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度过人生”
2021-01-07陆宇婷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陆宇婷
资料图
“垃圾箱潜行”中的塞义尔教授。
国外超市垃圾桶。资料图
★衣服可以拿姐妹们穿旧了不想要的,没那么合身的可以自己动手改造设计、裁剪成衣;食物可以让同事朋友把外食的剩饭剩菜带回来;住宿大多在公司或者他人的沙发上解决,于是有六七年的时间没有租过房子;由于大多时间住在公司,也不存在什么通勤交通费。
“你只有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才能有自己的人生策略,在人生路上遇到不同体系的知识时,才能准确吸收对自己的人生策略有助力的部分。”
冬天太冷,想买台跑步机在家跑步,需求合理吗?
“买个高级的、大点的,到时候挂的衣服多,还能晒被子。”这是豆瓣“不要买|消费主义逆行者”小组中的帖子。在多名“理智鹅”(群成员自称)的劝告下,发帖者打消了购买念头,帖子被归入“已劝退”目录。
这个成立未满三个月的小组已经聚集了超过十五万名组员。这十五万“理智鹅”们互相评点分析服装、日用品、玩具等商品的购买必要性。不少人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出一套“不要买”清单,也有人分享一些克制消费小技巧,比如回归1990年代的消费习惯、用小红书拔草而非种草……
在全世界范围内,有许多人正在体验没有消费的生活,开始了为期七天到一年不等的“不消费挑战”。挑战源于《不消费的一年》,此书的作者凯特·弗兰德斯坚持一年不消费之后,攒下50万元、减重13公斤,并找回了快乐的自己。
丁红是更加极致的不消费践行者,她有时三个月也用不完口袋里的三百块钱。衣服可以拿姐妹们穿旧了不想要的,没那么合身的可以自己动手改造设计、裁剪成衣,“穿起来合身又有成就感”;食物则可以让同事朋友把外食的剩饭剩菜带回来,并拒绝任何专门新点的饭菜;住宿大多在公司或者他人的沙发上解决,于是有六七年的时间没有租过房子;由于大多时间住在公司,也不存在什么通勤交通费。
作为公司长居客,丁红还钻研出了一套微波炉厨艺,不到一个月就成了可以用微波炉煮出三菜一汤的“微波炉女王”。路过工位看到切葱花的丁红时,部门领导笑称她待在北京是屈才了,“应该去非洲”。
口袋里放了三百块钱,三个月后摸出五十块钱的瞬间,丁红也曾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问题,好像与身边所谓的常规生活太过脱节。直到她偶然看到“国家地理频道”关于不消费主义者的纪录片以后,丁红才为自己长期形成的生活习惯找到了定义,觉察到自己“不消费主义者”的身份。对于丁红来说,“不消费”只是一种手段,她的目的是“从其他和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方面去探索了解世界”。
“敢于让自己看起来傻”
豆瓣用户“百花楼主”是北京某高校硕士生,她第一次在豆瓣小组发帖便收获了组员们的热情回复。
帖名为《多年反消费主义坚定者的困惑》,主要讲述了她平时的节俭消费习惯以及与他人对比产生的困惑。百花楼主不外食,也不怎么买化妆护肤品,每月的生活费都花不完。每当看到其他装扮精致的同学以及他们多姿多彩的朋友圈时,她会产生一定的落差感,甚至不敢出门。
承载这份困惑的小组名为“不要买|消费主义逆行者”,成立于2020年10月23日,群介绍呼吁组员们“分享买过的踩雷品、智商税品、伪需求品”,做到“不盲目跟风,不被消费主义裹挟”,成为“消费主义市场的逆行者”。
困惑帖下,是一片支持,不少过来人告诉年轻的楼主“攒钱比啥都靠谱”,认可她“还没出社会就懂得管理自己的小钱钱”的做法,并以自己的经历鼓励楼主,不喜欢所谓主流喜欢的东西也没有问题,“我觉得我宅在家也很丰富多彩,我自己觉得爽了比什么都重要”。
另一个有着类似主旨的小组“如果我们可以不通过消费获得快乐”成立四个月,组长“放开那只路易吉”在创办小组之初便亲自发帖劝大家不用随波逐流,而是“敢于让自己看起来很傻”,让自己投入那些不通过消费就能获得的快乐。
路易吉表示,很多不花钱的快乐看上去都很傻,但是“在这个颠倒梦幻的世界里,我们有时候只有再在颠倒中颠倒一下才能恢复我们本来的面目。专注于呼吸、热爱花草树木、喜欢跟小动物们一起玩、本能地想要爱这个地球、喜欢和平讨厌纷争……”
“看上去傻”的还有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分子生物学教授米尔顿·塞义尔,这位耄耋之年的生物学教授工作日内在实验室带领团队研制新冠疫苗,每周日则雷打不动地开着车到周边超市翻垃圾箱,获取能够加以利用的物品,并会带上自己的学生一起进行这项活动。
2020年12月的第一个周日,塞义尔穿着一身破旧的“垃圾箱潜行”专用衣物,开启了周日常规旅行。这一天,他来到了所在社区最高端的品牌超市,并在超市后面的垃圾箱内获得了价值五百美元的食物。
这些食物的单品价格从6美元到20美元不等,大多被装在密封容器中,所以可以判断没有什么卫生安全问题。因为数量颇多,塞义尔带了不少到学校的实验室里,与自己的学生和工作人员共同享用。这次收获的食物一周也没有消耗完。
同部门一个已经退休的教授公然反对塞义尔的做法,认为塞义尔是在拿学生、工作人员等人的健康冒险。但塞义尔表示自己几十年来从未因此生过病,这些食物里的一些微生物甚至有助于增强免疫系统的能力。
“我认为人们对垃圾搜寻和利用别人扔掉的东西的担忧是一种恐惧症,是一种不以事实为依据的恐惧。”塞义尔对南方周末说。
可以砍掉的需求
互联网已经成为当代人必不可少的生活空间,人们熟练地使用线上购物软件,足不出户云浏览各大品牌橱窗,美食外卖融入部分人的生活,超市生鲜也被搬进了大大小小的触控屏,消费似乎越来越简单快捷。
在系列纪录片《无节制消费的元凶》中,经济学教授德拉赞·普雷勒的一项研究显示,人们在使用现金支付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类似于疼痛的不适感,使用信用卡的消费则更有可能让人们花更多的钱。以此类推,没有实体交付过程的线上支付进一步消灭了人们花钱时的“疼痛”。
曾在某大型互联网公司担任部门产品经理的橘子拥有各大电子购物平台的会员卡,在支付宝上一年的消费高达几十万元:“我过去所在的环境里,媒体鼓吹着消费主义,好像不买贵妇面霜,皮肤就会变差;没有一个戴森的吹风机,头发就不会很好。”
这种消费习惯在她2019年年底辞职后逐渐发生变化。疫情蔓延和经济下行让橘子意识到“对消费要有管理”。2020年11月末,橘子在豆瓣上看到“七日不消费生活计划”,开始挑战。挑战期间她在一家便利店打零工,她停止购买食物,将家里的食材“物尽其用”。挑战第四天,橘子在工作间隙拿起一瓶零度可乐。拿起瓶子的瞬间,她想起自己正在执行不消费计划:“(喝可乐)这种需求是可以砍掉的。”
2020年8月,傅于真以Fufu的身份在Medium上发帖记录自己的不消费挑战。挑战开始时,Fufu整理出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堆了满满一抽屉,在日本旅游时囤的八瓶防晒霜被她低价转卖,只留下自己需要的一瓶。
Fufu供职的公司为各大消费品牌商提供线上的系统方案,她在工作过程中持续在与不同的线上购物平台打交道。2020年从产品经理转做测试人员后,公司为Fufu配了两部专门用作测试功能的手机,手机内装满了各大品牌商的App。测试手机时常会蹦出一些带有诱惑字眼的促销推送,她一点进去,就会一个页面链接到另一个页面地不停浏览。
这份工作放纵了Fufu的消费欲望。她总是在工作中“顺带”了解自己感兴趣的各种商品,最终,她的注意力被这些潜在消费的可能性所分散,影响了工作。
为了改善工作效率,Fufu决心砍掉这些消费欲望,她受《不消费的一年》启发,开始尝试“不消费”。
回归真实的喜悦
开始不消费挑战之后,Fufu最直观的感受是在工作和生活上都有了更多的时间。工作过程中,她不再频繁分心于自己想买的商品,而是更加专注于测试功能的开发。她每天下班经过大牌日用护肤品店和装饰品小店时也不再走进去。
Fufu住在一所较旧居民楼的时候,家里总是会出现蚂蚁,这些令Fufu害怕的小虫甚至爬到了梳妆台上。Fufu发现每次吃完用纸盒、塑料盒装放的外带食品时,就会招来蚂蚁。不消费挑战开始后她使用自家的餐具并好好洗刷,蚂蚁不再找上门来。
这次经历打开了Fufu环保意识的大门,此后Fufu在购买必需品时都会准备自己的袋子、餐盒和杯子,连度蜜月时也不例外。
接触了环保议题之后开始减塑的Fufu,在市场购买爱吃的玉米笋时,尝试向老板娘询问有没有“不装在塑胶袋里的玉米笋”。老板娘从冰箱里拿出还有苞叶的玉米笋,边剥苞叶边告诉Fufu:“你在超市看到的那些玉米笋都是国外进口的,没这么新鲜。”
这是Fufu第一次看到玉米笋未经处理的真实模样,也是她首次与市场老板娘有了买卖之外的互动。
“太多物质会让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们有问题的时候应该往自己内心去找处理办法,购物是一种逃避。”完成了一年不消费挑战的中国台湾女生阿转觉得自己情绪稳定了很多,“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自己买了新衣服就会变漂亮,买了书就会变聪明,觉得可以透过物品满足自己的匮乏。”
对丁红来说,不消费的生活仿佛一场水到渠成的相遇:“我是在了解到不消费主义存在之前就有一部分生活和它们不谋而合。我会去学习它们的一些思路和方法,首先是因为它从某个部分先认同了我,跟我有碰撞。”
以“不要懒,不要怂”为内心信念的丁红认为所有人都应该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你只有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才能有自己的人生策略,在人生路上遇到不同体系的知识时,才能准确吸收对自己的人生策略有助力的部分。”
不消费多年,丁红攒下了一笔钱,这笔钱成为她去新西兰求学的资金。到新西兰以后,丁红保持了不消费以及随之而来的环保习惯,成为野菜蘑菇大师,她也开始了国外不消费主义者常做的“垃圾箱潜行”,熟悉后能够“准确知道,要什么东西该去翻附近的哪一只垃圾桶”。
在研究野菜和蘑菇的过程中,丁红在Facebook上结识了一名同样痴迷蘑菇的朋友克温。当丁红询问周边采蘑菇的地点时,克温分享了三篇有关蘑菇生态的文章,以及自己在家用橡树木桩成功培养出的蘑菇。
丁红查着字典看完了克温分享的资料,准确地找到了基督城牛肝菌的聚集地。此后,丁红从植物和微生物学的论文资料一路读到物种起源、地球的形成。前几个月着迷的时候丁红吃饭都在看科教视频。有一天室友看到边喝汤边看量子力学视频的丁红发出询问,丁红回答:“完了,我被绕进去了,出不来了。”
在丁红看来,花钱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人们用钱减少了自己与世界、与他人的实际交集。
丁红也在不消费的过程中开始减塑。因为喜欢喝的味噌汤一般有塑料包装,她决定从零开始自制味噌汤。味噌汤的材料主要是海带、鱼干、味噌三种。味噌是以黄豆为主原料,加上盐和不同种曲发酵而成的。
种黄豆对于丁红而言并非难事,相对而言,米曲的培养更为复杂。为了寻求做米曲的种子,丁红认识了一家日本料理店的师傅。在制作味噌的过程中,丁红从师傅口中了解到了许多日本文化,也萌发了去日本的念头。
塞义尔在自己的垃圾箱潜行之旅中,获得过不少除食物之外的意外战利品,包括某年圣诞节之前找到的节庆装饰品、美丽的花束、旧衣物鞋包等。
他也在这个过程中接触到了一个“非同寻常但十分有趣的美国社会人口样本”。在垃圾箱处遇到的同行者中,有酒精成瘾者、无家可归者,也有开着凯迪拉克来翻垃圾箱、炫耀自己一年在食物上只花了四十美元的夫妻,以及与多位诺奖得主共事过、患有并享受自己精神分裂症的哈佛博士生。
每当被超市店员询问、质疑的时候,塞义尔都会向店员们提起自己家中农场里的小动物们,还有自己的环保、反消费主义主张。一些店员不理解他,也有不少店员会把快要过期的食物专门存放起来,留给每周日到来的塞义尔。
“我们这些垃圾收集者确实是美国最伟大的回收者之一。”塞义尔说,“最大的意义在于,我们在消耗这些被丢弃的东西时并没有额外耗费地球的资源。我们只是遵循了环保主义的三R原则:减少、再利用和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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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一个群体的事
与旺盛的消费欲匹配的是一份想方设法赚钱的拼命。打工人们一边调侃着“内卷”,一边扎进996的工作环境,追赶着最先进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清单。在辞职之前,橘子便是这样一名典型的打工人,她一边熬夜一边用着贵妇面霜、做着医美护肤项目,在清晨出门前的十分钟间隙匆忙使用售价近千元的电动牙刷。
某次与朋友聊到住房压力的时候,朋友告诉橘子“不租房也可以”,并向她介绍了丁红住公司、六年不租房的故事。当时身边大多数人还处于为户口、房子操心的状态的橘子,觉得自己“心里小小的自由意志被唤醒了”。
橘子在一次例行会议中产生了辞职的想法。会议上,KPI、拉新用户、跨界联名、投资转化等互联网行业词汇反复出现,当时的她突然发现“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节奏好像很久了,周围人对世界的观念和生活方式都是一样的”,便想从这样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去迎接新的生活方式。
“如果我们可以不通过消费获得快乐”小组管理员S.L.认为“消费跟创造其实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很多人努力赚钱、用力消费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感。当一个人为了迎合资本的规则去高速运转自己的身体和大脑时,是在消耗自己的创造力。在这种“奋斗产能过剩”的环境下,原本应该野生成长的才华也就无从破土。
S.L.是一名自己在北京开艺术教育工作室的自由职业者,她曾经与一名在东莞打工的女孩对比过自己的日常消费,后者要比她高出不少。
作为一名十年来处于相对自由状态的80后,S.L.称自己不是一个奋斗的人,但现在在北京“也基本上什么都有了”。她与组长都不是消费的抵抗者,他们所不认同的,是类似于攀比的无意义消费。并且,在追求通过不消费获得快乐的也不只是“刚入社会的年轻人,还包括不少事业有成的人”。
这些事业有成的人包括S.L.在音乐教学中遇到的一些家长。有不少家长向她分享过曾经感到的生活恐慌,他们恐慌过后意识到赚钱不是为了挥霍,更多的物质也不一定导向快乐与满足。于是,有人把大房子换成了“让人觉得更有安全感,更适合自己需求”的小房子。
正如日本学者三浦展在《第四消费时代》中所写:“人们追求的是能让人生和时间充实的消费,而不是耗费人生和时间的消费。……对于人类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度过人生,无论是浪费人生,以筋疲力尽、毫无成果的方式告终,还是度过充实的时间、带着满足感告终。”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阿转、橘子、S.L.、“放开那只路易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