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肿瘤学现代化发展的现状及思考＊

陶李蕙苹，赖岳阳，沈政洁，程海波＊＊，张宗明

（1.南京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 南京 210023；2.江苏省中医药防治肿瘤协同创新中心 南京 210023；3.南京中医药大学医学与生命科学院 南京 210023；4.苏州大学附属张家港医院，张家港市第一人民医院 苏州 215600；5.南京中医药大学人文与政治教育学院 南京 210023）

中医现代化是近几十年中医发展的重要模式，也是国家医药政策重要组成部分。中医现代化是指遵循中医自身发展规律，顺应时代需求，充分利用现代科学技术，继承和发扬中医的优势与特色，使中医学从理论到实践都产生新的变革与升华，成为具有当代科技水平的医学理论体系[1]。这一概念强调对中医现代化而言最为重要的是融入现代科技的新发现、新发明，不断拓展中医理论的认知边界，同时遵循中医发展的规律，真正做到有机融合、有所创新。

中医是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结合的产物，与西医基于自然科学和还原论的思维方式不同，中医宏观整体的思维模式更注重对事物整体、动态的把握，而不局限于局部结构上、线性的改变，倾向于将病人放到一个更广阔的空间中去考虑，因此中医理论中虽不乏睿智的结论，却缺少严密的逻辑论证。这一特点给中医理论的传播和继承带来了困难，需要历代中医学者通过注疏、传解等方式对经典著作不断进行解读，解决因社会发展、疾病谱改变造成的阅读和应用障碍。在现代科学蓬勃发展的今天，我们对疾病的认识较千百年来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需要对中医理论和经验进行新的诠释，因此中医现代化研究在提高中医药临床疗效的同时，还需要用客观、可信的科学语言阐明其物质基础和作用机理。

中医肿瘤学属中医内科学范畴，是内科理论体系在肿瘤研究领域的延续和深化，研究内容涵盖肿瘤病因病机、临床表现、辨治规律和预防调护等多个方面[2]。中医肿瘤研究历史悠久，积累了丰富的理论和临床经验，为现代化发展奠定了基础。数10年来，在与现代医学交融的大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先进技术及理论一经产生，就被运用到中医肿瘤研究中去，极大地推动了中医肿瘤学的发展。当下，中医肿瘤现代化研究已取得了较大的成就，无论临床研究还是基础研究都有了长足的发展，但同时也有值得深思和改进的地方。

1 中医肿瘤学现代化发展的现状

1.1 中医药现代化推动中医肿瘤理论的创新

中医肿瘤理论创新源于现代科技发展带来的医学领域的新发现，是中医肿瘤学现代化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继承古人肿瘤防治成果的基础上，将现代医学对肿瘤发生发展、侵袭转移的认识不断融入到中医肿瘤理论中去，有力地促进了中医肿瘤学理论的分化、深入和创新。

中医经典著作将肿瘤归为 “岩、积聚、癥瘕” 等，通过经验观察形成了对肿瘤的初步认识，从《内经》中 “喜怒不适，饮食不节，寒温不时，邪气胜之，积聚已留” ，到明代李中梓提出肿瘤 “内外相因说” ，并根据邪正盛衰提出初、中、末三期分治法，初步形成了中医辨治肿瘤的基本思路[3]，这一阶段仍将肿瘤作为内科常见病进行辨治，缺少对其致病特异性及治疗差异性的认识。此后，随着西学东渐，现代科学背景下对人体的病理生理、解剖等有了新的认识，肿瘤发病机制的特异性也逐渐为人们所知，极大地促进诊疗方式的变革，中医肿瘤理论研究进入 “莫衷一是，百家争鸣” 的新阶段。

现代医学认为肿瘤的发生是一个多步骤过程，其内在动力源自正常细胞经历的一系列遗传突变，在此过程中相关致癌因素引起的环境选择压力对其有明显的推动作用，肿瘤细胞形成后具有基因组不稳定、免疫异常、血管生成、抗凋亡、能量代谢异常、炎性反应等多种特征[4]。这些研究表明肿瘤与其他内科疾病在本质上存在差别，基因层面的改变更难逆转，治疗的难度更大，亟需形成适应肿瘤病机演变规律的辨治体系。在肿瘤辨治过程中，中医专家继承经典的同时，积极吸收现代医学的新发现，融入新的诊疗技术，极大地丰富了中医辨治肿瘤的临床经验，催生出许多中医药辨治肿瘤的新观点、新方法，推动着中医肿瘤理论的不断创新。现代中医对肿瘤的认识，在继承李中梓 “内外相因说” 的同时，融入现代科学关于致癌因素和肿瘤特性的观点，丰富了 “内因” 和 “外因” 的学术内涵。针对肿瘤不同阶段临床特点，将其瘤发生发展过程中有别于其他内科常见病的病理因素归类为 “毒” ，创造性地提出 “癌毒”[5]假说，通过 “取类比象” 将肿瘤发病隐匿、进展迅速、预后极差、致死率高的特点归类为隐匿、凶顽、多变、损正的 “癌毒” ，扩展了中医 “毒” 的内涵。 “癌毒” 理论的提出深刻影响了中医辨治肿瘤的思路和方法，是中医肿瘤现代化发展中极为重要的理论创新。此外，中医肿瘤学理论创新的另一大特点是运用科学语言解读其内涵，诸多研究将肿瘤微循环障碍、缺氧、免疫抑制、外泌体等特点与 “瘀血” “痰浊” “虚” 等中医概念相结合[6-8]，这一过程中运用的重要的中医思维就是 “取类比象” ，从科学机制背后提取抽象元素与中医理论中固有的近似概念相融合，赋予后者新的学术内涵，因此中医肿瘤学中 “瘀血” “痰浊” “虚” “毒” 等概念既有内科疾病中的一般特点，又有其在肿瘤中的相关特质。中医肿瘤理论的创新与中医药现代化发展密不可分，中医药现代化引入的新认识、新观点是中医肿瘤理论创新的基石，新的理论形成后又能进一步指导临床实践，推动中医药现代化的良性发展。由此可见，中医药现代化在传承经典的基础上，根据现代医学对肿瘤认知水平的变化，实现了对中医理论的新解读，真正做到 “古为今用，古今结合” 。

1.2 中医现代化对中医肿瘤临床研究的影响

现代临床流行病学、循证医学、转化医学及信息科学等理论技术的发展推动着中医临床研究方法学的变革，实现了中医临床研究从传统模式向现代临床研究范式的转变。证候研究和抗肿瘤中药临床试验是中医肿瘤临床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当前的研究热点，证候研究有助于肿瘤 “辨证” 的准确性和规范性，中药临床试验则有助于开发疗效稳定、副作用小的抗肿瘤中药，拓宽选药范围，解决肿瘤用药局限的问题。因此，中医肿瘤临床研究的现代化发展符合临床和学科发展的需要，能够促进中医诊疗技术的进步，提高中医药抗肿瘤疗效。

经典的中医肿瘤临床研究模式以名医经验传承为代表，从理论认识、临证经验、思辨方式等多个角度出发，对名医经验进行发掘，其中最关键的环节是对医案的整理。然而，中医医案存在术语风格多样化、规范标准不一、信息缺失等问题，使得医案研究呈现散射、无序的状态，严重限制了中医药的现代化发展[9]。医案规范化有助于科学系统地将疾病的证候规律和临证用药经验由个性向共性推进，有据可依地把实践经验上升为理论进而推广临床。在医案规范化研究的基础上，证候规范化对于临床试验的开展和基于临床试验的指南制定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而统一、规范的辨证标准又是抗肿瘤中药临床试验的前提，因此，在中医现代化背景的发展下，以名医经验传承为代表的中医临床研究模式必须克服既往散乱、自成一派的研究状况，经过规范化演变形成统一标准的临床研究资料，适应现代科学大数据背景下的研究模式，继而将中医肿瘤临床的精髓进一步延续推广。

临床流行病学、循证医学的出现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医从个案经验评估临床疗效的状况，实现了临床科研模式的突破性变革。现代临床流行病学、信息科学中的相关理论和方法在中医肿瘤临床研究中得到了广泛运用，并通过一系列临床试验从群体水平分析中医药在放化疗减毒增效、改善生活质量、提高免疫力、延长生存期、抗复发转移等方面的作用，推动了中医药抗肿瘤现代化研究的发展[10]。高质量的临床研究可为行业规范及指南的制定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有助于中医肿瘤临床治疗从个人经验向统一、规范的诊疗模式转变。在此过程中，证候规范化研究仍是尤为重要的一部分，目前，各类肿瘤的证名、分类、诊断标准尚未形成统一认识，阻碍了中医肿瘤学的学术交流，限制了中药抗肿瘤临床试验的开展[11]。随着大数据时代的来临，中医肿瘤临床研究将逐步从以 “流程” 为核心转变为以 “数据” 为核心，为临床研究的发展提供新思路和新方向。大数据追求全样本、接受模糊性、注重相关关系的特点[12]，与中医低精确性、整体性等诊疗思路相通。中医药大数据以海量临床案例数据为特征，与传统的随机对照试验相比，对试验人群的同质性和干预措施一致性的要求较低，更加适合中医药个体化诊疗的疗效评价。基于大数据的整体性、模糊性思维，研究者无需苛求确切的因果关系，可以更多地把视线聚集到事物的相关关系上，有助于探寻中医药临床辨治规律中更多的可能性，为中医现代化的发展创造契机[13]。当前，基于大数据研究平台，中医肿瘤临床研究领域开展了多项真实世界研究，王永炎等通过分析52350例肺癌患者的一般信息、诊断信息和医嘱信息总结肺癌的中医临床特征[14]，对20989例胃癌患者诊断及辨证信息进行规范化后总结出胃癌的发病特点及中医证候分布情况[15]。真实世界研究是临床大数据研究的代表之一，能够在保留中医诊疗特点的基础上，利用诊疗数据，获取高质量的临床证据，探讨肿瘤的病因、证候、治疗和预防的相关规律，指导临床实践。

1.3 中医现代化对中医肿瘤基础研究的影响

中国古代自然科学发展缓慢，直接限制了医学实验科学的进步。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中医药在肿瘤基础研究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在抗肿瘤机制研究中，中药的药理药效研究一直是热点和难点。近几十年的中医现代化研究中，我国各科研机构陆续对4000多种中药和300多种复方进行抑瘤筛选，经实验证实有效的中药有近200余种，研制开发了包括长春新碱、喜树碱、β-榄香烯等在内的40多种抗癌中药制剂[16]。研究表明，中药具有增强免疫细胞的吞噬能力、改善人体免疫功能、部分逆转多药耐药、诱导肿瘤细胞分化、加快肿瘤细胞凋亡、影响细胞通讯、影响肿瘤新生血管等作用[17]。这些研究成果为肿瘤临床诊疗提供了新的武器，也证明了中医肿瘤学在肿瘤综合治疗中仍有自身的独特优势。

抗肿瘤中药研究始终遵照现代药物精确描述的思路，在 “一药，一靶，一病” 的还原论指导下，探讨因素与效应之间的对应关系，获得了较快的进展。然而，这种分析方法和认知方式往往脱离了中医药理论的指导，使中药现代化的发展呈现出与中医理论不相适应的局面。肿瘤是复杂、系统性的疾病，中药作用靶点也不是单一的，中药及其复方发挥疗效通常取决于其中有效成分群的综合作用，传统 “1个基因，1种疾病，1个药物” 的研究方法难以全面、系统地反映药物与疾病的相关性，随着研究的深入，其效率低、速度慢以及成功率低的缺点也逐渐的显露出来，这些都为抗肿瘤中药新药研发和转化带来困难[18]。因此，在中医现代化发展的过程中，发掘出既遵循中医理论，又适应中药多靶点、多途径作用方式的实验研究方法和评价体系，是进一步推动中医药抗肿瘤机制研究的关键。

随着生物学技术的发展，从系统观角度探索生命现象和疾病本质已成为生命科学领域的共识。在实验药理的基础上，融合系统生物学、信息科学等多学科的定量药理学、逆向药理学、多向药理或网络药理学注重研究致病因素或者药物干预下机体及网络系统的整体反应，与中药复方多成分、多靶点、多途径的特点相适应，助推了中医现代化研究的发展[19]，如通过网络药理学筛选出六君子汤中178个活性成分和59个抗肺癌相关靶蛋白[20]、启膈散中88个候选活性成分对142个潜在作用靶标的调控可干预食管癌的发展[21]，为进一步的机制研究提供思路。此外，在中医药理论指导下，遵循中医配伍原则，将中药有效部位或其中某些成分配伍，开发出成分明确、机制清晰、疗效稳定的组分中药是中医药现代化发展中诞生的复方配伍新模式[22]。组分中药研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陈竺课题组基于复方黄黛片中雄黄、青黛、丹参的有效成分四硫化四砷、靛玉红、丹参酮IIA依据 “君臣佐使” 进行组合开展的抗白血病机制研究[23]，引发了组分中药及其配伍机制研究的热潮。组分中药及其配伍复方的研究为中医肿瘤学的发展注入了活力，拓宽了中医抗肿瘤药物的选择范围，推动了抗肿瘤中药的转化与创新。

2 对中医肿瘤现代化研究的思考

2.1 重视经验传承，激发创新活力

中医的理论体系以及各种药物和非药物疗法均来自于长期的临床实践，实践经验是中医创新发展的不竭动力。名医经验是抗肿瘤中药新药开发的宝库，也是中医肿瘤理论创新的源泉。当前中医肿瘤领域的研究热点集中在中药抗肿瘤机制研究层面，临床经验、验方的整理和继承存在不足[24]。现阶段应当积极鼓励名老中医经验传承模式的转变，形成师徒传承制、名老中医工作室、科研立项相交互的多元化传承模式，完善医案收集、分析、管理等流程，利用现代信息技术建立多种数据分析模型，全面解析名老中医诊疗经验、学术思想、处方用药，挖掘临证经验中蕴藏的新思路、新理论、新方药和新技术，不断激发中医抗肿瘤治疗的创新活力，为中医肿瘤临床诊疗提供高质量服务。

2.2 融合现代科学理念，完善中医肿瘤科研模式

中医的思维、理论从实践当中提炼而来，具有抽象性，中医在近代落伍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缺少能够准确阐释其科学性内涵的研究工具，致使许多重要的理念和经验难以得到有效的传承和推广。从既往的研究经验来看，运用现代生物医学模式对中医理论、用药规律进行解构揭示其内在奥义和科学性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中医体系的完整性，与中医发展规律相背离，出现理论无法指导临床的局面。从哲学层面上来说，中医与现代医学身处不同的体系，因此套用现代医学的研究方法，不能完全阐释中医自身的问题。在这种局面下，迫切需要建立和完善符合中医发展规律的科研模式，现代科技的发展丰富了人们的认知手段，结合中医整体程序、诊疗特点和数据形式，提出 “具身医学”[25]、 “系统中医学”[26]等新的中医学研究模式。中医肿瘤学无论在临床研究还是基础科研方面都急需变革，上述新兴理念的提出有助于从更高层面探讨中医肿瘤的科研模式，促进方法学的进步，推动中医肿瘤学的良性发展。

2.3 以疗效为导向，构筑中医药防治肿瘤新体系

临床疗效是中医的生命力所在，也是中医的立足之本，在肿瘤治疗领域充分发挥中医特色优势是中医肿瘤学最根本的任务。中医在干预癌前病变、肿瘤康复、改善生活质量等方面的优势已充分显现，当下应集中力量构筑中医药防治肿瘤新体系，提高中医肿瘤防治疗效，切实解决临床问题。目前，中医药防治肿瘤新体系的构建还需要进一步界定治疗的优势范围、优势人群，同时加快名医验方和民间验方的转化，积极开展抗肿瘤中药循证实践的后效评价，构建具有中医辨治特色的肿瘤疗效评价体系，重视中医肿瘤领域人才培养，开展中医肿瘤防治宣传科普工作，通过定期更新临床路径、指南等方式将中医肿瘤领域最新的研究成果推广临床。中医药防治肿瘤新体系不再以现代医学的干预措施为主体，而是围绕辨证论治为核心构建的从预防到康复全面、系统的中医肿瘤综合诊疗体系。

3 结语

中医肿瘤学现代化的发展是螺旋式上升的过程，起点是追本溯源，理清中医肿瘤辨治的思路，继而是超越，在全面把握中医肿瘤诊疗价值的基础上，用现代的语言解释其理论内涵，通过实践检验理论的合理性和科学性，在再认识的过程中不断形成新的理论和应用。这种 “再认识” 的过程通常不是一帆风顺的，受到当前肿瘤研究领域整体研究水平和认知水平的局限，因此不断实践、再认识必将是中医肿瘤现代化发展的必经之路。在此过程中，继承传统中医的精髓，提高中医肿瘤研究队伍的整体水平，充分利用现代研究成果，时刻以临床疗效为导向，才能使中医肿瘤现代化研究始终处于正确的发展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