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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中的巴洛克式绉折:时尚的形象隐喻

2021-01-06廖茹菡

天府新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现代性时尚变化

廖茹菡

时尚是现代社会中的重要文化现象,它已裹挟日常生活的绝大部分领域。服饰、饮食、旅游、健身甚至学术研究,一切文化形式似乎都难以逃脱时尚的逻辑。时尚让人们的各类选择不断地随潮流而变,它把永恒的变化作为了自身不变的本质。但是,变化性却让时尚的整体形象难以被牢牢把握。一方面,如果仅仅关注时尚的某一具体形式,那么时尚总是能通过变形的手法在我们眼前轻易消逝。同时,狭窄的视角也会将时尚的变化性隔离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持续不断地浏览眼前滑过的各种时尚形象,那么时尚变化的模式特征则极易被持续翻新的时髦样式所掩盖,进而让时尚世界成为一个混乱的碎片容器。时尚的整体形象就像不断游移的液体,我们能直观其运动,却难以将其抓取在手。我们能解读其内在的变化逻辑策略(1)可参见拙文《变化的游戏:时尚符号的逻辑策略及其反思》,《江汉学术》2020年第5期。,却未能为其描画一幅生动的全身肖像。这为时尚文化的理论研究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如果无法准确地捕获自己的研究对象,理论就不能保障自我存在的合法性。

“巴洛克式绉折”则恰好能成为描绘时尚整体形象的肖像画。这幅肖像画不仅展现了先锋时尚设计师对布料褶皱的创意性使用(2)荷兰学者安妮克·斯莫里克(Anneke Smelik)曾用“巴洛克褶皱”(Baroque Fold)概念分析现代时尚,但她主要关注狭义层面的现代服饰时尚。她通过解读先锋时装设计师对褶皱工艺的使用,探讨了现代时装对身体的解放。而本文将把目光投入作为一种现代社会审美现象的广义时尚,即一种快速变化的审美模式。安妮克·斯莫里克的相关研究可参见:Anneke Smelik, “Fashioning the Fold: Multiple Becomings,” in Rosi Braidotti and Rick Dolphijn eds., This Deleuzian Century: Art, Activism, Life, Leiden: Brill Rodopi, 2014, pp.37-56; Anneke Smelik, “Gilles Deleuze: Bodies-Without-Organs in the Folds of Fashion,” in Agnès Rocamora and Anneke Smelik, eds.,Thinking Through Fashion: a Guide to Key Theories, London and New York: I. B. Tauris, 2016, pp.165-183.(中文译本可参见安格内·罗卡莫拉,安妮克·斯莫里克:《时尚的启迪:关键理论家导读》,陈涛、李逸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220-245页。),更用其自身独特的存在属性、形态特点、呈现结构、展开条件等维度表征着时尚变化的整体形象。由此,以德勒兹、本雅明等学者的相关论述为基础,巴洛克式绉折将成为时尚理论研究的有力抓手。它能为时尚文化塑造一个极为生动的可视化模型,进而帮助我们准确把握时尚的流动模式。正如西美尔所言,“巴洛克的形式本身拥有不安、偶然性、对当下冲动的屈服,而这一些正是作为一种社会生活形式的时尚所要实现的。”(3)齐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花城出版社,2017年,第122-123页。

一、巴洛克式绉折的存在属性:时尚的无限运动

“绉折”对应于英文“fold”。不过,“绉折”又与“fold”的常见中译词“褶皱”或“褶子”有所不同。后者是名词,它们仅仅描述一种状态;前者是动词,还强调了形成褶子的动态过程。(4)“绉折”这一译法借鉴了张小虹的观点。张小虹在选用这一译词时曾指出,“折”呼应了“‘fold’兼具动词与名词的特性”。参见张小虹:《时尚现代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第22页。可见,绉折就是生成褶皱的运动过程,它是折叠和翻转的不断并置,是打破静止的持续变化。而“巴洛克式”绉折还进一步强调生成运动的无限性。巴洛克风格本就是一种绉折式的存在,它是趋向无限的褶子。(5)Gill Deleuze, The Fold: Leibniz and the Baroque, Tom Conley Trans.,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93, p.121.它拒绝静止,始终围绕着运动而展开运动。它既没有边界,也没有间断,它是“事物之间的连接、过渡、变化、纠缠和相互淹没”(6)汪民安:《巴洛克:弯曲的世界》,《美术》2020年第8期。。通过光与影的交织、虚与实的配合、曲线的相互缠绕,它创造出了极具动感的作品。崇尚运动的巴洛克将引领绉折朝向无限。这不仅是持续性的无限,也是变化性的无限。依托持续的绉折,“巴洛克的目的不是要再现完美的状态,而是暗示一个未完成的过程和趋于圆满的运动。”(7)沃尔夫林:《文艺复兴与巴洛克》,沈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5-66页。因此,从存在角度来说,巴洛克式绉折就是一种指向无限的持续运动。这恰好精准地表征了时尚的永恒变化。

时尚是一场变化的游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变化”就是时尚的代名词。而时尚的变化性有两个重要特点,它们足以在时尚与缓慢的风俗变迁之间划出清晰的界限。首先,时尚的变化并非单次的变形。它不是一次性的创新或革新,而是持续的变化。正如黑格尔所言,时尚的存在理由“就在于它对有时间性的东西有权利把它不断地革旧翻新”(8)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64页。。由此,时尚成为死亡的姐妹,因为它们的本质都是“不断革新世界”。只不过死亡借助“人与鲜血”,时尚则“专注于胡子、头发、服饰、家具、建筑之类”。时尚虽然“屡屡消除和歪曲其他的习俗”,但它“从未曾允许过死亡习俗的停止”。(9)莱奥帕尔迪:《时尚和死亡的对话》,史红丽译,中译出版社,2015年,第8-10页。其次,时尚的变化具有目的的自我指向性。由于不以革新和进步为目的,时尚变化并不指向某一具体的外在目标。它既不考虑理性的逻辑规则,也不期望通过变化使自己变得更好,甚至可以随意颠覆日常生活中的文化价值标准。时尚仅仅以变化本身作为变化的目的。正如短裙变长的意义不在于可以保暖或显得更优雅,而只是在于短裙“变”成了长裙。

概言之,时尚的变化兼具持续性和自我指向性,它就是永恒地为了变化而变化,它是社会文化层面的永动机。这与巴洛克式绉折指向无限的持续运动形成了和谐的共鸣。巴洛克式绉折永无止境地生成着,时尚永无止境地变化着,它们都拒绝静止,崇尚运动。巴洛克风格让静物借助无尽的褶子冲破画框,时尚则让静态的风俗调转方向,对不断到来的新模式敞开怀抱。“时尚就是风俗的流动化、轻盈化和易逝化”(10)Ferdinand Tönnies, “Customs”, in Danial Leonhard Purdy ed., The Rise of Fashion: a Reader,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4, p.335.,正如巴洛克风格是古典风格的非对称化、不确定化和动态化。可见,巴洛克式绉折的存在属性就是时尚变化的基本特征,两者都是永恒的自发运动,是为了变化的变化。而与此同时,两者的变化轨迹也具有相同的形态特点,即无规律性。

二、巴洛克式绉折的形态特点:时尚的无规律变化

变化与无规律并不对等。持续的向前发展是一种线性规律,周期性的重复过去是一种循环规律。巴洛克式绉折却是无规律的变化。它不是规整的折叠,也不是同质元素的循环往复,而是相似性与差异性的共生。德勒兹曾经指出,世界是一种褶皱式的存在,岩石、江河、森林、组织、大脑、思想、艺术作品……处处都有褶皱。(11)Gill Deleuze, Negotiations, 1972—1990, New York and West Sussex: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56, p.157.褶皱的世界就像一个分形图,它的每一部分都与整体相似,褶皱里面总是还有褶皱。我们永远无法完全展开一个褶子。追随一个褶子只能到达另一个褶子。这即是绉折蕴含的相似性。与此同时,由于巴洛克风格拒绝对称和规律的线条,其蕴含的每一段褶皱都各不相同,正如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因此,巴洛克式绉折“只能生存在变化、扩展和更新之中”(12)Gill Deleuze, Negotiations, 1972—1990, New York and West Sussex: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56, p.157.。它的每一步运动“都是方向的改变、弯曲,都是再次的差异化”(13)杨凯麟:《思想即是折曲:德勒兹的巴洛克问题》,《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3期。。它“象征着差异共处、普遍和谐与回转迭合”(14)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79页。,是无法预测的活的线条。而时尚的变化轨迹也是如此。

无疑,时尚的变化轨迹不是线性的持续革新。我们总是能看到时尚回溯过去,将历史塑造为复古的时尚话语。正如西美尔指出的那样,时尚会用最经济的方法实现“变化”这一目标。“一旦较早的时尚已从记忆中被抹去了部分内容,那么,为什么不能允许它重新受到人们的喜爱,重新获得构成时尚本质的差异性魅力?”(15)齐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等译,花城出版社,2017年,第120-121页。不过,时尚对历史的不断重现也并未形成规律性的循环。虽然在日常生活和学术探讨中,“轮回”“循环”等是常常与“时尚”同时出现的高频词汇,但这并不足以证实时尚的变化就是周期性的循环。总体而言,时尚变化的循环模式(16)此处的循环模式指时尚在内容层面的循环,而非形式层面的循环。时尚研究者们基本已对形式层面的循环达成了共识,即时尚是创造新事物—模仿新事物—舍弃新事物—创造另一种新事物的自我循环。然而,形式层面的循环并不能充分说明时尚的变化模式,因为形式的循环是许多社会文化都会出现的存在模式,如日常工作和教育体系。因此,只有注入了具体内容的变化方式才能充分展现时尚的变化模式特征。存在两个不严谨之处。

其一,它无法形成一个普遍有效的框架。我们可以对时尚循环模式提出一系列合理的疑问。例如:时尚循环的周期会发生变化吗?在各个不同的领域内,时尚循环的周期也是不同的吗?时尚循环的节奏会受地理、文化等外在因素的影响吗?显然,上述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第一,时装秀场从一年两季到一年四季的提速是时尚周期改变的佐证。第二,由于制作工艺和成本的差异,服饰领域的时尚变化周期必然比家具、汽车等领域的周期更短。第三,国际大都市的时尚变化节奏明显高于经济较为落后的地区。这些肯定性的答案会让时尚的变化节奏显得异常复杂,进而减弱循环模式的规律性。

其二,循环模式并不能精准地贴合现实的时尚现象,这也是其最大的疏漏。即使承认时尚循环模式可能存在周期的可变性和复杂性,我们也能轻易发现:在现实世界中,时尚的变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循环,它总是充满了意外。克罗伯曾用上百年的女式晚礼服的测量数据证实,时装尺寸的比例变化就像一个巨大的钟摆,循环往复地摆动着。(17)相应研究参见A L Kroeber, “On the Principle of Order in Civilization as Exemplified by Change of Fashion,”American Anthropologist, New Series, Vol.21, No.3, 1919; Jane Richardson and A L Kroeber, “Three Centuries of Women’s Dress Fashions: a Quantitative Analysis,” Anthropological Records, Vol.5, No.2, 1940.但是,这条时尚曲线中不仅会有反常的数据点,还会有钟摆运动中的微弱振动,否则,时尚的变化就会完全游离于历史及文化之外。(18)巴特:《流行体系》,敖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72页。拉韦尔曾用一张风格年表描述时尚的周期性。(19)相应研究参见James Laver, Taste and Fashion: From the French Revolution to the Present Day, London: Harrap, 1937, p.255; Michael Carter, Fashion Classics: From Carlyle to Barthes, Oxford and New York: Berg, 2003, p.128.可是,以十年为计量单位的年表里堆满了可以自由填充的空间。西美尔虽然明确地指出,时尚会不断地回到旧有的形式,但他却没有承认,时尚会规律性地回溯过去。上述研究都只能粗略地将时尚的内容变化描绘为循环性的趋势。但这种趋势既不是固定半径的自我重复,也不是封闭的绝对循环。这便进一步削弱了循环模式的规律性。更为重要的是,时尚潮流中总是会出现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新款式,它们足以彻底击碎以重复过去为核心的循环结构。

可见,时尚的运动既非线性的持续革新,也非规律性的循环往复,而是不断打破常规的随意变化,“未来在此变化中无法预计”(20)鲍里斯·格罗伊斯:《论新:文化档案库与世俗世界之间的价值交换》,潘律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7页。,就像巴洛克曲线那无法预测的运动轨迹一般。由此,巴洛克式绉折永恒而无序的回转叠合精准地描画了时尚运动的变化无常。时尚时而展现对未来的奇妙畅想,时而表达对过去的怀旧乡愁,时而将过去与未来组合重塑。其迂回转折的路径与巴洛克式曲线自由流动的形态如出一辙。正如康德所言,“一切时髦顾名思义已经是一种变化无常的生活方式。”得益于“变化无常”,时尚才能始终给人们带来新奇感,这也是时尚最“惹人喜爱的地方”。(21)康德:《实用人类学》,邓晓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21页。为了制造新奇,时尚在时空中自由穿梭,将不同源头的元素并置叠合。其运动轨迹已然跳脱二维平面,呈现出与巴洛克式绉折相同的三维时空结构。

三、巴洛克式绉折的呈现结构:时间与空间的贴挤

巴洛克式绉折“既是一种空间运动,也是一种时间运动,它同时打破时间和空间的界线。”(22)汪民安:《巴洛克:弯曲的世界》,《美术》2020年第8期。它引领曲线自由地溢出画面,将二维的线条揉搓为三维的立体结构,并赋予其在时间上的持续性。它让单薄的平面拥有纵深感,为静态的事物打造运动的幻象。巴洛克式绉折对时间和空间的扭转叠合正是时尚实现无规律变化的手法。时尚常常从人类的各种文化宝库中汲取灵感,它或是引入异域的形象素材,或是更新古老的文化符号,或是替换约定俗成的象征意义。这些实现变化的方式都是在挑战时间和空间的既定界限。时尚将不同时空中的元素并置组合,就像本雅明笔下的“虎跃”一般,自由地游走于时空之中。

本雅明曾将时尚比喻为“虎跃”。这一概念形象地展现了时尚对时间和空间的扭转重组。时尚就像“一次虎跃扎进过去”(23)瓦尔特·本雅明:《历史哲学纲要》,载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73页。。“借由虎跃,时尚得以从当下跃入历史,而后再跃回当下,无需单一地定着在某个时期或某个美学形态之中。”(24)Ulrich Lehmann, “Tigersprung: Fashioning history, ” in The Power of Fashion: about Design and Meaning,Arnhem: Uitgeverij Terra lannoo BV and Art EZ Press, 2006, p.52, p.47.向后的跳跃意味着复古,向前的跳跃形成了创新;向外的跳跃带来了异域风情,向内的跳跃则展现了对传统的再解读。而当两次不相邻的集体模仿对象跳跃到同一个事物或行为上时,时尚变化就出现了类似于循环的现象。不过,如前所述,这种循环只是一种假象,因为时尚的跳跃是随意的,出现重复模仿对象的周期也是无法预测的。如果我们将所有的重复都视为某种轮回,时尚只会呈现出不同节奏、不同跨度的多层次循环趋势。波德里亚曾指出,“在时尚氛围中,时间被打断,被粉碎,成为错综复杂的循环。”(25)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16页。这便是对时尚变化在内容层面的无规律性与在形式层面的循环性的生动总结。时尚内容的循环是虚幻的表象,它是人们对各种重复巧合的主观联结。内容层面的循环模式就像休谟式的因果关系,它只是习惯的表达,并不具备必然性。否则,时尚将具有可预测性,进而失去其新奇性,失去它最迷人的特点,就像被压制整齐的巴洛克线条将失去生命力一般。

当然,“虎跃”并非单纯地在时空地图中来回跳动,它在跳跃的同时实现着折叠,正如巴洛克曲线具有连续性一样。它将原本不相邻的起点和终点并置在一起,就像将平整的布料扭转出褶皱一般。在时间层面,通过“虎跃”,时尚将过去引入现在,但却不是对历史的单纯再现。时尚会赋予过去当下的意义,并将它们再次作为未来时尚的原料池。在面对一个似曾相识的时尚样式时,人们并不是简单地以其曾经的意义去理解它,而是以具有时间性的主体身份在当下的特定场景中去解读它。“时尚用具有想象力的方式编织着历史结构,它有助于塑造关于过去的全新认知。”(26)Ulrich Lehmann, “Tigersprung: Fashioning history, ” in The Power of Fashion: about Design and Meaning,Arnhem: Uitgeverij Terra lannoo BV and Art EZ Press, 2006, p.52, p.47.例如,近年来时尚秀场上的条纹运动装、老爹鞋、牛仔喇叭裤等款式都是对过去的当下解读。它们用更新的材料和搭配方式为历史添加了新的注脚。而属于现在的穿搭手法又为未来的时尚设计铺下了继续前行的基石。一件外套、一双鞋子、一条裤子,就这样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折叠在了一起。与此类似,在空间层面,通过“虎跃”,时尚将异域文化符号引入本土,但却并不是对外来素材直接取用。设计师及消费者会用内在性的文化话语对外来性的时尚元素进行重新阐释,进而替换外来符号原本的所指意涵,将此处和彼处折叠在一起。由此,通过折叠和贴挤时间与空间,时尚形成了一个个丰富而独特的时尚单子,正如《拱廊街计划》中的“谢列特女”。

本雅明在《拱廊街计划》中描绘了“现代海报之父”朱尔斯·谢列特的一幅作品,这是关于时尚绉折的生动诠释。海报上画有一位骑脚踏车的巴黎女性。本雅明指出,这位“谢列特女”的服饰是“运动装早期的无意识的预兆”,它与此后工厂和汽车中的女性的原型相一致。但是,它毕竟只是一种预兆,这套服饰仍旧延续着巴黎女性的优雅与高贵。这就好比最初的工厂厂房仍以居住用的房屋为原型,而最早的汽车也在模仿马车的造型。本雅明由此认为,这件作品中充满了运动与优雅的缠绕和折叠,是对当时的男权社会的巨大挑衅。(27)Walter Benjamin, The Arcades Project, Howard Eiland and Kevin McLaughlin Tran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62.

根据相关解读,此段描述暗含了三组绉折。首先是时间的绉折,它体现为19世纪末期女式脚踏车装与20世纪20年代女式运动装之间的贴挤。其次是现代运动方式的绉折。现代性速度被开折为了作为现代休闲活动的骑自行车和作为机械复制时代产物的海报。最后是不同场域之间的绉折。服饰时尚、工业生产、交通工具这三个原本并不直接相关的领域在表征现代性速度的海报中折叠到了一起。(28)张小虹:《时尚现代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第32页。总体而言,第一组绉折是时尚对时间的折叠,分属两个世纪的时间点被贴合在了同一个形式之中。第二组与第三组是空间的绉折。一方面,设计、生产和传播的空间重叠在一起,共同塑造了一个充满褶皱的海报单子;另一方面,海报单子中的褶皱又可以开折为属于日常生活和休闲空间中的速度与属于艺术创作和商业空间的速度。可见,属于不同时空的元素可以在时尚中重合,而同一个时尚样式又可以依照各种角度开折为不同的时间与空间,正如后现代文化的拼贴技法一般。只不过,拼贴会受制于基础元素的不可分性,其组合数量在原则上是有限的。绉折则更为自由和灵活,它没有最小单位的限制,因而拥有无限可能。它既能保持连续性,又能实现关系的重构。

再以迪奥(Dior)为例。迪奥于1947年推出的新风貌(New Look)是时尚的时间绉折的典型形态。宽大的裙摆、圆润的肩线、收紧的腰身都是朝向19世纪的浪漫主义的折叠。微微高于脚背的裙摆、简明的线条又是浪漫主义朝向偏重实用性的20世纪的折叠。虽然在史文德森看来,这种风格是时尚中的“返祖退化”(29)史文德森:《时尚的哲学》,李漫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4-25页,第25页。,但这恰好证实了时尚的时间绉折,因为“返祖退化”正是本雅明所说的一头扎入过去的“虎跃”,它意味着立足当下的历史重现。迪奥在2007年春夏高级定制中发布的“蝴蝶夫人”系列则是空间绉折的生动案例。这个系列以已经包容着日本文化与意大利文化的褶皱为基础,继续将折纸工艺与高级定制技艺折叠进去,从而将不同空间中的文化完美地融合在了一个褶皱之中。此外,迪奥的其他系列也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时尚审美的绉折。1997年的秋冬成衣系列折叠了传统的中国旗袍与现代的西方剪裁工艺,实现了时间与空间的双重绉折。2004年的春夏高定系列更是做到了跨越千年的时间折叠,古埃及的文化遗迹成了21世纪礼服的点缀。此外,需要指出的是,时尚的绉折,尤其是空间绉折,并不仅仅体现在创造阶段,还体现在传播阶段。迪奥的时装并不只流行于法国,它的顾客广布全球,这也是大多数时尚品牌的现状。素未谋面、相隔千里的两个人可以因为相同的时尚选择而被折叠在一起。

时尚对时间的绉折不是艺术创作中的古典主义,它并非在向经典致敬,而是在以最省力的方式维持自身的变化性。而时尚对空间的绉折不仅是为了获得来自远方的新颖形式,更是时尚扩展自我的方式,它在拉近远方的同时也将自己延伸到了远方。时尚的参与者们总是善忘,但又目光遥远。他们总是忘记曾经的样式,而不断觊觎新的样式。一方面,时尚存在于“忘却与回忆的互动之间,在二者之间,它通过循环而回忆起它的过去,同时,又忘却它所回到的恰恰就是过去”(30)史文德森:《时尚的哲学》,李漫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4-25页,第25页。;另一方面,时尚又存在于此处与彼处的互动之间,在二者之间,它通过折叠而实现原地的远游,同时,它又以折叠的形式走向远方。时尚将历史中的时间揉搓并重组,也将空间的边界消融并折叠,它同时使用新与旧、远与近,形成了错综复杂的纠缠。其描绘的运动轨迹正是巴洛克艺术那漫无边际的三维时空曲线。不过,时尚的绉折并不能在时空中随意展开运转,它需要现代性的时空体验模式为其保驾护航。

四、巴洛克式绉折的展开条件:现代性的时空框架

现代性是一个多面孔的概念,与其相关的时空认知模式也是多元化的。有“线性的、带有目的和方向的,指向某个乌托邦的实现或绝对精神实现自我回归的时间进程”,也有“强力意志永恒轮回的循环式的时间意识”,等等。(31)李龙:《本雅明的“当下性”思想与第三种现代性》,《浙江社会科学》2021年第1期。而与时尚文化密切相关的时空认知框架主要包括三点:对当下的强调,时间、空间、事件的分离,时空感的压缩。它们分别从可能性、难易度和紧密度三个方面为时尚的时空绉折创造了可行性条件。

首先,现代性不再单一地关注当下时刻在线性时间链条中的关系性,而是强调当下时刻的独特性,也即波德莱尔所说的过渡、短暂和偶然的一面(32)波德莱尔:《美学珍玩》,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295页。。“‘此刻’这一观念居于现代性时间意识的核心。”(33)德兰蒂:《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知识,权力与自我》,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2页。每一个当下时刻都是独特的,是停顿、断裂和静止。这一时间观为时尚绉折提供了可能性层面的保障。因为延续的线性时间观会阻碍时尚的绉折运动,过去、现在、未来的传统因果关系将制约时尚在时间中的自由跳跃。坚硬的线性时间链条会捆绑住时尚的手脚,从而消解时尚扎入过去或跃入将来的可能性,就像巴洛克式绉折无法扭曲一条拒绝弯曲的直线一样。正如本雅明所言,“为了使过去的一部分能够被眼下所触及,两者之间必须没有延续性。”(34)本雅明:《作为生产者的作者》,王炳钧、陈永国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5-146页。对“当下”的强调中,时尚也成了本雅明笔下最重要的辩证意象之一。时尚总是从最古老、最悠久、最根深蒂固之处中萌发,并奠定着最新的基调。(35)Walter Benjamin, The Arcades Project, Howard Eiland and Kevin McLaughlin Tran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64.被剥离的当下时刻鼓励时尚挑战既定的时间顺序,继而开启了时尚折叠时间的可能性。

其次,现代性割裂了时间、空间、事件之间的必然联系。一方面,现代社会对标准化机械计时装置的大量使用打破了时间与地点的必然联系,并为全世界制造了虚化的统一时间尺度。另一方面,现代性通过“缺场”把空间从地域性活动中分离了出来。(36)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5-16页。人们不再根据地点与事件的自然联系来发掘空间本来的含义,而是根据事件发生的可能性来赋予空间新的含义。在时间虚化的同时,空间也开始虚化。空间从事件发生的场所转变为能够被规划的对象。以前,人们学习在一个地方应该做什么,现在,人们探索在一个地方可以做什么。由此,时间、空间、事件成为相互分离的元素,它们可以被自由组合。以此为基础,时尚便可以毫无障碍地斩断文化符号的外在形式与其传统象征意义之间的关系,并将两者剥离,进而向符号形式中折叠进新的意涵,就像现代性空间被不断赋予新事件的可能性那样。例如,在时尚的世界中,牛仔裤与实用性服饰的既定联系被斩断,并成为一个展现变化的舞台。紧身或宽松、拉链或纽扣、破洞或毛边……都是登上舞台的演员。可见,时间、空间、事件的分离能让时尚绉折变得更加轻松。通过斩断种种既定联系,时尚不断向“轻世界”趋近,甚至变得幽默。它拒绝严肃地对待符号形式与意义的关联,而是随意地折叠出新奇感。

最后,在现代性语境中,时间和空间还具有体验上的压缩性。一方面,时间的标准化缩减了不同地理位置之间的文化距离;另一方面,交通及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缩短了不同地理空间之间的感知距离。由此,世界似乎朝着我们内向地收缩,并从不同角度将轻盈的时尚绉折压得更为紧实。第一,时尚变化的速度持续加快。通过回顾20世纪的西方时装史,我们见证着时尚制造新奇感的方式经历了创新、借鉴、修改、重复和遗忘的持续加速过程。(37)Ruhan Liao, “How to Produce Novelty? Creating, Borrowing, Modifying, Repeating and Forgetting: the Process of Contemporary Fashion Aesthetics,”Journal of Art and Media Studies, No.19, 2019.第二,时尚传播的速率大幅提升。在古典时尚阶段,当身着时髦衣着的人偶从法国传到欧洲其他国家时,法国早已开始流行新的样式了。而在现代时尚阶段,时尚已基本实现了实时传播。坐在秀场观看时装展示的同时,各国买家们可以通过网络参与订购。热门电影上映的当天,各种工厂就开始仿制主角的服饰。最新出版的小说也可以通过互联网进行即时传播。第三,时尚引用的范围不断扩展。一方面,在地理空间意义上,人们可以更加轻易地获知远方的陌生形象,并将其折叠进此处的时尚符号;另一方面,在文化空间意义上,时尚可以跨媒介地引用多元化的元素,电影、音乐、小说、绘画、服饰等领域的跨界合作已成为时尚圈的常态。由此,现代性的时空压缩感在时尚绉折中得到了同步展现,时尚单子容纳的曲线越来越紧密。

可见,时尚的绉折只能在现代性的时空体验模式中有效展开。现代性对当下时刻的强调为时尚的绉折割断了沉重的束缚,时间、空间、事件的分离为时尚绉折准备了大量可供揉搓和折叠的柔软片段,时空感的压缩则为时尚单子扩展了容纳绉折的内部空间。如果时间是一个连续的硬质链条,它就不能被揉搓和扭曲。如果过去只能存在于历史的空间,它就不可能被唤回。如果空间不能被构建,它就不能被叠合。如果距离没有被压缩,时尚就很难跨越边界。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时尚的绉折运动虽然依存于现代性,但现代性也在时尚中寻获了一个展现自身的舞台,正如巴洛克艺术是现代文化最早的表现一般(38)艾柯:《开放的作品》,刘儒庭译,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7页。。

五、巴洛克式绉折的价值意义:现代性的日常意象

“现代性的框架内才有时尚”,“决裂、进步、革新的图式中才有时尚”。(39)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19页。如果说前现代社会是固体般的稳定世界,那么现代社会就是液体般的流动世界。西方新兴资产阶级对传统贵族的冲击,陌生化的城镇邻居对家族式群体的分割,理性对神性的质疑,科学对迷信的诘问,机械对手工的取代,工厂对作坊的接替,这些现象无不展现着现代社会对过去的决裂和进步,以及向革新保持开放的态度。现代性冲开固化的传统,用变化取代了稳定,用动态取代了静态。流动的现代性不仅从时空体验维度为时尚的运作创造了可行性,还从社会关系、生产方式、文化价值取向等角度为时尚的诞生提供了有利条件。生产的工业化为时尚扩张奠定了物质基础,阶层的可变性为时尚模仿消除了障碍,文化的持续更新为时尚变化营造了浓郁的氛围。社会中不断流动的一切为时尚制造了足够多的载体,时尚可以通过在不同事物之间游走而轻松实现变化的目标。正如本雅明所言,“动荡的熔岩为……时尚的繁荣提供了肥沃的土壤。”(40)本雅明:《作为生产者的作者》,王炳钧、陈永国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02页。在这样的环境中,时尚的绉折不是在费力地搅动一团静如死水的浑浊空气,而是在律动的风中轻盈飘舞、在流动中制造着交汇与碰撞。现代性用其流动性为时尚打造了自由的绉折空间,而时尚也以其变化性展现着现代性的核心。

时尚的巴洛克式绉折没有规律地跃动着,它用无尽的扭曲和折叠创造出了万花筒般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片段的临时组合,它既包括镜面反射中的重复,也包含翻滚而来的差异,前者源于时尚的模仿性,后者源于时尚的变化性。万花筒中重复的差异持续变化着,它在不断颠覆自我的过程中创造新的自我。这一翻转过程正是流动的现代性的形象化。复古与前卫的交替,本土与异域的融合,流行色的年年更新,裙长的上下浮动,廓形的松紧收放……“在时尚和现代中,持久与短促都混杂地表现出来。”(41)亨利·列斐伏尔:《什么是现代性?——致柯斯塔斯·阿克舍洛斯》,载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8页,第6页。时尚拒绝死水一般的静态结构,它用蜿蜒繁复的绉折曲线生动地描画出了现代性的流动感,如同巴洛克艺术对静态的古典艺术做出的反思一般。

时尚就是现代性的代言人,它将现代性的核心特征从抽象的概念层面翻转到了具象的日常文化层面。它是“开在日常生活皮肤上的花朵”(42)亨利·列斐伏尔:《什么是现代性?——致柯斯塔斯·阿克舍洛斯》,载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8页,第6页。,是现代性的灵魂在日常生活中的直观化。正如雷曼所言,“时尚是当代灵魂的最高表现。它永不停歇地变化着,并保持着必要的不完整性。时尚是短暂的、易变的、脆弱的。这些特性把它与现代生活的节奏与韵律捆绑在了一起。”(43)Ulrich Lehmann, Tigersprung: Fashion and Modernity,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the MIT Press, 2000, p.xii.也正是鉴于时尚与现代性之间如此紧密的联系,哈维才认为,时尚及其组织者是“现代性体验的根本”。一方面,时尚制造出了那种粉碎时间维度的感觉;另一方面,这种粉碎的感觉又劲头十足地回馈着时尚。(44)哈维:《后现代的状况:对文化变迁之缘起的探究》,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363-364页。就像“摩登”可以开折为“现代”和“时髦”那样,时尚与现代性也是同一个褶子的不同侧面。(45)“现代性”一词对应于法语“la modernité”。与“la modernité”相关的词源是“la mode”和“le moderne”。“la mode”意指服饰时尚,它直接对应于中文译词中的“时尚”或“时装”,“le moderne”则是“现代”之意。可见,“时尚”原本就是从“现代性”一词中分离出来的,或者可以说,“现代性”本就蕴含着“时尚”。“摩登”概念就是这种关系的具象化。一方面,“摩登”一词是英文“modern”或法语“le moderne”的音译词;另一方面,“摩登”又具有“时髦”的含义。因此,“摩登”在作为“modern”音译词的同时也实现了“la mode”层面的意译功能。相关词源考证可参见张小虹:《时尚现代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第49-50页。 Ulrich Lehmann, Tigersprung: Fashion and Modernity,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the MIT Press, 2000, pp.18-21.

德勒兹曾经指出,莱布尼兹最著名的命题是:每一个单子都在其最深处包容着整个世界,同时,它们会以各自的方式照亮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由此,世界以不同的形式被折叠进每一个单子之中。(46)Gill Deleuze, Negotiations, 1972—1990, New York and West Sussex: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157.与此类似,每个时尚样式都是一个单子,它们共同组成了时尚文化的绉折世界。而每一个时尚单子中也充满了巴洛克式绉折,它们以各自的独特形式展现着时尚文化的整体特征。作为时尚的肖像画,巴洛克式绉折既表征着时尚永无止境的运动,也象征着时尚运动的变化无常。它不仅是每一个时尚事件的基本框架,也是时尚变化的整体展开形态,更是现代性特征的高度浓缩。

虽然巴洛克式的曲线原本是隶属于时尚文化的一种艺术设计风格,它也随时面临着被时尚淘汰的危机,但其对时尚形态的生动描绘却赋予了它在时尚中永恒存在的权力。它借助运动本身的变化性弥补了因久居时尚而造成的暂存性的缺失,进而实现了特殊风格的普遍化,成功地当上了时尚文化的代言人。巴洛克式绉折不仅为时尚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形象化的抓手,也为我们把握现代性提供了一个具体且生动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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