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杨善深和高剑父的合作画
2021-01-10郝锦绣
郝锦绣
1999年,广州艺术博物院(原广州美术馆)入藏了十件杨善深先生捐赠的他本人与高剑父的合作画,多数以花鸟画为主,这些合作画不仅见证了杨善深与高剑父的深切交往,同时画面的完整性及协调性让我们对岭南画派合作画有了新的认识。
杨善深(1913-2004),广东台山人,为岭南画派第二代传承人之一。他出生于台山赤溪县象岭村的一户华侨家庭。高剑父(1879-1951)作为岭南画派创始人,有着崇高的师尊地位,杨善深能与老师合作书画固然是十分荣幸且难得的,而他与高剑父既是师徒亦是朋友关系,这也为他们合作画的创作提供了诸多契机。
一、杨善深与高剑父合作画方式解读
从杨善深捐赠的这批合作画来看,我们可以将他们的合作画大致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高剑父整体布局,杨善深点缀小景小趣。此类作品多是由高剑父整体布局,即笔一出就已定下整个画面态势,后续由杨善深补充而成。如《霜色图》《枯藤小鸟》《双栖图》等作品。
《霜色图》(图1)这幅合作画,我们从款识可知,雁来红的红叶枝干是由高剑父作,草虫由杨善深后补。高剑父掌控了整幅画作的基调。画面中,高剑父迅疾且带强节奏感的用笔与杨善深精细的草虫形成对比,雁来红红色沉稳,草虫设色清透,画面和谐,布局巧妙。杨善深如此灵动、设色讲究的草虫应该也离不开老师高剑父的参谋指导,草虫刻画精微且位置经营巧妙,犹如出自高剑父之手。画作后有澳门文化名人冯印雪的题跋:“翔雁南来塞草秋,未霜红叶已先愁。绿珠宴罢归金谷,七尺珊瑚夜不收。明人诗。三十一年初夏,冯印雪。”增加了画面的纵向幅度。
合作画《枯藤小鸟》(图2)与《双栖图》(图3)宛如两幅同时期的命题作业,从图中可见画面元素均是由枯藤和滋润饱满的小鸟组成。《双栖图》中只注明是两人合作,而《枯藤小鸟》这幅画的款识作了详细说明:“剑父师写藤,予补小鸟”。从两幅作品的画面特点对照分析,可判断两幅作品中的枯藤均由高剑父所作,而小鸟均为“善深补之”。两幅作品中错综复杂的枯藤浓淡穿插缠绕,乱中有序,高剑父以润笔写粗枝,加以浓墨枯笔双勾,笔触潇洒豪放,夹有拖笔抖笔,干湿对比强烈,画面充满节奏感。杨善深作小鸟润泽而灵巧,附色轻盈,与高剑父写枯藤的干硬形成对比。小鸟在枝头时而专注凝视,时而跳跃嬉戏,时而安静理羽,姿态不一。两幅作品的整体布局均由高剑父把握,杨善深对于鸟的生动刻画再添生机。
另一幅合作画《秋山行旅》(图4)是两人合作画中少有的山水作品。题识中“剑父师画近景,予画远山及骑客。”清晰地告知观者,这是他们的合作画。此幅横向构图山水,近景以塑造不同山峰形态为主,高剑父多用勾勒及皴擦;远景雪山,杨善深以淡笔皴擦及渲染为主,加上一位老者骑客的刻画点缀,山峰更具神秘感。老者勾勒得轻松细腻,犹如一位神仙穿行在山峦之间。画面主体依然是由高剑父布局,符合合作画的第一种情况。1967年,杨善深录杜甫诗句以补白,画面更加完整。1999年他又补录白居易诗句跋于其后,增加了画面气势。杨善深的书法独具特色,篆隶碑帖等糅杂一体,黄苗子(1913—2012)曾評说杨善深的书法:“如云鹄游天,氤氲绵渺,以气韵生动胜;如老将布阵,寓整于谲,以奇正相生胜;浑厚华滋,外师造化以融画入书胜;下笔则吊诡驰骤,虎踯龙腾,以气态雄杰胜;纵横挥洒,如万岁枯藤,以劲健郁苍胜。”杨善深书法也深受高剑父的影响,追求枯拙,大胆创新,既有古朴之风,又有隽雅之意。
第二种合作的情况是画中两人绘制的比例较为均衡,重量难分伯仲,同时画作是两人有意合作之作,比如《红梅图》《竹月螳螂》等作品。
这幅《红梅图》(图5)可谓是两人合作无间的一次尝试。从画面中可看出两人有诸多共通之处,这应该也是他们不断合作的原因之一。用笔方面都追求涩笔,高剑父的红梅枝干与杨善深的书法,很好地融为了一体。干枯易折的老干上生出了一朵饱满红润的梅花,杨善深的这朵红梅补充得恰到好处,既凸显了老干的孤瘦,又激活了寡淡的画面。他题一句“尚余孤瘦雪霜姿”,既是对画面整体氛围的阐释,同时也是对高剑父内心深处孤寂凄凉的表达。可以看出创作中两人有意相互借鉴,相互挪让,相互协调,特别是高剑父有意学习杨善深笔法,让画面更多显现了杨善深的风格特征。
另一幅合作画《竹月螳螂》(图6),同样也注意到了挪让,也是两人有意合作之作。与《红梅图》不同的是,这幅作品更多地偏向高剑父个人追求的意境风格,他多受日风影响,喜用背景烘托晕染之法,明月即采用了此法,更显朦胧清冷,似有雾气萦绕之感。高剑父用笔概括迅疾,画笋竹下笔利落。杨善深画老干同样也干渴有力,但更多注意细节中的细微变化,直中有曲,用笔偏慢,在画草虫时也较为谨慎,纤细中见力量。特别在月夜的映照下,两只螳螂一大一小,一前一后颇有情调,螳螂的设色借鉴西方绘画之法,注意到了“环境色”的影响,呈现出月光的清冷,这也是两人均曾留学日本接受外来之法的缘故。此幅作品也充分展现了他们善于写生观察、主动协调画面的能力。
第三种情况是合作没有事先安排,基本是高剑父的示范画稿,后由杨善深补充而成。合作是随性的,一般是在教学过程中产生的,因为随性为之的示范小稿,所以并没有刻意提前布局,一只鸟、一块石,也许分散细碎,后由杨善深观摩后添加其他部分而成。而这种合作往往也存在时间差。
综上可知,多幅合作画的创作基本都是高剑父在前,杨善深在后,这里究其原因应该有二:一是杨善深对老师高剑父的尊重,请其先作;二是大多数合作画起先都是高剑父的示范稿,后由杨善深将不完整画稿补充而成,比如《宿鹭图》(图7)这幅图。这次依旧是高剑父在前,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高剑父画的是鸟,而决定画面方向走势的是杨善深后补的枯柳。枯柳采用的是干涩逆行的擦笔,这也是杨善深一贯的表现手法。而鹭的表现则简练中有细节,高剑父寥寥几笔即把鹭的休憩神态及毛羽的质感表现得栩栩如生。这幅合作画可谓是最大程度地发挥了两人的长处,枯与润结合得恰到好处。杨善深后补的题跋有效地拉长了画面的纵向空间,使视觉上更加完整。
第四种合作情况是高剑父作画,杨善深只题字。这一类作品属于高剑父的画作,但由于某些原因而缺少了款识显得不够完整,杨善深通过题跋将画面补充完整,这类多以绘画补白为主,或通过题字来改变画面横向或纵向的空间,让画面更加协调,布局更加合理。
以上提到的合作画均是由杨善深来题款题跋,除了部分原因是合作先后的时间差外,也能看出高剑父对杨善深书法的肯定,他鼓励欣赏杨善深大胆突破束缚、勇于创新的精神。除了《秋山行旅》《宿鹭图》两幅作品有大段的题跋外,《湖边蝶影》(图8)是典型的第四种情形,通过题跋来改变画面的构图。首先这幅作品无论构图还是画法都有些特别,视角观察及表现也与以往有所不同,这是由于高剑父采用了西方绘画的观察视角,吸取水彩画的表现方法,他在日留学期间曾参加了白马会、太平洋画会及水彩研究会等美术团体,从中学习到了新的观察、表现方法。比如平静的湖面上还有些许倒影,考虑到了光感;蝴蝶的表现也遵循近大远小的规律;远景也较为平远;而石块的表现则采用传统中国画的勾皴擦技法。这些中西结合的作品也体现了高剑父对“新国画”理念的推进,对“折衷中外、融汇古今”的切实践行。杨善深非常赞同高剑父的绘画改良理念,他也欣赏高剑父的每一种尝试。他在画上题:“欲雨东风急,池塘影渐稀”,出自古诗《蝶》中“晚来欲雨东风急,回看池塘影渐稀”句,这部分属于画面补充。而后1999年跋“湖边蝶影”,则属于拉伸画面整体空间构图,将横向延伸改为了纵向,小画有了大空间。书法隶、行结合,独具特色,有了诗、书、印的加持,画面顿时多了几分韵味,也呈现出了一种新的面貌。
二、杨善深与高剑父书画合作的契机
杨善深能与高剑父有如此多的合作作品实属不易,尤其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合作需要有缘分和契机,而促成他们多次合作的契机又有哪些呢?
从他们的人生履历来看,首先他们有相似的求学之路。杨善深自幼喜爱绘画,由于家父经商,生活相对宽裕,因此家人也并未对他“立志成为画家”这一事进行阻拦。他十二岁开始临摹历代古画,18岁时随父移居香港。20岁(1933年)入读鲍少游主持的香港“丽精美术学校”专门学习绘画。后经高剑父的弟子杨素影介绍,在香港圣保禄中学与高剑父第一次拜会。通过高剑父的悉心指导,杨善深22岁时前往日本学习。1935年他赴日进入京都堂本美术学校,学习竹内西凤派绘画。三年学习,画艺大进。而高剑父1903年东渡日本,同样也是22岁,受竹内西凤影响颇深。相同的年纪,有着对艺术精进的共同追求。1938年,杨善深返回香港,曾与画家李守真同租一屋,从事中国画的创作与教学。高剑父也住附近,常约二人一起食下午茶。
1941年,日寇侵占香港,杨善深与李守真为避战祸而移居澳门,而此时高剑父也由内地迁居澳门,杨善深他们刚巧与高剑父家比邻,就是在此时,杨善深与高剑父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增多。他们与冯康侯等人一起成立“协社”集结同好,不仅促进了澳门画人之间交流,还为难童筹得义款,践行着艺术救民的共同理想。
一样曾留学日本,兼采东西方绘画之长。杨善深非常赞同高剑父“融汇古今,折衷中西”的国画理念,也经常向高剑父讨教,共同切磋,高剑父对其用笔方面指导颇多,虽然杨善深与高剑父其他学生的画风不同,但高剑父对其赞赏有加。在澳门期间,杨善深经常随高氏师徒一起外出写生,因此,多了观摩高剑父写画的机会。高剑父画面中的老辣朴拙之风对杨善深之后的书画创作影响深远。
1948年,杨善深与高剑父、陈树人、黎葛民、赵少昂、关山月组成“今社画会”,标志着“新国画”的群体已经将杨善深视为“志同道合”者。此后他回到香港也躬身发扬推广这一理念。
其次,他们都热衷教育事业。艺术教学不仅是他们生活的选择,也是他们传播推广“新国画”理念的重要方式,画派的发展需要后继有人。1924年由高剑父创办的“春睡画院”,是岭南画派的孕育之地,这里是传播理论与创新实践的大本营,培养了关山月、黎雄才、方人定等一大批艺术名家。而杨善深主要生活在港澳地区,1970年在香港成立“春风画会”,传授画艺,也同样桃李满天下,艺术家红线女、漫画家蔡志忠等都曾随他习画。
再次,他们的性格极其相近,这也为他们合作画的完整性、协调性做了铺垫。他们外表均不苟言笑,看似波澜不惊,内心却都十分炙热,无论是对革命还是书画创作都充满了热情。他们的年龄虽然相差两轮,但依然能相互学习,相互借鉴,不得不说是内在追求和性格使然。高剑父书画上喜走狂怪放诞一路,写字喜用颤笔,杨善深书画创作时也常采用高剑父的颤笔法,他们审美趣味基本一致,这也促成了他们亦师亦友关系的持续。在高剑父弥留之际,身边徒弟也是率先打电报给居住在香港的杨善深,让他通知其他同门,可见杨善深在高剑父心中的位置。
三、结语
合作画不是易事,从流传至今的历代合作书画中可知,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大多只是合作双方(或多方)的名字,而很少清晰记得画面内容,因为大多合作画存在绘画元素堆积、主题不够突出、作者各展其长缺乏协调互让、画面无亮眼之处等诸多问题。岭南画派画家也有很多合作画,而杨善深与高剑父这几幅作品,却改变了我们对岭南画派合作画的一些既往认识,在一定程度上可谓珠联璧合。他们没有各顾各的发挥,而是互補互让、相互协调,将最大默契呈现在作品中,并且合作得悄无声息。也许在合作中有一方甘做嫁衣,甘做绿叶,才能让画面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两位岭南画派大家的合作画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