去的在外面当官的、发财的出大头,虽是出钱,但也是乡亲们的一种抬举,是在外游子光耀桑梓的一份荣耀,是另一种高级的衣锦还乡。那一年白家岗村的村支书带领村领导班子过年前专门到大舅家里坐了坐,当外婆面把外婆的子女后人都夸耀了一番,说外婆好福气,生的儿女一个赛似一个,然后特别地把小舅恭维了一番,白家岗第一个大学生,天之骄子,国家栋梁。又看了看堂屋的大匾,说,这才是真正的华屋春晖啊。
外婆跟大舅听了笑眯了眼。
然后村里表达了明年修路,想让白玉寿捐资的想法。说,村里领导班子走的第一家就是这一家。外婆连连感谢村里的抬举和器重,说自古修桥补路是善举,她和大舅替小舅做个主应下来,让他出个三万五万的,也算是回应村人的奉承。大舅当着村干部的面给小舅打了电话,没想小舅竟承诺出五十万,差不多承担了整个修路的钱。村干部高兴得,只差给外婆磕头了。次日村上还专门置办奶、茶、烟、酒、糖、酥、果、肉八礼隆重地向外婆辞了年。
小舅要出五十万为白家岗修路,这个消息一经大舅发布,亲戚间和群里一下炸了,整个白家岗也炸了。我妈说,那一年她们姐妹回娘家辞年、拜年,走在路上,不少乡人都拉着她们的手,说了许多感谢感激的话,说还是望地方上出人呢,还有的表达了当年小舅受难他们没搭把手,如今小舅造福乡里他们却跟着沾光,心里惭愧。我妈和姨妈们或谦虚或安慰或大度或不计前嫌,皆是得意神色,当年小弟受乡人奚落之屈,为上大学遭赠金之辱,如今一朝得报,想想以后,由她们小弟出资修的宽阔的水泥路从贺家渠口一直修到白家岗尾,修到六棵槐,接壤外婆门前的稻场,这是何等的荣耀,这是光宗耀祖、荫庇子孙的大事,白家姐妹明里暗里都痛快受用得很。
可是后来这事吧,不知怎么地就转了弯,变了方向,之前承诺的五十万,小舅没能拿得出,到了只出了五万。这像是一场戏弄,把人抬起来欢喜一场,又猛把人掀翻跌一跤。我妈和姨妈们也觉得无趣,都不敢回娘家,村人脸色难看,说话也风凉。
这也就算了,后来白家岗的路竟是由当年阻小舅上大学的村支书的儿子出全资修的,六十万,人家说出六十万,话一落地,就把钱打进了村里账户。弄得村里人都说,果真是闹台打得大必然无好戏。这是含沙射影说小舅。钱到位,不出三个月,路就修好了,修好了不说,人家还在路口修了好大一个牌坊,上面刻着野鹅堰三字,白家岗的村名都改了,说是村里领导决定恢复旧名,白家岗这地儿在清道光以前叫野鹅堰,县志里面有记载,而且白家岗也一直是有这两个称呼。说是这样说,但白家人心里知道这里面的文章。那老支书的儿子怎么发家的,还不是靠白家送的那个金如意?
那牌坊像高高的裤衩,令我妈和姨妈还有大舅觉得是从人胯下过。从那以后再在她面前说小舅将来要彻底改变我们什么的,我妈就特别恼火,姨妈们和大舅也不再谈论小舅。
倒是秋表哥的生意这两年越做越大,名目越来越多,不局限城市下水管道了,市面上什么赚钱就做什么,纺织印染,造粒设备,医疗器械,动车座椅,去年又说要做什么大飞机,做的东西越来越不贴近生活贴近群众了。有一段时间还嚷嚷说公司准备上市,后来说是中美贸易战,环境不好,便搁置了。
兰表哥去年四十四岁,又逢生二胎,秋表哥私下给兰表哥转账一万,兰表哥把转账截屏发到群里,惹来一片垂涎。我下半年生孩子,秋表哥又按照兰表哥的标准来了一遍。弄得各个表哥表姐都想生孩子。大表姐,也就是秋表哥的妹,说,哎,弟弟妹妹们加油,我绝经了,没指望了。群里哈哈大笑。秋表哥说,妹要是再给我添个外甥,我给一百万。大表姐说,滚!群里再次哈哈。
我们从东湖私房菜馆出来后,秋表哥掏出一张金光闪闪的卡给海表哥,说是那个私房菜馆的VIP卡,里面他存了二十万块钱。我和年表姐把下巴都惊掉,说,你又不在武汉住,存那么多钱干什么?秋表哥说,这个私房菜馆是省里的,算了,话不多说。我和年表姐一头雾水,但海表哥好像听懂了,叫我们不要问那么多。秋表哥把卡给海表哥,说,卡你拿着,弟弟妹妹们有需要就来这里消费。海表哥也没客套就承情收下了。
秋表哥的司机把车开来,我们也赶紧道别。见我们为喝酒故,没有开车来,秋表哥说他就住翠柳村客舍,挺近,吃了饭想走走,安排司机送我们回去。又打开后备箱,拿了三个手提袋出来,说是他们公司买来送客户的,多了几个。我一看纸盒上印着LOUIS VUITTON,心就怦怦跳,虽然不知道是个啥,但只要LV,哪怕是坨狗屎也是香的。我又忍不住热情跪舔了秋表哥一番。
我们上了车,没溜出三步远,我从后视镜看到秋表哥对我们摆摆手后就拿起了手机,然后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我赶紧让司机把车停住。从车窗伸头问他是不是喝多了。秋表哥向我们走来,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我们赶紧从车上下来。秋表哥捏着手机,说,不好不好,小舅出事了。
怎么了?我们一惊。
他说,你们看头条新闻。
我赶紧掏出手机,扒开,今日头条刚刚推送了一则消息——“深圳五八集团涉嫌‘老鼠仓,高层领导被一锅端”。
我们四人在夜色中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秋表哥稍稍迟疑了一下,突然很坚定地说,不行,我得连夜赶到深圳。话刚出口,就吩咐司机,订最快的航班,他要先走。又对我们说,小舅妈出国前就跟小舅离了婚,這事她自然不会管的。上车后他掏出一张卡给我,说,这是翠柳村客舍的房卡,商务大床房,两千多一晚上,朋友订的,你们住吧,记得明天退房就行,对了,含两份早餐。
我毫不客气赶紧接过,嘱咐秋表哥不要着急,路上注意安全。
在酒店宽敞奢华的套房里,我迫不及待地把礼盒拆了,果然是我神往的水桶包,顿时心花怒放。我让年表姐给我洗了个头,用吹风机简单弄出造型,靠着落地窗对着东湖夜景的霓虹疯狂自拍。又开了一瓶酒店敬赠的红酒与年表姐对酌。我将那些拜金风格的照片发在六棵槐群里,等了许久也没一个人搭理我。我突然意识到是不是小舅的事亲戚们也许都知道了。我赶紧撤回了我那几张享乐主义的照片。在别人的难关上欢笑,是不符合白氏家族一贯的人道主义作风的。
躺在软软的床上,用酒店的WiFi我开始搜索五八集团的老鼠仓事件,也搜索小舅白玉寿的点滴消息。关于白玉寿的信息网上并不多,配合五八集团或武汉六棉厂能搜到一些只言片语。小舅当年考取的是武汉财会学校,毕业分配到武汉六棉厂财务室工作。这个厂子当时牛叉得很,与武钢、武船号称共和国长子。他应该就是在这个厂子里认识的小舅妈。1990年小舅就离开了这个厂,南下去了深圳,在五八集团从一名普通会计做到了公司财务总监。我在一个武汉老国企的怀旧论坛里看到一个网友在帖子里留言,说他是在六棉厂的院子里长大的,整个六棉厂留给他的童年记忆除了那座老钟楼,就是每天清早一个矮个子男人偷偷摸摸去公厕给他媳妇倒尿盆。后面还跟着哈哈两个字。我没来由地肯定这个网友记忆里的倒尿盆的男人就是我的小舅。我忽然感到一种悲怆。
第二天我们在酒店吃早餐时,接到了秋表哥的微信,说,没事,受惊了。
我问,啥意思?
他说,没有进去。
我一头雾水,只觉得秋表哥讲话无头无尾。我再次问他,小舅怎么样了?是不是被抓了?
他老半天回复我两个字母,BZ。
我先是怀疑秋表哥是不是在发高烧,但突然我警觉起来。我试着在输入法上打出BZ,出现了三个词组,不知,闭嘴,不在。我意识到可能事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秋表哥需要用密电码似的暗号来跟我们打哑谜。我反复琢磨里面的意思。估计秋表哥是在说小舅没有被抓进去。热点事件,高度关注,说太多是很危险的。
晚上,家人带着孩子出去转悠,我乐得清静。刚泡好茶,手机就响了,打开一看是秋表哥发的一段微信视频,并留言,看后即删。我心一晃,点开一看,是小舅,好像是在一张桌子底下,头发花白又蓬乱,胡子拉碴,身上一件格子衬衣胸前点点白迹,似滴下的牙膏沫,他双手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像是很害怕的样子,嘴里一动一动,似在说着什么,但听不清。桌上的几台电脑显示屏也被推倒了。这跟前几年在武汉见过的小舅天差地别。他又老又落魄,若丧家之犬的狼狈样子,让人心疼又让人绝望。
我删掉视频后,人像是折断了腰一般,瘫痪在沙发上,一动也不能动。
过了一会儿,我问秋表哥,他在说什么?
秋表哥又发来语音,是小舅的声音,这次我听清楚了,是在说,不是我举报的不是我举报的,不要追杀我不要追杀我。
我说,谁恐吓?
秋表哥说,当然是进去的人。然后他发来两个字,删除。
我继续瘫在沙发上,天光透过窗户一点一点暗下来,黑暗终于将我吞噬。我打了一个寒颤,忽然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似大厦将倾,一切都来得太快,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小舅曾鼓励我们削尖了脑袋也要爬到高处不能烂在底层的言语还响在耳畔,这个拼命爬向高处,要为白氏家族光明未来买单要赠予我们后生日月星辰的人,自己却从高处跌落下来。
我想跟小九妹联系一下,点击群才发现群里已没有了潜龙勿用和莪⑩一條鈥腥渔,他们不知何时退了群。我顿时觉得从前在群里我过度抬举肖立秋来唐突他们的样子好丑,丑到令人作呕。
半个月后单位派我去上海总部出差。办完公事,还有几个小时的富余,便给秋表哥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刚从深圳回上海,就约在虹桥机场见面。他来后把我带到机场里面的一个酒店,开了个房间。从服务员的笑脸和问候来看,他应是这里的熟客,而且他还有这个酒店的VIP卡。前台拿了我的身份证边给我拍照边冲我笑,别有一番深意似的。我说,我是他表妹。前台愣了一下,笑得越发开颜了,说,肖总的表妹好。秋表哥说,这是真表妹。我瞪了他一眼。难道表妹还有假的吗?
第一次跟男的开房,居然是自己的表哥,真他妈别扭。进了房间,他把门一关,我心里也莫名有些忐忑,说,见面说几句话,还要开房,孤男寡女的。秋表哥一边点烟一边说,你能不能不要心里油兮兮的,我知道你巴巴跟我见面要问什么,那是在咖啡厅、粉面馆能聊的吗?
我一悟,不由得对秋表哥再一次心悦诚服,果然姜是老的辣,事事考虑得都比我周到。我说,小舅到底怎么回事?他说,小舅的事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现在他住进了深圳罗湖区精神病院。
看我眼睛瞪得像铜铃,秋表哥说,这也没什么惊讶的,那天我不是给你发了视频吗?他神志不清,人处在极度恐惧中,大小便都失禁了。我心里也是震撼不小,这两年看他太各色,我也没怎么跟他联系。你看着他妻儿不在身边,想关心关心,给他打个电话,他还跟你规定时间,你上门去看他,他嫌你坐久了耽误他赚钱,经常地热脸去贴他冷屁股我也凉了心意。哪里知道他竟落到这步田地。
我叹了一口气。小舅二十岁出乡关,便一直在外面,回家的次数十根手指头掰得清,每次回来长也不过三五天,接触的时间不长,交流沟通有限。血缘伦理上是舅舅,情感交際上却同于路人。他的人生轨迹、心路历程、遭际转变,我们都只是浮光掠影地知道一点点而已。
秋表哥掐灭一支烟,又点燃一支。说,怎么说呢,一个苦难的家族里有一个人出人头地,其肩上好像天然就有一种拯救家族的使命。小舅心里其实一直对白氏家族有个宏伟蓝图,想他五个兄弟姊妹人人金山银山。他一直都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当年他财会学校毕业能进武汉六棉厂,是跟人下跪求来的,也是下了一番功夫,1990年到深圳进五八集团,十五年上下经营,坐到了集团财务总监的位置。我们都以为他一直都是集团高层,我也是才知道,他早几年就从集团出来了,伙同集团几个高层在境外注册了一个公司,利用银监会的关系吃起了老鼠仓这碗饭。先嘛他是说有小舅妈和小九妹,小舅妈那个人又强势,他顾不到白家岗这些亲戚,如今他与小舅妈离皮脱骨,让她们母女在国外,山高皇帝远,经济上他就可以自己做主了。
我想起了早几年小舅在武汉时我们在粤菜馆里说的那番话,心中一动。我说,小舅这事绝不是临时起意,他是谋定而后动的。
秋表哥长长吐出一口烟,说,嗯,现在回过头来看,他应该二十年前就在谋篇布局,从集团底层做到高层,又从集团出来,结交银监会处长,包括跟小舅妈离婚和把她们办出国等等,都应是他一步一步实现宏伟蓝图的节奏。忽然秋表哥笑了笑,说,果真是矮子矮,一肚子拐。不得不说小舅还是绝顶聪明的,这些年按他的说法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但他还是赚到了钱,不然小九妹在美国的豪宅和兰博基尼哪里来?而且他反经济侦查手段也有,出了事摆平事的能力也很强。这些年他跑北京,路都跑成槽。小舅说其实银监会敲打了他们几次了,多少个漏洞,都是小舅用钱去抹平的。本来说好那次干完就收手,人家银监会处长都辞职隐居了,哪知道最后一票,捅出娄子,碰了高压线。在医院里清醒的时候他跟我讲过白家岗修路一事为何成为乌龙事件。那一次他是搞到了钱,但有人把这笔钱黑了,那一次黑掉他五百多万。你要知道小舅干这事,是不能用自己的银行卡,也不能用亲戚的,不然账户有异动,是很容易暴露的,他的钱一般是打进千里之外的一个朋友的账户里,说那个朋友是吉林的,寡妇,说与小舅有过命的交情,之前他们合作得都很好,但不知为何那一次人家反水了,从此那女的也如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这笔钱本身也是黑钱,不能报警,只能干忍。但这个事对小舅心理打击很大,他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不过这一次东窗事发,小舅能成为漏网之鱼全身而退,不得不说这是万幸。
我说,我搞不懂小舅为何把自己活得那么劳累,我们曾经是幻想过小舅的援手,但那是力所能及的援助,没有指望他给我们挣个金银堆满屋啊。
秋表哥用烧开的水冲了两杯速溶的蓝山咖啡,递给我一杯,说,你不知道,小舅这种心态我能体会到一些。就是像咱们穷苦家庭出身的人,后来若有一人过上了好日子,这人心里都有一种原罪感。小舅觉得他能走出来,是大舅和几个姨妈作出的牺牲,同是一个奶子吊大的兄弟姊妹,他读书,其他人用劳动的汗水供他,他是踩着他们的前程出来的,这种负疚感会如影随形,会让他在以后的生活中,吃块肉喝杯酒都觉得良心有愧。秋表哥忽然有些动情,眼圈忽地红了,说,就像我,有时想起你大表姐,也就是我妹妹,我也会整夜失眠,当初她的成绩也很好,若读也能读出来,可家里那个条件,使得她初中没读完就下学,成为家里的劳动力,我是靠着她的成全才得以跳出农门,她做点小生意,自然也找不到好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漆匠,这样的CP组合,我就算想帮,也无从下手,只能帮他们在镇上起两栋房子,每年给外甥几万块钱,让他进好一点的学校。在你表嫂看来,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可对我来说,依然弥补不了我的愧疚与亏欠。为这些事,我和你表嫂也积累了很多矛盾,我估计我的婚姻也不长久了,听你表嫂那个意思,大概是孩子将来成家后,她就会跟我提离婚的。秋表哥说着说着竟哽咽了起来,搅动咖啡的手也直颤抖,说,这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心安理得,但我和小舅这辈子也无法拥有了。秋表哥说,没想到我跟小舅是一样的命,为家人打拼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一时间我的心里像是塞了好多个烂砖头,凌乱而又沉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在精神病院神志不清的舅舅,一个热泪双流婚姻即将解体的表哥。这人世到底要给我什么样的启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秋表哥,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鬓角也已经白了一片。我只能抽出两张纸巾,一张给他一张给自己。
群里突然有了消息。是大舅发的一条语音,说是外婆不好了,今早倒在菜园里,被人发现抬回家,醒来后人就糊涂了,说黄昏话,说外公在窗户外边向她招手。大舅说,看样子,这次难得好了,能回来的就尽量回来,估计这是最后一面了。
事发突然,我问秋表哥回不回,他说回不了,这两天把上海的事稍稍处理一下,明天又得飞深圳,小舅那边也离不得人。我点点头,表示对秋表哥的理解和支持,也表示了对他的敬佩。
次日中午我们到外婆家。外婆头上包着帕子躺在床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老式蓝花被子,越发地枯瘦了。我妈和几个姨妈围在床边无声又汹涌地流着眼泪。外婆似在睡觉,但每一声响动,她都会睁开眼睛,似在人群里找寻什么。这满堂的儿孙似乎都还不能让她瞑目。
我的脑海里闪出几个月前,她送我出门,站在六棵槐下对我说,从来团圆都缺只角,今年不缺了,到时候,我们这一窝亲好好聚一聚。她在期盼她的幺儿。但她的幺儿此时却在千里之外身遭巨难。
不多会儿,大舅妈喊吃饭,我们就都出来了,房里留着我妈和姨妈们守着外婆。我们围坐在火塘边吃炉子,很快就从悲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喝酒喝饮料,有说有笑。姨父们对大舅说,还是要想办法跟玉寿联系,养老送终,人之常情,不要等以后黄土盖了身,空留遗憾。
大舅捧着碗,腰身折着,一颗头似有千斤重。他说,你们也都知道,他现在的电话难打,给我们留的号码,规定必须要到星期天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才能打,其他时间都是关机的,而且讲话还不能讲多,他说他的电话被监控了。大舅说的这个,我似乎有过耳闻,我听我妈也讲过,自从修路事件之后开始的,我妈说不知道小舅现在在外面干些什么名堂,连打电话都干难。
白家亲戚都觉得小舅有点神神叨叨的,但因见识水平有限,也不敢妄自评断。只是觉得联系他还有那么多规矩和约束,那干脆不联系好了。
大舅、大姨妈和白家长辈们还不知道五八集团的事情。可见表哥表姐们都没有跟家里通气。兰表哥似乎也不知,他和表嫂居住在环境相对单纯的学校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育二胎娃。情势所迫,我作为知情者,为外婆故也为小舅故,毕竟生离死别是人生大事,小舅即使身陷泥潭,但为人子,他有知情权。我对大舅说,想要联系小舅,不妨给秋表哥打个电话。
大舅说,那还不是一样,他又没单独给秋儿设个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号码。
我说,您打秋表哥的,秋表哥在深圳,就在小舅身边。
大舅将信将疑,拿出手机,摁了号码。通了后,大舅说,秋儿,你是不是跟你小舅在一起?你让你小舅接电话。
有什么不能跟他讲的?你再能耐,也是我的晚辈,晚辈不要做长辈的主,你做不起,你把电话给他。
玉寿?玉寿,是不是玉寿?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杀你?我怎么会杀你?我是玉福,是你兄。妈病危,快落气了,你赶紧回来,看能不能给妈送到终。
玉寿!玉寿!大舅一声一声叫着小舅的名字,说,你瞎说些什么,妈不是被人杀的,妈是今早去菜园里摘菜晕倒的,谁来一个鸟不拉屎的乡下谋害一位九十岁的老太太呢,吃撑了。
大舅说,你不要疑心重,不要哭,哭什么呢,妈年纪来了,要走也是顺头路,你赶紧回来,妈舍不得断气,她还在等你。玉寿!玉寿!
我们都住了筷子,一齐望着打电话的大舅,只聽到电话那头传来歇斯底里的大叫声。妈啊,我知道你是被人害的,他们要害我呢,找不着我,才跑来害你,妈啊,我要为你报仇。又说,妈啊,你说我怀抱一冰人,真没说错,我好冷呢,一辈子都没有讨到热乎气。妈啊,我冷呢。接着便是那种无助又凄凉的哭泣声。
秋儿,你小舅舅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你、你把他弄到医院去看看。
大舅挂断电话,怔了一会儿,一屁股跌在椅子上,一脸疲惫,像是背了一座山回来似的。他的嘴里喃喃道,玉寿,玉寿,妈真是白疼你一场了,你竟送不了妈的终。忽然大舅嘤嘤哭了起来。我们也感染了悲伤的情绪。
酒足饭饱后我们再次围在外婆的床前,外婆依然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我们,她眼里不曾熄灭的期待像秋千在我的心里晃荡,我为她苦难的一生不得圆满感到悲伤,为明知她的心愿却不能替她实现感到无奈。我的老外婆,一个将死的人,一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终将要在一种遗憾中离开她活了近九十载的人世。我喉头像是卡了一根鸡骨,为这荒诞又残酷的阳间感到无可名状的生疼与恨意。
外婆的眼睛就那样睁着,睁了好久好久,直到大舅用手将其合上。
我们忍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宣泄了出来。
今年我在老家过年,我妈说小舅在外婆满五七的时候回来了,穿得邋遢死了,还背个蛇皮袋子。都以为是个叫花子。他一进屋就跪在外婆的灵前连连磕头,撞得地板嘣嘣响,这才搞清楚是你小舅。活着的妈是看不到了,只有引他到坟前看堆土。说小舅那一场哭,差点背过气去,连过路的陌生人都跟着陪了一场眼泪水。
我妈说小舅这次回来给了大舅五十万现金,说这些年他没有为妈尽孝,一直都是大舅在照顾,包括发丧他也没有到场,这点钱算是一种补偿。他给得真心,大舅只得接了。那晚上大舅说都不晓得小舅有没有在家过夜,等他次日一早起床,就发现大门八字大开,小舅的床上铺盖还是原封原样,都没散开。打手机又是空号。
大舅便只当小舅是不辞而别。
过了三天,大舅看见堂屋的大匾那里一个板刷发亮,直晃眼睛,走过去一看,是小舅的手机,苹果的土豪金,用根绳子捆了挂在中间固定匾的木桩上。大舅取下手机,顿感事情不妙,赶紧跟几个妹妹联系,姨妈们和我妈也觉得这事蹊跷。疑心疑胆地在白家岗几口堰塘里下网搜寻,又到外婆坟茔的四周和附近几丛松林里找了几遍,都没有什么结果。
跟秋表哥打电话,秋表哥说小舅出院后就把深圳的小公寓给卖了,卖了五十多万,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住哪里。
我妈又托我表姑打听之前给牵线的那个银监会处长。表姑回复说,那个处长早几年就辞职了,连同他妻儿老小,一并都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怪得很。
除夕前,大舅在群里发消息,听说邻镇村里的水库打捞起一具男尸,已经被水泡烂,因当地派出所没有接到失踪人口报案,作为无主尸体已被送到火葬场火化。
我们都觉得那不会是小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