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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理想人格之境界探析

2021-01-10钱琨子

西部学刊 2021年24期
关键词:心性庄子境界

摘要:庄子通过塑造种种理想人格来表达他对于理想生命境界的追求。其理想人物形象即“至人”“神人”“圣人”,有时又被称为“真人”“全德之人”“独有之人”,他们有时是形体有畸却德性完备之人,有时是世间社会中毫无身份地位却有着与道合一、逍遥而游的平凡百姓,有时甚至是庄子为自己所塑造的超越世俗、洒脱率性之形象,他们身上体现着庄子理想中的精神境界。这样的境界既包涵通过返德归道的减损工夫,以实现不为外物所累亦不为成心所蔽,心性宁静与淡泊的超然境界;也包涵对道的体证与实践,即实现个体真常之性复归与持守,精神自由自在、自性自得的自然境界。

关键词:庄子;理想人格;境界;心性

中图分类号:B223.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1)24-0134-03

庄子哲学虽传承于以道为本、以自然无为为处世原则的老子思想,但与老子不同,庄子所关心的是乱世中的个人心灵如何得以安顿而非社会的治乱,是个人的生命价值如何真正展现而非作为社会、家庭的固定角色的捆绑,是个体精神如何自由自得无所拘碍而非深陷物质的泥沼,是个体胸怀如何无限扩大开放而非自我禁锢。庄子所要寻求的理想的人生状态与境界,正体现于他塑造的各种理想人物形象上。庄子有时称其为“至人”“神人”“圣人”,有时又称其为“真人”“全德之人”“独有之人”等,他们有时是形体有畸却德性完备之人,有时是世间社会中毫无身份地位却有着与道合一、逍遥而游之境界的平凡百姓,有时甚至是庄子为自己所塑造的超越世俗、洒脱率性之形象,不论其称呼为何,均是相较尘世俗人而言的体道之人,现代学者将其统称为庄子的理想人称呼格。他们所体之“道”,已不仅仅是老子思想中本体论和宇宙论之道,更多的是内化为个体的心性(精神)境界。庄子从不同的角度来塑造的理想人格,其境界归结起来有两个方面:其一,超然:心性的宁静和淡泊;其二,自然:精神的自由自在、自性自得。而这两方面境界,正体现了庄子的人生追求与境界。

一、超然:心性的宁静、淡泊

对于道与德的自觉复归,是老庄思想的共同特征。老子言“复归其根”“复归于朴”,庄子言“性修反德”“反其性情而复其初”。故体现在个体的生命价值与生活意义的思考中,庄子描绘了众多理想人格的形象,其第一境界即是通过各种减损的修养工夫而实现的复归于道的体道状态,即是心性的宁静和淡泊的超然境界。

《庄子·齐物论》①中关于至人无惧水火雷风且可以腾云驾月的形容似乎有些玄妙特异不可信,成玄英②:“原泽焚燎,河汉冰凝,雷霆奋发而破山,风雷讵能惊骇。”[1]92憨山德清曰:“言至人神超物表,不与物对,故物不能伤。”[2]而庄子实际所表达的,是至人跳出了常俗之人的思维定式,而表现出了超越习常的不为外物所动、不在乎、无所谓的态度,如此,世界万物的变化都不会在其心中生出涟漪。至人以一种达观、超然的心态看待生死,他们连自我的生死都不会介怀,更不用说世间利害得失对其会有丝毫影响了。至人既不主动追求名誉(名声)、谋划、事业、知识,也不会为享有盛名、谋略、功业、知识所动、所撄、所累、所役、所伤。是因为他们通过丧我、心斋、坐忘等修养工夫,达至超然之境,所以能够心静如止水明镜一样。“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③,他们以其虚静之心照鉴、包容、接纳天地万物的本然形态,所谓的将、迎、毁、成,并不是至人为之,而是他者自将、自迎、自成、自毁,至人无心于此,亦不会为此所动,不过是以开放的心境来面对如其所是之外界、顺其自然而已。至人之心因不为外物所动,亦不为自我欲念成见所扰,因而虚静恬淡有所定,成玄英:“恬淡无为而用不乖寂,定矣。”[1]437身者神之舍,身亦通天下一气,故神气不变,乃心神静定而不为外物而变动。至人不滞于心,无情、无欲、无知;不拘于物,无事、无功、无为,随物兴感,故利害得失、穷达生死都不足以为其所动。

藐姑射山上的神人超凡脱俗、心神凝定,可以使万物不受灾害疾病,而其“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④,他们不追求功绩,却有功绩,明明有功,却不居功;不追求虚名,却有名声,明明有名,却不为其所累。“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④,充分表明神人心神宁静,“将旁礴万物以为一”,早已混同万物与道合一,故而“物莫之伤”,故不会被外物以及自我所撄扰、牵累,而不立于险境、远避险境。

庄子口中的圣人不同于儒家所标榜之以建功立业为人生价值追求的圣人,儒家的圣人是人伦之圣,恰恰相反,庄子言之圣人逍遥而游,疏离俗世追求的事务、功业,无事无为于凡尘俗世;不以用的眼光和价值来看待、对待外物,故而不趋利、不避害;隨顺万物,与物无私、无情无欲、无求无攀,无知无言,如此自然无为的表现,均源于其虚静恬淡澄明之心性。作为“天地之鉴”“万物之镜”的常然本心,并非静若槁木死灰般沉寂,而是包容万化之虚寂,如钟泰曰:“万物无足以挠心者故静,明静非绝物也。内保生生之机,而外不绝物,于是静乃有体有用。”[3]并非隔离、隔绝外物,而是应物、顺物却不为其所动,乃是一种“独坐溪边任水流”之闲适与自得的心性表现与人生境界。

有真人才有真知,世俗之“知”,不过是受各种局限而得的片面的、经由世人粉饰加工后的、具体经验层面的极物之知、俗知、小知,而只有悟道、体道、得道之真人,把握了统一整体之道,才得以有真知,因此,第一,真人指向得道之人。第二,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③,表现出其“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⑤的社会品格,即他们虽身处人间世与世俗相处,却与世俗事业保持疏离状态。“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③看似神异,如同前文描述神人和至人的特异之处,实则主要都是在说其不为外物所动。第三,真人嗜欲寡少,心性淡泊,因此能够眠无梦、醒无忧,饮食不为甘美,呼吸舒缓深沉。能够做到如此的生命状态,正是由于真人能保持性命的“纯”与“素”,保有本然自我的“无所杂”。第四,真人能够外其死生,顺其性命自然。第五,能达到上述生命境界,在于真人始终认同并贯彻道所昭示的本性,循乎道、顺乎自然。依循于道而顺应万物本性,便可保持本心恬淡,气息恬适。

综上而言,庄子言之至人、神人、圣人、真人,皆是体道之人,故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他们已经完成了“为道日损”的工夫过程。其实现体道的标志,正是他们打破了自我与外物之间的封界,泯除了自我与外界的分别对立,从而与天地万物、与大道自然浑融一体。如此,个体便失去了对自我的执著及以自我为中心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避免了自以为是的狭隘拘锁与固步自封,取而代之的是更为辽阔无际的胸怀和境界,他们既不主动追求外物,也不会为外物所动,既不为功名利禄所蒙蔽,也不为世俗礼乐所禁锢,更不会在意他人对自我的非誉,而是疏离尘世、与道同游,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如此,即是以淡泊、虚静的心性应而顺物,亦即是超然的境界。

二、自然:精神的自由自在、自性自得

自然,是个体真常之性的天然状态、本然状态,他既不会受到来自外部力量的干涉与强迫,也排除了自我内在意志的干扰和诱导,而是个体能够恢复并保持其与生而俱的真常本性,能够做到自性自得、精神自由自在。罗安宪先生言:“在庄子哲学里,‘自然’是一种状态,一种人的存在状态,一种人的精神状态,也是一种情感状态。这种状态不仅是一种原初状态或不造作的真实状态,也是一种真美状态。”[4]这种自然的存在状态,亦体现在庄子塑造的各种理想人格之境界中。

庄子刻画的至人、神人、圣人、真人,不论其具体称呼如何,均指向脱离俗尘事务、超越自我藩篱,无功、无名、无情、无欲、无知、无事、无为的无己之人。无己才能够不为外物所动,亦不为自我所困,保守心性的虚静、淡泊。但此境界只表现出庄子对世俗的超然态度,不能仅据此而涵盖全部的庄子的理想追求,故对于庄子理想人格之限定,不能仅局限于其所塑造的至人、神人、圣人、真人,还应包括诸如形体有畸却德性完备之人,或是世间社会中毫无身份地位却有着与道合一、逍遥自得而游之境界的平凡百姓,或是庄子为自己所塑造的独立、洒脱且有真性情之形象,甚至是庄子在多处描写自然界中的野鸡、野马、蝴蝶、游鱼等动物,亦终是来表达他对生命本性不为物羁、不为物役而精神自由自在、自适自得、自然自性、自足自乐的自然境界向往,此即庄子理想人格境界的另一表现。杨国荣先生提出庄子理想的人格之境不仅以得道为指向,还要在知行过程中始终坚持不违道,“也就是对道的接受、认同、贯彻,而这一过程同时表现为顺乎自然(不以人助天)。”[5]可见,这样的理想人格,是既能够体证道亦能够实践道之人格,是得以超越凡尘俗世后还能重新回到物的世界之中的真实而具体之人格,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⑥之人格。

《德充符》⑦中的王胎、申屠嘉、叔山无趾,《养生主》⑧里的右师,《人间世》⑨中的支离疏以及《大宗师》里的子舆等,他们在外貌上不同于常众,但庄子高度评价他们为“畸于人而侔于天”②,“侔于天”,是同于天,融于道。虽然他们是庄子虚构出来的人物,但他们每一位都有着具体、真实而鲜活的性格。他们不仅要思考解决养形之物的生计问题、残酷社会环境下的生存问题,还要处理周旋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他们是身形无法疏离世俗的“方内之人”。但不论是先天残疾还是后天使然,庄子笔下的畸人并不会因自身的外貌特别而惭愧羞耻,反而能将其置之度外,安、顺、达于此种无法改变的残缺,其心性甚至远高于常人,是“才全”的,即超然于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而后能够同乎道、合乎天、循乎道、顺乎自然地按照本心、本性行事,因此,他们又是实际意义上的“方外之人”。

《庄子》文本中,涉及庄子其人的寓言故事有24则,呈现出来的庄子本人形象大多是以得道者的形象出现的,可以说,庄子本身就是其理想人格的具体化。如首篇《逍遥游》中追求精神自由的庄子,认为世人要破除物累,超越现实生活中对于实用的执念,回归自然,回归那无何有之乡;《至乐》⑩中他“鼓盆之歌”,突出庄子能够外生死,以超然和洒脱的态度面对死亡;《德充符》中庄惠关于“无情”的对话,体现的是庄子已达到明彻生命本真的得道境界,不再会因不合适的矫饰之情而内伤其身,而是能保有自然本真的情感、守持心性的淡泊;庄子钓于濮水,拒绝卿相厚禄,表现出庄子追求自由、摈弃物欲、个性逍遥无羁;《秋水》中庄子视梁国相位为腐鼠,自比“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鹓鹐,再次展现庄子不被权势所动、鄙视一切身外之物、保持心灵的宁静和精神上的自在自性之境界;著名的“宋人有曹商者”寓言,可充分看出莊子辛辣又率真的一面,针对曹商的趋炎附势和《列御寇》中的监河侯的虚伪吝啬,庄子反击锋利,丝毫不留情面,庄子清高自尊的高尚人格以及其自然英发、天性飞扬的性命之情,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庄子塑造的上述种种存活于凡尘俗世间的理想人格,并非是要刻板出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人,而是造就了无数个独一无二的体道者,是每一个作为真性自我而非某种社会角色而存在的主体。这样的主体摒除私我欲念、可与宇宙万物相融合,自然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他人,可以有质量、有意义且有滋有味地活着。他既可以是内敛寡言的、也可以是活泼开朗的,都是个体本然天性的发扬。这样的主体,是在摒弃了对外物的执念以及外物对自我的干扰、泯除了成心所就的小知偏见、消解了自我与万物之界限后的没有私念小我的人生状态,是忘却了形之扰与心之困的洒脱人生,亦是得以体验游鱼之乐、蝴蝶之志、野是守静而不为外物所动、是对尘俗的超越,以及识马之趣的人生,河边的柳枝随风而摆、山间的杜鹃肆意绚烂、空中的燕雀错落飞翔,至美与至乐,自然自尔,自我与天地万物一切都自足自适、自乐自趣、自性自得、自由自在。

结语

庄子对于各种理想人格之境界的阐述,并非仅仅通过返德归道、以减负的退路而实现对世俗人生的超升进路和对形而上之道的复归体认,还包括再一次地由上而下的落实,即向具体而真切的现实落实。所谓境界之“无”,并非什么也没有或纯粹的无,而是作为一种从反面观照的思维方式,因为最高的心性修养境界似乎早已超出了人类认识、语言之极限,无法形容名状,更无法用“是什么”来将其定义,只好以这种思维方式,通过“无什么”“不什么”从逆向、反面作为理想境界的描述特征。理想人格的体道之境向具体而真切的现实之落实与实践,其心性和行为有着以“无”为特征的超凡脱俗之气质:无为,并不是毫不作为、纯任自然,而是追求自然、本真、不为物役的不妄为,是守静而不为外物所动、是对尘俗的超越,以及是超越以后回到尘俗之间的那份自由和洒脱;无知,并非形同槁木,而是洞彻道之博大精深后自知自我之有限与浅薄,不以自我小知障蔽宇宙真知的心性与胸怀;无心,并非丧失心脏的器官机能,而是不再执著理智、感官之内的智慧与体验,把握与持守虚静、空灵的常心;无情,并非冷血或对一切事物无动于衷,而是超越了不合度的情感纠葛后的恬淡、虚静的心性;无乐,是坦然、达观面对生命中一切境域时精神上自足、自适、自怡、持久的怡悦。因此,作为理想人格境界的落实主体,便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不受异己力量左右的自性人格,实现了自我天生固有的、本然性、天然性的复归,玩味着至美与至乐,体验着自然自尔,自我与天地万物一切都自足自适、自性自得、自由自在。这就是庄子向往的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就是庄子追求的理想人格之境界。

注释:

①《庄子·齐物论》是《庄子》的又一代表篇目。“齐物论”包含齐物与齐论两个意思。庄子认为世界万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来是千差万别,归根结底却又是齐一的,这就是“齐物”。庄子还认为人们的各种看法和观点,看起来也是千差万别的,但世间万物既是齐一的,言论归根结底也应是齐一的,没有所谓是非和不同,这就是“齐论”。

②成玄英(608—669年),字子实,陕州灵宝县(今河南省灵宝市)人。唐朝时期杰出的道家学者、道家理论家。

③见《庄子·大宗师》。

④见《庄子·逍遥游》。

⑤见《庄子·外物》。

⑥见《庄子·杂篇·天下》。

⑦《庄子》中的一篇,见《庄子·德充符》。

⑧《庄子》中的一篇,见《庄子·养生主》。

⑨《庄子》中的一篇,见《庄子·人间世》。

⑩《庄子》中的一篇,见《庄子·外篇·至乐》。

《庄子》中的一篇,见《庄子·外篇·秋水》。

《庄子》中的一篇,见《庄子·杂篇·列御寇》。

参考文献:

[1]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

[2]憨山德清.庄子内篇注[M].武汉:崇文书局,2015:49.

[3]钟泰.庄子发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85.

[4]罗安宪.存在、状态与“自然”——论庄子哲学中的“自然”[J].现代哲学,2018(3).

[5]杨国荣.庄子的思想世界:一种哲学的阐释[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110.

作者简介:钱琨子(1990—),女,汉族,浙江杭州人,单位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

(责任编辑:董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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