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算法:论人工智能的现代性话语
2021-01-08徐亚清
徐亚清 于 水
(1.南京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2.南京农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5)
将生命的算法这一概念与人工智能的技术坐标相互联系,其要义不止局限于人工智能在实践的直观样态,而是要内化至人工智能这一技术现象背后的现代性话语,实现现代性话语的自我透视和超越。围绕人工智能背后的概念谱系,生命既是现代性话语所塑造的语词,又是在塑造的同时被“裹挟”的对象。由技术语言结构所支撑的现代性话语,在演化中逐渐构筑起了以诠释人的生命为核心的生物学范式,使生命作为“晚近事件”开始显现于现代性的认知之中。此种认知的内核并非对精准“彼岸”的一次性实现,而在于算法本身。人工智能的出现,同样是算法语言的延伸后果,其可视作面向生命的计算,然而计算与生命的张力早已成为困扰20世纪思想史的命题。基于人工智能加速演化的情境,在反思算法的同时,亦不能止步于以晚近社会批判理论为代表的“张力化”叙事。其要义并非是让生命为算法“裹挟”,而是使算法内化于生命。这同样说明现代性话语并非已经完成的结构,而是“行进”中的叙事任务。
一、内核:生命的悖论
在人工智能的概念谱系中,生命可谓居于核心的地位。因为智能、精准的技术语言的预设之地,乃是对生命存在的成熟认知,并实现对生命的保护,这可以视作启蒙运动以来以算法为核心的现代性话语所追求的功效。生命语词的出现,可以归功于两个原因,一是在对世俗场景的拓展中产生的对风险的惊恐,即对存在样态变迁的担忧。二是启蒙话语在通往精准之地的语言行进中对风险化解的努力。两种原因合二为一,便可以归纳出孕育生命语词的缘起,那便是试图攫取世俗资源,却不得不消解由此产生的各种风险的现代性话语。生命既因为现代性话语而获得叙事上的空前凸显,又因为算法认知的加速拓展而成为不断遭遇风险的主体。这一内在逻辑一直延续到人工智能的技术语境中,形塑了与人工智能相伴相生的生命悖论。
(一)叙事的在场
如果基于人工智能的语境回溯现代性话语的生成演化,那么可以发现,生命存在的主题深深嵌入其中,构成了现代性话语的“元叙事”,首要的一点便体现为语言的比喻性作用。如何实现对世俗资源的最优化获取,并赋予此获取过程的合理性阐释,即正义性的标准,成为现代性话语在构筑中的基本任务。于是,对生命的寻找成为合理性阐释的坐标所在。启蒙运动主导的现代性话语对此解释为,正是因为生命存在持续性、正当性,获取世俗资源并由此构筑起诸如契约等旨在统合实践行为张力的现代性标识,方能找到其围绕的对象,那便是充分维护生命的存在,并以精准计算的方式实现生命存在样态的最优化。按照相关论述,算法的旨趣在于以量化的方式,探究生活世界“产生及变化之一切演算方法”①。生命的存在,由此成为经院哲学的“神性”语言退场之后理性叙事唯一的支撑点。
在生命语词的凸显中,得以确立霸权地位的乃是追求精准算法的认知方式。这种方式与其说是对精准、智能的圆满实现,不如说是以力求精准的心态构筑起空前强化、有序协同的科学语言序列,进而追求其预先设置的、围绕生命存在的“幸福境地”。为了达到世俗生活世界所预测的“幸福境地”,即以世俗资源的丰富为基础,生命获得无限延伸,算法需不断努力,进行自我调整与强化,构筑起现代科学语言的结构范式。正如19世纪功利主义的代表性论断所言,“快乐和安全”是“应当记住的目的,而且是唯一的目的”②。在对生命存在的维护中,算法的合法地位日益凸显,并使得围绕算法的一整套科学语言结构理所当然地渗透于社会各层面。从中不难看出,以生命为核心的语词,是算法的缘起,也是算法持续加速演化的动力,由此方可以形成现代话语的一整套计算精密的“利维坦”机器。
实质上,现代性话语之所以能够得以在全社会有效确立,其源自于一个叙事前提,那便是生命在生活世界中的存在体验。此风险正是生活世界中一切直逼生命存在境地、威胁生命存在状态的负面性因素,其复杂性与未知性塑造了生命的内在体验,形成了惊恐的生命呼救与确立缜密性科学语言结构从而挽救自身存在状态的决心,进而“不仅是得到心满意足的生活,而且是要长久地保证这种生活”③。这一过程并非某种“形而上”的演绎式叙事,而是显现于现代生活世界中的本真样态。伴随着世俗趣味的高涨,索取、遭遇、计算构成了现代生活世界的“永恒轮回”:生命成为必须维护的前提,风险提升了保护这一前提的重要性,算法的成就则使此重要性得到持续维护,然而加速拓展中的叠加风险又逼迫算法朝向更为紧密的方向成长,形成了对生命的“裹挟”。
(二)主体的语言
回溯启蒙运动以来的思想谱系,主体性的产生带有浓烈的批判性旨趣,这根源于现代性话语内在的生命悖论,即算法因生命而合理,却又使生命在算法的拓展和风险的叠加中“飘忽不定”。在对生命的“裹挟”中,主体性成为了启蒙运动以来凸显的坐标,这是对生命存在进行思考的产物。主体性乃是生命存有的自觉化象征,换言之是构筑起围绕生命的“主体性的历史”④。启蒙运动以来,主体性批判长期是以“启蒙的批评者”(critic of enlightenment)出现的,其怀疑的对象在于精准的算法本身,其是否会真的改善生命的存在境地,此话语究竟是促进生命的智慧成熟,还是导致生命对既有结构的盲目依赖?换言之,生命的境地究竟是因为现代性话语而获得充分解放,还是被以算法为代表的现代性话语束缚,构成了“异化”(dis-embed)的结局,即主体为自身创设的客体所“反噬”?
在围绕生命的现代话语中,主体性情结正是生命的内涵所在。与生命的本体词汇一样,主体性因现代话语的拓展而成为一种脱离神性规范的、可以自我行动的基本向度,却又因追求精准的算法而必须具有浓烈的批判性。与主体相对应,算法成为生命在存在中所凭借的客体,然而客体对生活世界的“过分占有”形成的是使生命主体存续遭遇威胁的“庞然巨兽”。晚近反思科学语言结构的观点曾表示,现代性话语以技术的加速演化为依托,对生命主体造成的近况可以形容为“迷失之地”(the disorientation),即认知自我的生命主体能力反而因为认知方式本身而变得盲目、残缺⑤。生命主体叙事的凸显,恰恰意味着对生命存在状况的忧虑,这是现代性话语中相反相成的逻辑,体现出其内在悖论。批评启蒙运动的叙事具有的共同论点在于,人的生命这一主体为自身所创设的对象“俘获”,从而失去了认知风险的自主性。
在现代性话语的思想谱系中,试图统合主体性批判,使之回归生命存有的情结,植根于20世纪德国存在哲学式的反思。存在哲学试图以“本有”式的坐标,统合客体与主体的“二律背反”,使生命的存有在生活世界中成为基础性的维度,并使以算法为代表的现代科学技术,能够呈现出本真的语言结构样貌。依据相应观点,探讨本真样貌是要把诠释“带到语言之本质的位置那里”⑥。然而科学语言结构的拓展,终究在加速中成为某种失控的力量,使20世纪后期欧陆左翼的主体性批判日益怀疑生命存有这一所谓存在哲学所预设的根基是否能够保存。这可以解释为何晚近法国的存在主义叙事在坚持生命存在的本位性同时,力求将主体性批判加以专门强化,以求保留对现代科学技术的反思。然而反思的极化终究导致了主体性自身的湮灭,即主体性自身在“迷失之地”难以存续,话语的自我调整变得不再可能。
(三)“免疫”的愿景
为了使主体性批判在现代性话语的叙事中获得恰当的安置,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做出的努力在于,力求让生命语词获得合理定位,不至于在科学语言结构中遭遇忽视。为此,“免疫”(immunity)一词的提出,便可视作为让生命存在脱离主体批判极化导致的自我迷失境地的某种选择。按照相应观点,“免疫”的含义乃是豁免于灾害的生命机制。如其所言,免疫是生命保护的一种否定(形式)。它“挽救、保证并保持有机体”⑦。为了免除灾害,即逃避生命随时遭遇伤害、死亡的情境,生命需将自身寄托于某种共同体(community),此共同体正是现代性话语的凝结,即强有力的、依托精准测量的算法所构筑的利维坦(Leviathan)。在针对生命的运作中,现代性话语发挥了对生命的“保护”与“否定”效能。如此看来,主体批判所申讨的对象,是对现代性话语的放任式和盲目性扩张以来产生的对生命存在的束缚性后果。
“免疫”是针对生命悖论的考问式叙事,考问的主体正是生命本身。在现代性话语中,生命既缺席也在场。缺席的原因在于算法的拓展,生命变得飘忽不定。在场则是因为生命的存在让现代性话语的生成获得了叙事根基,也使现代性话语的自我反思找到了合理内核,即如何保护生命免受风险。生命语词多次为晚近社会批判理论所强调,恰恰说明生命主体在现代性话语加速中所遭遇的“裹挟”境况,技术的扩张使生命本身可能被原本为保护自身而创设的客体所伤害。同理,晚近社会批判理论越是强调算法让生命“飘忽不定”,越是说明生命语词的不可或缺。因此,与其在主体性批判的极化中自我迷失,不如探讨这样的问题,即生命是否能豁免于风险?此问题形塑了联通启蒙运动与后现代主义情结之间的叙事之场,那便是对共同关注的生命主题进行基于现实感的深刻阐释。
作为围绕生命存在之境的思考,“免疫”语词对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将主体性批判推向极化所导致的叙事困顿而言,具有转向性的意义。其一,对生命在场的思考,可以扭转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对启蒙叙事的认知误区。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在力求颠覆启蒙叙事的同时,将生命语词预设为自身的某种单独化判断,忽视了生命在启蒙叙事中“缺席”与“在场”之间的辩证关系。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对生命的强调,恰恰从反面印证了生命作为现代性认知“话语之元”的地位。其二,生命存在的语词构筑起了反思现代性话语的入口。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尽管试图将现代性话语思考为飘忽不定、晦暗不明的语言序列,然而其终究属于启蒙叙事的范畴之中。究其原因在于,无论是推崇精准语言以追求生命“幸福”的启蒙运动,还是坚持主体性批判以担忧生命存在境地的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其叙事均不可能超脱生命而独自存在。
二、透视:算法的本真
在人工智能加速演化的情境中,思考生命在现代性话语中的在场与缺席,离不开对算法的本真样态的寻觅。从某种程度上说,生命与算法之间的缠绕不清造成了现代性话语的内在张力。在围绕现代性话语的漫长思想史中,算法“脱胎”于对“改善生命存在之境”的预设,为达到这一预设,算法及其背后的一整套现代性话语,同样将已预设的精准、智能之境,即对世俗生活世界的完满化掌握作为自己“终将幸福”的“成熟彼岸”。在此过程中,算法在拓展中的盲目自信与风险的叠加里印证了算法“自反”的加速状态。对“彼岸”的持续性尝试与尝试中的“自反”后果,正是生命悖论在世俗生活世界的体现,构成了现代性话语在认知上的“永恒轮回”,其根源在于算法结构的预设性与生命存在之场的复杂无常之间始终难以平衡。
(一)“彼岸”的尝试
在现代性话语的内涵中,“彼岸”指涉了世俗资源充分掌握后的成熟状态,意味着“幸福境地”的显现,“彼岸”的成熟与生命的“幸福”彼此勾连,是算法预设的对象和演化的目标。在现代性话语的构思中,精准、智能、成熟建立在掌握世俗资源的基础上,生命的“幸福”则是“成熟”的必然后果与应有之意。尽管此对象早已被启蒙叙事划分为难以完全企及的“彼岸”,然而对“彼岸”的尝试从未停止,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形塑了现代性话语的形成序列。在启蒙叙事中,成熟的境地意味着“把一切都归属于绝对理念之下,以至于绝对理念仿佛在一切事物中都被认识到了”⑧,“绝对理念”的最终掌握则是在算法的演化中显现。脱离幼稚、走向成熟是启蒙叙事所构筑的能指,也是现代性话语为算法规定的应尽责任,算法的使命便是使精准、智能、成熟的认知方式嵌入到生活世界中。
从启蒙运动到人工智能的技术变革,现实场景中的无数次事件表明,算法在加速拓展中所造成的后果是对启蒙叙事内在生命悖论的印证,表明所谓成熟的境地仅是现代性话语所构想的能指。此能指不仅是有限的成熟,甚至有可能通向成熟的反面。这源自于算法对“此岸”与“彼岸”界限的突破,即算法持续性地将自身当下对生活世界的诠释认作生活世界本真样态的完全性显现,进而为凸显的生命提供了一种“熵增”的趋向。生命与其说是掌握已有算法,不如说是盲目依赖却毫不理解算法的语言。算法不断取得的成就,反而为生命营造了“幻象”。在此“幻象”中,生命易于将算法预设为成熟的“符号”,进而认为已有算法可以长期保证“幸福”境地,由此产生的反而是生命被自认为成熟却毫不了解的算法所“裹挟”,对盘旋于自身头顶的风险毫无所知。
无疑,对“彼岸”与“此岸”的界线划分,泯灭于对“彼岸”的执念中,其背后是现代性话语的失效尝试。在启蒙叙事中,“彼岸”与“此岸”划分的目的是为了保证生命能够在稳定、有序的道德法则下实现对世俗资源的掌握与享用。这种二分,意味着算法的有限理性,即对生活世界中世俗资源的获取是一个永远无法直接上升到形而上的、普遍化的“元叙事”层面,然而算法的叙事一旦开启,便形成了难以自我停止的客体向度。实质上,对直接经验的分析与普遍宏大叙事的演绎尽管共同存在于现代性话语中,然而双方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叙事之场。算法的延伸属于经验分析,而生命存在的语词则属于宏大叙事演绎的范畴。现代性话语可视作后者对前者的规范性范畴,然而规范却在“越界”中泯灭。算法的失误在于,将经验与演绎的关系模糊化,并借此试图将所谓“成熟”现实化。
(二)“自反”的加速
对“彼岸”的加速性尝试,实质上构成了“自反”(self-reflex)的过程,即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性话语并非通往“彼岸”,而是在来自世俗生活世界的张力中不断反思自我的动态过程。按照相应的说法,“自反”是在生活世界“不明和无法预料的后果”中的自我解构⑨。讽刺的是,算法背后的现代性话语,在将算法本身进行延伸的同时,其现实感并非来自于预设的“成熟”和与此预设亦步亦趋的“生命幸福”,而是来自于生活世界中此起彼伏的张力,这体现为一系列威胁生命健康的事件。不难发现,现代性话语缘起于凸显的生命主体世俗生活世界中世俗资源的渴求和对可能风险的惊恐担忧,从而面向世俗生活世界钻研算法,然而得到的反馈却是有限算法对风险叠加的预测失灵。叠加的风险为真实存在的生命创设了充斥着不确定性的生活世界。
“自反”的加速在人工智能的语境下尤其明显,这在一系列突发事件中得到了印证。与人工智能技术成果相对应的种种风险并不是意味着与现代性话语的断裂,而是现代性话语的延伸。现代性话语并未实现对生命存在之场的超越,算法在自我加速中的“自反”本身便是生命的悖论这一现代性话语内核的另一个代名词而已。现代性话语将生命的幸福加以“预设”,进而对算法的加速构成了无形的强制,此强制诉求终将使算法在不断尝试中不断越界,试图用有限的经验取代未知的“彼岸”,反而与“彼岸”渐行渐远。与现代性话语相互对应的叠加风险,恰恰是对生命悖论的映射,映射的内涵便是“自反”本身。因此,“自反”并非人工智能的技术变革中突兀的现象,而是现代性话语内在张力的本真印刻。
算法的“自反”同样是对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叙事的重构,即放下“空无化”的惆怅结论,转而关注更具现实感的生命存在。在对待生命存在的方面,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出现了与启蒙叙事同样的失误,其在将算法的控制批判到极化的同时,消解了生命实存的可能。对“自反”的思考,意味着将生命存在的现实感纳入算法自身的范畴之内。生命存在的本真样态,既属于算法所力求诠释、掌握的对象,又在对算法语言结构的盲目信任中遭遇遮盖,在后现代主义情结中显得晦暗,自身成为飘忽不定的符号。换言之,算法的加速并未给生命的存在带来启蒙叙事所预期的现实感。生活世界中一系列事件背后的“自反”逻辑则重新唤起了现实感的因素,使对生命实存的关注和保护成为人工智能的题中之意,追求生命的本真逻辑的叙事因此再一次渗透到对现代性话语的思考中。
(三)预设的结构
若是思考现代性话语所设定的“彼岸”与算法所掌握的有限经验,那么不难发现,人工智能及其此前技术加速中所设定的一切精准、智能、成熟,莫过于一种由语言所预设的结构。在启蒙运动中,此结构往往被设定为先验性价值所主导的概念范畴。在预设结构的叙事看来,“思维必须依据它们才能导致真实的结果”⑩。预设性,或者说先验性,构成了算法背后结构的本体,此本体实质上便是对生命的语言设定。由此可以判定,在算法求索过程中所获得的“此岸”经验与生命语言所设定的永恒幸福、成熟的“彼岸”之间,最终滑向了后者驾驭前者,即“实践理性”主导“纯粹理性”却失效的境地。原因并不在于演绎的叙事与经验的分析之间是永远难以统合的“二律背反”关系,而是因为演绎起点逻辑的先验预设性。启蒙叙事在逻辑起点的失误便在于,以成熟为目标,却以预设的结构作为恒定的准则。
在先验的结构中,算法发生了叙事之场的错位,其从经验分析之场逐渐脱离出来,将自身预设为全能或即将全能的某种路径,进而转化为不可撼动的能指。算法加速之所以获得某种预设的正当地位,其原因在于算法被预设的语言结构所设定,自身实现了与成熟“彼岸”的统一化。由此得出的相关认知便是,算法获得的加速演化均被视作越来越接近成熟“彼岸”的趋向,却丝毫不考虑算法无限拓张和盲目依赖算法对风险的诱发性。于是,算法逐渐从经验分析的叙事之场脱离出来,成为成熟“彼岸”的代表性词汇,甚至有取代生命本身获得“元叙事”地位的可能性。这是因为生命本身便是处在算法的计算之中,技术的现有成果逐渐营造了生命必须依赖算法、内化于算法的景观。算法对生命语词的“霸占”,使生命的概念反而在技术的演化中日渐模糊,使现代性话语偏离了原初的承诺。
算法背后的先验结构观同样是作为生命悖论的原因,印刻于现代性话语之中,阐释了“自反”趋向出现的前因后果。从中可以得出的一个论点是,此岸与彼岸的界限并非先验的结构划分,而在于生活世界的真实样态。生命在生活世界中何以显现?在算法加速中的状态如何?此诠释过程需剥离一切语言预设的结构性前提,去透视生命存在的本真。现代性话语围绕生命所提出的一切语言预设,塑造了环绕生命存在的语言规范,此规范构成了无形的“藩篱”,然而“被奉为非空缺的和宣布为完整的概念”。预设的结构本身在确立自身主导地位的同时,形成了取代语言所指成为唯一“符号”的倾向,从而使盲目依赖算法诱发的事件及生命存在的风险境地被由语言结构控制的叙事视域自动“过滤”。在先验性的结构被剥离的同时,生活世界作为生命存在根基的维度,需要被真正唤起。
三、转向:“进行”的可能
对于人工智能而言,现代性话语的转向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人工智能既是对精准、智能、成熟、幸福等算法承诺的力求兑现,也通过突发事件的方式进行着自我反对,进而将生命的悖论以空前的方式加以呈现,正如其技术成果在空前加速一样。现代性话语转向的内涵在于将算法背后的先验结构加以剥离,以生活世界中真实存在的生命为根基,使算法将归属于生命而非掌控生命看作核心的任务,进而承认自身属于有限的经验范畴,而非已成熟的真理机制,即算法内化于生命,接纳自身有限性。从中也可得出这样的结论,即现代性话语是一个“进行”中的、尚未完成的命题,而人工智能技术语境所提供的反思,为现代性话语创设了继续“进行”的可能。
(一)内化的方向
算法面向生命的内化,是现代性话语自省之后应做出的选择。面向生命的内化,是指皈依于真实存在的生命,认同、保护生活世界中的生命实存,并将生命存在看作具体、无限的演化过程,进而将生命从语言的预设中脱离出来。结合算法的内在逻辑,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性话语与其说是以维护生命存有作为前提,不如说是以狭隘化的经验设定作为叙事之元,去规定生命的本体。此规定的默认前提在于,算法自身在加速演化中的自我强大,等同于生命的精准、智能、成熟。算法的加速与生命的“幸福”是同一内涵,二者共同归属于现代性话语的宏大叙事。在其中,本应属于从属地位的算法,以服务生命为名,实现了对生命主体的掌控,认为“生命、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唯有依赖自身计算方才“正确”。算法的内化,恰恰是要打破这一认知,使生命主体从“异化”中超脱出来。
真实存在的生命,既不是通过幸福计算预先设定的生命语词,也不是晚近社会批判理论中对生命存在的“晦暗不明”的解读。20世纪中期以来,社会批判理论对主体性批判的过分执念,使生命存有的现实感逐渐在围绕技术的叙事中“退场”。解构情结的极度拓展终究带来碎片化的“空无”,然而强调“现实行动不可能”的后现代主义风格对生活世界中事件的无力诠释,这一趋向终将使晚近社会批判理论走向其自己坚持的维护生命主体的反面,其终究无法阻止算法自我加速的进程。按照相应的观念,晚近社会批判理论的主体性批判莫过于对现代性话语的“装点补充”,其致命硬伤体现为主体性在极致批判之后反而“自暴自弃”。从这一角度看,后现代主义情结笼罩下的“空无”叙事以另一种方式佐证了生命的悖论,其呼吁生命主体脱离算法,却又亲自印证了对算法加速的无奈。
在客体计算与主体批判之间,统合之道是生命存在的真实感,生命实存的本真体验将统合在先验性结构预设下“二律背反”的两种叙事维度。生命存在于生活世界之场,且共在于频发的风险之中,是人工智能语境下现代性话语所应确立的基本认知。在现代性话语的转向中,需要意识到生命存有并非某种永恒设定、持久正义的“元叙事”,而是生活世界中真实却又具有残缺性、不确定性的不断演化的现象。生命的体验过程将受制于各种无法预先设定的“彼岸”性要素,从而使厚重的现实感必须长期存在于围绕生命的叙事之场中。算法的拓展,并非是以一种令人“眩晕”的景观化方式,确立起先验设定的、自认为可以诠释生命的语言序列,而是要以承认并尊重生命现象的具体性、未知性为前提。从对真实存在生命的认可与尊重中,现代性话语将真正回归其原先承诺的对生命的维护。
(二)“有限”的接纳
以生命的实存为前提,算法将逐渐接纳自身的有限性。认知算法的有限性,并非是指在经验分析上探讨算法在已获得直接经验的有限性,而是要反思算法作为一种语言序列,其所形塑的认知方式本身。换言之,算法的有限性不在于经验分析的量化不足,而在于认知方式的固有残缺。启蒙运动以来的叙事体系,并非没有认识到算法可能过分膨胀带来的后果,然而其难以放下的是对算法所获得的既有技术成果和相应的世俗资源的执著。执念于算法的原因,实质上在于将信任寄托给算法对生命的预设性承诺,并将算法等同于所谓“正确认知”。现代话语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结构范式,无论如何调节算法的经验性层面,终究无法动摇其固有的对算法本身的信任。因此,使算法接受自身有限性,其关键在于放下对预设结构的执念,将算法与“正确的认知方式”相区隔,视作两种维度的概念。
算法与“正确认知”的区隔,表明“正确认知”并不是基于算法的语言序列产生,而是以生活世界中生命的真实活动为形成前提。这对围绕人工智能的反思而言,意味着对算法的反思将不仅局限于控制加速,还在于将生命置于算法语言序列以外的广袤生活世界之中。对生活世界的内在体验,构成了生命本身在活动中所显现出的一切现象。这是将对风险的遭遇、担忧和判断转化为生命内在的感知与思考,其内涵在于“从朴素地面向外部而反转回自己本身”,即从对客体向度的盲目依赖转为基于自身实际存在的真实体验。算法便是其中的环节。算法对生命的裹挟,正是因为算法在现代性话语的设定之初便暗含着与“真理机制”挂钩的倾向,在加速中对自我的认知更是超出了“具体环节”的范围。因此,将算法剥离出“正确认知”,实质上是让围绕“正确认知”的叙事重新回归生活世界中的生命。
在人工智能语境下的技术反思中,算法应合理地回归到经验分析之场,只作为经验分析的途径,而不能等同于通往成熟“彼岸”的充分必要条件,更不能作为现代性话语在“进行”中的目标。算法作为经验分析之场的途径,其作用在于以力求精准化、智能化的方式作为生命与生活世界的风险相遭遇的创设。然而生命的有限性、复杂性和未知性表明,算法注定是一种有限的语言序列,其在发挥工具性效用的同时或可加载人的生命在生活世界中“免疫”风险、保持自身存有的记忆,如相关观点所言,技术的计算在演化中构成了“一个极为稳定的记忆术体系”。归根结底,算法的有限性,植根于生命的有限性。算法需要意识到,生命存在是现代性话语的核心,也是生活世界得以演化的根基,然而不是通过计算方式加以掌握,也不是以量化计算的幸福指标替代生命体验得以维护的。
(三)持续的命题
人工智能技术变革中的一系列事件,并非现代性话语彻底终结的表征,而是现代性话语在演进中遭遇的后果,是生命“流淌”与生活世界的真实体验。一系列突发事件所映射的生命悖论,说明现代性话语是一个正在持续、尚未完成的命题。这是因为现代性话语在形成之初围绕生命的思考和探索并未得到与之相平衡的回应。生命存在的维护究竟通过何种方式得以实现?维护生命存在的话语承诺既不能在算法的加速拓展中履行,也不能通过后现代主义情结下的“空无反思”而有所优化。无论是客体向度的算法,还是主体向度的技术批判,终究无法绕开生命存在的语言内核,其要义终究是定位生命与算法的关系,使生命的现实感得以体现,恰当对待生命存在的认知得以确立,并使算法的语言获得合理皈依。这足以说明,以生命的算法为核心的现代性话语,是不应被抛弃的范畴。
这里需要重新回到现代性话语的逻辑起点,即世俗生活世界拓展中生命对风险的担忧问题。这一问题并未伴随着现代性话语的演化而得到化解,而是印刻在生命存在的生活世界中,并一直延续到人工智能语境中。从根本上来说,现代性话语之问在于,如何在风险中保持生命存有,进而通过对世俗资源的成熟化掌握获得生命幸福?这一问题既然无法从算法的预设结构中获得解决,那么便需要在生活世界的体验中进一步得到回应。当下的生活世界,可以理解为生命对人工智能技术成果的体验。从算法的概念谱系来看,人工智能意味着算法加速中获得的空前丰硕的技术成果,然而风险对生命的困扰和风险“免疫”的诉求也一直亦步亦趋,与人工智能相互对应。从中可看出,无论是更为加速化的技术沿革,还是更为复杂的事件逻辑,人工智能的出现与由此形成的与生命息息相关的问题,并未超越现代性话语的问题范畴。
由此也可再一次证明,生命在生活世界中一切的现象体验和由此产生的任何语言序列,均未能成为脱离现代性话语的独立叙事。20世纪中期以来晚近社会批判理论所携带的后现代主义情结仅限于主体性批判,而并非实体性的形态,原因在于其叙事体系试图完全否认现代性话语的“精神前提和物质基础”所具有的现实感,无法对生活世界的事件进行追本溯源进而合理定位。只要叙事上的原初疑问未能解决,那么现代性话语本身便难以终结。围绕“生命的算法”的叙事探讨将作为现代性话语的核心,随着技术的演化而不断继续,体现为对生命在生活世界中存在样态的诠释、对风险的判断和对事件的反馈。当算法剥离其“正确”的符号化“外衣”,对生命实存的透视将揭示先验结构所无法涵盖的、生活世界的动态全景视域。生命存在的具体有限与生命体验的无限延伸,使现代性话语成为一个长期开放的范畴。
余论
以生命的算法为概念核心,探讨人工智能背后的现代性话语,是颇具谱系学意味的主题。其任务是剥离相对狭隘的经验性技术分析,去透视人工智能背后技术语言结构在生活世界演化的本真样态。生命的算法是此本真样态的内核所在,而现代性话语的悖论正是生命的悖论。当算法以“实现生命幸福”为名,以自认为精准、智能的方式朝向成熟“彼岸”之时,其在预设结构下的加速拓展,使算法本身被逐渐等同于通往成熟“彼岸”的“正确认知”。造成的后果在于,算法非但未能有效诠释和消解生命存在所遭遇的风险,反而使生命在风险中遭遇“裹挟”,这正是生命悖论的内涵所在。基于此,生命应从预设的语言序列中超脱出来,其现实感并非来自于算法,而是基于对生活世界的内在体验,从而意识到自身是处于具体、有限的状态,同时朝着复杂、无限的生活世界演化。在对生命实存的认知中,算法的有限性将获得接纳,而现代性话语则将继续“进行”。由此亦可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其一,人工智能并非诀别、断裂的认知方式,而是属于现代性话语的映射。人工智能一词,涵盖着精准、智能的算法诉求,也暗含着以空前智能、成熟的算法成果消解风险,塑造生命“幸福”的概念体系。换言之,人工智能的背后,是算法在加速中对世俗资源的掌握与生命主体对算法成果的体验性范畴,其智能、精准并非是相较于以前技术成果的差异性词汇,而是现代性话语在依托算法演化中空前加速的显现。从这一角度看,人工智能的出现仍然属于现代性话语在“进行”中的惯常现象,仍然围绕着算法对生命的语言设定展开。即便是从与人工智能相互对应的突发事件来看亦是如此。突发事件的产生可谓贯穿现代生命在世俗生活世界体验的历史时空,危害生命的突发事件在人工智能语境下的频发,莫过于人工智能背后算法“自反”的显现而已。这恰恰说明人工智能是从属于现代性话语范畴的现象,其受算法加速的渗透,使现代性话语的内在悖论以空前凸显的方式加以呈现。
其二,对生命的思考并非源自于带有后现代主义情结的晚近主体性批判,而是贯穿启蒙运动以来叙事之场的主题。20世纪中期以来欧陆左翼叙事对生命主体的突出强调,使既往研究可能存在这样的一个误区,即认为生命语词凸显完全得益于以生命政治为代表的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将启蒙叙事与晚近社会批判理论之间相互割裂,进而分离了生命与算法之间的关系,使生命语词泯灭于对启蒙叙事的探讨中。相反,无论是缺席还是在场,生命语词是一个长期渗透于现代性话语中的概念。对生命存在的思考、维护与设定是算法合理性的缘起所在,塑造了现代性话语的逻辑起点。算法在拓展中的无限加速,是以追求生命“幸福”作为其合理性前提的。晚近社会批判理论所担忧的对象,即算法在加速拓展中对生命的“裹挟”所造成的“飘忽不定”的样态,不是意味着生命语词的彻底消失。这恰恰说明在对“缺席”风险的担忧中,围绕生命语词的叙事主导着主体性批判。以思考生命的算法为维度,启蒙叙事与晚近社会批判理论得以连接。
其三,现代性话语并非已成熟的认知,也并非终结的范畴,而是在人工智能的加速中继续进行且需要重构的对象。重构意味着在对生命实存的认知中重新确立“人之水准”,这实质上暗含超越现存样态的蕴意。超越并不意味着切割,而是要继续秉承现代性话语所思考的命题。现代性话语在“进行”中所遭遇的生命悖论和印证生命悖论的突发事件,不能说明生命的算法本身是一个失去意义的命题。相反,现代性话语的内在张力,其植根于对自身内核的误解。算法对生命在叙事之场上的“僭越”,其背后是对生命的结构化设定与无限加速的算法拓展,使生命沦为先验化的语言序列,而非对生活世界的真实体验,从而使生命与算法的关系发生了内部的颠倒,有限的算法“俘获”了有限的生命,造成了“成熟”的幻象。超越的内涵在于,使生命从被“裹挟”的风险样态中得到反转,实现算法面向生命真实存在的内化。将超越的概念,与诠释、维护生命存在的现代性话语之问在叙事上进行深度统合,或可塑造人工智能的反思性研究进一步拓展的空间。
注释
①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蓝公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549页。
②边沁:《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时殷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82页。
③霍布斯:《利维坦》,刘胜军、胡婷婷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151页。
④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法兰西学院课程系列,1981-1982)》,余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5页。
⑤Bernard Stiegler,TECHNICSANDTIME,2,TheDisorientation, Stephen Barker, tran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 p.3.
⑥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页。
⑦Robert Esposito,Communitas:TheOriginandDestinyofCommunity, Campbell, tran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84.
⑧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页。
⑨Ulrich Beck,RiskSociety:TowardsaNewModernity,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1997, p.22.
⑩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一卷),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