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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1奚同发
奚同发
飞奔到医院时,一眼瞧见窦文贵躺在急救室眼望天花板一动不动,杜继宏“哇”地哭了出来。退休后九年,窦文贵走完自己最后的岁月,撒手人寰。杜继宏最清楚师父不瞑之目的内涵,心说,师父,我会让您安心地闭上双眼。
窦文贵的讣告,不仅发布于晚报、日报,许多手机朋友圈也转发,与生前低调相比,这次可谓轰轰烈烈。都能理解,毕竟人生最后一回,且非逝者可以左右,徒弟、同事、亲朋一干在操作。
退休后的八年多时间,窦文贵带着老伴儿辗转安吉、五指山、侯马、永城、白水、松口、农安、莒县、江津、雷山、碌曲、常熟,只为图个清静,躲开因当年警察职业所带来的各种困扰。没想到,最后一年,妻突发脑梗,抢救过来,说话和下肢都不方便了,两人不得不回到他工作多年的城市……
送行那天,来了不少同事、领导,统一穿便装,还有一些案犯家属。殡仪馆吊唁厅门前过道,摆了一张小桌,与他人以往在此签名送礼不同,现场有人指挥来宾依次按下指印。据解释,此系从警一生的窦文贵,留下的一个别样要求。追悼仪式后,手指印册将随遗体一同火化。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逝者为大,人们也纷纷照办。也有人至此表示,走错了地方,转身即去……
杜继宏发现,老班没来。窦文贵去年回来不久,便把他叫到家,安排了后事,其中第一局,虽然不少在逃案犯落网,老班果然不曾露面。
当年窦文贵已把老班堵在他家院里。面对两名警察,老班还是耍硬交手,很快被摔趴下。上手铐时,听到屋里一老人沙哑音问话:“谁呀,谁在院儿里?”
老班咬着牙低声说:“让我再见老娘一眼,这辈子肯定没机会了,求你了。”他的泪噼里啪啦滚了一脸。
窦文贵有些犹豫,老班老娘守寡多年且一只腿瘸,因邻里打伤她养的狗,两家争执,没想到老班当夜杀了人家九口。
“你可想好,如果逃跑,别怪我开枪。”窦文贵说。
“你尽可放心,我一命换九命,值了。我不会跑了,跑哪儿都是死。”
等老班进屋,窦文贵与队友分头,一个守前门一个守后窗。他听到老班喊娘,娘就哭,问他是否杀了人。他说没有的事。娘说前些日公安都找上门啦。他说那是查户口。然后听老班说:“娘,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水。”娘说:“孩儿你放心,娘不渴,你倒水自个儿喝吧!”娘又哭起来……
老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有时还边哭边说。直到没了动静,窦文贵觉得不对劲儿,推门,才发现门从里面顶住了。
他急喊:“开门,开门!老班,老班……”
没回声。
他大喝:“再不开门,就开枪了!”
仍然没有回声。大冬天,窦文贵冒一头汗,全身便撞去——农村的两扇对开门,板厚闩硬,哪儿撞得开。守后窗的队友赶来,两人喊着一二共同发力撞了两下,才听里面说:“来了。”大门一分两开,老人迎门而立,窦文贵绕过她,屋里早没了老班的人影。
“人呢?人呢?快说!”队友催问。
老人一瘸一拐坐回床头,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跳窗……了……”
两人先后跳窗去追,哪儿追得到。增援警力赶到,仔细搜查才发现,老班老娘床下的破箱子压着一个洞,通往院里的柴草棚。二人进屋后,老班才借机外逃,方向各异,南北不同。从此,这个人似乎人间蒸发。
直到窦文贵退休,交回枪那一刻,脑海中闪现的仍是老班的一脸泪。
窦文贵逝后不到半年,老伴儿也随他而去,二人就合葬在一片山清水秀的公墓。这里仅有一个守墓人不时清扫墓园落叶或道路。
窦文贵逝世周年的次日,晚霞已挂天边,一对男女抱着孩子来打听窦文贵的墓,一脸胡子的守墓人指点后继续面无表情扫地。三人来到墓前,男的上酒摆果品祭拜一番,十多分钟后一行出了墓园,男子递给女人一个信封说:“钱一分不少你的。”女人说声“谢谢”,抱起孩子坐上停在路边的小车走了。
男子双手插兜,回望一眼墓园,轻轻一叹,然后沿着梧桐夹道的公路徐徐而行,不料其间一棵树后走出守墓人,还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老班,终于等着你了。”
“你搞錯了,我不姓班。”
此时,男子身后嘟嘟嘟响着摩托,停下,又举起三支枪。其中一人道:“老班,真有你的,跑了这么多年,你以为化个装就能跑掉吗……”
回到窦文贵墓前,杜继宏深鞠一躬说:“师父,依您安排,两局已结,您可以瞑目了。只是第三局您老不曾明示,也不知能否如愿。”
随后,他打电话给胡师傅。对方说:“谢你才对,这一年我是挣工资不上班呐,天上掉的馅儿饼吃光啦,又要开工啦……”
离开墓园时,杜继宏心生感慨,这一年,明白了太多,无论你生前有多少放不下,身居高位也好,财过五车也罢,到了这里什么都放下了。
“小杜,祝贺你,成功告破多年的命案,局里要给你记功!”听他道谢,李副局长又说,“还是谢你师父吧!守墓,也是他的建议。他把你从警校里挑出来,很看好你。可你这脾气急、太毛躁,蹲守总沉不住气,有几次一点儿动静就出击,结果打草惊蛇。跟踪时,常被各种外界因素干扰。街头一对恋人吵架,或遇扒手,你都可能跟丢目标。我想,这一年守墓,应该如你师父所愿,磨成了一把好刀!”
杜继宏的泪憋在眼眶,硬没让掉下来。他心底明白,师父墓地周围一孔孔隐藏的摄像头,成为让一个个目标陆续落网的利器。年代不同了,蹲守精神固然可取,但与师父时代的手段各不相同,许多许多,其实无高下之分。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舟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