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任林垦部部长梁希的两次台湾行

■ 吴强

今天的人们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梁希其人了，但在70多年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之初，梁希不仅是从晚清民国一路走来的著名林学家、高级知识分子、九三学社创始人之一，而且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首任林垦部部长(1951年11月改称林业部)，位居要津。梁希在部长位置上一干就是9年——从1949年直至1958年去世，以其专业素养和奉献精神为中国的林业事业筚路蓝缕，奠定国家林业日后发展的坚实基础。至于梁希在1946年9月和1948年2月两度赴台，考察岛内林业，筹组中华林学会台湾省分会等重要史迹，则早已遁入历史尘埃，久不为人所了解，而其所代表的20世纪40年代后期两岸之间的多元化交流格局值得后人铭记并从中吸取有益经验，这或者也是梁希两度赴台之于当下的重要历史意义。

说到梁希的两次台湾行，不能不提他与台湾省行政长官陈仪之间交好。需要说明的是，笔者迄今确实并未找到有关两人交好的直接史料证据，似乎不好做出判定，但众所周知，在传统中国这样一个人情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及其亲密程度必须考虑到血缘、地缘、业缘、学缘等多重因素，它们中的一个或多个选项甚至在某些时候或某个场合会起到决定性作用。

先来看看梁希生平行宜。据受业门人和任职林垦部时期的直接下属张楚宝所撰年谱，梁希于1883年12月28日出生于浙江吴兴，别号叔五。吴兴所属的湖州地区地处太湖南岸，自古便是一块风水宝地，人杰地灵，名士辈出，王羲之、沈约、颜真卿、孟郊、杜牧、沈括、吴承恩、钱玄同、钱三强、沈尹默等都出自此地。

梁氏家族书香门第，文风鼎盛，极为重视族中子弟教育，天分很高而又勤奋好学的梁希年仅15岁便考中秀才，23岁东渡日本留学，时值1906年，补日语、读预科之余受到孙中山革命思想影响加入中国同盟会，并与同乡陈其美结为盟友。辛亥革命爆发后曾经回国襄赞，1913年再度赴日，由原先的日本士官学校海军科改读东京帝国大学农学部林科专业，专攻森林利用和林产制造，直至1916年学成归国。这三年是梁希一生从事林业工作的开端。

梁希回国后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曾先后有过4段或短或长的职业经历，分别是历时仅一个月的鸭绿江采木公司技师，北平大学农学院林科主任兼教员(1916—1928，后为教授)，浙江大学农学院森林系教授兼主任(1928—1933)，中央大学森林系教授(1933—1949)。可以说，梁希一生与近代中国同呼吸、共命运，特别是抗战时期随校西迁至重庆后，时刻不忘自身所背负的学者使命，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潜心学术研究，且最终得到世人肯定，不仅是中华农学会、中华林学会两个民国时期农林专业重要学术团体的元老和骨干，而且在1942年被遴选为“民国教授的三大荣誉”之一的首批“部聘教授”，还是唯一一位入选的林科学人，达致其一生学术生涯的顶峰。

再来看看陈仪是如何一步步进入国民党政府高官行列的。1883年5月3日，陈仪出生于浙江绍兴，幼年好学，曾在钱庄以学徒为业，后入浙江大学前身的求是学堂修习。1902年考取官费留日，先在成城中学，而后相继于陆军测量学校、日本士官学校和炮兵射击学校学习，并结识鲁迅、许寿裳等浙籍留日学生，也同样受到孙中山革命思想的影响。1907年毕业回国后以二等课员之资任职陆军部，开启其此后40多年的军政生涯，宦海浮沉，先后历经清末、北洋、民国三个时期，官至军政部兵工署署长、常务次长、福建省主席等职，授陆军二级上将。当然，陈仪在历史上最为著名也是毁誉参半的一段经历还是在抗战胜利后奉命接收台湾，担任台湾省行政长官兼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部总司令，而对此后台湾历史走向影响甚深的“二·二八”事件就发生在其任内。卸任离台后，曾短暂担任浙江省主席，其后因在政治上与蒋介石渐行渐远而遭软禁，并被拘押至台湾基隆。1950年6月18日以“匪谍罪”于台北市马场町刑场枪决，一定程度上也成为蒋介石“白色恐怖”的牺牲者。

综上，不难发现梁希、陈仪不仅同一年出生，而且也都是浙籍人士，且湖州、绍兴两地相隔并不算太远，还是早期留日学生，并在各自领域都称得上是成功人士，相互知晓对方并有往来在那个年代实属正常。笔者认为与陈仪交好且两人多有共同之处是促成梁希首次台湾行的重要因素，而光复之初的台湾百废待兴，急需各方面人才擘画治理，在祖国大陆已属著名学者的梁希显然符合这项要求。

主客观因素都已具备之后，年满63岁的梁希于1946年9月前往台湾考察。鉴于台湾各山林管理所光复以后概归各县政府管辖，而地方政府为了图取现利而无计划地恣意采伐，造成大量损失，既影响水土保持，也直接危害生态环境，梁希遂向陈仪建议“将山林划归省林务处统一管理”(张楚宝：《梁 希 年谱》，第165页)，并受到陈仪的重视。只是这次视察的时间并不算长，也未留下太多文字记录，笔者只是在台湾省林业试验所主办的《台湾林业试验所通讯》1947年创刊号中找到一篇题为《梁希教授来台视察》的报道，其文如下：

国立中央大学教授梁希先生，为中国林产制造化学权威，历任北农浙江大学及中央大学教授，现身学术界，孜孜研究，三十年如一日。国内林业专家，泰半出诸梁氏门下。本省陈长官重视林政，特邀请来台指导林业，于三十五年九月下旬抵台后，不辞长途跋涉艰苦，即有本所森林生物科科长滕詠延先生，偕往本省各林业机关及山场林野实地观察。足迹所至，对各地林业兴革，无不恳切陈词，概皆独具卓见，各林业机关工作人员，莫不感奋。梁氏返台北后，并将观感所及，拟具林业兴革意见，贡献当局，深得长官赞许。现台湾大学为造就本省林业高级人才，本年暑期，决成立森林系，将聘梁氏来台主持其事云云。(《台湾林业试验所通讯》1947年创刊号，第8页)

文章强调了梁希赴台与陈仪之间的关联。而滕詠延(浙江金华人，浙江大学毕业)是梁希主持浙江大学农学院森林系时的得意门生，受邀主持即将成立的台湾大学森林系。

1948年2月，不顾年老体衰，应台湾林产管理局局长唐振绪(江苏无锡人，留美博士，专攻铁路工程，曾任高雄港务局局长、台湾省政府专门委员，1948年9月回到祖国大陆)、林业试验所所长林渭访(浙江台州人，北京农业专门学校毕业，后曾赴德国进修，1945年赴台)、台湾大学农学院院长王益滔(浙江温州人，曾留学日本，专攻农业经济学)之邀，梁希与另一位著名林学家、长春大学农学院院长朱惠方结伴同行前往台湾，此为梁希的第二次台湾行。《台湾林业试验所通讯》提供了访台基本情况，“本省林产管理局为积极整理全省林业起见特邀请国内林业界权威梁希朱惠方两教授莅台视察并指示一切以为推进计划之准绳林业界同仁得此消息莫不兴奋异常”(《台湾省林业试验所通讯》1948年第25期，第198页)。

根据有关记载，梁希、朱惠方于2月3日从南京赴台，2月6日开始前往各林场和山林管理所视察，3月12日返回台北，共计走访新竹、竹东、台中、嘉义等地，以及大雪山、太平山、八仙山等主要林场，连地处太平洋沿岸的花莲、台东也都在考察之列，考察结束之后则在台湾林产管理局内进行学术讲座。“又梁希先生以六十二岁之高龄，不辞跋涉，尤堪钦仰”(《林学权威梁希朱惠方两教授来台视导林业》，《林产通讯》1948年第2卷第4期，第14页)，可见梁希在当时中国林学界所享有的极高威望。

考察期间，梁希兴致很高，每到一处即命笔题诗，台湾林产管理局将其所作39篇诗，连同友好、学生所和之诗20余首刊载于《林产通讯》1948年第2卷第7期，这一期《林产通讯》的副标题即是“梁希朱惠方两教授视察专刊”。同时，还将诗篇刊印成册，梁希也对原诗作了近20处修改，并分赠学生和友好。值得一提的是，在考察途中行至南投溪头见到当年留日时的老师河合铈太郎(Kawai Shitarō)、本多静六(Honda Shiziroku)、川濑善太郎(Shintaro Kawase)、右田半四郎(Yoshida Bansiro)手植杉树，有感而发，遂赋三绝，其中一绝读来可谓情深义重，“一别师门三十春，前情如梦复如尘，侯生头白梁生老，何况当年传道人”(《梁希文集》编辑组编：《梁希文集》，中国林业出版社1983年版，第519页)，也反映了梁希个人重情重义的性格特点。

在台期间，梁希还趁便去台湾大学森林系讲学(《梁希教授来校讲学》，《台湾大学校刊》1948年第9期第1版)。考察结束后，“林业界人士于三月十七日在中山堂设宴为梁朱二氏饯行”“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宾主尽欢而散”(《林业人员公宴梁希朱惠方教授》，《台湾省林业试验所通讯》1948年 第30期， 第238页)，考察观感则集中汇总于《台湾林业视察后之管见》。在这篇梁希与朱惠方合署的文章中，两人针对台湾森林资源、林业经营、保林、植树造林、特种林木之培养、木材节约、废材利用、木材采运器材之补充等8个方面指出问题所在，并提出相关建议以供当局斟酌参考。

此外，在梁希推动下，台湾林学界于1948年4月10日在台北市植物园林业试验所礼堂召开中华林学会台湾省分会成立大会，出席会员多达136人，而总会员数已有226人之多，最后选出林渭访、徐庆钟、邱钦堂、黄范孝、唐振绪、王汝弼、黄希周、胡焕奇、康瀚9人为理事，刘慎孝、康正立、郑月樵、钟毓、陈世灿等为候补理事，罗健、苏定宇、杨琏等为监事，李家琛、邱文球、滕詠延等为候补监事，林渭访被推选为理事长(《中华林学会台湾分会开成立大会》，《林产通讯》1948年第2卷第8期，第36页)。其中，徐庆钟(台北人)为台湾大学前身台北帝国大学农学博士毕业，专攻作物研究，任省政府农林处处长；黄范孝(江西抚州人)毕业于江西省立农业专门学校，曾留学日本进修，专长为森林经理学，彼时担任台湾省林务局技术室主任；黄希周(江苏溧阳人)毕业于日本鹿儿岛高等农业学校，擅长水土保持，乃是台湾林业试验所技正及育林科主任。在当时环境之下，中华林学会台湾省分会的成立一定程度上团结了岛内农林界同行，奠定了此后台湾林学会发展的基础，也成为解放战争时期中华林学会下属省级分会中最为活跃的一个。

结束二度访台返回祖国大陆后，梁希虽未曾再亲身莅临，但与台湾林学界一直保持着热络联系，并给予大力协助，主要表现在台湾大学农学院森林系初创后的招生考试和人事甄选两方面。就前者而言，森林系第一届所录取的三名学生就是由中央大学在南京代为招考，这显然与梁希提供支持有关；就后者而论，台湾大学农学院森林系建立后的首任系主任为省林业试验所所长林渭访，但其在1948年夏坚辞不就，而一时之间也难以找到合适人选，最后还是由梁希所推介的朱惠方赴台接任(路统信：《森林馆奠基50年》，《台大校友双月刊》2010年第67期，第52—53页)。同时，梁希还致信黄范孝，商其返回祖国大陆。黄范孝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林垦部森林经理司司长和林业部调查设计局、森林经理局局长，与张楚宝共同成为梁希主管中国林业的重要助手。朱惠方则于1954年夏以交换教授身份前往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林学院从事研究工作，并于1956年辗转回到祖国大陆，与家人团聚，体现了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和桑梓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