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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2021-01-11王辉城

西湖 2021年1期
关键词:灵气王小波文字

王辉城

微博刚刚流行时,三三曾一度痴迷,几乎在每天凌晨都会发一两条微博,文思如涌时或会多发一两条。这是些精致而奇异的短章,有时是深情的诗,有时是一些俏皮的、可爱的段子。她的微博粉丝并不多,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得其乐,但也因其独特的语言与意象受到三五读者的关注与热爱。场面仿佛很热闹,然而所写终究不是通俗的段子、不是道德批判的八卦。这些短而美的句子,终于被汹汹大势所淹没,终于成为只见证自身孤寂的存在。

与三三见面的时间,应该是在二〇一〇年的夏天。我从湖北来到上海,参加上海作协“文学百校行”举办的“文学夏令营”活动。当时,我不曾想过这趟活动会改变自己的人生,或者,严肃地说,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是觉得文字是可亲的,只是觉得文学是炙热的,认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或许对提升自己的写作水平有所帮助。然而,就像是大多数的文学聚会一样,热闹终究是短暂的,而后便会是“知交半零落”。因此,与三三真正熟悉、成为朋友,还是五六年后的事情。

大概是在二〇一六年,公众号余温未了,屡有暴富神话出现。科幻作家吴清缘提议一起经营公众号,我和三三是其中一员,各自负责一天的文章。公众号的写作想要得到更多读者的认可,势必要追踪热点,势必要情绪输出,势必要将句子“揉碎喂到读者口中”,势必要去掉文学性、个性化的表达。三三仍如多年前一样,仿佛随意地发布着一些文章或短句,如在某次进餐后在大众点评中留下的诗,如写给神秘的M的深情的信,如对某个段落、某个篇章的解读以及新写小说的开头或局部,谨录她在大众点评中的诗歌两首,其一:

一种新的蘸酱,抵消

远道而来的风尘。

怕是爱这,本末倒置的方式

食物沦为配菜,贴近水,光黠

你的犄角不平的宠物

沸腾,或是回归大陆架。

鬼脸里渗出竹荪,名词满口乱窜,

微微向上撅起的食指,

推动蝴蝶效应,

我们不如反复告别。

其二:

冬天尽头,山魈褪为凛冽的红,

与不协调的战队交换武器,

因你缺席,魔法全线失效。

据说,顽石之间混淆着四色钢铁,

因好奇促成的交易必将亏损。

告别的动物被关在情感迷宫,松茸丛聚,

在单薄的阴影下破茧,又以更大的力量挣脱对方,

久雨催涨的大河吞噬万物,重构絮絮日常,

而那牛舌,赶在糖粉扩散前,

完成了过于湿润的吻。

这些文体不一的文字,所构筑的作者三三的形象,或为读者所喜爱、所钦佩的,然而公众号的阅读量终于还是渐渐严峻。不过,三三仍是开心的。这种自由、甚至随心所欲的写作风格,与她后来小说所呈现的气质并无二致。

写作公众号期间,我、三三和吴清缘都曾为了阅读量而焦虑,并有过许多浅尝辄止的努力。非虚构写作成为显学后,我们便想着去人民广场进行流浪汉生存状况的田野调查。事后想起,这是鲁莽的尝试,因为我们既缺乏专业知识,又自以为是,充满了傲慢。此后,公众号的势头终于被短视频所取代,财富神话终于成为一地鸡毛。于是,我们一起迎来了速朽与复制的时代。

我和三三可以成为朋友,一方面是因为对待文字的态度与审美多少有一致的地方:比如说,分享新读的小说、新写的文章,亦会交换阅读意见。另一方面则是,我们共同生活在上海,常常与相同的朋友一起聚会。文字是速朽的,但日常的聚会是永恒的。我觉得后者尤为珍贵,“努力加餐饭”,是人类永恒、朴素却又略显奢侈的愿望。

三三开始写作的时间极早,是属于聪慧型的作家。她的语言、她的想象力,让人一望之下,便觉得天赋满满、灵气溢出。她善用比喻,然而她的比喻却又不是那么“工整”,或者更准确地说,不那么“理所当然”或“符合逻辑”。她是把自己所能触及的意象与事物一一联系起来,而这是独属于她的。她自得其乐,并不理会两者之间的“悖离”,但正因为此才生长出独特的美感。有时候,她会执拗地将感性与理性结合在一起,来完成“理性的情感分析”。我想,这种倾向应归功于她的律所背景。大学学习法律的她,需面对精确到毫末的法律名词,需面对着无可置疑、难以动摇的权威。而杰出的小说恰恰相反,表达固然是准确的,然而指向切不可是权威的或无可置疑的,且不可能是唯一的。小说是无限可能的艺术,它本质上会是冒犯的、怀疑的,但同时,它又是稳固的、甚至是执拗的自我呈现,作者不能以外界的是非、名利、形势而改变自己的审美,更不能对某种大势“趋之若鹜”。因此,在我看来,小说是一种距离的艺术。作者以它来观照自我、观照世界。它以一瞬之光照耀自我。至于是否照耀他者、照耀世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三三首部作品《离魂记》出版于二〇一三年,是她的习作。从这本集子里,可以感受到她的写作天赋。小说所取的素材,大多来源于古典笔记小说,然后像王小波那样重构。自王小波被发现时起,“王小波”已经持续了许多年。可以预见的是,这股现象将会持续下去。什么时候会结束呢?大概他所批判的现象消匿不见的时候吧。有那么几年,我极爱王小波的小说,“时代三部曲”以及杂文随笔集是枕边书,而恰好那时也正在学习写作小说,因此写了大量“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小说。后来,终于知道,王小波始终只有一个;能支撑得起他如此肆意飞扬表达的,实际上还是他那理性的大脑以及独特的认知。三三的《离魂记》当然是有王小波的影子,但就我来说,并不算很喜欢她根据古典笔记而重构的小说,而是喜欢集子里的小短文,如《怪圈》、《七夜谈》、《关于梦的三个故事》等。三三在以一种看似天真的口吻叙述着怪异而美的故事。在这些小说里,她摆脱了王小波的桎梏。

事实上,“文字有灵气”的评论确实陪伴着她好多年,无论是熟悉的朋友,还是初次读她作品的读者,都是以此评论之。大多数的时候,我们会将“灵气”视作是“才气”,视作是一种褒奖。对于年轻的作者而言,似乎这尤为鼓励人心。最近几年,却越来越发觉,判断作者文字“灵气”,实际上是评论家不自信或者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文字有灵气”,事实上跟成年人夸一个孩子“聪明”无异,自己不用负责任,孩子家长听着亦开心。然而,这些话往往又是最容易魅惑人的话;听得久了,难免会信以为真,难免会以“灵气”自矜。作者尤要警惕之,進而超越之。这是写作者所必备的野心。

三三当然不会满足于“有灵气”。我目睹了她漫长的迷茫期。其中原因,一是在写作与工作之间的夷犹,二是试图在表达上突破。众所周知,写作的收益并不算高,若以它来维持生计或进行职业写作,自然是困难重重。这种“月亮与六便士”的困境,亦将继续存在;表达上的困惑,则是她想突破《离魂记》的瓶颈。这段时间长达五六年,表现在她的产量变少与重复。这里的“重复”,倒不是说写一模一样的小说,而是同质化。也就在这段时期里,我不满她小说的“轻”,一直武断地要求她加“重”。然而,究竟什么是“重”呢,我自己亦不是非常明白,因为也是在同一段时间内,我发现自己无法处理成年人世界的经验与问题,因此停滞了小说的写作,转而去写短文章、评论或随笔。我只是背诵了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的句子,“像鸟儿一样轻盈”。三三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突破着。

直到有一年春天,我因前往杭州见一位作者,三三恰与一位杭州的朋友相约,便伙同而行。出发前几天,她发给我一个新完成的小说《谷旦》。这是一则与死亡相关的小说,开篇是家人去往宁波的列车,是参加舅舅的葬礼。在这过程中,“我”重新认识了舅舅、认识了家人。当然,上面是简单的陈述,实际上小说的呈现要更为复杂与广阔。

就在这一刻,我忽而明白了,三三以前的小说为什么总是让我感觉缺点什么,原来她以前的小说缺少了“我”,缺乏一个作者的身影,缺乏一个独特的自我。不管是作为小说家的三三,还是作为叙述者的三三,在以往的小说里,她总是不那么自信,总是躲避着,总是将“我”放置于场外。她像顽童一样,躲在文学的游乐场中。因此,她许多小说尽管叙述“完美”(即会运用各种叙述技巧),但却缺乏一个独特与坚韧的自我,无法让人在众多的写作者中明确地分辨出来。在这趟列车上,我们几乎一路都在聊《谷旦》。那年我也刚进入图书行业,回到公司后,对《谷旦》念念不忘。后来,终于有一天,在我的“连哄带骗”下,三三签下了出版合同。然而,直到今天,她也没有将短篇集《谷旦》的稿子完全整理给我。我时不时会催她,她便答道,我总觉得稿子还不够好。这是她作为小说家的自觉。

其实,《谷旦》分为上下篇。那次所读的是上篇,在我看来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小说,然而在三三看来,仅有上篇并不够。于是,几周后,她又接着写了下篇。下篇虽说是写舅舅的过往,但所涉的笔墨其实并不多。文字更多的是一种“理性与感性”的分析,我能明白她写作下篇的目的,她不是要将小说补充得更完整,而是要坚持自己的表达,是要通过写作来纾解现实中的悲伤。此后,三三的写作终于取得巨大的突破,《猎龙》、《补天》、《山顶上是风》、《唯余荒野》、《开罗紫玫瑰》等作品出现在《钟山》、《收获》、《思南文学选刊》等大刊上。小说《开罗紫玫瑰》行将结束时,陈慎与李曼相拥,面对着自己曾经的学生,陈慎的克制、激动等情绪,三三处理得极为准确,让人动容。陈慎的拒绝,终于没有让他成为斯通纳。尽管陈慎的生活并不如意,但在这一刻却是伟大的,闪耀着灼眼的光芒。

再说“重”。直到今天我仍会时不时地向朋友们吐槽毕赣的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倒不是说它不值得电影票,而是我看完电影后却赫然发现不管电影镜头如何眼花缭乱,毕赣仍然只是讲了一个庸俗的故事,只是想在电影里念自己的诗。由于电影内核的脆弱,诗歌显得极不可信与苍白。这一点放置于小说创作上,亦同样成立。许多作者的技巧与文字已经是非常完善,然而所表达的却又极为简单与脆弱,很多时候文字只是作者的一种游戏,游戏背后,所缺乏的是作者的勇气、真诚。

我当初执意要三三往作品上加“重”,其实是隐约希望往作品中多写现实与生活,希望她的小说更广阔与充沛。这种武断,是属于我作为读者的傲慢,因为读者总是希望作家写出符合自己心意的小说,写出符合自己审美的小说。

匿名文学大赛那年,我跟踪着匿名参赛者的作品。有一篇小说我很喜欢,讲的是一个年轻女孩与中年权威的爱恋。自然这是婚外恋,是不伦的,女孩备受煎熬,中年人自然是从容不迫的。一切都很好,直到结尾。具体不记得,我只记得女孩和男人爆发了强烈的戏剧冲突。我忽然明白了,作者在这里的经验来源于影视剧。

与前辈作家们不同,年轻的作家拥有更多的资源,如图书、游戏、影视等。文学的养分亦更为充沛,因此在写作上会嵌入游戏、戏剧等文本。或许,阅读量也会更大。我们熟悉各种理念上的困境,如“电车难题”、“黑暗森林”、“内卷”等,亦目睹了更多的事件,如明星出轨等。我们乐于隔岸观火,亦容易在汹汹浪潮和热搜事件中获取快感,以及固执地沉湎于青春。我们热衷于表达情绪,热衷于分析事件,却疏于观察理解“人”与“日常”。终于,我们失去了写作者应有的体贴以及细致观察生活的耐心。

忘记在哪一年,又是和朋友一起吃饭,相约在某商场。三三晚到,走进商场那一刻,我忽然瞧见她提着一个笼子。细问之下方知,原来笼子是鸟笼状的手提包。手提包极为精美,空间并不大,只能容纳一两件东西,如钱包、如小镜子等。此后,几次见面都见三三拎着“鸟笼”出现。为此文取题目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罗大佑《你的样子》的旋律与三三提着“鸟笼”的形象,于是,就有了《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此文虽然写的是三三,但对我来说,更多的是自我警惕。文学固然可以超越时间,然而同时又是速朽的、易碎的,因此必须要爱惜以及珍惜。

(責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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