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博文：暧昧的近代日本之父

2021-01-06张明扬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48期

张明扬

读伊藤之雄所著的《伊藤博文：近代日本奠基人》时，不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幻觉：我是在读俾斯麦传记么？

我觉得伊藤博文像俾斯麦，并非单纯说的是“事功”。尽管这本书将伊藤博文定性为“近代日本奠基人”，回到终结幕府统治的“前明治维新时代”，伊藤博文之于近代日本的历史声望，并不能与俾斯麦之于德意志帝国相比。

在日本“明治维新三杰”和岩仓具视面前，伊藤博文更像是一个小字辈，他的历史光芒甚至为坂本龙马所掩盖，即使在伊藤博文得志的时代，山县有朋也有与他分庭抗礼之力。而俾斯麦呢，自1862年成为普鲁士首相之后，就大有“天下一人”之势，其在德意志帝国的历史光芒耀眼无比，以至于提起那段历史时，除了俾斯麦，至多还有一个威廉一世，我们就再也想不起其他名字。

那么，既然不是所谓的历史地位，我为什么会想起俾斯麦呢？可能是伊藤博文和俾斯麦共有一种历史的暧昧感吧。

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来看，伊藤博文最显赫的历史功绩应当是一手主持制定了明治宪法，被本书作者誉为“日本政党内阁和议会政治之父”。从这个角度看，伊藤博文身上有诸多民主和进步的色彩。但正是这部师法德国的宪法，埋下了日后日本军国主义颠覆民主政治的种子，“日本宪法问题未能得到解决，也是导致……中日战争及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原因之一”。

也因此，战后的日本国内舆论强化了伊藤博文身上的保守色彩。

而这里又有一个“反转”，伊藤博文事实上也发现了明治宪法的问题所在。如本书所述：“伊藤意识到明治宪法存在缺陷，所以想在日俄战争结束后用《公式令》来增强首相的权威，压制陆海军大臣。”但当伊藤博文和明治天皇都驾鹤西去，“也就无人能推动修宪了”。

本书导言作者李永晶说得颇为痛切：“伊藤博文用一代人的时光建立了让世界感到惊艳的立宪政体，但他身后的政治家和军人们，也只是用了同样的时间，就将帝国带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是谁之过？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如何评价伊藤博文：是民主先驱还是潘多拉魔盒制造者？伊藤博文的政治暧昧还可见于他对战争的态度。从本质上，身为文官的伊藤博文和俾斯麦相似，虽然绝不是什么反战者，但大体上都持一种“有限战争”的态度，一旦完成战争目标，绝不拖泥带水，而不是无限制放纵扩张野心，将战争作为目的本身。

以甲午战争为例。开战前半个月，伊藤博文“依旧对日本强行将局势引到日清开战这条路上感到犹豫和不安”;战端一开，伊藤博文又全力以赴，進入大本营参与军事决策;日军旅顺大屠杀发生后，伊藤博文一面私下表示愤怒，一面又将处理当事部队不了了之。

最能凸显伊藤博文此种暧昧的是对“合并”朝鲜的态度。作为第一任“韩国统监”，伊藤博文的政治理想是在将韩国定位为听命于日本之附庸国的基础上，保持韩国名义上的独立，换取韩国朝野的主动合作。因此，伊藤博文一面坚决镇压韩国国内的反日势力，一面又一直抵制日本军队推动的日韩合并提议;即使在后期默认了吞并韩国之后，伊藤博文也曾设想给予韩国人一定的自治权，比如建立由韩国人组成的责任内阁，设置殖民地议会。

正是在伊藤博文遇刺身亡后，山县有朋作为吞并韩国的鹰派，才没有阻碍地加快了这一进程，仅用了十个月就完成了日韩合并。设置殖民地议会这些伊藤博文式的怀柔政策，也被山县有朋弃如敝履。

伊藤博文的对华态度也是暧昧的。在伊藤之雄笔下，伊藤博文晚年是认真计划“作为清国顾问去北京”，协助君主立宪改革一事的，甚至连时间都定好了——1910年。当时他曾表示：对清朝的改革日本不可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若中国发生内乱，整个世界都会受到影响。

伊藤之雄甚至设想：“假设伊藤没有被暗杀，而是亲自前往北京或指示派遣日本顾问团向清国提供建议，那么（历史）会有什么不同呢？”作者不仅文采斐然，而且对传主伊藤博文寄予了不少情感。被触动之余，我也在想一个问题，这些情感可能导致的过度阐释，会不会也让伊藤博文陷入历史的不可承受之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