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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旅·苦吟·至性——庄棣荫及其«耕余漫草»

2021-01-06黄乃江

台湾研究集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稿本台北

黄乃江

(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福建 福州 350007)

庄棣荫(1882-1931),字贻华(一作怡华),号瘿民、漆园后人,福建惠安人,清廪生。清光绪八年(1882)十月生,行六。“初客厦门鼓浪屿林菽庄氏,与施云舫、许南英、汪杏泉结社吟咏。继受聘于本源彭记,为家庭教师。羁寓台北数十年,功课余暇,即耽诗学,尝与连雅堂、谢雪渔、魏清德等分笺斗巧,相互唱和”。①林伟洲、张子文、郭启传:«台湾历史人物小传:明清暨日据时期»,台北:“国家图书馆”,2003年,第452页。民国二十年(1931)殁于台北,享年五十。

庄棣荫被王国璠、许俊雅、张子文等论者推为“闽南大家”②王国璠编撰:«板桥林本源家传»,台北:林本源祭祀公业,1984年,第145页。另见许俊雅:«光复前台湾诗钟史话»,«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报»(台北)第十八期,1989年6月5日,第252页。、“南国骚坛巨擘”③林伟洲、张子文、郭启传:«台湾历史人物小传:明清暨日据时期»,第452页。,著有«耕余漫草»(一作«耕余吟集»),遗稿散佚闽台各地。惠安政协文史委员会张国琳先生倾多年之心力,广为搜求庄棣荫遗稿,先后辑得«耕余漫草»抄本多个,进而厘讹正误,精心校勘,索隐发微,详加引示。今校勘已毕,将付手民,遗稿重光,嘉惠学林,此诚诗界之盛事。余有幸先睹张国琳先生校勘稿本,对庄棣荫参与社团、交游范围、诗学理念,以及«耕余漫草»的抒写内容、美学特征等,作了初步的探析。兹述于下。

庄棣荫出身“衣冠门第”④许毓麒:«庄贻华上舍殁于台北»(四首)之三。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2020年,第219页。、七世书香。高祖一鸣公,系清嘉庆戊午(1798)科举人、大挑二等选授罗源教谕;祖父志谦公,系清道光乙未(1835)科进士、兵部员外郎、钦赐太仆寺郎;母林氏,系台北板桥望族林国华的爱女、清帮办台湾抚垦大臣林维源的妹妹、厦门菽庄花园主人林尔嘉的姑姑。作为前清廪生,同时又是台北板桥林本源家族的中表,庄棣荫长期充任厦门鼓浪屿林氏府和台北板桥林家花园之西席,由此得以参加林尔嘉创建的诗歌活动平台——菽庄吟社,及其衍生社团——东海钟声社、板桥雅集,进而扩展到日据时期台湾诗坛三大重镇①连横主编:«台湾诗荟»第一号,«台湾文献汇刊»第四辑第十五册,北京:九州出版社,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0页。之一的台北瀛社等,每日骖靳于陈望曾、施士洁、许南英、汪春源、陈海梅、陈培锟、陈棨伦、沈琇莹、苏镜潭、王贻瑄、罗秀惠、连横、林景仁、魏清德、张汉等硕儒时彦之间。

(一)菽庄吟社

菽庄吟社正式创立于民国二年重阳(1913年10月8日),为林尔嘉所倡设。该社由光绪三十三年(1907)暮春创设之浪屿诗坛发展而来,浪屿诗坛也被视作菽庄吟社的雏形期或草创期。从庄棣荫早期作品«晚游古亭庄,同林小眉公子»(八首)、«饯春八截,和林景仁公子»(八首)、«五月六日林叔臧表兄携同龚君仲翎、郭君迈臣并其公子小眉及六七两郎、八芝兰观竞渡,龚君首唱两律,次韵和之,并以怀古»(二首)、«壬子(1912)五月十日叔臧侍郎四旬预庆,长公子景仁征幕中诗文为寿,勉成六律,聊当一觞»(六首)等看来,早在浪屿诗坛时期,庄棣荫就已入幕鼓浪屿林氏府,与少主人林景仁(小眉)过从甚密,并随林尔嘉一家往返闽台两地,是菽庄吟社的创社元老之一。

庄棣荫前后两次入鼓浪屿林氏府担任教席,第一次大约从1912年至1917年,第二次从1922年仲春至1923年3月。庄棣荫尝作«壬戌(1922)仲春再到鼓浪屿设教感赋»一诗,中有“鹭屿旧游地,重来忽五年”“执业八小子,钗弁相翩翩”②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34页。等语。庄棣荫在鼓浪屿林氏府设教期间,深得菽庄主人林尔嘉的信任和倚重。林尔嘉不少题赠之作都由庄棣荫帮忙代拟,如«送李阶荪司马归武夷»«寿漳州曾陈母吴夫人七旬帨庆»«宪庭黄君司号鹭门有年矣,壬戌(1922)秋日奉令入京,临行以诗联寄题小园,率酬和句,并以赠别»等。

庄棣荫是菽庄吟社的内部核心成员,在“菽庄十八子”中列第十五位,排在施士洁、龚显燦、龚显鹏、汪春源、吴增、周殿薰、庄善望、苏大山、龚植、龚显鹤、龚显禧、施乾、沈琇莹、马祖庚之后,卢文启、李禧、卢心启之前。菽庄吟社历次重大活动,如“菽庄主人四十双寿庆”“菽庄主人暨德配云环夫人银婚纪念”“己未(1919)征诗——‘七夕四咏’”“己未(1919)征回文诗——‘闰七夕乞巧’”“庚申(1920)菽庄咏菊”“辛酉(1921)重阳菽庄三九雅集”“菽庄梦中得句倡和”“菽庄主人暨德配云环夫人结婚三十年纪念”“菽庄主人四十有八双寿庆”“壬秋阁落成庆典”“菽庄主人暨德配云环夫人五十双寿庆”等,庄棣荫均参与其中,并有诗以贺(或纪)。其中,所作«闰七夕乞巧»(回文体二首),在海内外近四千卷应征作品中脱颖而出,分列第十六、第五十四名;所作«七夕四咏»,列第二十六名,并获得丰厚的奖金,由此可见庄棣荫诗词创作之功力。

在菽庄吟社众多吟侣中,与庄棣荫交谊较深的有陈望曾、施士洁、许南英、汪春源、陈海梅、陈棨伦、沈琇莹、庄苑卿诸子,其中又以许南英“最称莫逆”。庄棣荫所作«送许蕴白先生游南洋日里,并柬林小眉君»(四首),有序云:

许蕴白,名南英,台南老名宿也。……岁癸丑(1913),主人有菽庄钟社之举,礼延入社,主持风雅。余因得修后进之礼。每春秋佳日,酒赋琴歌,窃喜背奚囊、执吟鞭,随长者后,亦乐而进之。相处有年,最称莫逆。③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50页。

(二)东海钟声社

“癸亥(1923)三月廿四日,(庄棣荫)同林伯铭表侄渡台”;④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21页。随后,“夏六月,林季丞表弟于役台瀛”,①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19页。“秋仲小眉表侄自北京渡台”,②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63页。“文访亦至自沪上,……夷轩、菱槎诸君后先东渡”。③林景仁:«东海钟声·序»,张作梅编订:«诗钟集粹六种»,台北:中华诗苑,1957年,第83页。如此众多的菽庄社侣齐聚稻江,“岁晏业闲,促席接膝,而钟声之盛,遂无虚日”,④林景仁:«东海钟声·序»,张作梅编订:«诗钟集粹六种»,第83页。东海钟声社由此兴焉。

东海钟声社“每逢星期及星期三五,相约小集,各作诗钟二三唱,分选甲乙”。⑤连横主编:«台湾诗荟»第一号,«台湾文献汇刊»第四辑第十五册,第189页。“该社钟会规矩甚严,短兵接战,不许携带参与书,连辞源亦禁在场查阅”,⑥赖子清:«古今台湾诗文社»(一),台湾省文献委员会编印:«台湾文献»第一〇卷第三期,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2033页。所作诗钟“诸格悉备,计不下百数十题”,⑦林景仁:«东海钟声·序»,张作梅编订:«诗钟集粹六种»,第83页。经林景仁重加芟汰,得68题254联,辑为«东海钟声»一册。其中,收录庄棣荫作品21联,在所有15位作者中排名第四,列林景仁、林柏寿、苏镜潭之后。

除参加诗钟活动外,庄棣荫与林景仁、林柏寿(季丞)、林熊祥(文访)、苏镜潭(菱槎)、王贻瑄(怡轩或夷轩)、连横(雅堂)、魏清德(润庵)、张汉(纯甫)等社友之间的雅集酬唱活动也十分活跃。所作如«立秋前一日同社诸子登西云寺依韵示文访»、«客窗闷雨,小眉公子乘夜传诗,急索和句,率次元韵»、«阳历元旦同诸社友作»、«与菱槎迭韵唱和得诗四首»、«答王怡轩歌筵见赠»、«江楼感赋次韵和小眉»(二首)、«岁暮饮怀季丞斋中,赋呈诸社友,次文访韵»(二首)、«游凌云寺,赋呈雅堂并质本圆上人»(十二韵)、«次韵和张纯甫吟兄同友人丛庆楼望月»等。其中,«岁暮饮怀季丞斋中,赋呈诸社友,次文访韵»(二首)之二生动描写了当年吟事“火急”的情状。该诗云:

岁月照人白上头,江天兰茝易生愁。

胜游且续蛮荒集,归计频烦杞国忧。

度日久拼狂对酒,济川谁解念同舟。

客窗火急催吟事,检点朋尊理唱酧。⑧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27页。

(三)板桥雅集

1924年夏秋之间,林景仁、林柏寿先后赴欧洲留学,东海钟声社“同人亦皆星散,吟声遂歇”。⑨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96页。1928年初,林柏寿从海外学成归来,返台置业,闲暇之余,复集吟侣,重商韵事,称之板桥雅集或板桥别墅雅集。1929年,庄棣荫在板桥别墅“设帐”,[10]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57页。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参与其盛。庄棣荫尝作«板桥别墅雅集三叠韵呈绛秋表弟»一诗,详细记述了当年板桥别墅雅集的盛况及来青阁之胜景。该诗云:

槛外秋花亚晚红,翩跹裙履画楼东。

词笺雅托娇娃递,门剌宁容俗客通。

三径尘襟消野马,一秋吟思入孤鸿。

掎裳试上来青阁,无限青山入眼中。[11]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95页。

庄棣荫还作有«板桥雅集上次高肇藩韵»、«肇藩以书画卷索书用雅集韵题赠»、«赤雁。板桥雅集课题,限先韵»、«板桥别墅雅集赋呈绛秋表弟次郑蕴石韵»(二首)、«旅夜书感同菽庐兄作»(十二首)、«寒食旅怀赋柬菽庐案兄»及其叠韵(十二首)、«春尽日»及其叠韵(十首)、«漫兴»及其叠韵(三首)等。从中可见,板桥雅集参与成员除林柏寿、林嵩寿(字绛秋)、庄棣荫外,尚有高肇藩、郑蕴石、辜捷恩(菽庐)、连横、吴梦周、杨子青、吴镜村、玉宝书、张吉人、庄蕡勋、叶友石等,活动方式主要是唱和与击钵。其中,辜捷恩与庄棣荫“辛丑(1901)同案,癸卯(1903)同食,罢科后到厦到台授徒设教,又各相从”,①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30页。交情最为深契。

(四)台北瀛社

«耕余漫草»还收录有«西施菊。瀛社课题,限虞韵拟作»、«友人招饮旗亭,开击钵吟会,拈“醉春”题,东韵»(二首)、«稻江春词»(十一首)等作品。其中,«西施菊。瀛社课题,限虞韵拟作»一诗,诗题已明载系庄棣荫根据台北瀛社所出课题创作的作品。

«友人招饮旗亭,开击钵吟会,拈“醉春”题,东韵»(二首)则为庄棣荫参加台北瀛社击钵吟会创作的作品。«台湾诗荟»第一号有载:

瀛社(台北) 以(1924年)一月六日假江山楼开联吟会,至者六十余人,诗题为«醉春。七绝东韵»,诗钟为«寿长。嵌字,蝉联格»,并邀林季丞、林小眉、林文访、庄怡华、苏菱槎诸氏莅会,以作新春雅集,觞咏之乐,当不减于永和矣。②连横主编:«台湾诗荟»第一号,«台湾文献汇刊»第四辑第十五册,第190页。

«稻江春词»(十一首)是庄棣荫参加«台湾诗荟»第一回“征诗”创作的作品。«台湾诗荟»第十二号有载:

征诗(第一回) 台湾诗荟

一题目 稻江冶春词,七绝,不限韵。每卷最少四首

一期限 十四年(1925)一月三十日

一揭晓 拟登诗荟第十五号

一赠品 选取诸卷,各赠书报

一通讯 惠稿如用别号祈将居处通知③连横主编:«台湾诗荟»第十二号,«台湾文献汇刊»第四辑第十六册,北京:九州出版社,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06页。

由此可见,庄棣荫寓台期间的诗事活动,并不限于菽庄吟社的衍生社团——东海钟声社与板桥雅集,还扩展到日据时期台湾诗坛三大重镇之一的台北瀛社,以及«台湾诗荟»等报刊新闻媒介举办的活动。

庄棣荫所遗«耕余漫草»,收录了从清光绪戊申(1908)迄民国辛未(1931)创作的作品,包括诗380题782首、曲1题1首、对联19题19联、诗钟3题7联,共计403题809首(联)。这些作品,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抒写雅集之盛与唱酬之乐的群集性作品;一类是抒写羁旅之思、身世之叹、蕉鹿之梦、孤露之感、西河之痛及黍离之悲的私语性作品。其中,有关西河之痛的感抒,读来尤其让人摧心折志,怅惘欲绝。晚年庄棣荫,通过对人生命运的反复思考与苦苦追索,最终在思想和精神上获得彻悟与超脱,心境趋于宁静,创作上也由原来的抒“悱恻之情”,转而写“旷逸之抱”。

(一)群集性作品

«耕余漫草»中,留存最多的是抒写雅集之盛与唱酬之乐的群集性作品,粗略统计达259题562首(联),约占作品总数的三分之二。这些诗作保存了闽台两地诗社活动的诸多史料,为研究晚清民国时期海峡两岸文化交流及日据下台湾汉诗活动状况提供了参考与佐证。这从前节论述中已可窥其大略,下文再做进一步考察。

例如,«耕余漫草»有录«上巳日菽庄主人投柬邀诸同志修禊藏海园,作诗钟,两唱而别,即事偶赋»(二首)。其序云:

是日与会者,为陈香雪、陈韵珊、蔡乃庚、周墨史、汪杏泉、沈琛笙、龚伯抟、王志超、黄仲训、苏君藻、施健庵、龚仲谦、龚樵生、李寿熙、杨宣侯诸同人。飞觞斗韵,自午至晚,友声欢聚,不觉乐而忘疲。日暮返寓,率吟两律,以纪其盛。

诗曰:

名园嘉会月重三,载酒争遇竹外骖。

醉倒春风拚作达,饱罗诗料不外贪。

席浮海气杯凝碧,雨洗江光水蔚蓝。

酬唱红楼怀雅雨,山风韵事又江南。

词坛白战乱挥毫,管领云山逸兴高。

眼底莺花春欲暮,酒边风貌客能豪。

涧泉涤笔生香藻,松迳分茶煮雪涛。

醉倚桥亭骋游瞩,海门落日拥千艘。①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36页。

诗中庄棣荫等一班社侣酒豪兴高,挥毫白战,乐而忘疲,酬唱之乐洋溢激荡,可见菽庄吟社日常诗钟活动的盛况。

«耕余漫草»另录有«代友人作»一诗并注云:

卸却朝簪换钓船,西湖梅鹤伴逋仙。

诗盟北郭征君社,望著东山太傅年。

脱屣三公甘自晦,传经七子况能贤。

鹭江留取添佳话,介寿鸣钟擘锦笺(同人结社,每日小集,作诗钟数唱)。②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98页。

则可见菽庄吟社日常诗钟活动的频率。菽庄吟社最初以诗钟活动为主,名曰菽庄钟社,然而所作往往随作随弃,未加珍惜,菽庄出版物中仅«剑潭诗刊»一册(陶芸楼校录,1932年福州铅印本),“为厦门林尔嘉在福州征诗嵌字格‘剑、潭,第一唱’诗钟大唱选本”,③萨伯森、郑丽生:«诗钟史话»,1964年郑丽生手写本,第47页。其他诗钟活动史料少有留存。因此,«耕余漫草»所录上述二题显得十分珍贵。

再以东海钟声社为例。该社荟萃了民国时期闽台钟坛的重要名家,创作技巧十分高超,所作由林景仁辑为«东海钟声»一册,分八期刊载于连横主编的«台湾诗荟»,在日据中后期的台湾诗坛产生很大反响,以至于东海钟声社解散多年以后,庄棣荫仍然念兹在兹,无日或忘。如“骞穷世路诗为祟,冷落词坛岁又周(去岁同寓台北,排日作吟客。自季丞、小眉游欧西,同人亦皆星散,吟声遂歇)”,④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96页。“挂名在汐社,风月记缘因(二年前在季丞、小眉处,吟宴无虚日)”,⑤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46页。“尘谈咸与籍,丽添庾兼徐(癸亥林季丞、小眉叔侄在台广张吟事)”等,⑥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31页。从中可以想见东海钟声社当日钟事之盛。值得注意的是,东海钟声社解散以后,时任«台湾日日新报»编辑员⑦魏清德著,詹雅能、黄美娥选注:«魏清德集»,台南:台湾文学馆,2013年,第20页。的魏清德曾经有过“赓续”该社的想法。庄棣荫所作«魏润庵新居落成,以诗见示,即次元韵奉赠»(四首)之二,有诗并注云:

缟紵交孚十载情,论诗教我拜为兄。

立言早有千秋想,出语还令四座倾。

载酒日迎问字客,读书风送隔墙声。

骚坛钟响闲来久,白战待寻牛耳盟(自小眉渡欧,诗钟之会久歇,君每有意赓续之)。①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39页。

这为以往史料所未闻见。

(二)私语性作品

真正能够传达庄棣荫内心隐秘世界真实声音与深层思想的,则是那些抒写羁旅之思、身世之叹、蕉鹿之梦、孤露之感、西河之痛、黍离之悲等与其人生命运息息相关的私语性作品。这类作品约占«耕余漫草»诗作总数的三分之一,是了解作者思想、体悟作者心灵的重要符码。

1.羁旅之思

“暗中傀儡一丝牵,客路崎岖只自怜。八口家驰千里远,一年月剩两回圆。依人心事投罗鸟,临老才华逆水船。满目烟尘望乡国,飘零怕读浣花篇。”②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34页。庄棣荫一生漂泊,先是两度入鼓浪屿林氏府担任教席,其后东渡峤蓬设帐授徒,直至客死异乡。“燕莺风月地,鸿雁稻粱谋”,③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29页。“年来逢此夕,多半在他乡”,④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29页。“羁愁拨不开,借秋一挥扫”,⑤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36页。“归梦频年殢海隅,獞花犵鸟识吟躯”,⑥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34页。“年年羁旅无家哭,可有闲情吊此花”,⑦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83页。“八口嗷嗷笔一枝,米盐凌杂强支持”,⑧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79页。“心随一月自西向,梦逐孤帆时远征”,⑨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86页。谋食的艰辛、客居的孤寂、思乡的愁闷,无时不侵袭庄棣荫的内心,进而歌诸笔端。值得欣慰的是,这些压抑了很久的痛苦,在回家的那一刻一扫而空。其1925年腊月所作«归途即事»(六首)并注云:

铁舰连宵破浪飞,青山故国认依稀。

年来云水孤帆影,例傍春风海燕归(旅台三年,均于岁暮时解帐一归)。

叠浪如山撼舵楼,荒寒绝境鬼神愁。

一泓界破长天色,知近澎湖黑水沟。

家山对岸隔重瀛,航路迢迢十一更(自台至厦航路十一更条香)。

留遍天涯鸿爪迹,三年六度去来程。

不厌风霜迫岁行,长途却慰是归程。

料应喜叶闺门兆,灯自开花雀有声。

一隙逢窗日色红,数声汽笛满江风。

同舟晓起欢声噪,指点家山在眼中(十三早抵鹭江)。

田园萧索遍蒿莱,人事天时剧可哀。

惟有青山仍故态,笑迎海客还归来(廿六日抵家)。[10]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74页。

诗中“长途却慰是归程”一句,道尽了多少旅人的心思;而有关厦台航路及里程的记载,则为研究民国时期两岸对航提供了参考。

2.身世之叹与蕉鹿之梦

庄棣荫曾有句道:“不爱功名只爱诗,此身枉我作男儿。”[11]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35页。实际上,庄棣荫爱诗是真,不爱功名是假。庄棣荫“兄弟六人俱习举业”,①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51页。“上继祖父志,七叶光前徽”是他们共同的人生抱负。光绪二十七年(1901),庄棣荫岁、科两试一等,考取秀才;光绪二十九年(1903),补食廪饩。然而,其后参加光绪二十八年(1902)壬寅恩正并科和光绪二十九年癸卯恩科乡试,均未获售。光绪三十一年(1905)废除科举,断绝了所有士子的晋身之阶。为了谋生,庄棣荫不得不“槖笔走沧海,屈身殉衣食”。②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85页。“两度科名蕉鹿梦,百年辛苦蓼虫心”,③庄棣荫:«秋思»,见廖一瑾:«台湾诗史»,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9年,第380页。“隍中蕉鹿梦难寻,吾侪身世如拼拇”,④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77页。“隍鹿底惊蕉梦幻,青蚕枉被茧丝牵”。⑤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42页。在庄棣荫诗里,“蕉鹿”一词已经由原来泛指“一般的梦幻”,逐渐衍生并脱化为专门指代“科名之梦”。没有中取科名是庄棣荫一辈子解不开的心结,而且在庄棣荫看来,他一生所有的不幸,源于1905年的科举废止。其«旅次遣怀»有述:

群动皆有托,我生不逢时。四民寄愿望,各随分所私。

农夫祝丰屡,商贾竞刀椎。莹莹百年内,蓬莱有生机。

纷吾生故辙,择业落书痴。束发受书史,劬苦日垂帷。

稍长学缀文,师友不我痴。所冀授青紫,如拾纤芥微。

上继祖父志,七叶光前徽。不图事刺谬,世变剧支离。

楼台妖蜃幻,文章刍狗遗。制科遽中辍,新法纷设施。

诗书高阁束,稽古力难期。愧然送日月,顽钝艰转移。

因循忽坐误,少壮背以驰。岂无荣禄念,奔竞非所宜。

亦有泉古癖,买山苦无资。进退两失据,废置宁得辞。

史云困坐甑,仲蔚栖蓬居。皇皇事奔走,仅足救寒饥。

生涯长羁旅,得无愧妻儿。不怨贫为累,所嗟数太奇。

平子工四愁,伯鸾感五噫。问天日呵壁,星命何从推。⑥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35页。

3.孤露之感与西河之痛

佛语云: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恚、求不得、五阴炽盛。相对于一般人而言,庄棣荫所经历的生死别离尤为痛切深多。光绪二十三年(1897),庄棣荫虚岁十六,其父观淳公去世;同年,鼠疫肆虐,“全家遭疫者十人”,⑦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49页。包括兄弟五人及姊嫂等。光绪二十七年(1901),原配曾氏殁。民国元年(1912),继室张氏“举次男,十一日殇”。⑧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70页。1914年,继室张氏殁,遗子女各一。1919年,母逝。1920年,再继林氏“腊月廿六日产一女,越新正十一日见殇”。⑨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70页。1922年,“八月廿七日生一男,七日不育”,至此“前后生男女各五人,而各殇其三”。[10]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70页。1924年、1925年,“连失三男一女”,[11]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77-78页。“先室张氏产六男女,迄今无存者”。[12]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14页。1926年,八兄贻锦、十兄贻谅、“季妹娇英同其少女相继谢世”。[13]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49页。

庄棣荫私语性作品中感怀孤露之感与西河之痛者尤多,如«伯铭同学生辰赋此为寿»、«岁暮旅次感怀»(四首)、«台北旅次寄怀家七兄十兄»(十一首)、«赠内»(二首)、«忆内»、«生日自讼»、«追悼亡儿世熺、世灿»、«忆次儿长生»、«忆幼女巧英»、«台北寓次,得八兄贻锦凶耗,身羁海外,未及临丧为恨,谨赋七言八韵,藉当千里一哭»、«志痛»、«代内答赠»(四首)、«冬至夜盛寒,独坐援笔遣闷»、«长相思曲。岁暮归家,追悼长女玉英作»、«丙寅(1926)清明后为先室张氏拾骸作»(八首)、«小儿病中书感»(二首)、«亡儿世熺殁三年矣,十月廿七日忌辰,追念感赋»、«台北闻季妹娇英同其少女相继谢世,诗以哭之»、«悼亡»(十二首)等。其中,«志痛»一诗哭曰:

众生亦有命,天赋一何偏。孤焭自童穉,父兄归黄泉。

天灾肆荼毒,门祚迨危颠。相依劳抚复,慈母独垂怜。

早婴炊向梦,重调琴瑟弦。无何皋鱼痛,相继悼亡年。

襄宗眷后起,瓜瓞亦屡传。奈何华不实,秀颖翠朝烟。

恫哉思子志,耊泪眼长悬。至今绵血胤,藐兹一线延。

析薪艰负荷,陨越滋怀愆。报施理莫测,福祻亦偶然。

英蕊伤夏落,毒卉发冬妍。盗跖终寿考,短命独颜渊。

李密遭险釁,杜甫感屯邅。自古事如此,何处问苍天。

忧哉古达士,旷怀超万缘。厚薄理自喻,哀乐理不牵。

不为天刍狗,天亦失其权。岁月不众舆,羲驭无停鞭。

沉忧以速老,毋乃不自贤。服玉期飞升,世讵有神仙。

襟庄而带老,吾疾庶以痊。①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49页。

4.黍离之悲

从1912年庄棣荫初次东渡峤蓬,迄1931年终老板桥,正值日据台湾中期,经过数十年的武装镇压与殖民同化,日本在台湾的殖民统治渐趋稳固,台湾的人心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作为一个从大陆来台谋食的人,庄棣荫感之受之,可谓体味良深。“哀哉膏腴地,拱手制于强”“时闻呜咽水,流恨诉兴亡”“兔狡自营窟,虎猛或依伥”,②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43页。庄棣荫一方面痛恨清廷无能、日人凶顽,另一方面也愤慨台湾一些走狗之徒狡狯自私、为虎作伥,以出卖同胞来牟取私利。“蛮天已换楼罗历,汉腊犹留岛国风”,③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92页。“伏腊不随夷俗变(日本辖台卅年,民间岁时仍用旧历),官仪无澓汉家传”“婆娑洋外海东头,犹是朝宗水倒流”,④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21页。与此同时,庄棣荫对于日据多年而台岛旧俗不改、人心思汉的状况感到欣慰。“前后同兹今日日,今人欢喜昔人吊”“前驱为执殳何至,以身遭剪屠文明”“趋公况得上官心,倾囊谁肯惜黄金”,⑤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84页。他感叹台民在经过日人长期殖民同化后开始数典忘祖,忘记了先辈抗日保台的流血牺牲,从而使祖灵都感到不安,并且讽刺台湾“趋公”们为了巴附日人,不惜用民众的血汗钱来粉饰日本殖民统治的太平。“铁骑几时屯海徼,丸泥无计塞函关。”⑥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63页。当然,庄棣荫最大的心愿还是希望看到祖国派出威武之师早日光复宝岛台湾。

此外,庄棣荫在台还创作有众多的诗钟作品。如“家国已非朱鸟噣,江山如故杜鹃声”(«鸟声非故国,碎锦格»)、“东海士逃无道世,竹林人羡不羁才”(«东林道士,碎锦格»)、“燹余市落荒荆棘,老到天时验骨筋”(«时、市,八叉格三四»)、“无药可医人病俗,有书难上客思归”(«无可上人,碎锦格»)、“文章刻意求豪放,歌哭无端写怨思”(«放、歌,蝉联格»)、“南华旷达参微旨,尔雅渊深爱博文”(«达尔文,鼎足格»)等,则把家仇国恨、羁愁旅思、哲旨理趣等寓于体纤格琐的一联诗钟之内,体现出高超的艺术技巧。

(三)从“悱恻之情”到“旷逸之抱”——庄棣荫晚年诗风之嬗变

前人论庄棣荫,每言其“有悱恻之情,旷逸之抱”。①王国璠编撰:«板桥林本源家传»,第145页;另见林伟洲、张子文、郭启传:«台湾历史人物小传:明清暨日据时期»,第452页。然而,庄棣荫自云:“吾诗如赵瓯北,无燕并豪宕气。”②王国璠编撰:«板桥林本源家传»,第145-146页;另见许俊雅:«光复前台湾诗钟史话»,«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报»(台北)第十八期,第252页。实际上,庄棣荫一生过得十分压抑,即便在初入菽庄的而立之年也是如此。试想在富如金谷、人才济济的菽庄花园里,进士举人俯拾即是,区区一介破落秀才,哪里“超逸”“放旷”得起来呢?中年以后,庄棣荫迭遭妻死、母逝、儿亡、兄丧、友殁等一系列重击,“怛悼之余毫无生趣”,③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76页。一度消沉绝望,所作«次韵和季丞表弟见赠»述云:

去燕来鸿各惘然,尘踪小住话吟缘。

乘桴早办居夷策,旧箧新添哭友篇。

梦入故园迟远信,天留病骨饯流年。

先生瘦冬便便腹,差免人嘲作懒边。④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92页。

晚年庄棣荫,通过对人生命运的反复思考与苦苦追索,最终在思想和精神上获得彻悟与超脱,心境趋于宁静,创作上也由原来的抒“悱恻之情”,转而写“旷逸之抱”。庄棣荫尝作«乐志篇·小引»,自我解悟道:

昔仲长统作«乐志论»,言近于达,大致本圣贤知命乐天之旨。盖人生忧乐之端,不在境遇,而在人心。善处境则泌水乐饥,逍遥自得;不善处境则虽富埒晋楚,贵同赵孟,终身无满意时。今余客身异地,屏绝交游,块处一室,日与蠧鱼争活计,亲朋或以寂寞为余介介。试思藜床坐拥,书卷自娱,率天真寡言营虑,淡然廓然,亦自有可乐者在。必待声色狗马而后乐,亦左计矣。因推原达生之恉,作«乐志篇»,置诸座右以自壮云。⑤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39页。

在«夜坐»«漫兴»«书感»«叠漫兴韵,答和绛秋、友石»«岁暮旅次感怀»(四首)等诗中,庄棣荫直抒道:

划平邱垤塞蹄涔,忏尽风怀涤素襟。

四载补偿孤客况,一灯照定古禅心。

风云到眼穷形幻,忧患镌痕入鬓深。

未断周妻何肉累,诸天龙像阻窥寻。⑥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87页。

已然看淡名利,甚而勘破生死。

1931年,庄棣荫终老板桥,离世时心境是宁静的。这可从他临终前创作的«旅怀叠次前韵»(五首)、«旅感赋质菽庐»(四首)、«遣怀»(四首)、«一卷»、«客斋闲坐»等作品中看出。 其«旅怀叠次前韵»(五首)之三云:

寸寸肠牵缕缕丝,烟波心与白鸥期。

使添羽翼应遗世,争奈肚皮不合时。

弱水信沉青鸟使,残茶局乱雪猧儿。

闲中事业吾能数,喫饭安眠赋小诗。⑦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59页。

全诗文辞冲淡,叙事质梗,音律深细,诗境平和,这大抵就是论者所说的“旷逸”了。因此,庄棣荫的所谓“旷逸之抱”,更多如佛语之“断舍离”,即在看淡生死之后的彻悟与超脱。

庄棣荫每以“诗囚”自况,其“生涯强半在吟诗”,①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58页。且“死爱诗工不厌贫”,②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86页。在创作理念上主张谨严、精思、百炼、求工,论者尝把他比作清代苦吟诗人、毗陵七子之一黄景仁。与日据时期台湾诗坛“四大诗人”——连横、胡殿鹏、林资修、林景仁相比,庄棣荫诗作主要以性情取胜,总体上呈现悲怆沉郁、至情至性的美学特征。

(一)谨严、精思、百炼、求工——庄棣荫的诗学理念

庄棣荫的诗学思想较为杂乱,散见于«耕余漫草»全集。如“持用沦性灵,岂必钓名誉”,③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39页。“因悟作诗人,敦品乃其上”,④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34页。“吾道原宜拙,无烦写不平”,⑤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28页。“玉成天意知应在,著作多成失意中”,⑥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29页。“访友闲谈狐与鬼,论诗细辨瘦兼肥”,⑦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39页。“诗吟岛佛人憎瘦,文拟昌黎鬼遂穷”,⑧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26页。“达夫望著工诗日,季路欢承负米年”,⑨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30页。“垂老才华愁欲尽,耽吟减却性灵诗”,[10]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59页。等等。其中,1924年创作的五言古体长篇«论诗»,比较集中地表达了庄棣荫的诗学主张。该诗云:

学诗如筑室,累石自成基。漫侈丹青丽,端论结构宜。

谨严裁伪体,奇恣辟精思。莫强分门户,徒然执管蠡。

急功奔捷径,服古益多师。索漠神先领,雕镂性转漓。

衣冠薄优孟,脂粉累西施。龟黾难娱听,骐骝失相皮。

金丹须百炼,云锦费千丝。固合醇而肆,但求工必迟。

钟镛无懦响,鸾鹤别仙姿。思入乾坤大,心于得失知。

八叉赦应手,一字动捻髭。险欲探骊颔,甘真彻蜜脾。

古今纷体制,骚雅著规随。久矣淫哇乱,元旨待起衰。[11]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29-30页。

在庄棣荫看来,作诗就像建房子一样,首先要地基牢靠,结构合理,在此基础上要以谨严的态度,通过精思、百炼、求工,对每一个字眼、每一个音律反复推敲,精益求精,尽可能达到完美的地步。这势必堕入“苦吟”之一途。

为了把自己的诗学理念变成一种自觉的创作追求,庄棣荫每常“以诗为囚”,甚或直接以“诗囚”孟郊自况。如“客子坐诗囚,览物悲潦倒”,[12]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36页。“避锋难觉醋瓮逃,笑倒诗囚坐羁缚”,[13]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77页。“地开海□□今影,天送诗囚入此人”,[14]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89页。“异俗拘人自在囚,一钳或恐楚人仇”,[15]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74页。“穷愁东野独鸣诗,冷气墦间有乞儿”,①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36页。“骚愁刺骨可怜才,瘦岛寒郊独我哀”,②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66页。“岛瘦郊寒长吉夭,可怜无益只劳神”,③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86页。“推命凭谁慰东野,丧期恼我作西河”,④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13页。等等。

«耕余漫草»中,有众多描摹自己“苦吟”情状的作品。如«吟诗达旦有作»、«苦吟自嘲»(二首)、«口占自讽»、«夜坐书事»、«入冬夜,有怀不寐,偶成»、«稻江消夏杂录»(六首)、«台北寓居即事»(十首)、«岁暮将归检阅吟稿有作»、«戊辰(1928)除夕»(四首)等。其中,«吟诗达旦有作»写道:

疏星散寥廓,万籁正喑喑。残月吞河汉,北斗斜横参。

湿露弥寒空,凉飙凑虚林。宿鸟翻树腹,秋气凄以森。

孤钟遥度响,层峰徐露岑。荒鸡声膈膊,阳气薄太阴。

寒灯耿独夜,百感乘隙侵。万户入甜乡,余梦温重衾。

客子坐达旦,捻髭方苦吟。诗境闲而入,诗竟静弥沉。

炼词琢精璞,得句重兼金。兴到忽长啸,催醒唤起禽。

群动方有莹,睡魔始来寻。欹枕搜遗意,如寇穷追擒。

锻肝镂肺肾,诗道毋乃淫。但求适独坐,那计少知音。

欲待补精神,明月酬孤斟。⑤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35页。

庄棣荫的“吟坛诗弟子”⑥许毓麒:«庄贻华上舍殁于台北,归榇,诗以哭之»(四首)之四。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219页。许毓麒,尝作«庄贻华上舍殁于台北,归榇,诗以哭之»(四首),其二云:

移家五载海东居,为感沧桑别故庐。

苦语吟多黄二尹,骚情赋罢楚三闾。

半生涕泪诗歌尽,绝缴风花笔墨余。

丹旒归舟凄绝处,江流呜咽寂龙鱼。⑦许毓麒:«庄贻华上舍殁于台北,归榇,诗以哭之»(四首)之二。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219页。

诗中“苦语吟多黄二尹”一句,把庄棣荫比作清代苦吟诗人、毗陵七子之一黄景仁,相当精辟地概括了庄棣荫的人生遭际及创作特点。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一字仲则,号鹿菲子,江苏武进(今江苏省常州市)人。四岁丧父,家贫力学;为谋生计,四方奔波。陕西巡抚毕沅奇其才,厚赀之,援例为县丞,故称“黄二尹”。诗负盛名,著有«两当轩全集»,所作多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怆之情怀。

(二)悲怆沉郁、至情至性——«耕余漫草»的美学特征

值得关注的是,在日据时期台湾诗坛“四大诗人”中,连横与林景仁都是庄棣荫日夕过从的好友。陈逢源尝论连横曰:“先生之诗悲壮不减元遗山,奇拔近于龚定庵,历来本省诗人中能与比美者,惟有南社胡南溟、台中栎社之林南强、台北板桥之林小眉四人。”⑧陈逢源:«论连雅堂先生之诗对我的影响»,台南市文献委员会编印:«台南文化»(新刊)第二卷第四期,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665页。与连横的“悲壮”“奇拔”,胡殿鹏(南溟)的“汪洋浩荡”,⑨连横:«台湾诗乘»(第二册),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0年,第257页。林资修(南强)的“凌厉”“激切”,[10]彭醇士:«南强诗集·传»,林资修撰,林培英辑:«南强诗集»,台北:龙文出版社,1964年,第1页。林景仁的“才情奔放,藻绘雄奇”[11]舒州月:«林小眉诗的研究»,台北市文献委员会编印:«台北文献»,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906页。相比,庄棣荫诗作主要以性情取胜,总体上呈现悲怆沉郁、至情至性的美学特征。

«北江诗话»尝论:“诗文之可传者有五: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气,四曰趣,五曰格。诗文之以至性流露者,自六经四始而外,代殊不乏,然不数数觏也。其情之缠绵悱恻,令人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哀,可以乐,则«三百篇»及«楚»、«骚»等皆无不然。‘河梁’‘桐树’之于友朋,秦嘉、荀粲之于夫妇,其用情虽不同,而情之至则一也。”①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5页。综观«耕余漫草»全集,最富于感染力的还是那些感抒父子之亲、夫妻之爱、兄弟之情、友朋之谊等人伦之情的作品,尤其是其中的伤悼之作。感抒父子之亲的,如“儿女灯前竞笑嬉,苦吟窃笑乃翁痴”,②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87页。“遥忆闺门小儿女,可无絮语话天涯”,③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02页。“延陵过墓伤嬴博,左家侍膝想娇痴”;④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92页。感抒夫妻之爱的,如“怜我风尘太萧索,累君门户强支持”,⑤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13页。“我自还他两行泪,累君多结生死恩”,⑥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58页。“客里文园时病渴,凭谁茗碗慰孤吟”;⑦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13页。感抒兄弟之情的,如“□里烟风遮望眼,几时姜被话更深”,⑧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45页。“田荆悴后剩枯枝,苦忆分梨最少时”,⑨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62页。“不堪舐犊酸心后,愁持田荆痛杀人”;[10]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76页。感抒友朋之谊的,如“风前绪柳永和春,卢李追欢翰墨亲”,[11]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48页。“独以文章敦末契,肯教酒醴累交情”,[12]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112页。“危机曾共轮回劫,晏岁相期盘错心”。[13]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91页。这些作品大多悲怆沉郁,有些甚或哀毁过度,有衰飒之气,但它们都是作者至情至性的肫挚坦露。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丙寅(1926)清明后为先室张氏拾骸作»(八首)。该诗并注云:

梦寒吹臼十三秋(先室没于甲寅十一月十三日,余适同林小眉君客游南洋日里,闻讣始归),骨冷香灰宿草稠。

枉道人间有连理,许侬相见但骷髅。

岁久遗骸已半残,金钗暗蚀土花寒。

当年死别人千里,拭泪重凭六尺棺。

盆歌触绪尚余悲,骨肉年来痛不支。

说与九原应一恸,两年泪尽四亡儿(甲子、乙丑连失三男一女)。

宰木年年挂纸钱,凄其独吊墓门烟。

半生鬻子殷勤意,一线怜卿竟不延。

死死生生任化机,百年泉穴会同归。

漫愁寂寞荒丘冷,多少娇魂膝下依(诸幼殇儿女葬近茔侧)。

嫁后光阴一瞥过,聚时却少别时多。

鹿车偕老寒门计,独奈易醒短梦何?

风尘为我感伶仃,闺步关山梦不灵。

凄绝弥留传片语,固应死目不能瞑。

当年撒手返瑶台,绕膝又怜哭母哀。

今日泪皆吊遗蜕,酸心独有藁砧来。①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77-78页。

全诗一字一叩首,一句一顿挫,声声呼唤,语语沉痛,可谓杜鹃啼血,哀婉凄绝,直叫人生死相从。末句“藁砧”一语,本指古代处死刑时罪人席藁伏于砧上用鈇斩之,因“鈇”“夫”谐音,后来成为妇女指称丈夫的隐语;诗中用以自称,颇具本义指向,潜含着作者浓重的负罪心理和深刻的自省意识。

庄子棣荫,才艺足称,德言足传,其在闽台两地的文教及诗事活动,是日据台湾时期两岸文化交流“隔”而未“绝”的一个明证,客观上为台湾汉文化的保存与延续发挥过重要作用。然而,“倦游南北辙,遍作原尝客”,②庄棣荫著,张国琳校勘:«耕余漫草»稿本,第52页。“皇皇事奔走,仅足救寒饥”,其人生之不幸,又不能不令人唏嘘。杜召棠尝论惜馀春云:“时当清末,变法伊始,或困于资,或狃于习,文人学士,歧路徘徊,不得已诗酒自娱,消磨岁月。其情可悯,其志堪怜。而社会国家人才损失于此斗室中者,不知凡几。惜馀春之在扬州,以视宇宙,诚沧海一粟;推而广之,则当时全国人才之埋没,当不啻恒河沙数。每念及此,直欲拍案狂呼,放声一哭。窃以国家政令除旧布新时,对于养士一途,必预有规划,否则野有弃材。士人之不幸,即国家之不幸。苟能各展所长,各得其用,则其国必昌;反之,其国必乱。”③杜召棠:«惜馀春轶事·自序一»,杜召棠:«惜馀春轶事»,扬州:广陵书社,2005年,第1页。余深韪之。庄子棣荫,即为其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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