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厘米”的跨越——由“飞白书”到破锋行草
2021-01-10曹隽平
曹隽平
说到当代的中国书法史,有一个人是绕不过去的,他便是原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张海先生。张海先生是著名的书法教育家、活动家。改革开放以来,他对推动河南书法的发展功不可没、有目共睹。张海先生因其出色的领导能力出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在任期间提出“代表作理论”“时代精神论”“一厘米理论”等多项主张,为提升全国书法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2015年卸任后,张海先生不顾年事已高,回到河南郑州大学出任书法学院院长,是强大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促使他走向教育岗位,培养青年学子,这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令人敬佩!
张海先生首先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家,他的隶书在上世纪80年代就屡获大奖,笔者至今记得1988年湖南中意杯书法大赛中张海先生以隶书获得金奖。同代的老一辈书法家,通常都是靠“一招鲜”——一种字体扬名立万,但是张海先生却丝毫不满足于隶书的成就,而是不断突破自我,除了深研楷书、篆书,他在行草书上着力颇多,创造了“破锋行草”。
“破锋行草”在书法史上可以上溯到飞白书。飞白书亦称“草篆”,是一种书写方法特殊的字体。这种书法出自汉朝大书法家蔡邕,因笔画中有的似鸟头雁尾,又似鸟头凤尾,横竖笔画丝丝露白,飞笔断白,燥润相宜,似枯笔做成,故称飞白书。飞白书在北宋因宋太宗和宋仁宗的提倡和身体力行得到发展,但客观的说,历史上的飞白书更多的是停留在玩花样、工艺性阶段,美学价值不高,是对传统笔法的一种补充,并没有特别优秀的作品传世,有的甚至沦落到一种杂耍的境地,所以为历代文人书法家所不齿。
我不能确定张海先生何时开始习破锋行草,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矢志于破锋行草书,但有别于当今书坛流行用色宣创作,张海先生一直坚持用白色宣纸书写,为他在这一领域深入探索打下了物质基础,现以张海《岳阳楼记》试析他在破锋行草上的探索。
张海的破锋行草与传统飞白书不同,他的破风行草用笔并非在线条中间追求丝丝飞白,而是借鉴绘画技法,在毛笔的两侧吸墨(类似于画竹杆),这样既产生了生涩奇特的视觉效果,又保证了中锋运笔线条质感,作品中“百废俱兴乃”“连月不开”“萧然感极而”“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等尤为突出,引人入胜,将观者带入一种浮想连翩世界。
与传统飞白书纯粹追求飞白不同,张海的破锋行草墨色变化更丰富。
他书写破锋行草,往往惜墨如金,每次只蘸极少的墨,书写时由浓入淡直至耗尽余墨,通常开头两字线条浓黑,紧接着出现破锋线条,到最后墨汁耗尽纯以意行。作品中“诗赋于其上”“浩浩汤汤横无”将水气氤氲、烟波浩淼的洞庭湖呈现在观众面前,“阴风怒号”“上下天光”“渔歌互答此乐”等营造出一种云雾缭绕的苍茫之境。
张海的破锋行草结构多取纵向 ,一拓直下,长方相间,有别于二王一路的左低右高,横画多取平势,不刻意追求欹侧颠倒,也不跌宕起伏,这无疑与他多年写隶书形成的运笔习惯有关,那颀长的字形如同他瘦削的身材。作品开篇“庆历四年”就异于常态,笔挺修长,仿佛一肃然的教书先生垂手而立,落笔就将观众带入历史的长河。其后“陵”“废”“增其旧”“沙”“鳞”“神”“洋”“耶”等字更是尽情纵伸,那“屋漏痕”线条绵延伸展,丝毫不见颓势。中国的书法讲究线,张海先生破风行草的线质,在这里一览无余,得到了最好的展现。
关于草书,人们常有一种误解,那就是草书太狂躁。在常人看来,草书讲节奏,重气势,要展现激越的性情。某次在一个微信群中聊天,有群友对我说:“最喜欢看你的楷书,安静圆润,最不喜欢看草书,太狂躁了。”看了他的留言,我回复:“发一幅草书,你看是不是很狂躁?”说完,我传上一幅张海先生的《岳阳楼记》,对方立即回答:“这位先生的草书和我原来看的其他作品不一样,很宁静、很祥和。”又有一位群友接着说:“像是太极宗师在打拳,气韵连绵不绝、刚柔相济。”我回复:“是否狂躁,不在于写楷书还是写草书,而在于书写者的心境修为。”内心狂躁的人即便是写楷书,也会将楷书写得充满火气;内心宁静恬淡的人,即便写草书也会写得很安静。其实怀素晚年的《小草千字文》就有别于早期的《自叙帖》,褪去狂怪怒张,专尚平淡古雅,温文尔雅的气质在意境上更胜一筹。
张海破锋行草行笔速度不激不励,轻轻松松顺势写来,冲淡而平和,这种运笔速度与前述飞白用墨的结合,褪去火气,使得作品意境更苍茫。此作写至中段“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以及“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意运神游,如臻化境。书乃心画,“书者,心迹也”,这是一位八旬长者在艺海跋涉一辈子、阅尽世事沧桑后,技法与心境的完美统一。由此可见,草书也可以表现宁静祥和、物我两忘的情绪。
书法发展到今天,人人都喊“守正创新”,可是要创新何其不易!浮躁的时代令许多人放弃守正,求丑求怪,甚至于以嘶吼的方式哗眾取宠吸人眼球。张海先生早年受教于费新我先生,他曾说:“要不断新我,而这新我,必须以深求新,以实求新,以精求新,以简求新。”面对浩如烟海的各种碑帖,他勇敢地选择了肇始于汉,两千年来发展缓缓、鲜有人问津的飞白书作为突破口,创造了新的飞白笔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的艺术风貌。他的破锋行草,化繁就繁,既不同于传统的飞白书,又有别于激越张扬的大草书,返朴归真进入了人书俱老、冲淡平和的境界。虽然他谦逊地提倡“一厘米理论”,意即在“书法创作上超越前人一厘米”,但他通过毕生努力创造的破锋行草,将原本工艺化、杂耍式的飞白书推进到简净充和的艺术境界,岂止是一厘米所能衡量的呢!
2021年4月16日于高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