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多多女孩“润肺”之死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敬奕步

2020年12月29日凌晨，润肺下班，倒在乌鲁木齐街头。图为12月27日，乌鲁木齐，最低温降至零下17℃。

视觉中国❘图

★这个凌晨下班的女孩，生命结束在22岁的最后一个午夜，乌鲁木齐飘过雪的街头。

秋招时，润肺最理想的公司是网易云音乐——爱唱歌的她，在这款软件上听过11438首歌，创建了38个歌单——为此参与了两站面试。

激荡的舆论中，不少声音提醒，拼多多能开出两倍于行业的薪水，应届毕业生就能拿到五十万甚至更高的薪水——但这并不是属于润肺的故事。

2020年最后一夜，上海金虹桥国际中心的几层楼里灯火通明，七千余名拼多多员工的工作持续到凌晨，以迎接跨年夜激增的流量和订单。

吴伟通过内部通讯软件Knock打电话给同事润肺，接电话的一把女声平静地说，润肺的工作已经交接给别的同事，并告诉他联系方式。

“这不刚才去新疆吗？”吴伟有些诧异——在这家人员快速流动的互联网巨头公司，他已经习惯了频繁变更的对接人，但还是头一次遇到有专人接线告知的情况。

这天任务表上内容还很多，吴伟没多想，接着打电话。

直到2021年1月3日下午，润肺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条动态，宣布润肺在2020年12月29日凌晨一点半下班途中突然晕倒，抢救无效后去世，年仅22岁。

发布人是润肺的男朋友，他称他和润肺原本已有结婚计划。消息发布时，润肺的遗体已在乌鲁木齐火化。

吴伟是通过别人的截图看到这条动态的。和大部分同事一样，他并没有添加润肺为微信好友，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润肺是这个女孩沿用多年的昵称，与她本名张×霏的字音相近。2019年入职拼多多后，她以此作为工作中的花名。在拼多多，有着和阿里相似的花名文化，同事间用代号而非真名交往很常见。

3800公里外，金虹桥中心午后的平静被打破了。消息进一步扩散，全国人都知道了这个凌晨下班的女孩，生命结束在22岁的最后一个午夜，乌鲁木齐飘过雪的街头。

“她不是只会唱歌的漂亮女孩儿”

在旧识们的讲述里，润肺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歌唱得好，毕业进入互联网巨头公司，这两项都曾让她被艳羡。

2015年，润肺从陕西渭南高级中学考入西安邮电大学通信工程专业，入学的第一个学期，就在学院十大歌手比赛中折桂。后来她还登上中国好声音西安赛区的舞台，并组建名为切尔诺贝利的乐团，担任主唱。

她参赛时写下的座右铭来自信乐团的歌《海阔天空》：“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让我不退缩，更精彩的活。”

一位与润肺相熟的大学同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校通信专业的毕业生大多去往运营商和互联网公司，润肺性格活泼，对技术不感兴趣，很早就开始规划从事互联网产品和运营相关的工作。

2017年，润肺开始活跃在各类移动互联网应用上，知乎、微博、B站、豆瓣都闪现出她的身影。她在豆瓣上留下最多足迹，标注了四年里看过的306部电影和11本书。

入职拼多多前夕，润肺标注了最后一本读过的书——《华杉讲透孙子兵法》，封面看上去像地摊畅销书。

她在评论中写道：“被封面耽误系列。虽然过半后例证和分析都显得冗复，但整体综合各家释注辩证不站队主张，结构读起来舒适，值得一看。”

这是润肺评论的典型风格，重视结构，谈例证和分析，也强调观感。

“她不是那种只会唱歌的漂亮女孩儿。”一位自称润肺大学时期好友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润肺做事很有条理，逻辑清晰，偏工科生思维。

这些习惯能在她的社交账号中看出端倪——润肺的知乎账号里分门别类地收藏着五大领域的回答：“美妆购物”“旅行”“学习干货”“职场生活”“电影阅读”。

工作后更新的收藏中，既有电商运营经验，也有下午茶解决方案——最新在2020年10月3日收藏的两个回答，都是性价比高的防脱发效果好的洗发水。

2018年10月22日，润肺在B站上看完了一则有关早餐的短视频。这显然是一条套用模板制作的视频，但润肺在评论区总结道：

1.早餐不宜过早，最好7-8点

2.补充蛋白质同时补充碳水化合物3.早餐营养不宜过剩4.不宜边走边吃

而她之所以发布这样一条很工科生的评论，可能是因为视频下方有一条三天前的留言——“有人直接告诉我让我节约时间吗？”

“五十万甚至更高薪水”不实

2018年，进入大学秋招季的润肺出现在牛客网——一个互联网求职者的聚集地，2018年9月6日到9月9日的四天里，润肺在牛客网刷了九套练习题，内容包括组合数学、概率统计、产品经理、智力专项练习，最高得分70分，最低得分24分——那是一套未完成的试卷。

那段时间她活跃在这个平台上，求测试岗的笔试经验、围观集齐大厂offer的牛人、询问怎么拖签手中的offer。

2018年11月4日，她在牛客网留下的最后一条留言也与拼多多相关，提问者也是一名应届毕业生，被拼多多的人力催促签署三方协议，但offer中没有注明违约金，因而在论坛求助。

润肺写道：“一个毕业生只有一份三方（协议）……所以慎重签三方！！”

前述润肺的同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润肺在秋招刚开始就拿到拼多多的offer，但她最理想的公司是网易云音乐——爱唱歌的她，在这款软件上听过11438首歌，创建了38个歌单——为此参与了两站面试。

2018年10月，她焦灼地等待着来自网易云音乐的消息。从国庆假期开始，润肺就在微博转发锦鲤祈祷好运。

润肺微博的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对大厂的渴望，谦虚地将自己比作一项待检验的产品——她甚至专门创建了一个歌单，名为“等待入栏抱团取暖”，介绍写着“今天盖到质检合格戳了么（吗）？没有”。

那是一个波折不断的秋招季——互联网游戏监管收紧，巨头缩招和裁员的消息接踵而至，甚至有企业单方面撕毁了发出的offer。拼多多和字节跳动是这一季校招中最慷慨的雇主，职场数据机构脉脉的研究显示，拼多多在过去几年对顶尖院校学生的吸引力仅次于字节跳动和腾讯，位列第三。

润肺最终没能等来网易云音乐的offer。2019年3月，她加入了“上海租房”的小组，并检索起娄山关路附近的房源，那正是拼多多总部所在地，从那时起，她应该已经作出了加盟拼多多的决定。

王琪是在2019年6月见到润肺的，她们都是2019年拼多多的校招管培生，都来自西北，两人在求职群中认识，相约一起找房子。

“润肺做了很多功课，告诫我一定要在公司附近找，否则上下班会很麻烦。”她们最终没有合租在一块儿，润肺选择住在离公司更近的差一些的老房子里，王琪则住得远一些。

“刚入职时还能（晚上）十点钟下班，疫情以来，十一点上班、十一点下班、一周工作六天就成为常态。”王琪介绍，相比于流传甚广的互联网企业“996工作制”，他们戏称自己的工作制为“11116”，她也不得不搬到离公司更近的小区。

激荡的舆论中，不少声音提醒，拼多多能开出两倍于行业的薪水，应届毕业生就能拿到五十万甚至更高的薪水——但这并不是属于润肺的故事。

王琪介绍，像润肺这样在运营岗位的普通院校本科生，起薪就是一万元，每年十四薪的水平。按照惯例，拼多多每半年有一次调薪，每次幅度为1000-6000元不等。

润肺顺利度过了两次调薪，月薪应在大约一万三千元，直至2020年8月，拼多多入局社区团购，在武汉试水多多买菜业务。

多多买菜位于二线城市，需要大量运营人力支援，每个部门领导都被分配到调岗人员的指标，运营人员的调薪也与调岗捆绑起来——愿意去“买菜”，正常调整；不愿意去，就无法调薪晋升。

而更为核心的技术部门则不受这一规则限制，拼多多在2019年年报中骄傲地写道：“拼多多团队中技术工程师占比始终维持在50%以上。”

“我为多多守边疆”

润肺愿意去“买菜”，同事并不吃惊，“她是那种很有进取心的年轻人。”

王琪还见到过原本对买菜业务很排斥的校招生，转岗后却能自我合理化，又劝说别的同事一块儿去“买菜”。

“大家好像只有去‘买菜和留在总部两个选择，不会想说可以离开公司”，王琪说，尤其对于2019年进入拼多多的校招生而言，跳槽还缺些经验，领导通常也会这样劝有离职念头的年轻人，“拼多多是增长最快的大公司，在做一件变革制造业、变革农业的事情，很有价值。”

年纪更大的员工会有更多牵绊，这家公司的期权共计有五年的锁定期，如果不去“买菜”，就需要放弃在纳斯达克不断刷新高的股票。

在多多买菜内部，新进入一座城市叫做“开城”，城市负责人被称为“城主”，城主可以邀请任何部门的员工加入自己的团队，调动无需经原部门领导同意。

2020年10月底，润肺接受了新疆团队的邀请，转租掉金虹桥大厦附近的房子，准备奔赴乌鲁木齐一线——由于大量拼多多员工调动至买菜一线，2020年秋天，上海西虹桥地区的租房市场有些混乱，拼多多的员工为了在1-2周内将房源转租出去，挂牌了大量价格低廉的转租房，被中介称为“买菜房”。

王琪的印象中，润肺是在11月中旬去的新疆。

《第一财经》援引新疆当地第三方地推人员消息称，多多买菜在乌鲁木齐的团队有十来个人，周边租用了5-6个仓库，管理着两千余家自提点，12月1日开始试运行。

到新疆后，润肺每天的工作在午饭后开始，职责是寻找到合适的供货商。白天里，她需要对接供货方的供货意愿，确定可供货量，形成每天的商品页面。

每天23:00，多多买菜会更新一次活动页面，也就是“开团”。润肺的工作主场也随之转移到仓库——从23:00到6:00是供货商集中配送环节，她需要跟踪其对接的货物，当货物安然运抵仓库，她就可以结束一天的工作。

润肺的工作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

12月3日晚，多多买菜在乌鲁木齐正式开团的第一天，作为自提点的超市老板们发现，多多买菜的定价比自己的进货价还低。第二天，他们联名向品牌方发信抵制——以下架品牌商品相要挟，要求品牌停止向多多买菜供货。

随后几天，包括可口可乐、益海嘉里、蒙牛等大型快销品牌均承诺停止向多多买菜供货，并处罚了私自向平台供货的批发商。

润肺的工作则是去找到可供替代的品类和产品，尽可能协调品牌和批发商，撤回停止供货的承诺。她的工作无疑富有成效，不少抵制商贩发现，多多买菜上仍会出现一些承诺品牌的产品——“有些是用特殊包装打擦边球，有的是从其他批发商那里搞来的货。”

这场拉锯战令参与方都精疲力竭，“我们买什么就被封杀什么，每天都被实体店主盯着”，润肺曾跟同事抱怨。也是在那段时间，她在工作软件上的签名改为了“肺宝为多多守边疆”——这个喜欢二次元的女孩，也将这套战争化的叙事内化进自己的表达。

官方回应未涉及死因

拼多多总部所在的金虹桥国际中心号称“月亿楼”，每月纳税额过亿元，驻扎着6家世界五百强企业。

2021年1月3日晚间，一个匿名的拼多多员工率先在职场社交软件“脉脉”披露了润肺出事的消息，帖子情绪忿懑，质问，“真的没人敢出来讲一句话吗？”

这家巨头企业一直没有建立员工社区论坛，全网开放的脉脉，屡屡成为该公司员工爆料与讨论的平台。

1月4日8:19，认证为拼多多的知乎账号在有关润肺事件的提问下回答称：“你们看看底层的人民，哪个人不是用命换钱，我一直不以为是资本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问题，这是一个用命拼的时代，你可以选择安逸的日子，但你就要选择安逸带来的后果，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努力的，我们都可以”，该回答在30秒后即被删除，但仍被一些知乎用户截图，并在网上大量传播。

当天下午4点，拼多多发布事件说明，并称从未发布过上述回应，截图系谣言。随后，知乎官方证实上述回应确系拼多多认证账号发布，拼多多继而解释系公司合作供应商员工用个人手机发布，并就账号管控不严致歉。

以上回应均未涉及润肺的死因及舆论质疑的是否过劳。

舆情汹涌之下，1月4日下午，上海本地媒体援引长宁区劳动保障监察大队消息称，劳动保障监察部门已对拼多多公司的劳动用工情况进行调查，会对该公司用人合同、用工时间等情况进行检查。

2020年12月29日凌晨1:00，倒在乌鲁木齐街头前半个小时，润肺在朋友圈中分享了自己2020年度的网易云歌单。

歌单中都是力量感十足的歌曲，不难看出听歌的是一个年轻潮流、追求独立的女孩，她喜欢Imagine Dragons酣畅淋漓的嘶吼，也为Lady Gaga百转千回的音色着迷。

而她在互联网世界留下的最后的歌声，是在2020年5月，她参加高中母校“云合唱”活动，曲目是《祝你平安》——润肺出现在演唱视频的最后几秒，分到的歌词是：

“祝你平安，噢，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应受访者要求，王琪、吴伟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