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壁记
2021-01-11包倬
包倬
我告诉你,夏天的阿尼卡,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在拼命表现自己。路边的野草,冬天时枯得一把火就能点着,春天时奄奄一息,到了夏天,突然窜出来拦住了路。那些蛇、蝉、蜻蜓、蝴蝶、蚂蚱,冬天时我以为它们灭迹了,可是到了夏天,它们全都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外出玩耍时,父母总是反复交待,小心脚下路。我经常被绊倒,有时是横在路上的木棍,有时是张牙舞爪的野草,有时是我的左腿绊了右腿。每次摔倒,我都大哭,不管身上疼不疼。这时,父亲或母亲会从某个地方跑出来,抱起我,嘴里说着可怜哦,造孽哦,老天不长眼哦。不光如此,我还胆小如鼠,我害怕阿尼卡所有的活物,家畜家禽,飞禽走兽,甚至虫蚁蜘蛛,我无一不绕道而行。
我八岁了。有天我站在母亲的穿衣柜前,看见镜子里有个鼻脓口水的小孩,面黄肌瘦,神情木讷。那时父母下地干活去了。房屋周圍的玉米秆正在烈日下噌噌长,这绿色包围的屋子闷热得喘不过气来。母猪惬意地躺在院里的泥泞里,闭着眼睛直哼哼,它太热了。它的七只猪仔相互作枕,睡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我也太热了,像小狗一样地伸出舌头。我走到院门外,风吹过来,被该死的玉米秆叶子挡住了,它们发出沙沙声,像一场雨。我失望地抬起头,看见香椿树的树冠猛烈摇晃。那里的风,一定比玉米林里更大。我需要一阵凉风。
地埂边的香椿树不知年岁,有小盆那么粗,比房子还要高。我走进玉米林中,走到树下,双手抱住树干,向上使劲,搭上双脚,爬了上去。我的手脚变成了两副爪子,我的双胯间仿佛产生了某种吸力。向上爬,我的头从玉米林里露出来;再向上爬,有凉风了。爬到一半的时候,我用双胯和双脚夹住树干,腾出双手脱掉了身上的衣服。我凉快得大喊大叫。但更大的风还在树梢等着我。我在靠近树梢的丫上坐下,那里既安全又舒服。我将一根树丫当成椅子,一根树丫当成扶手。凉风更劲了,树梢晃动起来。可我一点也不怕,把它当成了摇篮。当风停下,我摇动树丫,把它当成了一匹马。
我从来没有爬这么高,从来没有在空中看过阿尼卡。我看到方小农家的牛跑进了他的地里偷吃玉米,而他在山上睡着了。我还看到陈揪揪家的母狗从村外裹来了一只黑狗,它们屁股对着屁股。更远的地方,一片片玉米林黑澄澄。至于那满地的白色或紫色,是土豆花。阿尼卡的土地上,只种这两种东西。
有一阵子,我站起身,一手扶着树丫,一手挥动起来。哎——我向周围发出呼唤——我在这里。方小农从梦中醒来,抱起石头砸向他家的牛。陈揪揪家的母狗早已没了踪影。我还看见了我的父母,他们正从玉米地边的路上走来,估计是天气太热了,打算回家休息一下。他们在我的声音中四处寻找,最后终于看见了我。父亲朝我笑了笑,说,快下来,我这里有糖。我说,没有糖,箱子柜子我都翻过了。父亲拍了拍衣兜说,我刚买的。我从树上滑了下来,向父亲走去。当我走到他面前,他突然伸出那只铁钳样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意识到情况不妙,但已经跑不掉了。
那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挨打,用的是细竹棍。他左手抓住我,右手开打,我像一只会叫的陀螺在他面前转了起来。我的母亲在一旁哭着说,打得好,你学啥不好,偏偏要学爬树。我哭着说我没学,我走到树下就爬上去了。我说的是实话。爬树需要学吗?我至今仍然怀疑这个问题。八岁那年的细竹棍,每抽一下,我的身上就爬出来一条蚯蚓。众多的蚯蚓连成片,我的屁股像两片烙熟的紫薯饼,双腿像两截快要腐烂的藕。
“你永远要记住今天,”我父亲打累了,气喘吁吁地扔下竹棍,“今后再敢爬树,老子打断你的腿。”我赶紧点头,已经哭得没有了眼泪。
然后,我父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他不说话的时候,目光呆呆地望着门外。我母亲一遍遍轻抚我的伤口,一言不发。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光记住了那天的竹棍,也记住了父母的沉默。那时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父母见着阿尼卡人总是低眉顺眼。我还在母腹的时候,我们从另一个地方迁来,承包土地,暂住在别人的老宅子里。说暂住,是因为阿尼卡的地方组织并没有正式接收我们。他们说我们来路不明,连一张迁移证明也没有。那几年,他们一直靠给阿尼卡人免费干活才没有被赶走。
如今算来,父亲那时只有三十岁,母亲二十八岁。但是,他们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大多数人印象中父母的样子,苍老、沉默、不苟言笑。我父亲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一样长,却是没有指甲,是几截短粗的肉棒。我问他为什么我们的手指不一样,他给了我脑袋上一巴掌。
我是个不长记性的人,从小便是。爬上椿树那天晚上,我又梦见自己爬树了。我不认识梦里那棵树。它生长在一座乱石林立的高岗上。和白天一样,我轻易就爬了上去。群山下沉,我在上升,更多的山梁在眼前褶子一样地铺开。蓝莹莹的天空,星星像宝石,向上升起,我有一种栽进大海的感觉。阿尼卡也在下沉,那些房子就像沉睡的甲壳虫。我张开喉咙叫喊。我想告诉我父母,我要走了。虽然我父亲白天打了我一顿,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他,别再四处寻找。我叫喊着醒了过来。
“你咋了?”我父亲厉声问。
我没敢出声。此刻,装睡是最好的办法。他问了两声就没再问了。我醒着,听见另一张床上传来悉窣和喘息之声。过了一会儿,打火机吧嗒响了两声,旱烟味弥漫开来。
“这娃,唉。”我父亲长叹了一声。
“是不是跟你小时候一样?”我母亲问。
“从明天开始,盯紧他。”我父亲说,“过段时间去学校问问,他该上学了。”
我轻轻侧身,睁眼,透过窗缝看见了一丝月光。此时的村庄,应该如梦中那样,笼罩在了月亮的清晖中。父亲抽完烟,在床沿磕了几下烟锅,翻身睡了过去。我想重回那个梦中,但接下来的梦境却是一个雪天,我刚掏出小鸡鸡想撒尿,一条大黄狗朝我扑来,我跑啊跑,终于甩掉了黄狗。我又尿床了。
那个夏天,我的父母果然加紧了对我的看管。我成了他们的影子。他们下地干活,我就在地里捉蚂蚱、挖蚯蚓;他们上山砍柴,我就捡蘑菇。只有跟他们去帮当地人干活,我才有机会和其他小孩玩耍。
我和母亲去帮苏家薅草,认识了苏三娜。那时她站在家门口,头上扎着一长条薄膜,从双颊旁垂下来。她身上还有另外两片薄膜,一件是披风,一件是裙子。她拿木剑的右手扬起,左手指向院子里。院子里,她的父亲正在磨一把生锈的镰刀,母亲在扫地。他们可能也觉得苏三娜的样子实在怪异得不成体统,尴尬地说:
“别管她,她正在扮吕四娘呢。”
我不知道吕四娘是啥,但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玩。于是,我也很快到地边找了几片废弃的薄膜,学着她的样子打扮起来。唯一的遗憾是,我没有木剑,只能捡一根木棍替代。我们一左一右地站着,直到吃饭时间。但是,苏三娜还没走。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父亲答应和她比武,当她准备好后,他又后悔了,说自己忙得很,让她一边玩去。
苏三娜生气了。她像尊泥塑样地站在门口,但她的父母和兩个姐姐已经习以为常。他们谈着眼下的天气,说再不下雨,玉米就快干死了。又说昨夜雷声不断,把雨赶跑了。还说前两天镇上来了一队公安,在阿尼卡的地里找罂粟。他们说的这些,我没兴趣。我的注意力在桌上的腊肉和鸡蛋上。我母亲一次次看我,但我装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管吃了个肚儿圆。
我们吃完饭了,苏三娜还站在那里。大人们扛着锄头,背着水壶准备下地。我母亲让我跟着她,但苏三娜的母亲说,我可以留在家里和苏三娜玩。
“你还记得前几天为啥子挨打不?”我母亲问。
“记得。”我说。
她瞪着我,直到确信我已经长了记性。但我哪有记性呢?待他们一走,我又迅速换上了刚才的装束。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差劲,我去苏三娜家的院子里找了一把斧头代替木棍。苏三娜哈哈大笑。
“你看起来像个砍柴的,”她说,“如果你把钉耙扛在肩上,就像猪八戒了。”
我说我知道猪八戒,但我不是他,我是孙悟空。她对我的话没有兴趣。
“你为啥子挨打?”她问。
“我爬树呢,”我说,“你会爬树吗?你家有树吗?”
她告诉我,她家的梨树在房子背后,但她不和我去爬树。
“我要一直站在这里,站到我爸答应我为止。”她说。
“那我咋办?”我问她,“难道就这样看着你?”
苏三娜没搭理我,继续盯着院子里,仿佛有一群敌人正朝她冲过来。
“你想不想吃饭?”我问,“或者我去给你端碗水?”
她让我滚一边去,“爬你的树去吧。”她说。
我真的找到那棵梨树,它又粗又矮,浑身缀满了绿色的梨儿。爬这样的树,对我来说,一点挑战也没有。 我摘一个梨尝尝,又酸又涩。我放弃了。
“你家没有更难爬的东西?”我问苏三娜,“那种又高又直的树有吗?”
“那你去爬电线杆吧。”她说,“但是要小心电线,我爸说,人碰到电线就化成灰了。”
水泥电杆就在她家门口,金属横担上站立着两个白色的磁瓶。她问我,那两个磁瓶像是两只鸟?我说,不像鸟,像两个小孩。说话之间,我朝水泥电杆走去,听到头顶传来呜呜声。
“啥子在响?”我问。
“那是电在叫,”她说,“你离它远点,被电拉住就扯不脱了。”
我抱着电线杆试了一下手感,很滑。这让我一下子来了兴趣。苏三娜背对着我,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我让她回头看我,她说不,她用耳朵听着就行了。呸呸,我吐了两泡唾沫在手心里,搓了几下,抱着电杆往上爬。可是,它真比椿树难爬多了,我爬上去一段,又滑下来一段,爬啊,滑啊,满头大汗,我终于爬到了横担下。电流发出呜呜声,比在树丫上恐怖。我问苏三娜横担能不能抓,她说如果我想死可以抓了试试。这里没有树梢上惬意,既无风景可看,又没抓没靠,我只好从电线杆上滑了下来。
“我还是想爬树,”我说,“你带我去找棵最高的树爬。”
“我说过了,我不去,”苏三娜说,“如果你实在闲不住,那就去爬墙吧。”
爬墙?我一下子又来了兴趣。爬墙的难度一点不比爬树小。苏三娜家的土墙壁建造已久,泥土被风吹雨淋后,全酥了,用手一抠就往下掉。墙壁中间开着一条指缝那么宽的缝,能隐隐看见里面透出了光。墙壁最高处的一个洞里,是个鸟窝,我亲眼看见一只鸟衔着虫子飞进去。
“咋个爬?”我问。
“我咋晓得你的?”苏三娜说,“你不是很厉害吗?”
被她这么一刺激,我的小脑袋果然开动起来了。我开始四下寻找可以助我爬墙的东西。可惜我不是壁虎,我想。正是当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让我长大后成了一个地下发明家。
墙壁上无抓无拿,我就自己制造可抓的东西。我拿起扔在一旁的砍刀,开始削木楔子。楔子要削一头尖,比墙缝宽一点。钉楔子时,既不能太深(拔不出来),也不能太浅(承受不住我)。我一次次尝试,累得满头是汗。而苏三娜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搭把手啊,”我说,“帮我把楔子递上来。”
苏三娜没理我。我只得自己动手,慢慢搭建抵达高处的楔子梯。每向上钉一个楔子,我就离鸟窝更近了一步。关于向上爬,我有了新的想法。如果手脚有抓拿,我可以一直爬,爬到天上。如果是墙壁这样的平面呢,那就只能制造手脚的支撑点。
我朝鸟窝里伸手进去,最先抓到的是鸟妈妈。一只灰色的谷雀。我在墙壁上敲打了半天,如果它没聋,它早就该飞走了。它被我紧紧抓住,惨叫着,瑟瑟发抖。这一次,连苏三娜也忍不住回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的另一只手伸进去时,碰到了肉嘟嘟热乎乎的小东西,那是几只尚未长毛的雏鸟。我将它们抓在手里,但想想又放了回去。接着我把它们的母亲也放了回去。然后,我每下一个楔子梯,就拆除了上一个,回到地面。鸟窝里发出唧唧声,它们一定被我吓坏了。
“千万别对我妈说。”
太阳已偏西,我不得不这样哀求她。
“我从来不出卖别人。”她说,“但是,你现在离我远一点。”
“干吗?”
“我要撒尿。”她红着脸说。
我愣了一下,转身朝玉米林深处走去。在几株玉米和黄豆之间,我发现了一片长蓝色花朵的植物。这是个重要的发现,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那个下午,我坐在门槛上陪苏三娜说话。她站累了,就换一个姿势,但始终不吃不喝。她说起学校的事,她的语文老师会拉手风琴,她的同学王猫猫患有夜游症,她在放学的路上遇见过一条蛇,它正在吞一只小鸟。我呢,之前一直被父母丢在一边,自己玩。所以,我只能跟她讲我如何骑猪满院跑,如何训练两只公鸡打架,如何将所有能抓到的虫子放进同一个玻璃缸里,看它们相互残杀。
“谁最厉害?”她问我。
“蜈蚣,那种黑色身子黄色脚的,被它咬一口,小命就没了。”
黄昏的时候,大人们满身疲惫地从地里回来。看到苏三娜还站在门口,她的父母和姐姐们毫不吃惊。
“来吧,我们来比武。”她父亲说,“你是吕四娘,我是白泰官。”
听了这话,苏三娜突然瘫在地上,哭了起来。她抱着双腿直喊,不比了,我的腿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大人们笑了起来。
此后一直到夏天结束,我都没有再见过苏三娜。我想过好多次去找她,但都没有机会。我已经厌倦了寸步不离地跟着父母,已经把附近的山林和土地都走遍了。更要命的是,一旦遇到又粗又高又直的树,我内心那种想爬的冲动就难以控制。至于爬墙,我更是没有机会。
“我想去上学了。”有天我对父母这样说。
他们对我主动要求上学,喜出望外。父亲在一个早晨提了一只公鸡出门,中午时回来脸涨红得像只公鸡。“成了,”他对我母亲说,“校长答应收下他了。”
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小学生。每天走七公里去上学,沿途要经过树林、小河和村庄。路边的那些树,只要我想爬,就能轻松爬上去。起初,同学们视我为神人,渐渐地,没人看我的爬树表演了。当我像只猴子样地爬上某棵树,他们径直就朝前走了。这让我很尴尬,妈的,我必须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
“从现在开始,我专门爬小树。”我对苏三娜说。
她早已对我的爬树本领没了兴趣,冷哼了一声说,你这不是欺负小树吗?我告诉她,爬小树,不是爬高,而是看我能在多细的树枝上走。
我承认,我喜欢惊险刺激。挑战细树枝比爬高要危险得多。一天之内,我先后踩断了十三根树枝,摔了满身伤。这一下,小伙伴们又围过来了。他们看着我走钢丝般地踩在树枝上,或大张着嘴,或嘴里模拟树枝断裂的声音。当我从树枝上掉下来,他们全笑了。
“你爬棵小树看看。”他们说。
于是我就去爬他们指定的树。不光爬,还和他们打赌。我乐意这样的赌,赢了,能吃到他们随身带着的食物,输了也惊心动魄。我父母问我身上的瘀青,我就说走路摔的。那段时间,他们根本没时间管我,因为不能令阿尼卡人百分百满意,有人想联合起来赶我们走了。
“我觉得你有点傻,”有天苏三娜说,“整天爬来爬去,像只壁虎一样。你没有理想吗?”
“啥是理想?”我问。
“就是你长大了想干什么。”苏三娜说。
“我就是想爬,爬树,爬墙,爬所有能爬的东西。”我说,“如果我哪天不爬高,我就浑身难受。”
说话之间,我真觉得自己肚皮痒,想要棵树蹭一下。当我快速爬上了一棵树,再回头,苏三娜走远了。从此,她像躲怪物一样地和我保持着距离。我叫她,她装没听见;我给她东西,她装没看见。我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痛苦。我说的,并不是她不理我这件事,而是我为了她而不再爬树。
“你爬个树给我看。”男生们说。
“不爬,”我说,“我又不是猴子,看猴子表演还要给钱呢。”
但是,我真的太难过了。坐在教室里,仿佛凳子上长满了刺。我尝试过用跑步、打架、唱歌等方法分散注意力,但眼前总浮现出一棵棵树、一面面墙壁。特别是看见苏三娜时,更像是鸦片烟瘾犯时看见了烟枪。我像一头烦躁的小公牛,磨角擦痒,始终找不到发泄之处。我盼着早一点放学,却又害怕被人围着要看我爬树。
我一个人走在放学路上。不用别人说,我那副东瞄瞄西望望、走走停停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像一个小偷。路过一个村庄,我在一面老墙下站了很久。如果给我一点时间,我能够把手伸进墙缝里爬上去。但是,不远处有一个哑巴坐在屋檐下搓草绳。我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我不在人前爬,我总可以躲在没人的地方爬啊。谁说一定要爬给人看呢,我爬给鸟看不可以吗?
那天下午,我走进一片树林。九月的太阳斜挂在远山之巅,如果没有群山作为支撑,这颗太阳不知要滚落到何方。树林里金光闪闪,但秋蝉的叫声有气无力。前几天刚下过雨,湿气萦绕在鼻翼。我找到了那只蝉,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树,看它振动着腹部的鼓膜而发出声音。它叫得全神贯注,以至于我的手掌扑向它时,它几乎没有察觉。我爬了一棵又一棵树,逮到的蝉,全都放了。直到太阳落山,我才痛快淋漓地往家赶。
从那时起,我不在人前爬树了。但我一旦心里奇痒难耐时,就逃学。走进一座山林,当着乌鸦喜鹊布谷鸟的面,自己爬个够。爬树时,为了不磨损衣服,我就赤身裸体爬。反正是在山林里,没人看见。我的肚皮和双腿上长了茧,这让我从来不敢当着父母的面洗澡。
直到某天,我爬一棵大树,接近树梢的时候,一抬头,看到头顶有一窝马蜂。同时,它们也看见了我。我朝下滑去,马蜂轻易就追上了我,在我的脑袋和身上蜇了二十来下。我从树上掉了下来,一双小腿骨折。我惨烈的叫声能被人听到,已经是万幸。
那是小学五年级的事,我十二岁。
我妈卖了两头猪,送我去医院。我的脸肿得像个盆,身上肿得穿不上衣服。我的小腿,打上了石膏板。如果没有这次事故,我可能会去县城上中学,但是,我还在医院里时父母便已经做出决定,不再让我上学了。這没啥。辍学这种事,经常在发生,只不过这一次轮到我了。当一个人几天不去上学,老师和同学也就默认他辍学了。
只要死不了,就要活下去。危险期一过,我肿脸瘸腿回了家。关于我身上的茧,我父母问过,我说是某一段时间身上发痒,挠着挠着就成这样了。我不知道他们信不信,但没再过问。总之,那段时间他们没法再让我跟着上山下地,我就一个人看着黑黢黢的楼板熬时间。
白天或夜晚,对我来说已没有了区别,无非就是平躺或侧躺。平躺着看楼板,侧躺着看乱糟糟的房间。我已经和父母分房睡,房间里除了床以外,还放着粮食口袋、柜子,以及暂时用不着的农具。寂静令人害怕。风吹糊窗的纸,老鼠窸窣而过,绿头苍蝇盘旋在楼板,蜜蜂走错了路……所有这些,都能引起我的注意力。有天,我甚至随手抓到了一只苍蝇,拿在手上观察了半天。
我将记忆中的事一件件翻出来,我将认识的人一个个记起来,还有我吃过的东西,我学会的汉字,我会唱的歌……我无数次回想在这个世界上十二年的全部经历,直到再也不想过去,那就只能靠想象熬时间了。
床是我的船,蚊帐是我的帆,风吹来时,我渐渐驶出了村庄。我的床荡漾在村庄之上,森林之上,要去向远方。听说山外有条金沙江,我的船朝它驶去。我想象阿尼卡和金沙江之间,仍然是山林和村庄。我闭上眼睛,看见了金沙江,它咆哮着,奔腾着,像条愤怒的巨蟒。多少年以后,我真的来到金沙江边,却见那江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在我的想象中,船能从金沙江一夜驶入大海。海叫什么名,并不重要,总之它宽阔得无边无际。世界上所有的水都要流到那里。至于这条船一路上要经历什么,全凭我的心情。这一秒它还行驶在春天,下一秒四方就飘起了雪;这一刻,船乘风破浪,转眼就停靠在了岸边。我甚至让船上有了一条狗,它看起来像一匹狼。
就这样,我靠一张床周游世界,一直熬到马蜂的毒液从我身体里消除。被蜇的地方,起了一个个肉疙瘩。我的脚依然被固定在夹板里,不知何时能站起来。
“你们给我找点事做吧?”我说,“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我父亲环顾四周,实在找不出一样可供我消磨时间的东西。他去跟我母亲商量后,將家里的收音机挂在我床前。本来这真是打发时间的好东西,可是,好奇心让我对它的内部结构更感兴趣。我把收音机拆开,却无法复原,让它成了一堆零件。如果不是在病中,这肯定又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拳头,但是这次,我父亲只默默收走了那堆零件。
“这娃没救了,”父亲说,“任何东西到了他的手上,都会变成一堆废品。”
那收音机被送去镇上的修理店,但再也没有拿回来。现在,我家里唯一的电器只有电筒了。可电筒在父母的房间里,我只能想想。有天我突然想起一样东西,却不敢轻易开口,怕引起他们怀疑,只能藏起这个想法,继续靠想象过日子。
当我的脚勉强可以沾地之时,我得到了一副笨重的拐杖。这是我父亲去山上找回的两根T型小树。我开始锻炼双脚的承受能力,坐在床边一点点朝双腿上施加压力。如果疼到受不住了,我就重新坐回床上。我太想站起来了。那时我告诉自己,这一生,要死,也要站着死。我将重心放在拐杖上,让它支撑着我向前。我朝门口走去,当我拿到挂在门扣上的铁锁和钥匙时,我热泪盈眶。
我家只有三把锁,在院门、大门和箱子上。锁这种东西,只有家里没人时才有用。可连续几个月,我都躺在家里,门锁也就失去了意义。可锁是多有意思的东西啊。一把锁,就能守住一个未知的世界,而只有一把钥匙能打开。我拿钥匙在手,翻来覆去看。没啥奇特之处啊,我想,不就是几个大小不一的齿么?
我开始用竹片制作钥匙。先是把钥匙贴在竹片上,用笔画出它的样子,然后用刀一点点削。齿的大小,竹片的厚度,都必须丝毫不差。钥匙的奥秘正是在丝毫之间。但我小看钥匙了。我花了三天,仍然没能让竹钥匙打开锁。每天,当我父母外出时,我就把锁拿在身上研究,在他们回来前,挂回门扣上。
我喜欢听钥匙伸进锁孔,扭动时发出喀嗒声,拱形的铁柱跳出来,锁开了。那个黑色的冰冷的铁锁里,一定藏着机关,而钥匙就是一道固定的密码。若不是有拆收音机的教训,我早就把锁拆掉了。铁锁上有一颗麻籽大小的点,抠开它,就能抵达锁的内心。
当我被竹钥匙折腾得死去活来时,我又想起了攀爬。爬树,我已经得心应手。比树更难的,我爬过电杆、竹竿和旗杆。我想,这世上没有我爬不上去的树。而爬墙的经历只有一次。这让我想到了苏三娜,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
如何能轻松地爬上一面墙?如果这样,我就成了飞檐走壁的人。从那天起,我决定拜壁虎为师。在我老家的墙壁上,壁虎经常能见。即使我还行动不便,但要得到一只壁虎并不困难。
有天我听说,苏三娜的父亲被抓了。听说是因为在玉米林里种植鸦片。我想起了几年前在他家地里看见的东西。
那时我已经可以从卧室走到堂屋了。我们一家三口吃过饭后,坐在灯下,打发睡前时间。父母谈起了我的未来。这对我来说,真是个不错的安慰。
“脚好了,就跟着我们好好干活,”我父亲说,“等你再大一点,送你去驾校,今后做一个大车司机。”
我在学校里见过大车。天蓝色的东风牌,草绿色的解放牌。大车的屁股下面挂着轮胎,我凑近时,那里散发出好闻的汽油味。每一次有汽车拉东西来,我们都要围着看个够。当车开走时,我们要追很远,目送它消失在弯曲的公路尽头。
“方向盘一转,给个工作都不换。”母亲听得高兴,也加入了谈话。
那时我们只能够勉强糊口。读驾校这种事,真的像在说梦话。但是,我们都很高兴,毕竟有梦做,总比整天躺在床上要好得多。为了让大家生活在梦境中,我们从此迷上了规划未来。
“如果你不喜欢开车,去学个铁匠也很好。”我父亲说,“或者做个理发师也不错。”
但这个提议马上遭到了我的反对。我说傻子才会去打铁和理发呢,开车多威风啊,还可以天南地北跑。说的次数多了,果真有一辆汽车不时开进我梦里。白天的时候,我研究钥匙和壁虎脚底的吸盘,到了晚上,我在梦里开汽车。第一个坐进我车里的人是苏三娜,我们行走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上。我之前曾爬到驾驶室外,隔着玻璃看过驾驶室,这让我的梦中驾驶生动逼真。
“苏三娜,总有一天,我要开车带你出去玩。”
那时苏三娜正在地里割猪草。几个月不见,她好像更黑更瘦了。她父亲被抓走后,家里只剩下她和母亲。她还在上学,她喜欢上学。如你所知,如果苏三娜要做一件事,她就一定会做下去。
“车?独轮车吗?”她抬起头,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别做梦了,像我爸一样。”
“是汽车,”我说,“我们虽然买不起车,但我可以去做开车的师傅。”
苏三娜认真地看着我,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的表情。她说,如果你有一天会开车,金沙江水都倒流啦。
她继续低头割猪草,一把把扎好,扔进立在一旁的背箩里。我立在地里,那种被羞辱的感觉让我想变成一条蚯蚓。中午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离夜晚还早呢。她多残忍啊,那时我是忍着剧痛才走到她面前。但是,也不是一无所获。我从未忘记过她给予我的沉闷一击,每每想起,浑身便散发出一股劲来。
金沙江水不会倒流,但我一定要开上汽车。此后,汽车仍然出现在我的梦里,只不过,苏三娜再也没有坐在我身边,而是站在路边,看着我开车绝尘而去。
我们真的穷得只剩下梦了。我的父母并没有忘记规划我的未来。他们时常提起驾校,作为对我的鼓励。我已经成了一个放羊娃,管着十七只羊和一头毛驴。我听人说,要十八岁才能考驾照,于是就在心里盘算,十七只羊到那时会是怎样一大群。但是,要想靠母羊繁殖出一张驾驶证,估计得十年以后。
“如果你嫌这样攒钱慢,那就自己想办法吧。”我父亲说,“我们确实没办法了,粮食不值钱,可是除了粮食,地里又不会长出黄金。”
“要是这山里有矿多好啊。”我又开始痴人说梦了。
事实上,别说这山上有矿,即使寸土寸金,也和我们关系不大。我们依然没有在阿尼卡落户。为了一个合法的居住身份,我父母已经白了头发。
“我们从哪里来?”有天我问,“我们为什么不回原来的地方居住?”
“好好放你的羊吧,别打听这事。”我父亲说。
“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我母亲说。
从我记事起,家里没有来过一个亲戚。来的只是阿尼卡的当地人,而且目的全都一样,让我父母去帮忙做工。
“我爷爷奶奶在哪里?”
“在土里。”
“我的伯伯或者叔叔呢?”
“没有。”
“那我们从哪里来的啊?”
“从天上来的。”
当阿尼卡人问我们从哪里来的,我父母的回答是洛古拉卓。但是,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地名。为了让他们的回答看起来更像真的,他们甚至会在人前唱一种古怪的歌,唱的是洪水滔天之际,一对兄妹受天神旨意结为夫妻的事。接下来,他们唱的是,祖先们如何战胜猛兽和灾荒,让子孙像天上的星星繁衍开来。但我怀疑他们瞎说。
我能怎样呢?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我的命。我明显感觉到身体在发生变化,青春期到了。不久的将来,这个家庭的担子就会落在我身上,而我要将我父母带向何方?这样的思考,让我整夜整夜失眠。
春天的时候,我终于做出了一把竹钥匙。当它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我在心里突然放开了这个并无多少意义的执念。难道我今后想成为一个配钥匙的人吗?这可比开汽车差太远了。但是,爬墙的想法仍在折磨着我。不幸的是,我研究壁虎的吸盘也失败了,因为吸盘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最伟大的发明家,是老天爷。
我在某个失眠的夜晚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想爬上一面墙,完全可以不用壁虎吸盘之类的装置,而只是需要一个可以抓拿的东西即可攀爬。农村的墙壁几乎都能找到裂缝,要找到可以插进裂缝的东西并不难。我从街上的铁匠铺里买回了两把匕首。
我父母自始至终不知道,我是如何飞檐走壁的。我靠的正是这两把匕首。一些看似神奇的能力,来自于日积月累的练习。
最初的练习是在树上。作为一个放牧者,我有太多单独面对树木的机会。我一次次把匕首插进树里,一次次拔出来。我的匕首一天天秃下去,又一天天锋利起来,它越来越短,直到刀刃没了,只剩下刀柄。一年过去了。那时我终于相信,滴水穿石是完全可能的,只是需要时间罢了。我又去铁匠铺买匕首。鐵匠说,你的刀用坏了?我说,没有,送人了。他把这理解为他的刀好,可以作为礼物送人。我第三年去买刀,告诉他,匕首丢了。
如果有天我真的丢了匕首,那只能说我连命也一起没了。我的匕首,从来没有和我分离过。它吊在我的腰带上,左右两边各有一把。我只要瞒过了父母,就万事大吉。一个人十六岁的时候,会不会被当作成年人,这完全看父母的能力。而我父母,他们当然希望我越早长大越好。
阿尼卡后山上的树,绝大多数被我伤害过。当锋利的匕首插进树干,树摇晃起来,那是它们在喊叫。当我抽出匕首,树便颤抖起来。相比用双手双脚爬树,我已经可以用两把匕首插着朝上爬了。我像一只壁虎,能轻松上下任何可以承受我体重的树。但是,没人知道我有这个本领。
那时的日子真难熬啊。羊群的壮大速度并没有想象中的快。它们似乎已经看出我总有一天要把它们全部赶进屠宰场的想法。那些公羊,一个个蔫蔫的,对那些发情的母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而那些婊子母羊,很多都是没用的东西。更要命的是,某天居然丢了三只羊,也不知是被狼叼走了,还是被贼偷走了。
在连绵不绝的群山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别说是狼群或小偷,即使是藏几个杀人犯也是很安全的。
成长带来力量,也带来无处发泄浑身力量的烦恼。如果没有匕首和那些沉默的树,我可能早就发疯了。漫山遍野的孤独啊,我不时像狼一样嚎叫,但只有母羊们回应我一声“咩”。
有时候,我爬上后山最高的帽儿峰,看到更远的山上,白雪皑皑。山下,据说就是金沙江了。我又想起了那个以床为船的梦。
其实,不只我在改变。其他人也是。最早离开阿尼卡的年轻人是方小农。方小农长得像只猴子,长胳膊长腿,前额突出。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喜欢上了苏三娜。苏三娜考上了大学,方小农追着出去了。
苏三娜离开阿尼卡那天,我杀了后山上的一百棵树。整整一百棵,我数着的。然后,大汗淋漓地躺在山上睡了一觉。我想跑,想跳,想呼喊,想膨胀,想找个缝钻进去。可是,我们住在阿尼卡的边缘,十几年了,我们仍然是来路不明的外地人。如果不是租种别人的土地,我们早被赶走。因为法律没有规定,土地不能租种。
不知从啥时候起,我父母再也不提开汽车这事了。它像一个可怜的肥皂泡,连破碎都是无声无息。只有我一直记得苏三娜所说的金沙江水倒流。我并不怪父母。我的未来,当然只能靠自己去创造。
“我们对你没啥指望,”我母亲说,“只希望你遵纪守法,平平安安的,在合适的时候娶个媳妇就好了。”
“领结婚证要户口呢。”我说。
我的父母从此不再提娶媳妇的事了。
“如果你们真希望我能够有个前途,就让我出去吧。”我说,“人挪活,树挪死啊。”
“出去打工,不也要身份证吗?”我父亲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啥?”
“你说呢?”
这样的谈话,每次都以沉默告终。也许他们要等到死时才告诉我,怎么成了没来路的人吧。那时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气球,正在被一点点充气,总有一天要爆炸。而我的父母,他们一天天干瘪着老去。他们对我客气起来,言语间带着讨好和商量。我终于自由了。如果我心情不好,我就赖在床上,他们不会再骂我,而是自己默默去做。即使我冲他们吼,他们总是低头走开,不声不响。
“我真想一走了之。”我一次次冲他们喊,“这个鬼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多待了。”
没人再回应我的牢骚,他们像两只空坛罐。
闲得无聊,我就去阿尼卡的村里逛,但那里已经很少有年轻人了。他们把自己像种子一样地撒向城市的水泥地里,开启了和父辈们完全不同的生活。虽然目前,还没有传来出人头地的消息,但他们至少已经生活在一种希望和可能中。
我听人说,外面有人能办假证。别说是身份证,就是大学毕业证,花几百块钱也能造出来。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正准备赶着羊回家。山路上来了两个穿披毡的人,他们问我是否想卖羊。这两个行走在城乡之间的牲口贩子,一老一少。老的负责在交易中杀价、拍板、付钱,年轻人只负责赶羊。在几支香烟的撮合下,我们搭上了话。他们当天刚把一群羊赶进了屠宰场,正一身轻松地行走于乡村,寻找卖家。天快黑了,他们问能否到我家吃住。
“我们不会白吃白住的,”那个年老的说,“吃住一晚,每人给二十元。”
这是叔侄俩,姓古,来自县城边的农村。长时间在外游走,他们说起话来伶牙俐齿,轻松自如。他们抽五块钱一盒的香烟,手腕上戴着亮闪闪的手表。吃罢我家的粗茶淡饭,这叔侄俩又问我家是否考虑卖几只羊。
“你们问他吧,”父亲说,“这个家里,我儿子说了算。”
“卖吧,”我伸着懒腰说,“我早就不想再放羊了。”
十七只羊,养了五年,丢失了三只,卖时大小共四
十五只。姓古的叔侄说平均每只二百元,我们得了九
千元。扣除本钱,这五年来,相当于放羊每天只赚了三块钱。
还开汽车呢,他妈的,這跟讨饭有何区别?我蔫蔫地坐在火塘边,想起这几年的放羊生涯就伤心。都是一样的人,比如那个小古,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他明显比我要强得多。那晚我们睡一屋,老古睡着了,小古讲起外面的世界,说到了办假证的人。
“我也得去搞一个,”我在黑暗中狠狠地说,“一旦我拿到身份证,立马就走,撒尿也不朝着这个鬼地方。”
“路嘛,千万条,”小古说,“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那夜,我的身体里不是血液,而是油,被小古几句话就点燃,燃烧了一个晚上。
当我宣布要和这叔侄俩一起走时,我父母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惊诧。老古还需要一个赶羊的帮手,工资不高,但可以跟他学买卖。他看中的,正是我的放羊经历。卖羊的钱,我给父母留了八千。对他们来说,钱比我更有用。
我亲自把那群我放了五年的羊赶进了屠宰场。那是在县城边的一条河边。屠宰场里弥漫着膻腥味,牲畜的叫声不绝于耳。在这里,畜牲们没有了公母大小的区分,不过是肉而已。这一笔生意,我不知道老古赚了多少钱。他送了我一块看起来不错的石英手表。
“好好干,”老古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干过一天农活,凭的就是嘴和眼。”
老古的嘴,天花乱坠,脸不红心不跳,羊的优劣就在他的两片嘴唇之间。而且,他有着和秤相差无几的眼力。
但是相比老古,我更佩服小古。这个仅大我两岁的家伙,脑袋里装满了怪东西。有天他像大舌头样地唱起一首发音古怪的歌,问我知不知道黄家驹?我说我们是贩羊的,你管马的事干啥?他笑得满地打滚。他家离县城只有五公里。他坐火车去过更远的成都和昆明。他念过高中,成绩倒数。他讲起和女同学看电影,把手伸进对方的衣服中。他和人打架,背上留着一条刀疤……当然,他也没有回避为何沦落为一个赶羊倌的问题。
“这是一种惩罚,”他说,“我刚从里面出来,就当是监外执行咯。”
他因为偷自行车坐了一年牢。于是,他跟我讲起他在城郊行窃和监狱里的日子。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语气,带着炫耀地讲起他一晚上撬开五把锁的经历,以及那时监狱里犯人之间的折磨。
“你呢?”他说,“说点你的事情吧,别整天闷着。”
“爬树算吗?”我羞愧地问。
“怎么爬?”小古撇嘴道,“是倒着爬还是顺着爬,难道比松鼠还厉害?”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爬不上去的树,”我说,“电线杆、旗杆、竹竿,只要能承受住我,都爬得上去。另外,爬墙,我用两把匕首就可以了。”
那时我们正行走在山林里,路边全是碗口粗的桤木。那天老古坐镇牲口市场,跟一帮来自云南的牲口贩子磨嘴皮,他让我们去附近的乡下转转。老古不在,我和小古自然就无所顾忌。他随手指着路边的一棵桤木,我灵巧得像只猴子样地爬了上去。我在树梢回过头,看见小古吃惊得张大了嘴。
“你狗日的,上辈子是只壁虎啊,”他说,“来来来,再给老子爬这棵。”
那是一棵双手抱不过来的松树,我掏出匕首,噌噌噌爬了上去。我坐在树丫上点燃香烟,招手让他上去。小古不服,跑到树下,抱着树,像只笨猪,哼哧哼哧折腾了半天,汗流浃背地服气了。
我们再也无心去问人是否有羊卖了。穿村过寨,翻山越岭,我和小古搂肩搭背,亲热得像对兄弟。我甚至跟他讲起了开汽车的梦想和苏三娜。
“有你这个本事,你会真的开上汽车的,”小古突然停住脚步,认真地看着我,“不是给人当司机,而是开你自己的车。”
我叼在嘴上的香烟猛地一抖,刹住了脚步。冬天的原野上,刮着冷风,黄土地大多裸露着,不多的几片浅浅的绿色是萝卜地。低矮的房屋,用石板铺了顶,以防止被风掀翻。一群羊在山坡上,因为没有青草而烦躁不安。
幸好我不再是个放羊娃。这些年,羊群像绳子样地拴住了我,而小古叔侄就是那割绳的刀。现在,这把刀立在我面前,目光坚定地看着我。
“你信我吗?”他说。
“我把你当兄弟,”我说,“我们可以结拜,可以对天发誓。”
“那好,走吧。”他打了个响指,“去他妈的。”
当晚,我们回了阿尼卡。我们不再帮老古赶羊了。可我父母还以为我们只是路过,还在指望我能够成为一个羊贩子。我高声安排父母杀鸡,烧水泡茶,他们唯唯诺诺照办。酒足饭饱,蒙头大睡。隔着被子,我听见父母的嘀咕,以及收拾锅碗时的磕碰声。小古在打鼾,像是被子里捂了一只风箱。这鼾声,让我的生物钟彻底颠倒过来。
我们白天睡觉,晚上醒来。半梦半醒之间,耳畔时常有父母模糊的声音。而到了晚上,我和小古从黑夜里醒来,不开灯,摸索着穿上衣服,踮着脚尖出门。有时候,我们会乘着夜色回来,有时则不会。
冬天的阿尼卡,放眼之处尽是枯枝败叶。人们舒展开手脚闲下来,放慢了步态。但我父母闲不住,一个冬天都在准备烧柴。他们上山砍倒那些不成材的树,锯断,劈开,驮回家来堆在房子周围。
黑白颠倒,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四个人,分成了两个世界。我不知道在我和小古睡觉的时候,父母是否会悄悄打开房门瞄一眼,但我确实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不光是父母,我连太阳都许久没见。
天气越来越冷,可能要下雪了。阿尼卡的雪就像放在山上的羊群,再晚也会回到村里。趁雪未下,我和小古回了一趟县城。一九九八年的小县城。我从上到下给自己换了一新,染了黄头发。至于骂脏话,竖中指,甩头发,螃蟹步……我早已学得像模像样。小古回到县城,如鱼得水。他穿着旱冰鞋,嘴上叼香烟,把县城的街道当成了他的旱冰场。我们的身后,跟着十几个朋友,大家放肆地说笑,吼叫,唱歌,旁若无人。但我丝毫不知,那是我命运的回光返照。
我和小古重返阿尼卡的第二天早上,周边的山路上出现了长长的队伍。东边阿尼卡,西边莫多卡,南边毕摩卡,北边帽儿峰。东西南三方的路上同时出现人群,这种巧合令人吃惊。他们要去向哪里?其时,我父母正在屋檐下码柴,他们对视了一眼,跑进屋来。
“哎,你们快起来看看,”我父亲大声喊,“周围的山路上,怎么突然出现了那么多人?”
我从睡梦中醒来,脑袋嗡嗡作响。当我听明白父亲的话,浑身的血液沸腾而起,直冲脑门。小古开始迅速穿好了衣服。我们的表现,让我父亲瞬间明白了。他身子一软,扶着门框瘫了下去。
我们狂奔出门,朝着帽儿峰逃去。现在,我们只能将命交给这莽莽群山了。我们躲在丛林,看见人们潮水样地围住了我家。
“你赶紧逃吧,”我对小古说,“我得回去,我父母还在家呢。”
“你如果不想被人大卸八块,就给老子好好待着,靜观其变。”小古按住了我的肩膀,和我一起看着不远处的家。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很像是在举办一场喜事或丧事。人头攒动,风中传来喧闹之声,却是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同样,也看不太清楚。
有人被推搡着出来。应该是我的父亲。他在推搡中像是喝醉了似的踉跄着,两三个来回后,倒地不起了。这时,人们朝他踏上了几十只脚。紧接着被押出来的,是我母亲,我听见了她的哭声。我爸仍然躺在地上。有人从家里搬出了东西,可能是家具或粮食。
“我爸会不会被打死了?”我颤声问。小古没有回答,而是从身后紧紧将我拦腰抱住。不断有人从我家里搬东西出来。耕牛和马也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这时,院里传来猪的嚎叫。院外的空地上已经烧起了三堆火。我父母辛苦找来的柴,此时正好用来烤他们的猪。人们以火堆为中心,来来回回。我的父母已经被绑在屋前的椿树上(就是我当年爬的那棵)。他们没有再打他,可能是害怕搞出人命。还有人陆续赶来,但也有人在搬着东西离开。
他们抄了我家。他们冲进我家里,以失主身份进行抢劫。无论看到什么,都成了他们丢失的东西。牛、马、猪、家具、电视、粮食、马鞍、锄头、镯子……所有他们能在生活中用上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我在不远的丛林里,看着魔鬼一样的人们渐渐离去,天渐渐黑下来,但那几堆火仍在熊熊烧烧。阴冷的风中送来哀号,那是父母背对背的哭诉。我再也忍不住了,甩开小古从丛林里跑了出来。此时,眼泪、哭声、喊叫,都失去了意义,只有风声响彻耳畔。
当我从树上放下父母,在他们面前跪下,他们突然停止了哭声。小古从后面跟着跑来,傻站在不远处。天完全黑了,火光照着我们的脸。父母满脸是血,面目全非。他们躺着,我跪着,小古看着。
“是你们干的,对吗?”我父亲气若游丝地问。
我点头,整个身子匍匐在了地上。
“赶紧走吧,”我母亲轻声说,“永远别回这里,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的脑袋里一片浑沌,耳畔像是有一万只蝉在鸣叫。我的父亲挣扎着坐了起来,搂过母亲的头枕在腿上。
“但愿经历过这一次,你能够真正懂事了。”我母亲说。
小古在这时哭了起来。他说对不起,是他带坏了我。
“快走吧,”我父亲说,“他们抓到你们,会要了你们的手脚。”
阿尼卡的山路上,出现了几束手电筒光,而且渐渐能够听见人声。估计是有人想来看看是否还有可拿之物吧。可是除了房子,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
“快走吧!”我父亲说,“我们不想你断手断脚。”
茫茫丛林。乌云的后面有一轮昏沉沉的月亮。我和小古朝着一个方向奔跑,仿佛后面有千军万马在追赶。树枝、荆棘、蜘蛛网扑向我们,我们完全不管不顾。我们爬上帽儿峰,再也走不动了,就在一块巨石上歇下。群山连绵,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山水画。
天亮以后,我们开始往山下走,穿过一片丛林,就到了青果镇。我们站在路边,从对方身上看见自己的样子:衣衫褴褛,满脸血痕,头上沾满了蛛网。
村庄里悄无声息,只有屋顶冒着炊烟。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很安静,连一辆马车也没有。我不知道班车什么时候到,也不知司机是否会搭载如此可疑的人。但我知道,这一次,我真的离开阿尼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