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民协同堆塑
——北宋关羽忠臣形象的生成逻辑
2021-01-11林凡彬
王 成,林凡彬
(山东大学 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济南 250100)
关羽及其忠臣形象的广泛流传,不能不说是历史及现实中颇为独特的政治文化现象。中国历史上称得上“忠臣”的人物不可谓不多,但能够流传千余年,有资格为社会各色人等顶礼膜拜的忠臣就少之又少。细考关羽其人,在忠臣行列里算不上出类拔萃。论武将的本工,他与张飞、马超、赵云等人在一个层次上,算不得一枝独秀;论谋略,219年,北伐之前与吕蒙的互动,关羽显然被对方玩弄于股掌:“关羽数使人与吕蒙相闻,蒙辄厚遇其使,周游城中,家家致问,或手书示信。羽人还,私相参讯,咸知家门无恙,见待过于平时,故羽吏士无斗心。”[1]论文采,除了秉烛夜读《春秋》[2],时而表达一下愤怒之情,也没有显世的作品或言论流传于世;论政治,除了“大意失荆州”给后人留下了无穷嗟叹,似乎定鼎江山层面的贡献也不是很突出;论功名,关羽本人最在意的“汉寿亭侯”,仅仅是地位颇低的“亭侯”(食邑为“亭”),还是曹操行拉拢之举所得,与诸葛亮的“武乡侯”差了一大截……。直至今日,华人文化圈皆对“关公”“关圣”“关帝”钦敬有加,貌似偶然的色彩使得关羽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符号。而解读这一特殊文化现象的生成逻辑显得颇为引人入胜。
一、关羽作为忠臣典范存在先天不足
《三国志》记载的关羽,字云长,河东郡解县(今山西运城)人,生年不详,因罪逃至涿郡(今河北涿州),遇刘备、张飞,遂结义纠集人马,最终扶助刘备在军阀混战中定三足鼎立之势。220年为吴主孙权擒杀。从《三国志》的叙事看,关羽算不上特别,尤其是涉及其政治品德未着一“忠”字。陈寿为什么如此定位关羽呢?这不能不说,在陈寿眼里关羽作为忠臣存在着明显的不足。这里仅就有关关羽人生转折的几件大事解析如下:
(一)徐州兵败降曹,与忠臣之刚烈有悖
所谓“忠臣”是指忠于君主之事的官吏。这一概念最早出现于《国语》:“信谗喜优,憎辅远弼,圣人不出,忠臣解骨”[3],其行为特点是:“杀身赎国”[3]。关羽、陈寿生活的三国两晋时期,为人津津乐道的忠臣典范,如关龙逢、比干、伍子胥、晁错等等无一不是忠君精神十足的刚勇之士,与之相比,关羽的“忠臣”成色略显不足。
建安五年(200年),曹操东征,关羽兵败,“土山约三事”……其事未见于《三国志》,该书只是谈到“曹公擒关羽以归”[2]。一般认为,关羽当时系战败被擒,具体什么原因导致关羽降曹,《三国志》未交待。而《三国演义》中拥刘反曹的价值取向十分明显,拥戴关羽就是支持正统,该书在各领域的广泛流行,也使得土山之约具有了看似史实的色彩。
从曹操对关羽的安排看,关羽降曹与一般将领的投降不可等同视之。关羽降,曹操许以高官厚禄——“拜为偏将军,礼之甚厚”[2]。在当时的官员序列中,偏将军秩二千石,比肩太守。须知,周瑜与赵云是凭借赤壁之战的卓越表现才得拜偏将军,吕蒙则是因为从关羽手中夺取了荆州得封偏将军。刘备做过的州牧(“曹公厚遇之,以为豫州牧”[2]),是京官带本秩出任地方,同样秩二千石。州牧集地方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时间较短,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地方政府行政长官。同样是降曹的名将,如张辽,为曹操拜为中郎将。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地位低于偏将军,从这种人事安排不难看出曹操对关羽的器重程度是远超一般降将之上的。
从后来关羽弃曹营而去分析,关羽降曹或许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三国演义》中的“土山约三事”似乎也不能完全看作空穴来风。《三国志》的一段记述似乎可为旁证:“曹公壮羽为人,而察其心神无久留之意,谓张辽曰:‘卿试以情问之。’既而辽以问羽,羽叹曰:‘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吾要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辽以羽言报曹公,曹公义之。”[2]这段话与《三国演义》约三事的第三条“但知刘皇叔去向,不管千里万里,便当辞去”[4]无疑是呼应的。
如果说土山之约是真实的,这一事件可以解读为关羽富于智慧,精于权变,审时度势……如果非得与“忠君”“忠臣”挂上钩,则显得勉强生硬。
(二)率性而为,不以江山社稷为重
对于人臣之待国言行举动,《荀子·臣道》做过这样的描述:“以德复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调君而辅之,次忠也;以是谏非而怒之,下忠也;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禄养交而已耳,国贼也。”[5]《三国志》记载了这样两段关羽故事。马超有“(韩)信、(英)布之勇”[2],后迫于情势投向刘备阵营。刘备自立汉中王之后,册封关羽为前将军,假节,“拜超为左将军,假节”[2],“拜(张)飞为右将军,假节”[2],“(黄)忠为后将军”[2],长坂坡救护甘夫人和刘禅的赵云仅为杂号将军,只是在《三国演义》中,赵云才被安排进了五虎将之中。五人之中,关羽地位最尊。从刘备阵营几个主要人物对这件事情的反应看,关羽的态度与其所获得的地位最不匹配。先看关羽对马超的态度:“羽闻马超来降,旧非故人,羽书与诸葛亮,问超人才可谁比类。”[2]诸葛亮自然了解关羽恃才傲物,凭借自己与刘备的特殊关系和不凡的武功,寻常人难入其法眼。于是诸葛亮回复关羽:“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2]明眼人一望即知,诸葛亮给予马超很高的评价,将其比为古之名将黥布和彭越,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还是关云长厉害!得此书信,关羽不仅大喜,还将书信“以示宾客”[2]。这至少说明三点:一是关羽缺乏大将应有的真正自信,需要一位裁判员(诸葛亮)来正名;二是缺乏大局意识,不以刘备兴复汉室的大业为第一要务,为了一些虚名,忽视刘备阵营内的精诚团结;三是为人浅薄,拿着诸葛亮的回信遍示众人,便将这种浅薄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就是之于黄忠的任用。(先主)“欲用(黄)忠为后将军”,诸葛亮劝谏刘备说:“忠之名望,素非关、马之伦也。而今便令同列。马、张在近,亲见其功,尚可喻指;关遥闻之,恐必不悦,得无不可乎!”[2]诸葛亮对刘备这位二弟的了解可谓深刻,当初其初出茅庐获得刘备倚重,关羽与张飞即极为不悦。刘备亲自出马权谕说:“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愿诸君勿复言。”[2]此事才算表面上得以平复。为君兄者欲用黄忠为后将军这样的人事安排,在臣弟关羽面前竟然会遇到障碍,需要为君、为兄的刘备亲自出面方能化解:“吾自当解之。”[2]实际情况是,前将军的印绶送到荆州,关羽怒不可遏:“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1]以关羽为主角的此类故事,《三国志》与《资治通鉴》皆有记载,此处不再赘述。以《荀子·臣道》的理论为指南按图索骥,将关羽列入“忠臣”行列确有难度。
(三)毁孙刘联盟,直接开启蜀汉政权由盛而衰的悲剧序幕
刘备能够从“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2]的窘境走到三分天下有其一,不能不说是得益于孙刘联盟。三国之中魏国实力最强,占据着当时中国开发时间最长、经济最发达的广袤土地,曹操集团拥有人口数量超过孙刘两家之和,达443万之多[6]。吴国占据江东地区,自然条件优越,物产丰富,灭国时人口约230万[2]。蜀国疆域以今四川为中心,包括滇黔北部和陕西省汉中部分地区,灭国时人口约108万[2]。人口多意味着兵源充足,这一点在冷兵器时代的重要性尤为突出。魏国之于吴蜀两国的优势显而易见。魏国难以灭掉吴蜀两国,孙刘联盟起到了关键性的支撑作用。孙刘的关系如同唇齿,唇亡则必齿寒。对此,刘备、孙权无不心知肚明。虽然双方存在诸多利益分歧,但面对强大的曹操,借互保实现自保的根本利益,推动孙刘两大军事集团搁置争议,戮力拒曹,这是当时条件下最智慧和最无奈的选择。为维持这种同盟关系并可顺利取回荆州,孙权甚至接受周瑜的建议,将自己的妹妹孙尚香嫁与刘备——“进妹固好”[2]。虽然孙权、周瑜夺荆之计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千古笑谈而告终,但孙权与刘备维持两家联盟,不去彻底撕破脸皮的努力由此可见一斑。
关羽对孙刘联盟的重要性显然缺乏准确判断,或者说其对自己掌控局面的能力,以及三方角力形势的估计严重失真,直接导演了对孙权的粗暴拒婚等恶性事件的发生。
“权遣使为子索羽女,羽骂辱其使,不许婚,权大怒。”[2]孙权求亲的动机如何?自古以来可谓见仁见智。站在孙权的立场上分析,其接受众谋士的建议为子求婚的目的,大致可以归纳为六种可能:其一,仰慕关羽雄风,真心结成儿女亲家;其二,以儿女婚姻为手段,强化孙刘联盟,北拒曹操,巩固孙刘已有的抗曹统一战线;其三,测试孙刘联盟的成色,为选边站队提供决策支撑;其四,离间关羽与刘备的兄弟情谊,借以削弱蜀汉,伺机夺回荆州;其五,借结亲之名,将关羽之女诱骗至东吴以为人质,要挟关羽交还荆州;其六,激怒关羽,借机武力收回荆州。《三国志》对此未有交待,从《三国演义》关羽退守麦城时的诸葛瑾劝降[4]和关羽父子被俘后的孙权劝降[4]分析,前三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当然,无论是哪种情况,对于当时的孙刘两家而言,都意味着基于赤壁之战建立的“抗曹图存”统一战线在新形势下已经到了重新选择方向的十字路口,抑或是面临新的考验(曹营的满宠已来东吴进行离间游说)。但无论在这个节点上的走向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都不可等闲视之。
殊为遗憾的是,关羽在事关孙刘联盟存续与否的关键环节,未能从三足鼎立的全局审时度势,筹划布局,而是震怒拒婚。关羽一怒,彻底关闭了吴蜀联合抗曹的大门,扯掉了孙刘荆州之争的“温情”面纱,将孙权彻底推向了曹操阵营,原本于蜀国颇为有利的政治军事形势急转直下。“权遣将逆击羽,斩羽及子平于临沮。”[2]紧接着的就是刘备复仇,张飞殒命,夷陵惨败,白帝城托孤……自此,蜀国走上了国势发展的衰颓通道,并且一路走低,再无中兴,直至亡国。
关羽在其政治活动关键节点的上述表现实际上是典型的败笔。故此,《资治通鉴》评价关羽说:“羽矜其骁气,陵轹于人,始有大功,意骄志逸。”[1]说明直到《资治通鉴》成书时,对关羽的评价依然基本是偏负面的。刘禅于其身后追谥“壮缪侯”[2],这一评价之“壮”,肯定了关羽的军事才能:“兵甲亟作曰壮,叡通克服曰壮。”[7]“武而不遂曰壮”[7],“死于原野曰壮”[7],“屡行征伐曰壮”[7]。关于这个“缪”就颇起争议了。有人将“缪”解释为“穆”,根据是“布德执义曰穆”[7],与北宋徽宗之后关羽传说中的事迹相符。事实上,《三国志》中的“缪”与“穆”是不通用的。故释“缪”为“谬”似乎更为恰当,而“名与实爽曰缪”[7],此解与关羽的真实事迹也更加吻合。将“壮缪”理解为武功高强但志向未能得遂,是不是与《三国志》《资治通鉴》所载关羽的事迹更显匹配?至于说“壮缪”是褒还是贬,如此二分或许僵化,理解为刘禅君臣对关羽壮志未遂的遗憾与怅惘,或许就不必纠缠美谥还是恶谥了。这样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关羽身后长时间寂寥无声,只能默默等待宋徽宗进行大规模堆塑这一现象了。
二、关羽忠臣形象生成的舞台镜像
关羽于220年殒命之后无声无息的局面延续了300多年,梁朝末年才开始出现其显灵的传说。后来,智顗禅师(538—597)欲建寺于当阳玉泉山,据传有金甲神对他说:“余汉寿亭侯也,愿舍此地为挂锡处,请安禅七日,以观其效。”到了约定的时间,“万壑震动,风号雷加,化湫潭为基址”[8]。这无疑是佛教徒借助关羽神化其宗教的一种手法,也从侧面说明当时荆州一带的人民已经存在对关羽形象的崇拜,且其神话形象颇有深入民心之势。智顗禅师在玉泉寺建成后,以盛大仪式为关羽授“菩萨戒”,将关羽纳为佛门弟子,这为关羽在佛教信徒中获得更高的知名度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凭借玉泉寺的祭祀和信教者的传播,关羽从几无声息中苏醒,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唐人范摅(生卒年不详,约生活于唐僖宗乾符年间)在其《云溪友议》中说:“蜀前将军关羽,守荆州……玉泉祠,天下谓四绝之境。”[9]不过,此时关羽的形象颇为凶悍,为厉鬼状:“允敬者,则仿佛似睹之。缁俗居者,外户不闭,财帛纵横,莫敢盗者。厨中或先尝食者,顷刻大掌痕出其面,历旬愈明。侮慢者,则长蛇毒兽随其后。所以惧神之灵,如履冰谷”[9],这应该与关羽武将形象以及父子遭擒皆为东吴所杀的悲剧有关。关羽形象的逆转发生在北宋,迈向神坛也以北宋为起点。为什么恰恰是北宋?而且是由书画皇帝宋徽宗扮演了“关键先生”的角色呢?
(一)蜀汉与北宋都是雄图一统未果而强烈呼唤英雄的王朝
蜀汉的建立者刘备是“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2],汉灵帝末年的黄巾起义为刘备崛起提供了契机。若论魏蜀吴三国的建立与覆亡,蜀汉的“经历”似乎较之魏吴更为痛楚,更具戏剧色彩。刘备镇压黄巾起义有军功,仅仅得到了安喜县(今河北定州附近)县尉这样的小官。即便是这样的小官,郡督邮(地方监察官员)还要从刘备手中拿去,于是有了怒鞭督邮弃官去的故事。刘备依附徐州牧陶谦时有机会做了短暂的州牧,继而败逃,同时凭借与孙权的联盟在赤壁之战击败曹操,趁势巧取荆州,才算有了自己的落脚地。不过,刘备此时的处境当属“进退狼跋”[2],距离恢复汉室的雄图霸业尚显遥远。夺得益州(范围大致包括今之四川省、重庆市、陕西省南部和云南省的西北部地区)后,刘备初步具备了与曹操集团逐鹿的资本,尤其是汉中(位于今陕西省南部)之战斩杀曹营名将夏侯渊,迫使曹军撤退并取得汉中郡,声威大震。夺取上庸郡(位于今湖北省竹山县)之后,刘备的实力已经是“翻然翱翔,不可复制”[2],进入巅峰时期。关羽北伐的一度成功,也似乎让刘备一统天下的愿望变得越来越真切。岂料关羽失荆州不算,父子性命也搭上了。当此关键时刻,刘备未能继续坚持联吴抗曹的战略方针,而是倾力伐吴并遭惨败。夷陵之战后,刘备集团实力锐减,兵员缺乏,特别是高级军事将领严重短缺,蜀汉已经没有威震敌胆的大将可用,诸葛亮虽为旷世奇才也未能回天。
从立国来看,北宋较之蜀汉似乎顺风顺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顺利夺权,并相继灭掉了后蜀等地方势力,基本结束了纷乱的时局,但一统天下的步伐却异常艰难。宋辽多年交战的结果,宋不仅未能收回燕云十六州,还与辽国签订了澶渊之盟,需要向辽国纳“岁币”。西北的西夏虽然经“庆历和议”收获了表面的太平,但北宋需要给西夏“岁赐”。有这样的强敌恶邻为伴,且与之交战屡战屡败,北宋政权实现“大一统”变得完全不切实际。这样的局面不仅对于最高统治阶层是难以接受的,而且对于深受“华夷之辩”影响的广大中原百姓而言也是极端痛苦的。
试想,一个备受外族欺凌的王朝,无论是统治者还是普通百姓,自然大都胸怀民族自强的急迫愿望。北宋王朝崇文抑武国策的实施,导致宋人眼前难以出现可以依赖的英雄人物,这时人们自然会把目光投向过去。历史上一直以“义薄云天”、武艺绝伦形象出现的关羽成为最佳人选。
(二)北宋民间“说话”的繁兴为三国故事的传播与人物挖掘提供了民意承载的基础
三国故事在两晋南北朝时期就已经开始流传,诸如传说、笔记等记载了很多迥异于《三国志》的人物事迹。彼时往往关、张并举,关羽并没有作为一个特殊的人物进行刻意塑造。甚至如《搜神记》《抱朴子》《世说新语》这样大量记载三国人物言行的作品竟然根本不谈及关羽,这说明在当时的士大夫眼里,关羽并非特别受关注的人物。对于文艺作品的创作而言,较之喜剧人物,悲剧人物往往更容易唤起潜藏于人们内心深处的怜悯之情,哪怕这个人物身上存在着不足。事实上,恰恰是这些不足的存在才为其成为悲剧人物埋下了伏笔。而《三国志》对于关羽语焉不详的记载也为后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说话”就是讲故事,是北宋民间颇为流行的一种文艺形式,伴随北宋商业经济的发展,“说话”的专业化趋势越来越突出。受百姓追求艺术享受的需求驱动,专门用作民间艺术演出的固定娱乐场所——瓦舍(“瓦舍者,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10])——出现了。当时的汴京城“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11]。民间艺人们在瓦舍汇聚,各展所长,呈百家争艳之势。在如此情境中,艺人们说话的脚本如果在内容、形式、剧情等方面不能凸显特色,就无法在竞争中生存下去,大众熟知的包公断案系列就是这一背景催生的产物。历史上真实的包拯并非特色鲜明的人物,如其一般关心百姓疾苦的官员亦不少见。但由于民间形成了对包拯口口相传的舆论场域,作为一种娱乐题材人们似乎未着意追究真伪,甚至有意无意地把许多不辨真伪的故事堆叠到包拯身上,使其在话本中的人物形象越来越鲜明,个性越来越突出,故事越来越丰富。这一现象,用胡适在《〈三侠五义〉序》中的话解说最为妥当:“包龙图——包拯——也是一个箭垛式的人物。古来有许多精巧的折狱故事,或载在史书,或流传民间,一般人不知道他们的来历,这些故事遂容易堆在一两个人的身上。在这些侦探式的清官之中,民间的传说不知怎样选出了宋朝的包拯来做一个箭垛,把许多折狱的奇案都射在他身上。包龙图遂成了中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了。”[12]引申言之,置身于纷乱三国时代的关羽也是一个“箭垛式”的人物。关羽能够沉寂数百年而为后人再次垂青,正是因为在关羽身上有成为箭垛的基础条件。
(三)历史人物关羽具备成为“箭垛式人物”的独特优势
关羽虽然文韬武略在三国人物中不是最突出的,但其个性特征却最具可塑性,其事迹也更容易成为争议的话题和茶余饭后的谈资。广为人知的徐州兵败遭俘、拒婚事件等都可以演绎出各具特色的故事。最令人嗟叹的失荆州父子二人命丧临沮(今属湖北省南漳县),《三国志》所载仅仅不足百字,更是为后人尽情发挥想象留足了空间。总结《三国志》和《资治通鉴》对关羽的记载可以发现,下述几点很容易帮助关羽成为诸多脍炙人口故事的主角。
第一,义。关羽最突出的性格特点是重“义”。这一点,从当时的文献记载可以找到佐证。如,建安五年,曹操俘获关羽,并给予优厚待遇,加封“汉寿亭侯”。但是,曹操感到关羽并无久留之意,于是派张辽前去试探。关羽一方面表达了对曹操器重的感激之情,同时坚定表明:在报答了曹操的知遇之恩后必当复归于刘备。对此,曹操评价说:“事君不忘其本,天下义士也。”[2]可见,在曹操以及《三国志》的作者眼中,关羽所表现出来的品质更多的是“义”,而不是“忠”。即,曹操并不认为关羽的行为是臣子之于君主、国家、社稷的“忠”,而是孔子所说的:“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適也,无莫也,义之与比。”[13]即便是关羽忠臣形象得以确立的数百年之后,罗贯中在撰写《三国演义》华容道情节时,也无法将此举与“忠”联系起来。事实上,关羽在华容道放走落败的曹操,其动因归结于一个“义”字更为妥帖,与“忠”实在是背道而驰。罗贯中称此举为 “关云长义释曹操”[4],所强调的仍是一个“义”字而非“忠”。唐代,人们在建关羽庙时也没有赞关羽以“忠”,而是说他“徇义感恩,死生一致”[14],还有人说他“义勇冠今昔”[14]。
第二,勇。《三国志》等著作对关羽之勇的记载非常丰富。如斩颜良:“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2]还比如刮骨疗毒、擒于禁、斩庞德等,都说明作为一名武将,关羽确实英勇。
第三,莽。张飞以莽撞闻名,刘备时常劝诫他:“卿刑杀既过差,又日鞭挝健儿,而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2]关羽虽然不是刘备眼里的莽撞之人,做事之莽也不亚于张飞。如,“羽得于禁等人马数万,粮食乏绝,擅取权湘关米;权闻之,遂发兵袭羽”[1],还如粗暴对待孙权的求亲使者、北伐前夕深责糜芳、傅士仁等。这些事件表明关羽对外缺乏政治智慧,无大局观念,对内难以容众,待人苛刻。
第四,智。关羽除了喜读《春秋》,尚精通军事谋略。从关羽指挥北伐大败魏军,逼迫曹操几乎迁都,以及水淹七军等事迹可以看出,关羽不仅个人骁勇善战,而且善于指挥大兵团作战,称之为优秀军事将领当不为过。这样的人才,往往可以附会诸多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
第五,狭。作为刘备异常倚重的人物,关羽缺乏宽广的胸襟,气量狭小。最典型的是刘备请诸葛亮出山后到博望坡一役之间,关羽与张飞对待年轻的诸葛亮极尽挤兑之能事,还比如对待马超、黄忠的态度都能看出其胸襟之狭小。
第六,傲。关羽战功赫赫,导致其恃勇自傲,目空一切。失荆州固然影响因素很多,但关羽过于轻视曹魏以及东吴将帅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在关羽眼里,吴国一流人才,如吕蒙、陆逊等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而恰恰是这些未入关羽眼的“小人物”成了关羽人生的终结者。
从《三国志》和《资治通鉴》记载看,关羽上述性格特征非常突出,虽然这是其悲剧人生的决定性内因,也容易使关羽成为艺术创作的“箭垛”。其个性越是突出,以其为核心的故事就越是容易层出不穷。
(四)关羽成为北宋社会各阶层共同接受的形象
北宋初年,关羽曾经因为遭俘降曹之事被逐出姜太公庙,当然大背景是彼时“拥曹反刘”的政治氛围。而到了宋神宗时期,这位皇帝不仅推崇刘备,甚至自比为刘备。既然当朝皇帝大搞“尊刘”,社会的政治空气自然转向。桃园三结义之一的关羽也成了这一重大政治转型的直接受益者。
宗教领域的关羽更是令人侧目。自从智顗禅师收关羽为弟子之后,关羽即以“伽蓝菩萨”的身份成为佛法守护神队伍中的一员(即“护法伽蓝”,为右护法),塑金身接受善男信女的供奉、礼拜是自然而然的“待遇”,甚至关羽的生日——农历五月十三日——被定为“伽蓝菩萨”圣诞日。关羽作为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能够跻身佛教寺庙,在佛教势力影响颇大的北宋时期对其后续成王、成帝、成圣、成贤起到了强大的推动作用。
道教重关羽与宋真宗有关。据《万历野获编》载: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解州盐池水严重减产,朝廷课税难以完成。朝廷派去访查此事的人回报,盐池减产是因为蚩尤作祟。宋真宗派吕夷简(当时以刑部郎中权知开封府)赴解州祭祀。祭祀当夜,吕夷简梦到蚩尤,要求其拆掉轩辕祠,否则永绝池盐。王若钦(时任宰相,颇得真宗信任)向宋真宗推荐龙虎山的张天师治伏蚩尤。张天师应召而来,做法请来关羽,一举解决了蚩尤之乱,盐池危机得以化解。就今日观之,这个故事自然不具真实性,但宋真宗对关羽的表彰确是真实的,历史上第一座帝王敕建的关庙在解州建立起来,并得以岁时奉祭,关羽也由此跨界进入道教神明人物行列。
《三国志》与《资治通鉴》等均未看出关羽与文人、儒学有什么密切联系。北宋的情势却使貌似不搭界的人与事产生了奇妙的交集,彼时疲弱的国势对胸怀济世安邦之情的儒生而言无异于刻骨的摧残与煎熬。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群体需要一个平台以安放其报国情怀,由于“羽好《左氏传》, 讽诵略皆上口”,在几乎别无选择的前提下,儒生们接受了关羽,并将这种崇拜渐次推向深入。
“忠臣”本身就是忠君文化与民众价值诉求合力的结果。关羽身上具备了义气、勇猛、智慧等等优秀品质,这是北宋君民共同的理想和愿望,同样是最大的“民意”。下一步就是北宋君民如何塑关羽之器以成“忠臣”之形的问题了。
三、关羽忠臣形象的塑成
不难看出,关羽性格丰富、典型,对这样一位历史人物进行塑造,可选项很多。北宋的徽宗皇帝又是如何堆塑其“忠”之形象的呢?
(一)当崇信道教的徽宗皇帝与新晋道家弟子关羽相遇,官方所倡主流意识形态与民间、宗教信仰的交集就悄然生发而成
宋徽宗赵佶是神宗的第十一个儿子,哲宗的弟弟,自幼喜好书画、蹴鞠,因哲宗早逝无子,神宗皇帝得向太后支持,于1100年登上帝位。
道教在北宋皇室影响巨大,成道成仙同样是宋徽宗的追求,他甚至对道教崇信到了自称“教主道君皇帝”的地步。道士认为他的生日——5月5日——不吉利,徽宗下旨:改到10月10日;道教缺乏系统的历史和人物传记,徽宗下旨:编纂《政和万寿道藏》(第一部刊行于全国的《道藏》)、《仙史》……徽宗甚至亲自动手写成《御注道德经》《御注冲虚至德真经》《南华真经逍遥游指归》等著作。此外,他还下旨以朝廷官制为蓝本,设计了道阶、道职,并在全国各地大建道观,推广、普及道家作品。此举的间接效果是道家著作《黄帝内经》借由道士之手起到了惠及百姓的作用,这对于道教的传播及获取更大量的信众客观上也起到了无可替代的推动作用。此外,与关羽“忠臣”形象崛起关系最密切的是宋徽宗热衷于搞各种封号,比如徽宗授意道录院(负责道观管理等事宜,隶属鸿胪寺)将自己册封为“教主道君皇帝”,将庄子册封为“微妙元通真君”,列子封为“致虚观妙真君”,道教各路神仙皆有封号。
宋徽宗如此迷恋道教,治国凭“道”的目的是要强调一个古老的话题:君权神授。毕竟宋徽宗的继位是遭到严重质疑的,“轻佻不可以君天下”[15]。当然,仅仅依靠道教大师(最著名的是张虚白、林灵素等人)、各路“仙人”增强自己政权的合法性还是不够的。宋徽宗必须寻找一个政治统治集团、文化精英集团、宗教势力、普通民众都能接受,各股势力的心理期待与价值诉求都能蕴含其中的政治符号。这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毕竟各种利益集团的诸多诉求存在巨大差异,甚至截然对立。对于宋徽宗和逝去数百年的关羽而言,偶然的机缘此时却扮演了关键先生的角色。马克思说过:“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16]
事实上,自宋神宗开始,关羽已经成功地在北宋社会各领域获得广泛认可。苏轼在《东坡志林·涂巷小儿听说三国语》中记载:“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17]。这种现象的出现,实际上是文昌武弱的宋人在外族压境的窘迫环境中,借助关羽斩颜良、水淹七军的朗朗英气作为心灵寄托,并在交流中达成默契而对外呈现的一种特殊的信息交换方式。换言之,对关羽与蜀汉政权的推崇与同情并非宋人思想的实质,而是宋人在特殊国情下的一种独特心理表征。符号化的关羽经过佛教、道教的神化,“说话者”的渲染,已经不再是历史中的真实关羽,他已经嬗变为北宋社会政治文化中的象征符号。“在人们的生活中,宗教除外,重要的是自我形象,尤其包括它的有文学记载的历史,它的伟大人物,决定性的事件和关键性的创造。”[18]关羽一旦成为象征符号,即担当起存储、传递象征意义的任务。
疲弱国势下社会各阶层不屈抗争的思潮与最高统治者永保江山社稷的期盼汇聚到这样一个平台,催动了上至君主、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共同精神诉求的载体悄然生成。当然,这一载体若要从后台走向前台,需要某种契机的悄然降临。崇宁元年(1102年),契机出现,保守的向太后去世,宋徽宗重新打起拥护神宗熙宁变法的旗号,将投机分子蔡京升任执政,推动这位书画皇帝大步走向以大肆崇道策略治国理政的道路,其举措之一就是大封道家弟子。关羽由于神宗期间诛杀蚩尤助力恢复解州盐池有功,被追封为“忠惠公”。
“忠惠”二字取自《逸周书·官人解》:“君臣之间,观其忠惠”[7]。用“忠惠”为谥号,以表彰关羽对蜀汉政权与刘备的耿耿忠心。通过当朝天子的加封方式,将关羽的精神内核——忠君——凸显出来,弘扬关羽忠君品质之意明显。由于时隔数百年之久始才获得帝王确定无疑的褒扬式封谥,关羽由“侯爷”晋升为“公爷”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并产生了强烈的政治广告效应。虽然宋徽宗不能直接面对每一个臣民教导其忠君,却可以通过褒扬忠臣等手段影响臣民关注的目光及其政治价值取向。宋徽宗的举动在现实性上为其臣民政治价值观的养成进行了“议程设置”。同时,宋徽宗政治上的缺陷,使他在进行“议程设置”过程中难以如成熟政治家那样深谋远虑、周密规划。这一“短板”恰恰使其借褒赞关羽传播忠君意识的强度并不过分,收到了更好的嵌入人心之效果。当然,这一过程的顺利展开和推进,与关羽身跨政界、文化界、宗教界、世俗社会四大领域并广为接受的形象特殊性不无关联,即关羽“自身存在的各种意象和信仰的复杂”[19],使得关羽在各传播渠道的社会互动中都极易传播包括“忠君”在内的价值理念。当然,这绝非说各种势力在政治价值理念上是完全互通共融的,但基于关羽这样一个政治价值代码体系(或曰“平台”)形成的认知绝对不是完全互异对立的,而是存在着巨大的融通空间。这种“交集”的存在为不同利益群体、不同价值取向、不同政治追求的受众突破种种隔阂,在解读关羽精神的核心政治价值方面趋于接近甚至一致提供了可能和妥协的余地。这就不难理解何以嗣后儒释道诸教以及众多文艺作品纷纷为传播关羽“忠君”的品质与风范各倾其力。如此一来,关羽的“忠臣”形象很快在朝堂、庙观和乡间野店巍然树立起来,附着于“忠惠公”身上的“忠君”价值理念也随着关羽正面形象的确立与广为接受迅速传播开来,变得顺理成章了。
(二)伴随关羽“忠惠公”模制的完成,“忠必有报”主题开始规律性地盘塑
若说关羽“忠臣”形象的生成是君民共同堆塑的结果,那么臣民(君主之外的社会群体)最初发挥的作用就是将关羽这个并不完美的朴素器型进行了初步挖掘并成功输送到了宋徽宗面前,而让关羽之形之塑变得不平凡的也正是这位徽宗皇帝。“忠惠公”之封即是宋徽宗对关羽忠臣形象塑造艺术的第一步,且是极为关键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
1102年,宋徽宗将关羽封为“忠惠公”,不仅使关羽由“侯”爵晋级为“公”爵,开启了其后续不断进阶的程序,更是关羽所获封号中第一次出现“忠”字。由于皇权的介入,必然也将君主之于臣子的价值评判与政治角色期待融入所赐封号中,结果就是曾经单薄的关羽形象摆脱了纯粹的“武将”概念表达,升华为同时能够向世人传递价值理念与精神追求的政治象征符号。从政治性象征来说,最高统治者首先考虑的是臣子要“忠君”。“忠君”必须成为道家神将——关羽精神的首要内容。不论顺境还是逆境都能做到矢志不渝,关羽不仅对800年前的刘备政权尽忠,身后还通过诛杀蚩尤对赵宋王朝尽忠,甚至大宋子民也从中获得实惠。这种“忠”的意识对于维护以徽宗皇帝为代表的君主国家利益无疑是弥足珍贵的。忠,可以让皇帝的权威成为真正的绝对,让大臣的效力无怨无悔,让黎庶的屈服心甘情愿。所以,宋徽宗选择关羽作为政治象征符号予以加封,目的就是宣传忠君,强化君臣上下尊卑,让臣民自觉接受被统治的地位,维护赵宋天下。
诚然,关羽这样的“忠臣”典型仅仅封为“忠惠公”还远远不够。虽说蚩尤之乱发生在宋真宗期间,但解州盐池恢复生产并再现蓬勃之态却在宋徽宗时期。这对于北宋王朝而言是天大之事。据《宋史》载,元丰三年(1080年),北宋政府一年的盐业收入即达273000缗(10串铜钱/缗,1000文/串)[15]。可见盐业收入之于北宋王朝统治而言堪称顶梁支柱,特别是宋徽宗大力崇道,更是颇为烧钱,盐池的红火旺相意味着财源滚滚,于是“百官入贺”[20]。作为以弘扬道教为己任的皇帝,宋徽宗自然少不了大肆封赏有功之人。剿灭蚩尤之乱恢复盐池生产的道教神将——关羽,虽然获封“忠惠公”不久,但为君、为国、为民如此分忧的天大功劳仅仅为“公”爵显然高度不够。包伟民指出:“越是灵验的神祇,所得封赐的品阶也越高”[21]。《礼记》也曾指出:“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22],对关羽进一步“敕封”,完全符合祖宗之法,也符合借关羽弘扬道教的诉求,同样是引导臣民忠君的必行之举。
平白无故的敕封自然难以起到粉饰太平支撑王朝寿祚的轰动效应。宋徽宗将其父宋真宗时期的“解池斩妖”重新拿出来加以包装利用。1104年,徽宗请来道教的张天师,希望其做法召关羽现身。张天师施法,关羽果然“现身”。宋徽宗非常兴奋,其时正在检视“崇宁重宝”,于是将铜钱掷于关羽——就这样“崇宁真君”之封诞生了。
宋徽宗的这一次追封堪称惊人之举,当朝皇帝用自己的年号——“崇宁”——为封号,道教的“真君”为尊号,加封800年前的历史人物,此举直接推动了关羽在官方政治舞台上迈出了成神为仙的第一步。虽说道教中的“真君”地位颇高,但阵容确也称得上庞大,如历史人物庄周、列御寇均曾获此殊荣。不过,能够以当时在位皇帝的年号为封号的“真君”,关羽之封实属罕见。将如此神圣的封号赐予关羽,其直接动因在于关羽斩杀蚩尤令解州盐池恢复生产,纾解了北宋王朝面临的财政危机(徽宗朝六分之一财政收入来源于此)。而政治价值层面的原因则在于,蚩尤在数千年前就是宋王朝赵家皇帝的远祖轩辕黄帝的死敌,如今出来作乱就是挑战赵家王朝。关羽之胜强化了赵宋政权的神圣性与权威性。在这场由当朝皇帝为主导掀起的“造神运动”中,关羽传播主流政治价值观的精神编码属性进一步强化。这一精神编码的核心就是主流政治价值所倡导的忠贞、勇毅,坚定不移地捍卫“君统”尊严。尤其是关羽这个传播符号特有的异常强烈的悲剧色彩与视觉和感情的冲击力,使其在“吸引注意”“引起合目的的变化(认知、情感、意志行为等的受动性改变)”[23]方面较之传播渠道中其他政治象征更具优势。
关羽作为北宋各界顶礼膜拜的偶像传播“忠君”的价值观念,“完全是通过运用”“各种相关性或显著性的方式来实现强调具体内容的目的”[24]。忠君的价值观念传播在广度与深度上均取得巨大进展。政治价值观传播的广度与深度是衡量该价值观能否成为名副其实的主流政治价值的重要尺度。广度侧重于衡量该价值观(“忠君”)的普及程度,即接受忠君理念的臣民在全体民众中所占的比例,深度侧重于衡量该价值观作用于受众的充分程度。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传播中的政治价值观(“忠君”)都要做到深得人心、深入人心。随着关羽“忠君”形象的日益普及与广泛接受,忠君的价值观念传播之速超过了北宋之前的任何时代。
(三)圣意与民心推涌下关羽忠臣形象塑器终成型
虽然赵宋王朝自赵匡胤开始即制定了重文抑武的国策,但过分强调文人治国,弱化军事,直接导致了面对西夏,尤其是辽国以及后来金国时的被动局面。北宋王朝需要精神偶像,需要孔武有力的猛士,借以安定民心,激发前方将士斗志,抵御外侮,捍卫江山社稷。这一偶像实际上就是护佑风雨飘摇中北宋君臣民各方心灵的保护伞。细考这一人选的必备条件又是苛刻的,不仅阵前功夫卓越——如此方能扮演威震敌胆,提升士气,壮我军威的角色,同时还要从精神上对北宋臣民进行规制、引导,避免强调“勇”而致乱——“勇而无礼则乱”[13]。换言之,对于君主而言,此人必须“忠”“勇”兼备。
关于武将的“忠勇”兼备,先秦时期的思想家们已经提出,以“武”安邦定国捍卫君主本身就是忠臣必备的条件。《庄子》指出“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胜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25]《韩非子》则以反证的方法谈道:“上不能说人主使之明法术、度数之理,以避祸难之患,下不能领御其众,以安其国”[26]为“忠”之“贼”。换言之,身为忠臣尽忠必须具备统帅众人安定其国的能力。仅有尽忠之心而无定国之力是无法成为真正忠臣的。由此不难看出,能够综合各种优势条件于一身的政治象征人物的确非关羽莫属。
事实上,从关羽作为政治象征使用可以看出,这一象征是政治活动参与者在政治实践过程中根据政治发展的需要而“创造”出来的心理观照物。这种加工创造过的关羽,既可以表现为“原创”,也可以表现为对原有历史真实关羽的“再创造”或“消化吸收再创新”。“政治象征是一套意义系统”[27],既可以表现为具象的有形之物,也可以表现为抽象的理念、思想等,历来是作为政治过程中某种价值理念的“容器”而存在的,其确立的根据在于主流政治文化与政治亚文化之间的契合。宋徽宗将“游走”于宗教、民间舞台的关羽甄拔并树立为赵宋王朝“忠君”价值理念的政治象征予以褒扬,正是北宋王朝上下涌动的“爱国”思潮交融的必然结果。如果不是北宋王朝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君臣民面对外族压境渴望“雄起”一振国威的舆情环境、三国时期蜀汉政权与北宋王朝的某些相似性、关羽自身所具备的诸多优势条件于一身、宗教集团与儒生团体试图借主流政治价值传播渠道实现本集团利益的设计……仅凭关羽既无政治思想建树,也非超一流武将的身份断难成为社会各界顶礼膜拜的忠臣偶像。可见,主流社会成功的政治象征一定是执政集团根据政治发展需要并结合时代特点而“创新”加工出来的。就关羽而言,其成为“忠君”典范广为传播,也是迎合了北宋社会进入徽宗朝之后举国上下政治心理需求才成为“社会流行信念”的,绝非是无根由的纯粹偶然。于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们提到“关羽”这两个字的时候,大脑提取的信息往往并非三国时代关羽的真人真事,而是关于关羽其人被加工改造过的事迹。
随着宋徽宗的统治走向中场,曾经的宿敌辽国陷入衰退。虽然宋辽“和平”相处已达百年,但绵延既久的耻辱和衰颓的敌国令宋徽宗君臣重新燃起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热望,以武安邦的豪情不切实际地高涨起来。当一切条件皆已具备,1107年,宋徽宗加封关羽为武安王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在中国古代,“王”除了是国君的称号,还是爵位中最高者,从谥法的角度看,“仁义所在曰王”[7]。曾经与关羽一同配享武成王(姜子牙)庙的“十哲”——关羽(武安王)、韩信(淮阴侯)、诸葛亮(武乡侯)、李靖(卫国公)、李绩(英国公)、张良(太子少傅)、田穰苴(大司马)、孙武(吴将军)、吴起(西河守)、乐毅(燕昌国君)——仅仅关羽脱颖而出,得封“王”爵,获得“王”谥。关羽俨然成了北宋徽宗王朝的守护神。
以武安邦的情怀一旦形成,关羽的豪迈之气在徽宗君臣心底便开始弥漫膨胀起来。宋辽金三国后续政治军事关系的演变,也在徽宗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轨道上滑向宋亡的深渊。女真人的强势崛起,对辽国形成严重威胁。辽金交恶后的1118年,徽宗派使臣与金国结好,宋金开始互派使节。1120年,宋金达成联合灭辽的协议,金国接受北宋收复失地的要求,并强调:“不如约,则难依已许之约。”[28]灭辽战争中,北宋军队表现出的无能和战局大势既定后金国的拒绝履约,令徽宗君臣深感失望。迷恋道教治国和关羽法力的宋徽宗,除了继续造神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思路。毕竟隐藏在关羽现象中的象征意义是异常丰富的,徽宗可以通过“转喻”“隐喻”等方式让臣民们在“忠君”的方式、方法上取其所需。徽宗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最需要的就是“义勇”了。为了使“忠惠公”“武安王”卫护社稷的功能更加突出,“义勇武安王”的封号自是最为恰切不过。1123年,宋徽宗加封关羽“义勇武安王”,这是徽宗皇帝对关羽四次加封中的最后一次,虽然这次加封没有能够挽救北宋王朝的覆亡,但由于关羽拥有“以一种所喜爱的方式左右他人行为的能力”[23],可以较好地发挥“议程设置功能”,加之“传播活动总是流向社会上需要它的地方”[29]。故而,在随后的南宋以及元明清各朝,关羽都以忠臣的面貌出现,并最终走向神坛的最高峰,成为关帝、关圣贤。
结 语
堆塑,本是一种河姆渡文化时期就已经出现的陶器加工手法,它强调在胚体上进行立体状纹饰的塑形和贴饰。这一艺术手法,与关羽“忠臣”形象的塑造颇具同理性。历史上的真实关羽能够在政治舞台上沉寂数百年而又以“忠臣”典范的面貌重新崛起,完全是宋徽宗君臣看中了关羽在倡导忠君价值观方面的特殊价值。正是通过营造关羽崇拜的舆论氛围,在北宋及其之后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人人学忠臣,人人做忠臣的价值导向,抑制了社会上“不忠”因素的负面影响,使广大社会政治活动参与者潜移默化地接受忠君文化教育。客观地说,这种“教育”方式显然比空洞说教和硬性灌输要有用得多。
宋徽宗借助关羽兜售忠君价值观的独具特色的操作范式,始终重视掌握价值观塑造的主动权与话语权,即便到王朝进入生命末期也不令价值观传播放任自流的做法值得肯定。同时,古人能够根据社会发展对价值观提出的需求,运用恰当的政治修辞,将执政集团的价值诉求与社会政治思潮巧妙融合,谋求最佳传播效果的经验亦应引起今人关注。“辞不可不修,而说不可不善。”[30]“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31]如宋徽宗追封关羽为“忠惠公”,用意就在向臣民进行“忠君”的劝说,同时也暗示“忠”与“惠”之间的因果联系,即“臣忠”则“君惠”,“臣忠”“君惠”相辅相成,“臣忠”是“君惠”的前提,“君惠”是“臣忠”的必然结果。这样一种互动反馈模式设计就将《墨子》的“惠忠”进行了颠覆性改造。《墨子·兼爱下》强调“君惠”在先(“为人君必惠”),认为有“惠君”方才有“忠臣”(“为人臣必忠”),君要以“惠”赢得臣下之“忠”。这样一种政治修辞的“微调”看似简单,实则反映了君臣之间权利义务关系的主次。质言之,这种细微的词序调整为执政者在政治互动中占据主动争取了更多筹码。故而,执政者的每一句话,甚至看似不经意运用的某一个字,由于其代表着国家意志与社会价值判断的标准,都有可能成为左右政治传播方向与性质的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