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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随笔

2021-01-07远途

青海湖 2021年12期
关键词:旅行摄影想象

对我来说,在北京这种地方待久了,对世界的想象便会变得抽象。倒不是想象力萎缩了,而是身在城市,关心的自然是城市的话题,关切和焦虑与周围的人大体相近。日复一日中,挤占精神空间的往往是切实而紧迫的事,留给想象世界的空间,似乎只剩下角落的灰堆。

但即便只在角落,对“生活在别处”的愿景仍在生长,并会在某个时间节点促使我出走。这个夏天,我离开暑热难熬的北京,以西宁为起点,在中国西北的版图上画了一个周长三千五百公里的大椭圆,一路疾驰在广阔大地的公路上,把这作为一种短暂的逃离。在这些天里,我沉浸于西北的地貌,高原雪山、沙漠无人区、盐碱湖、雅丹、草原;观看遗留于世的历史痕迹,想象那些民族在遥远过去的世俗和宗教生活,以及他们的变化与迁徙;吃有地域特色的食物,和当地人聊天,听他们讲方言;独自爬上静寂黑暗的沙丘顶端,躺在沙子上看夏夜的星空;无休无止地拍照片,把整个沿路的青甘地理地貌变成了镜头下的风景,试图让流动的时间凝固下来。

按说,旅行,大概也就是体验不同的地理、历史、人文、风物,获得一些异于日常生活的经验和感受。如果这就是旅行,我也算收获颇丰。但仍感到困惑,会试图发问:谈论旅行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从摄影说起。随身背着相机早已是我的习惯,而旅途中无休无止地拍照,则起始于几年前在呼伦贝尔的经历:从海拉尔到根河,沿途风景从绿色海洋一般的草原到大兴安岭的茂密森林,风光极其迷人。那次的旅途中,一路风景一路拍,几天下来已存了两千张照片。乘飞机返回时,我在高空俯瞰九曲十八弯的莫日格勒河反射灿烂的阳光,场景极为壮观。我把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河置于同一取景框中拍下来,自此,摄影成为让我内心激动不已的记录旅程的方法。

而这个夏天,车子疾驰在西北高原的漫长公路上,我把耳机的音乐调到震天响,车窗外的风景便也愈加雄壮。即便高原冻土上的颠簸山路,也无法阻挡我不停歇地按快门的热情。沿途的地理风貌、公路景观,都成为了我的作品:青海湖、昆仑山口、玉珠峰、盐湖、沙漠雅丹、祁连草原,那些起伏的山川的轮廓,以及辽阔天地中的孤独国道和蜿蜒山路。

探明摄影之于旅行的意义,其实已然超出了我关心的范畴。我一直都认为,自己摄影更多用于记录心境而非客观的景观,但实际上,心境往往与风景缠绕在一起。摄影,正是给内心的状态赋予了视觉的形式。然而旅途中的心绪,却很难通过摄影充分表达。很多幽微的、难以言说的心绪,视觉影像只能表达片面。其他更多维度的状况,需要用更丰富的方法加以记录(也可能任何方法也无法真正抵达),艺术的魅力或许正在于无限地逼近和抵达:文学、音乐、电影等等,都在不同的维度上,把已然点亮的内心幽暗空间记录和凝固下来。当这些传递给别人,又会如同烛光一般,点亮别人那些未曾被照亮的内心空间。

但实际上,本应更为丰富的对世界和旅行的想象中,视觉影像仍成为主要的所指。而当旅游产业介入后,进一步将这些直观和景观化的视觉影像作为吸引大众游客的重要手段,刺激他们对“远方”的风景心生向往。视觉媒介越来越垄断了人们想象远方的通道。人和异域的关系,仿佛从“旅行”变为“看景”,变成了一种对景观的观看。

也是因此,我始终感到摄影这种视觉艺术的局限:即便赋予它足够强的技术性,摄影依然是一种平面化的、呈现景观的简单方式。我拍摄的照片在突出某些视觉要点的同时,也将某些更丰富和纵深的东西扁平化了。与此同时,我也感受到,很多人想象世界的方法,都正在或已然被“视觉化”和“景观化”,其实,这也是一种对世界想象的窄化。更为重要的是,在浮泛的视觉化过程中,旅游变得越来越容易,人们对旅行的认知与期待也越发“扁平”。

摄影注定是不够的,我期待的旅行,或许是寻求更深度的异质经验的获取:通过空间转换,以及地理、人文历史、看到不同的人的生活,然后去做一些平时做不到的事情,哪怕是一个概念。

比如,打卡可可西里,超越影像意义的真正体验。或者,自己至少尽自己所能,接近可可西里无人区穿越,接近了这种体验和想象。

在柴达木315国道上奔驰的那个下午,广袤沙漠中的雅丹地貌绵延不绝。这片巨大而荒芜的无人区里,手机几个小时里没有信号。开车的司机常年跑青海、甘肃、新疆、西藏的线路。我问他,可可西里那边的国道也是这样的么?司机说,那边是高原冻土,路修不平,还要更颠簸些。我问,是不是很少有车走那条路?他说,那条路是进藏的常规路线,叫109国道,是货运的重要道路。那条路可以走只是不能偏离国道。我又问他,你穿越过罗布泊么?他说,没去过,私自穿越罗布泊是违法的。聊到这里时,太阳早已沉落,沙漠公路愈发显得黑暗和苍凉。

其实,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想象可可西里,一个无法抵达的神秘远方。那里足够广袤、孤寂、肃杀和荒凉,一路上可以随时停车,深入到腹地里,下车长久地驻足、观望夕阳沉落,然后在傍晚找一个休息站,加满油然后在车上安睡一晚,第二天继续出发。

事实却是,我连车也不会开。所以,我只能听之任之,到高原的自然保护区打卡一个概念上的“可可西里”,便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所以,真正的无人区穿越,对我来说,似乎只能是一个奢谈。

再比如,在沙漠上看夏夜的星空。在沙漠露营的那个深夜,大家都已安睡。我远望遥远的沙丘顶端,一个接近夜空的神秘地带,拿起背包,向着那片远离人烟的漆黑地带走去。在那样黑暗静寂而辽阔的地方,会有本能性的害怕,攀登时的喘息和心跳可以被清晰感知。爬到顶端,在沙子上平躺下来,睡意袭来,便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不知多久才醒来,满天的繁星仿佛向我奔涌而来。我从没有看到这么璀璨的星空,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感受到天似穹庐。

其实,好多事情,我都是第一次体验,比如住帐篷、蹦野迪、围着篝火跳舞,这些新鲜体验的背后,关涉的仍是人和空间的关系。或许旅行的意义,有一多半还是关涉着不同的空间给人带来的体验和感受,而这些陌生的体验,似乎对于精神空间的拓展也有着激发的作用。幸运的是,我常常能够唤醒对于那些异质性的空间的感受。历史的遗存也会引发我的怀想。莫高窟、塔尔寺这样的地方,让我透过层层叠叠的历史,想象那些曾经的宗教仪式和生活,重获对别样生活的感知。我渴望的是真正别样的生活,不同的人和生活,不同的环境,不同的面对世界、生活、他人的方式。历史中很容易找寻,现代社会却大抵是同质的。

我以往到南方的时候,常常喜欢去看那些老旧的小区,比如上海老街區里的伸出窗外的晾衣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对我来说仍指涉着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便对它充满好奇。我到一个地方,厦门、海口、南昌,特别喜欢去逛老旧的街区,看老旧的小区。但我偏爱看南方。因为北方的街区,似乎总是大同小异,且与我的家乡相近——不过,对于西北这些县城和小镇的喜爱,我似乎难以言表。它们的宽阔和人烟稀疏,像极了我的家乡,住在格尔木和敦煌的夜晚,我就感觉终于从人马惶惶中逃离出来,世界上永远有如此悠闲的生活的地方,这些与世无争的人和事情的存在。我企盼这种感受可以留存得久一点。

旅行的永恒局限在于,我与这些地方仍然未能建立起更为扎实而长久的关系。人的心境常常与这些空间相关。离开了那些辽阔的地方,相应的心境也会渐渐淡去。对很多人来说,返程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仿佛,那些度过的时间就是一场梦,梦总会被淡忘的。现实是扎实的。

所以,一种迷梦状态的结束,意味着回到北京堵车的灯河中,在这里深夜12点地铁还没有停运。这里仍是容易让人心生倦怠的地方。这里看似每天都在变化,每个月地铁上的广告都会大翻新,贴满整个地铁车厢上的颜色也总变化。但这些变化总是稍纵即逝,你很难从中记住什么,或者说,都像一层某些浮在深层真相表面上的沙尘,它们是会被时代吹走的部分。我总想知道,今天如此繁华和急速变化的东西,它在什么意义上是有价值的。想想莫高窟里那些上千年的洞窟,里面的壁画,壁画上佛像的涂料颜色都已从白色变成黑色。但它们经历千年的风沙仍然存在,那些残破的佛像还是眯起眼睛向我微笑,九色鹿也还在。在塔尔寺有很多磕长头穿着传统民族服装的藏族群众,一个老奶奶磕头的时候,她背后的小孩子耷拉着脑袋睡着了。有时候,我也不知道究竟今夕何夕,哪些更真实一点,哪些更虚幻一点。

所以身在北京,还是能感受到某种可以召唤我的力量。

生活即是如此吧。一个人愿意相信哪些更真实,哪些便可以更真实。

远途 1991年出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居北京。省级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作品、评论发表于国内知名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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