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坪石镇在中国《资本论》早期传播中的历史地位探析
——基于王亚南在坪石传播《资本论》的考察
2021-01-06刘亚平
□刘亚平
1940年,国立中山大学在抗战的烽火下,从云南澄江迁至广东韶关的坪石镇,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王亚南教授随即受聘于中山大学,来到了坪石。王亚南教授在坪石期间(1940—1944),对《资本论》进行了系统的讲授,在《资本论》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论的基础上对中国的经济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研究,开启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亦或是“《资本论》中国化”的重要成果《中国经济学原论》《中国官僚制度研究》的构思和写作。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机缘,抗战时期的坪石成了中国《资本论》早期传播中不可绕开的时空场域。坪石这段珍贵的历史记忆无疑是韶关历史文化资源的重要构成。然而,由于多种因素的制约,直到目前,韶关还并未对此进行充分的挖掘与利用。王亚南在坪石期间对《资本论》进行的研究和传播实践,在《资本论》早期国内传播①中具有怎样的历史地位?这是当前韶关在这段历史资源的挖掘上必须回答的历史与现实问题。基于此,我们有应该对王亚南教授在坪石传播《资本论》的过往进行系统的考察,并试图在其中寻找答案。
一、评论与译介:《资本论》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图景
要明确王亚南在坪石传播《资本论》的重要性,我们必须将其放在早期国内《资本论》传播的历史图景中加以考察。20世纪初,在中国国运衰颓、思潮涌动的历史背景下,当时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和有识之士力主求变,将国外各种理论、思想引入国内,以期救亡图存。《资本论》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代表性著作,也顺此潮流进入中国,并在进入中国后从最初被片段式的提及到系统化的介绍,再到《资本论》的部分翻译和全译本的出现,最终形成了《资本论》在中国早期传播中的壮观景象。纵观《资本论》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历程,总体而言以评论与译介作为传播的主要实践形式。
(一)“十月革命”前的零碎化传播
从十九世纪末开始,马克思及其《资本论》在国内刊物中有零星的提及,但《资本论》的具体内容并没有得到真正的介绍。1899年4月,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及其秘书蔡尔康(中国人)为介绍英国学者颉德的进化学说,在《万国公报》中发表了一篇题为《相争相进之理》的文章,该文中提及“试稽近代学派,有讲求安民新学之一家,如德国之马克偲(马克思),主于资本也。”就现有的资料看,这是在中国刊物中最早提及马克思与《资本论》的文献[1]。此后,梁启超、马君武、“大我”(笔名)等人在1902年和1903年在其发表的文章中对马克思和《资本论》也稍有提及。其中,马君武在1903《译书汇编》中《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一文,在国内文献中首次提到了唯物史观“马克司(马克思)者,以唯物解历史学之人”,将《资本论》列为马克思主义重要著作,这是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著作书单[2]。
国内介绍马克思和《资本论》的文献,就现有的文字记载来看,当推1903年在上海广智书局出版的福井准造著、赵必振译《近世社会主义》一书[3]。该书对剩余价值学说的基本内容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矛盾作了较为仔细的介绍和深入的分析,并提及“加陆·马陆科斯(马克思)创设社会主义之实行,与国际的劳动者同盟,以期社会之雄飞,其学理皆具于其《资本论》。大耸动于学界,为社会主义订立确固不拔之学说,为一代之伟人。”[1]值得注意的是,这是通过翻译国外的介绍性文本来传播马克思及其《资本论》。如果从中国人自己的著述来介绍马克思及《资本论》这一角度看,朱执信应该是中国介绍《资本论》的第一人。1906年他以蛰伸的笔名发表了《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一文,该文对马克思的生平及《资本论》的内容进行了较为全面的系统性介绍。也正基于此,毛泽东曾说:“朱执信是国民党员。这样看来,讲马克思主义倒还是国民党在先。”[1]除此之外,在十月革命之前,国内还有系列文献对《资本论》进行过提及或简单介绍,在此不一一赘述。
(二)20世纪20年代:《资本论》评介热潮
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成功实践,对当时倾力于救亡图存的先进国人起到了极大的鼓舞作用。随后,在国内开启的新文化运动也为国外思想在国内的传播奠定了良好的思想舆论环境。在此背景下,据民国文献出版的情况统计,1919—1922年可以界定为《资本论》在中国传播形成了第一个高峰[4]。整个20年代,国内出现了大量对《资本论》系统性介绍和评述的文献。这一时期对《资本论》介绍和宣传,主要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以撰文(书)评介的方式,一种是通过翻译国外关于《资本论》通俗读本的方式。
在撰文(书)评介方面,具有代表性的是中共早期的重要人物李大钊、陈独秀和李达。这一时期,李大钊撰写并分别刊发于《新青年》和《晨报》的两篇文章:《我的马克思主义观》《马克思的经济学说》较为全面地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的历史地位和《资本论》的核心内容。陈独秀于1922年在《新青年》发表了《马克思学说》一文,文中较为全面地介绍了《资本论》中的剩余价值学说。李达曾被视为李大钊、陈独秀之外,在宣传马克思主义方面“最早、最有贡献”“介绍成绩最佳,影响最大”的第三号人物。他在《马克思主义名辞解释》(1922年)、《现代社会学》(1926年)、《社会之基础知识》(1929年)等三本著作中,着重介绍了剩余价值学说和《资本论》第一卷的主要内容。除以上代表性人物之外,顾兆熊、黄凌霜、刘秉麟、陈启修、渊泉、施复亮等人都在这一时期撰写并发表了大量介绍《资本论》的文章[1]。
由于《资本论》理论的艰深,一般人难于理解。因此,为了达到更好的传播效果,这一时期国内译介了很多国外关于《资本论》的通俗性读本。这些读本中,翻译最多的是考茨基的《马克思的经济学说》。1919年渊泉将其译为《马氏资本论释义》,并刊载于《晨报》;施复亮于1923年翻译并出版了该书,译名为《资本论解说》;该书影响最大的版本是1927年戴季陶和胡汉民合译出版的《资本论解说》[5]。除了考茨基《马克思的经济学说》一书外,国内译介的另外一本重要的通俗性读本,是李汉俊于1920年译的德国马尔西所著《马格斯(马克思)资本论入门》。
(三)20世纪30年代:《资本论》翻译高潮
20世纪30年代,《资本论》在国内的传播主要是以《资本论》原著的翻译为主体。在此之前,国内对《资本论》有过片段式的翻译。其中,有研究表明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成立的德文翻译组所翻译的《资本论》第一卷是国内最早的中文译本,可惜的是这一译本现已遗失。1920年10月,《国民》杂志刊发了费觉天翻译的《资本论自叙》,这是《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的第一个中译文[2]。1922年3—5月,《今日》杂志发表了邝摩汉摘译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三至五篇,即“绝对剩余价值”“相对剩余价值”“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部分的若干内容[4]。
1930年,刘曼翻译并出版了《经济学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同年,上海社会科学研究会出版了李一氓翻译的《马克思论文选译》,其中收入了《资本论》第一卷中《资本积蓄的历史倾向》。1931年,郭沫若根据德文翻译并出版了《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些都为《资本论》的翻译作出了一定的准备。从1930年开始,国内共出现了《资本论》四个不同的译本。1930年,陈启修(陈豹隐)翻译出版了《资本论》第一卷第一分册,是为我国《资本论》第一个中译本。1932年,潘冬周翻译并出版了《资本论》第一卷中的第二、三、四篇。1932—1936年,王思华和侯外庐合译出版了《资本论》的第一卷。这是《资本论》第一卷第一个中文的全译本。1934年,吴半农翻译并出版了《资本论》第一卷第一册的一、二两篇。
1938年,郭大力和王亚南花了近十年心血,历经艰险,最终翻译完成了《资本论》三卷并由上海读书出版社出版,这是《资本论》第一个中文全译本。它不仅是第一个全译本,而且翻译的质量也超出之前的译本。在1975年,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翻译的新版本出版之前,郭、王译本一直是国内《资本论》最为权威的全译本。1947年,该译本重印了2000部,翌年又重印了3000部。新中国成立后,该译本在由三联书店在上海重印了10000部[2]。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资本论》的郭、王全译本出版在其中国传播史中所具有的里程碑式意义。
从以上梳理中,我们不难发现,《资本论》在中国早期传播主要以评介和译介的方式,聚焦于《资本论》文本介绍、解释和翻译。当然,除此以外,这一时期的一些传播者也有过将《资本论》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中国化”传播方式。如李大钊在1920年发表在《新青年》上的《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一文,就很好地利用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指出“中国农业经济组织的恒久不变”是“为什么孔子思想能统治中国二千多年?”的关键因素[1]。但是,这种《资本论》与中国实际结合的传播不仅量少,也没有形成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中国化”成果。
二、“《资本论》的中国化”:王亚南在坪石的思考与实践
进入20世纪40年代之后,《资本论》的传播者们除了对《资本论》内容的介绍和宣传之外,开始较多地运用《资本论》的原理对中国的经济形态进行研究和阐释,在实际应用中传播《资本论》,这种中国化的传播形态开始集中展现。王亚南教授无疑是这类传播者中颇具影响力的代表性人物。他所著的《中国经济原论》(以下简称《原论》)是《资本论》中国化研究成果中的突出代表。而王亚南关于《资本论》中国化的思考正好开启于他在坪石任教中山大学期间。
(一)《资本论》中国化思考的发端
从现有的资料看,王亚南在经济理论传播中对中国现实的关注,很大可能缘起于1940年他在中山大学讲授高等经济学课的体验。王亚南在《中国经济原论》初版的序言中提到,他当时在讲授高等经济学这一课程时,选定了李嘉图的《经济学及赋税之原理》为授课底本,却发现学生对该课兴趣索然,反而对他授课把握性并不大的中国经济史更感兴趣。对此,王亚南教授追问到:“中国一般研究经济学的青年学子,在作为一个中国的经济学研究者的限内,他是否有理解这样抽象的理论之必要,或者至少,他们所研究的抽象理论,是否能拿来同现实,特别是中国经济现实发生认识上的关联。”[6]此后,王亚南在经济学的教学和研究中,更多地将目光从理论转向了中国的现实。他在坪石期间,撰写了系列文章阐述自己关于经济学的实践性理解。
在《经济科学论》一文中,王亚南指出:“经济科学是一门实践的科学,是在实践的应用的过程上形成的科学,是要在实践的应用的意义和要求上才能正确有效地研究去理解的科学。”正是基于他对经济科学在实践基础上的框定,所以他在经济理论的实际运用中显得格外的谨慎。在他的观念中,任何理论都不能作为绝对化的教条。因为现实的多样性,理论必须与现实的进行有效地结合才能真正具有解释力和存在的意义。“一般的理论,在特别阶段之妥当性的限界,特定经济阶段的理论,在表象类同而本质相异的社会的妥当性的限界,都说明经济学研究者,不能太朴素了,太大意了,太把研究看得轻易了。‘求知’原不难,难在‘明变’”。在关照现实的基础上,王亚南提出要依据中国的实际情况,以“中国人的地位”来研究经济学。这样的研究必须明白:中国社会所处的经济发展阶段以及在世界经济格局中的地位,哪些理论会对中国经济的改善有帮助亦或带来妨碍?[6]
在《政治经济学在中国》一文中,王亚南进一步阐释了他试图在国外政治经济学理论和中国经济现实结合的基础上,提出具有中国特殊性的经济学理论。这是《资本论》中国化传播的重要思想基础。王亚南在文中强调由于各国经济形态的差异性,王亚南提出以中国人的资格来研究政治经济学,这种研究要区别于欧美和日本学者,而不能简单套用他们的研究来研究中国。因为“他们依据各自社会实况与要求,所得出的结论,后者所矫造的结论,不但不能应用到我们现实经济上,甚且是妨阻我们理解世界经济乃至中国经济之特质的障碍。”[6]这样思考,也带入了王亚南的教学和对中国经济研究的实践当中,并逐渐形成了自己对中国经济的解释框架。也正因如此,他在1946年写的《致中山大学经济系同学一封公开信》中提到:他在1940年以前,“虽然出版了一些有关经济学方面的东西,但用我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文句,自己的写作方法,建立起我自己的经济理论体系,并依据这个体系,把它伸展延拓到了一切社会科学的领域……却显然是到了中大以后开始的。”[7]
(二)《资本论》中国化的实践成果
王亚南在《资本论》中国化的实践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课堂讲授,一种是研究著述。在课堂讲授的传播方式上,为躲避国民党的审查,王亚南在高等经济学课堂上以李嘉图为掩护讲授《资本论》的相关内容。在1942—1944年,王亚南抛开了李嘉图,直接由一般经济理论,再论到中国经济。这其中的一般经济理论就涉及到《资本论》中关于商品价值、利润等理论内容。这种与狼共舞式的无奈,也是当时许多《资本论》传播者在课堂上的选择。王思华和郭大力当时也都以开设《经济名著宣读》的课程,以遍讲诸家学说的方式来传播马克思主义。王亚南相较于其他人,在授课传播的方式上,更注重理论与实际的结合,以《资本论》的理论框架分析当时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经济形态,进而提升了学生听课热情,起到了对《资本论》更好的传播效果。
在研究著述的传播方式上,主要有两本代表性的著作《中国经济原论》和《中国官僚政治研究》。《原论》这部著作虽然最终出版是在王亚南离开坪石之后的1946年,但是整本书的构思和大部分的写作都是在坪石完成的。关于该书的起源与构思,上文引述的王亚南在该书初版序言中已有提及。由于当时条件艰苦,资源匮乏,王亚南《原论》一书在坪石经历了一个“难产”的过程。王亚南当年在中山大学的同事陶大镛,对此回忆道:“我们当年都寄住普通农舍,生活条件极差,亚南先生虽身居陋室,每天东方未白,在他那狭小的“野马轩”里已经亮起了一盏桐油灯,在微弱的灯光下,他伏案奋笔,不管酷署、隆冬,从不间断。就我所知,《中国经济原论》等许多篇饮誉国内外的佳作都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写成的。”[8]
《原论》一书是中国最早一部尝试把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成功之作,被誉为“中国的《资本论》”[7]。王亚南在该书中,用《资本论》的体系、范畴和章法,从中国社会的商品与商品价值、货币、资本、利息与利润、工资、地租等形态来研究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经济形态。王亚南在该书增订版序言中也提到该书与《资本论》的密切联系,“全书的基本论点,是运用《资本论》中欧洲资本主义经济和前资本主义经济的原理和规律来展开说明的,但在解放以前,为了回避反动统治检查的麻烦,多半是分别用经济科学或伟大的经济科学家指示我们一类语法,来表明它们是出自《资本论》或卡尔·马克思的教导。”由于《原论》一书突出的学术价值,在其出版之后受到当时及解放之后国内学术界的普遍好评,于是有了三次重版,六次印刷,并被翻译成日文和俄文,传播海外。《原论》一书对《资本论》传播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般。
《中国官僚政治研究》是王亚南另一本有较大影响力的代表作品。该书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充分利用《资本论》的研究方法,从生产方式中劳动者和土地两个要素入手,揭示了中国地主经济型封建生产方式的基本特征。而在马克思的理论中,社会生产的两大要素是劳动者和生产资料,而非劳动者和土地。王亚南结合中国的实际对此作出了说明,“中国过去封建经济,对其他国家表现了极大的特殊,即其他国家的封建基础,是建立在领主经济之上,土地不得自由买卖,与土地相联系的劳动力,不得自由移动。中国的封建基础,是建立在地主经济之上,土地大体得自由买卖,劳力大体亦得自由移转。”[2]这说明了王亚南灵活运用《资本论》而非教条式的照搬,是《资本论》中国化的生动体现。
《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一书虽然出版于1948年,王亚南离开坪石之后,但王亚南之所以决定做这方面的研究并写该书,最初的动力来自1943年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在坪石与他临别之际,李约瑟提出中国封建社会的官僚政治问题,希望他予以解答。当时,王亚南答以“没有研究,容后研究有得,再来奉告”。这一回答看似无心的敷衍,背后却给了王亚南极大的鞭策,使他“随时像有这么一个难题在逼着我去解答,我从此即注意收集有关这方面的研究资料了。”[10]
三、小结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资本论》在我国国内早期的传播过程中,主要以介绍和翻译的宣传方式进行。然而,王亚南不仅与郭大力共同完成了国内第一版《资本论》全译本的翻译,还以“《资本论》中国化”的方式,塑造了《资本论》与同时代其他多数传播者不一样的传播景观。王亚南立足于对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这一现实的关照,将《资本论》的原理与中国的实际进行了有效的结合,并诞生了以《中国经济原论》为标志的一系列《资本论》中国化的优秀成果。因此,王亚南作为国内《资本论》早期传播中的一位重要的代表性人物,当之无愧。同时,对我国《资本论》的科学研究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值得注意的是,王亚南关于《资本论》中国化的思考,缘起于他在坪石任教于中山大学期间,这期间他实现了从关注理论到聚焦现实的转变,逐步构筑起了属于自己的理论话语和解释体系。而他的《资本论》中国化的重要成果《中国经济原论》《中国官僚政治研究》都与坪石有着重要的关联。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王亚南赋予了坪石在中国早期《资本论》传播中一段重要的历史记忆。这段历史记忆对韶关有着重大的文化意义,是坪石也是韶关的一份重要历史文化资源。
[注 释]
①本文将《资本论》在中国早期传播的时段界定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即1949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