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的书写与无限的哀悼(创作谈)
2021-01-11朱安娜
朱安娜
今年四月,我和所有学生一样,因疫情被困家中,由此获得了充足的个人时间。为了缓解疫情带来的恐惧和不安,我强迫自己进入到阅读和写作中去。《推销小说的人》便写于疫情期间。从表面上看,这篇小说和疫情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实际上,《推销小说的人》是疫情结出的果,我在小说里放置了我对文学,对未来,对文学与未来的关系,最基本的困惑与担忧。
有天晚上,我接到了我朋友的电话。电话里的她声音沮丧,说她想换份工作,回老家教书,或者考公务员,总之她不想再做采访、写稿件、帮被访者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与她相识十几年,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铁了心要在文学的路上走,向来很坚定,从未动摇过。我慌忙放下手里的书问她怎么了,我记得她停顿了几秒后才告诉我,她觉得很失望,每次她都全身心地去感受那些可怜无助的人的人生,满怀希望地把他们的故事整理成文,再发到阅读量十万加的公众号上,她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他们的生活,让他们得到救助,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好运没有降临,绝境依旧顽固,掉进火坑里的人还是跳不出来,就好像往湖里投石子,她想把湖填满,但每次她的用力一掷回馈给她的只有微小的波澜。如果是这样的话,文学还有什么用?如果文学对人类的未来,对世界的未来产生不了实际的作用,为什么还要做文学?
我一时无法安慰她,因为她所失望的也正是我所困惑的。尽管“文学是无用的”这句话似乎早已给出了确切答案,但我心中的疑虑还是无法消退。文学能做什么?小说能做什么?文学不是特效药,医不了人;文学不是金钱,买不了物资。我们当然可以认为文学能够抚慰人心,但对于一颗已经破碎的心来说,文学真的有愈合的作用吗?如果有,那为什么林奕含在写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还是痛苦不堪?该发生的救赎为什么没有发生?更何况,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阅读文学,像我的父母几十年没再读过一本文学书籍,不还是照样好好地生活着?我脑子里甚至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也许在未来,足够远的未来,文学会彻底消失。
带着这样的恐惧我开始了《推销小说的人》的写作。整个书写过程中我是虚弱的,因为我觉得文学是虚弱的,我没有底气相信它能抵抗哪怕最轻微的损伤。我把故事时间设置在了假想的未来,在那个未来,科技高度发达,小说成了无人问津的东西,“我”为了维持生计受雇于出版社的老板,挨家挨户地推销那些没用的纸质书。在推销中“我”遇见了一个试图拯救小说的小说家,他发明了一种叫“Dream”的机器,并坚信这种机器能复兴小说。然而事实上“Dream”没能拯救小说,小说还是不可抑制地迈向了死亡。我写到这里的时候,隐约意识到我的虚弱对文学来说恰恰是种暴力。我刚好忽略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常识,那便是万事万物皆有寿命,死亡是必然的,不管我们如何恐惧、如何想方设法地躲避,死亡的马车最终还是会追上我们。而死之必然期盼着死之珍贵。如何让死抵达珍贵?哀悼,唯有哀悼,在永恒的哀悼、哀悼的永恒中对抗遗忘,召唤过去和未来的回声,在哀悼中生命得以延续,得以铭记。因此将我们全部的书写化为哀悼,或者说我们的书写从一开始便已是哀悼,因文学之死的命运必然,我们的哀悼便不会停止,哀悼不会停止,那我们的书写也将继续。所以在小说结尾,我设置了一间展览馆,在那里“Dream”被保存了下来,尽管展览馆的访客稀少,但仍然有一个流浪者每天用“Dream”造梦,体验着小说带来的乐趣。
至于另一篇小說《星星离地球最近的夜晚》,讲的是一个发生在人大校园里的故事。去年夏天的某个夜晚,我在校园里闲逛,抬头在天上找星星的时候发现有几颗“星星”离我特别地近,因而也特别地亮。但那真的是星星吗?星星会离我们如此之近吗?我又疑心那不过是挂在电线上的小灯泡。这景象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小说的真实与虚构。我想象着有两个人在辩驳,一个认为那是星星,一个认为那是灯泡,双方都试图用自己虚构性质的语言让对方相信自己认为的真实。但光有这样的辩驳还不足以构建起一篇小说,我又将之前在东阿观赏黑驴的经历拿来,在小说里设置了偷驴、宿舍藏驴的荒诞事件。小说里提到的所有地名都是真实的,宿舍楼的分布也都是有迹可循的,正是这些真实的细节组成了这篇虚构的小说。在人物关系上,我选取了最容易产生辩驳、也最容易处理的一对关系——情侣。这对情侣是虚构的,但经由他们之口讲出的事件又是真实发生过的。整篇小说在结构上是对称的,正如真实和虚构在我们的认知里也常常是对称的,但在结尾,我模糊了真实和虚构的界限,让真实和虚构相交,我们在虚构中到达了真实,真实又幻化出虚构。而这同样也是小说的魅力之一。
我喜欢在小说中做各种尝试,尽管总是失败。在这两篇小说里,我诘问文学本身,诘问过后,我与文学的关系并没有变得疏离,反而更紧密了。我知道我的生命有限,而我用有限的书写去哀悼文学,同时也在对文学的哀悼中完成了自我的哀悼。未来虽然漫长且未知,但我也将怀着对文学的信念继续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