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数学老师的方式(短篇)
2021-01-05海东升
“不信拿不下他们。”
那老师从屋子里出来,啪地甩手关上房门。老婆在门里吓了一跳:“你这是给谁脸子看呢?别拿不下人家,还得找人修门。”
那老师此时根本没听到老婆说的话。此时的那老师就好像站在易水河畔的荆轲,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架势。
他开始打量自己脚前的楼梯。每一段是十四级——作为一个初中数学老师,在这之前,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家的楼梯是多少级。只是这次打算去楼上,他才一个一个地仔细数数。
14×2×3=84,他在心里列出算式。这和他去过的北镇青岩寺的台阶没有可比性。青岩寺的台阶1000×2=2000。如果不是儿子高考,那老师也不会去三百多里地以外去拜见文殊菩萨。
拜神比拜人简单。因为文殊菩萨就在青岩寺山顶上,你只要带着虔诚的心去拜,他就在你的头上。但人不行,你明明知道楼上的三家就在你的头上,但你不一定能拜到,或者说,你就是拜到了,也不一定灵验。
想到这儿,那老师刚刚迈上台阶的脚又退了下来。
那老师想抽烟,但摸摸自己身上的几个口袋,除了手机和几张手纸,什么都没有。他想回家去取烟,但一想家里也一定没有,就是有几盒待客的烟,老婆也一定藏起来了。因为老婆不想让那老师抽烟。
那老师在楼梯前憋得团团转。回家,使不得;上楼,也不知道怎么和那三家说。平常在学校里、在课堂上出口成章,滔滔不绝的优秀老师,在眼下的困境中,真是进退两难。
好在楼上传来一声门响,鼓起了那老师的勇气。他提提裤子,系紧了裤腰带,甩甩大背头。这是那老师每次遇到大事,决定出击的规定动作。
当当。那老师在两次犹豫之后,敲响了四楼的房门。但过了两三分钟,里面丝毫没有开门的动静。老齐应该在家啊?他是一个退休在家赋闲的人,那老师平时没事下楼的时候,几乎都能和他碰上,不是在楼道里,就是在楼下,有时也会在楼口。
是在看电视,还是岁数大了耳朵背?那老师又敲了三下。静等三十秒,里面有开二道门的响动。那老师好像做了坏事的学生,站在办公室的门前,不知道结局如何,也不知道死相是不是会很难看。
“嘎吱——”看来老齐家的门也和自己家的门一样,缺油了。那老师在房门推开的一瞬间,想和老齐说,他家的门该上油了。但话还没出口,他的舌头就缩了回来。开门的不是老齐,是一个戴眼镜的脸色不算白的小个子女人,三十多岁,那老师记不起是老齐的女儿还是他的儿媳妇。就在那老师拿不准的时候,她的后面还冒出一个和女人个头差不多的胖小子。
“你找谁?”那个不算白的女人问他。
“你爸在吗?”那老师觉得这个回答没有瑕疵。
“在啊,你是谁啊?”这个不算白的女人警惕性才上来。
那老师说:“啊,我是三楼的,我姓那,你爸认识我。”那个女人退回去,喊里面的那个爸。
老齐走出来,穿着花格子的睡衣,显得比穿制服的时候要瘦一圈,眼袋也比平时肿大,没戴帽子,白发很多,在灯光下闪着银光。门里的老齐和门外的那老师都愣住了,就好像经常碰到但又接触不多的人,真正站到一起,还真是既熟悉又陌生。
那老师刚要张口,门里的老齐却打断了他刚要出口的话。“孩子可真没跑。”这是老齐四年来第一次和那老师说这么多字的话。
那老师一下子蒙了,不知道老齐是真的离题万里,还是有意回避。但紧张之中的那老师是善于调整的。他经历过各种尴尬场面,老齐的开场白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一下子让时间回到四年前。那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也是在这个门口,老齐也是穿着睡衣,但肯定不是这件花格子。那时的那老师实在是忍无可忍,上楼和老齐说他的两个孩子从早上五点多开始,就咚咚咚地在卧室和客厅里来回跑,让心脏不好的老婆坐立不安的事。老齐说的两次都是四个字:孩子没跑。
那老师笑了,仔细打量那个女人身后站着的胖小子。说:“长这么大了?还有一个呢?没来?”老齐感到莫名其妙。
“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记得那件事?”那老师也记得尽管他去上楼找过一次,老婆也上楼去找过一次,但楼上老齐的孙子和外孙子,只是比平时少跑了一点,还是雷声依旧。那老师两口子不找了,老齐再碰到他们,却少了过去的笑容,好像是不认识的路人,头不抬眼不睁了。这让那老师开始重新认识打装修那时就打招呼的老齐。但那老师和老婆还是像原来那样,遇到老齐的时候,该打招呼还是打招呼,尽管老齐带搭不理的。但近年来情况似乎有所好转,老齐开始有了过去的笑容,或回答或点头,但从来没说过今天这么多字的话。
“那是啥事?”老齐问。
“昨天晚上我家人上来问过了。”
“哦。”老齐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起来了,通下水道的事。”
“对。”那老师觉得老齐并不糊涂。因为有很多岁数大的人对眼前的事情会忘,他们总是记得过去的事情,尤其是对自己刺激大的事情。自己的老婆就是这样,現在的事情说过就忘,但总是对过去婆婆待她不好的事情记忆犹新。但老齐不是女人,过去还是在机关工作的人,不应该只记得过去的事情,而不记得昨天晚上刚刚发生的事情。其实应该是那老师记得伤害他的事情,而不应该是伤害别人的老齐。或许老齐认为自己做的没有一点错误吧?
“其实,你老婆就应该直说,她绕着圈子说,我过后才想明白。”
那老师心里笑了。这是老婆的说话特点,从来都是婉转,总是觉得她一说,别人也应该理解她说的意思,但人的文化程度不同,理解能力不一样,怎么能都明白你的意思?也可能是老婆觉得第一次去找人家,不知道怎么表达罢了。但昨天晚上老婆回家后,反应的可不是这话。老婆说老齐态度恶劣,说“我还做饭呢”,说着就关上了房门。
这个老齐,果然是人鬼两面啊!和昨天晚上老婆说的态度冰火两重天。也许是他真的没理解老婆的话,还是给那老师一个男人的面子?那老师说不准老齐的心理,但这两天不同的态度,说明老齐和原来有了些许改变,这应该是配合的态度。
“你接着找通下水的,完事算账,我保证掏。”
老齐的认识又是一个明显的提高。那老师没想到会这么轻而易举,他原先是做好最坏打算的,现在老齐站到了自己一边,这就是四分之二。那老师开始拉拢老齐,齐叔,跟我上去做个伴儿,和五楼、六楼的商量商量?那老师记得这不是第一次叫老齐为叔,只是后来老齐不懂事,那老师就只打招呼,而不叫他叔了。
面对那老师的得寸进尺,老齐显然没想给面子。
“我不去,你自己去说,他们不认可,我再上去,要是他们把咱们俩都给卷下来,这事就不好办了。”
那老师想想也对。还是蹲过机关的老齐考虑得周全,做事留有余地。他能这么说,开始替自己考虑,就说明老齐是认可这件事的,或者说他这个一直生活在城里的人就知道这样的事情应该这么做,但却不愿意提醒而已。或许是自私,还有可能是接触不多,关系还没到这个份上。
那老师想给老齐一根烟,作为回报,但摸摸自己的口袋,却空空如也。他怕老齐看出尴尬,就冲老齐笑了笑,匆匆离开。
那老师是带着四分之二的胜利心情走上五楼的。据昨天晚上老婆的反应,五楼的两口子岁数不大,四十左右的年纪,态度还算可以,说一次两次行,再多了,他们也不掏了。这是中间的力量,看形势,看风向,有了态度恶劣的老齐的转变,他们自然会向那老师一边倾斜,所以,那老师站在五楼的门口,还算信心满满。
“当,当。”那老师心情轻松地敲门。等了两三分钟,屋里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从时间上来看,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那就是在外面应酬,或是去双方父母那里吃饭。但那老师对五楼的不在,还不是太放在心里,因为昨天晚上人家有话,那就等于是配合,等于答应了。
最难对付的看来是六楼。据老婆说,六楼的那个男人态度比老齐还恶劣,三十多岁,教养很差(楼道里的门几乎都是他拽坏的),骂骂咧咧,非要那老师的老婆拿出方案来,他看过合理,才考虑是否掏钱。从这个说法上来看,那老师觉得这个人或许是研究院的,也可能是某个局管基建的。那老师针对他制订了方案,该怎么说怎么办,才能让这个自以为是、自以为权威的家伙无话可说,他心里有数。
但没想到的是,开门的不是老婆说的那个男人,是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年轻女人。她眼眉上挑,眼神很刁,说话嘴角一撇一撇的,给人的感觉有点傲慢的样子。那老师觉得这个女人应该是这家的女主,便问:“你老公在家吗?”
“我老公不在家,你是谁啊?”
那老师说:“我是三楼的那木拉,昨天晚上,我家人来过。”
“哦。那个老太太是你老婆?”这句话从那个小女人的嘴角一撇一撇地说出来,那老师感觉很不舒服。尽管他们楼上楼下可能擦肩而过,可能从来都没有刻意关注过对方,但从年纪来看,这个女人的年纪应该和自己儿子的年纪相差无几,你可以不敬重我,但对于快六十岁的人来说,尤其是听惯了老师好的那老师来说,就好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里,让他咽不下去,也说不出话来。那老师开始用老师的审视的目光来看眼前这个傲慢的小女人。她穿着胸口开得很大的背心,露出不算白的乳沟。这个小女人可能也看出了那老师的不悦,或许是女性自我的防范意识,她忽然向后面退了退,一手扶着二道门的把手,好像如果那老师再往前靠近,她就会一个甩手,把那老师关在门外。
“你看啥?你个老不正经。”
那老师没想到这个小女人会这么想。他只是想看看上一句话是怎么从一个比自己小将近三十岁的年轻人嘴里蹦出来的,没想到这个小女人把自己审视的眼光看成是淫邪的念头,那老师真是感到了莫名的侮辱。他把身子向后退了退,生气地说:“孩子,你怎么能这样看我,我一个都快六十岁的人,可能比你父亲年纪都大,你这样说,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那个小女人看起来并不生气,嘴角仍然一撇一撇地说:“你们这个年龄的男人最有危险性。”
那老师忍着怒火,说:“愿闻其详。”
“说不行,有时候还真行。说行,多数时候还真的不行……”
那老师是今天早晨从六十多公里外的小镇赶回市里的。
昨天上午老婆给他打电话,说厨房的下水管反水了,她和孙女没法做饭了。那老师让她打楼道小广告上的电话,花了一百五,暂时不反水了。可谁知道到了傍晚,水槽子里的脏水又上来了,不长时间又下去了,老婆让他赶紧请假回来,她都不知道怎么应付了。
看天时已晚,那老师就打同事给他的另一个人的号码,可王师傅不来,说是一二楼饭店在改造的时候把观察口都给封上了,根本看不到下面在哪儿堵了,让那老师另找别人。看来这个王师傅对自己楼下的情况十分了解。
从自己家的下水口疏通,说是没堵,楼下的观察口又被封到了装修的墙里,那老师觉得仅凭自己是没有办法解决这个大事了,他才让老婆晚上上楼,去和那三家通报事情的严重。可没想到楼上的三家竟然是这个态度,那老師才在憋屈了一个白天后,晚上接着上楼。
但白天的那老师也没闲着,在想办法自卫。
既然人家王师傅不来,昨天找的李师傅又没修好,总不能让自己家变成几家的脏水井吧?住在市里的表弟说:“你再给李师傅打电话,在下面通通,实在不行让他给你在连接管上做个帽儿,干脆拧上算了,大伙一起憋,疖子早晚能出头。”
李师傅在做热熔的时候,那老师还是半信半疑:“那盖子能拧住?你要知道,水往上走,压力就会越来越大,弄不好,还要从我这里冒出来。”
李师傅说:“没事,这管子不粗,盖子拱不开。你放心,我头几天在小高层那给一家做的,也是三楼,你猜猜怎么样?没几天,八楼的都张罗上了,不掏钱,往上憋呗,用不了几天,都出头。”
那天中午,送走李师傅,回来上楼的时候,碰上下楼的老齐。
“通了?”老齐问。
“还不行。”
“给钱了?”
“又是二百。”
“没通,你给他啥钱?”
“我也不能让人家白干活儿不是。”
“那钱,你自己掏,我们可不花……”
“当,当!”早起在客厅的老婆喊刚刚起床的那老师。那老师走到门前,说:“没人敲门啊?是不是你听错了?”
老婆对自己的听力始终是怀疑的,和那老师一起听听,还真的没有声音。那真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老婆摇摇头,似乎对自己的听力真的无可奈何。那老师也摇摇凌乱的大背头,对老婆一大早晨的一惊一乍感到莫名其妙。
他前脚刚迈进卫生间,“当,当!”后面的门真的响了两声。那老师尽管也快到六十了,但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很正常,除了打麻将输钱是毛病,还真的没有其他的毛病。那老师把迈进卫生间的一只脚抽回来,转过身,心想,这两天都是别人家的门响,那是老婆敲的,自己敲的,没想到今天一大早晨,还有人敲自己家的门,不会是表弟吧?但揭开猫眼的一瞬间,那老师就感觉自己的判断错了,表弟的眼袋没有这么大,额头的皱纹也没有这么多。
老齐。四楼的老齐。那老师悄悄走到茶几旁,说:“是老齐。”老婆说:“怎么是他?”
那老師说:“怎么不可能是他?”老婆敲敲自己的脑袋,微微地笑了。昨天,李师傅临走的时候说,你在这儿住,你就拧下来,你不在这儿里住,你就给它拧上。自己家厨房不反水就行了呗,早晚四楼的会主动找你。
没想到李师傅还真见多识广。
小孙女住在北卧,也被外面的敲门声弄醒了,她悄悄地对爷爷说,昨天下半夜她就看到四楼阳台厨房的灯亮着,是不是水反到老齐家去了。
还真有这个可能。
那老师拉开门,站在外面的果然是老齐,眼袋看起来比前几天还要大,眼睛里面还有发红的血丝。
“齐叔,昨天晚上没睡好?”那老师问。
老齐揉揉眼睛,所答非所问:“真的没通?”
“有时候通,有时候不通。”
那就是没通。老齐没用那老师让,边说边往屋里走。
那老师猜想,老齐的厨房昨天晚上肯定反水了。他生怕老齐看到横管上拧着的那个帽儿,就用眼睛示意厨房里的老婆。老婆心领神会,用身子假装一碰开着的柜门,柜门还真配合,一点没言语,悄悄地关上了。
“那老师,”老齐第一次这么叫,“都别置气了,我知道你肯定是拧上了,昨天晚上整了两回水,你家要是通了,能反到四楼?”
那老师偷偷地看看老婆,又看看孙女,孙女朝老齐那儿挤咕眼睛,他们三口人都在眼睛里偷偷地笑。
老齐和那老师在楼下等李师傅。
“李师傅手艺咋样?”
那老师说:“上下都通了,但还是反水,不知道那铁链子通到哪儿去了。25米,咱们这楼到楼下,哪有25米,是不是下面的管子折了?”
“不能。”老齐说,“你是不是整错了?你是不是没找对脏水井?”
楼下一共是六个脏水井。
老齐和那老师站在地上掂量着这几个脏水井。老齐问:“你昨天通的是哪个?”
那老师用脚直指前面的脏水井。老齐看看,说:“东面的是不是五六单元的?”
那老师在附近找到一把铁锹,挖开最东面的那个,里面也是四五个粗细不等的管子,但里面没水,管子里也没有水流出来,和昨天李师傅打开时一样,显得口干舌燥的样子。“李师傅说这个应该不是咱们单元的,但五六单元能用一个脏水井吗?”那老师反问老齐。
老齐说:“还应该有一个在得天下火锅的前面。”老齐又让那老师挖开第二个,也就是昨天李师傅干活儿的这个。这个里面还是有水,但不是很深,水面上有四个粗细不等的管子。
老齐指着第二个脏水井说:“你昨天通的哪根管?”
那老师说下面这个。下面交叉着两个细管。李师傅说应该是下面那个。现在看来,上面那个正对着那老师的厨房,老齐认为这个是。
那老师说:“李师傅昨天没通开,今天不一定来。”就问老齐有熟悉的人没有。老齐说:“我哪有?楼道里不是有电话吗?”那老师说:“那就是李师傅的电话。”老齐说:“你再给他打,昨天整的那个不对。”那老师说:“齐叔,你万一整错了,不还是白花钱?”
老齐说:“你这几天花了多少钱?”那老师说:“前天疏通上面花一百五,昨天上下疏通花了二百,一共三百五。”接管子钱那老师没说。
“不能错。”老齐指着地面上的一条土棱子说,“没错。你看那条线,是物业还有的时候,宋经理领人挖的。这根管子,就是咱们四单元西户的。你再给李师傅打电话,咱们给他钱,他不能不来,就说他昨天整得不对。”
还真如老齐所说,李师傅还真的来了。但按照老齐说的那根管子通了二十多米,让四楼三楼同时往下面放水,却没在这根管子里出来,都在那老师家的厨房里出来了。看来老齐说的还是不对。那就怪了,老齐和那老师在计算从家里到脏水井的距离,怎么也超不过25米,那么这真有可能就像李师傅说的那样,管子可能在一楼拐弯的地方折了,或者是一楼在施工的时候把管子压瘪了,还有一个可能是疏通的时候,铁链子前面的钻头把拐弯的地方钻坏了,水管子里的水是在往土里渗。
那可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了。
李师傅说:“这挖开可不简单,因为拐弯的地方在一楼的老鸭汤,人家的地板砖能让你挖?那就是五千也下不来啊。”
老齐和那老师都吓住了,彼此看看,不知所措。这几百块钱四家分担,人家都不愿意掏,这五千块钱,那更是说不通的,那这个楼就买瞎了。对那老师来说,如果这种情况放在几年前,还好说,他和这些常住人口靠得起。但现在不行,远在深圳的儿子把孩子送回来,让孩子在前面的小学上学。孙女都已经开学一个星期了,厨房反水,做不了饭,这才是那老师头疼的大事。
那老师看看老齐,老齐没看他,问李师傅多少钱。
李师傅说:“没通开,你就给我个工钱吧,五十。”老齐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二百块钱,说:“你刚才说的那个你熟悉的人干土建的,三千怎么样?”李师傅说:“我问问,看他这个价干不干。”说着,摘下手套,摸出电话。可就在电话拨通的工夫,老齐的手却按住了李师傅嘟嘟响的电话,把二百块钱塞给李师傅,说:“不用了。”
不用了?李师傅和那老师一样,都是一脸茫然。
李师傅走了。那老师说:“你怎么也给他二百?”其实那老师在老齐拿出二百块钱的时候,他曾悄悄地提醒过他,他也以为老齐是想讨好李师傅,让他往下压土建的钱,没想到老齐既不让李师傅去找人,也没说自己另外找,却把完整的通下水的钱都给了,老齐这是卖的什么药?
老齐看着茫然的那老师说:“咱不用他,离谱。但保不准啥时候还兴许用他,找他,一定痛快。”看来老齐做事,什么时候都留有余地。
“咱六楼的那个是个小包工头,就是干土建的,我晚上上去问问他三千干不干。”老齐说。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老齐给那老师打电话,让那老师下来。那老师说:“你在哪儿?”老齐说在楼下。那老师走到二楼平台上,往下一看,底下站着老齐。老齐的旁边站着一辆三轮车,一个老头从车厢里跳下来,从里面往下卸东西。那老师以为是干活儿的工具,但仔细一看,却是通下水道的机器,比李师傅的小,还比李师傅的破。老齐这是怎么了?不是找六楼的破土吗?怎么又找来一个通下水的?
那老师一边往下走,一边看著从驾驶室出来的一个穿军大衣的男人和老齐说话。
这是石师傅。老齐向走到跟前的那老师介绍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个子不高,两个门牙却很突出。那老师感觉和他在街上看过的一个崩爆米花的人很像,就觉得老齐是不是把一个多面手给找来了,现在在城里混饭吃的全才多的是,看来老齐的眼光比自己也强不了多少,就像昨天他愣说对着自己家厨房的那根管子是,结果根本不是。所以,那老师只是礼貌性地和石师傅点点头,就把老齐叫到一边。老齐说:“六楼那个家伙更黑,我昨天就托人打听了。我愁了半宿,忽然想起来,我和物业的宋经理很熟。你不知道吧?我过去是咱们这个楼的楼长,经常和物业打交道。我就想咱们给他俩钱,他打发几个工人给咱们干活儿,尽管现在物业把咱们这个楼给甩出来了,但物业应该有咱们这个楼的布局图,下面的管子怎么走的,一看就一清二楚。我早早地去找宋经理,他说不用大动干戈,管子不一定坏,是咱们没看对,他就把过去经常给咱们小区通下水的石师傅给我找来了。”
说话的工夫,石师傅已经调好了机器,那个老头用洋镐撬开第三个井盖。石师傅说:“你们谁都没我了解你们这个楼的情况,你们这几天整得不对,下水井你不能看着是不是对着你家的厨房,应该看哪个井对着你们家卫生间。”那老师和老齐一看,三号井果然对着自己家的卫生间。
“那井里的哪根管子是我们这个西户的?”老齐问石师傅。那老师也往井里看,这个井里的脏水比昨天的那个井多很多,脏水的上面还浮着一层结实的粪便。紧贴着粪便的一根粗管子和一根细管子上下交叉。石师傅说:“这两个都不是。粗的是绝活肉饼的,细的是三单元东户的,我前几天才给他们通过。”
“那我们的呢?”那老师绝望地问。
石师傅拿着一根粗管子在粪水里找,一下子对准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说:“你们的在这里,也是细管子。”老齐和那老师不信,都觉得眼见为虚。石师傅让他们也拿着粗管子去碰,果然在东南方向,水下二十厘米左右的地方有剐碰。
石师傅仿佛卖油翁在世,就是这个楼的活地图。老齐说:“你找的那个李师傅是哪儿的家?”那老师说:“好像是外地的,刚干这活儿时间不长。”老齐笑了:“一个生手,咱们白花钱。”石师傅抱怨说:“我真不知道你们现在自治的楼长是怎么想的,我一年一万五,抽脏水井通下水,她都不让我干,却两万块钱包给张老四,你们看看,都看不到管子了,还不给抽,井里的粪块都快堵上了,也不给掏,这干的叫啥活儿?”
老齐说:“张老四不给通下水。”
“那你们傻啊?把她撸了得了。”石师傅显然很气愤。
这个石师傅说的果真不假。几分钟,十五米铁链子就没影了,停机,再抽出来,除了挂着一些头发,还真没有其他的东西,让四楼三楼同时往下倒水,果然在脏水里开始冒泡泡,接着形成扩散的水波纹。
这真是见了鬼了。是李师傅一窍不通装神弄鬼,还是把25米的铁链子通到别人家去了?那老师真是无语了。
石师傅说:“看来没堵死。一般上面都没事,主要是下面拐弯的地方容易堵。”
老齐开始掏兜,那老师以为他要给工钱,就赶忙掏出二百块钱。但老齐掏出的是烟。他给石师傅点烟,说,歪嘴子和尚念不了正经,往后咱们就找石师傅。那老师感觉这话好像不是针对李师傅,倒是针对自己说的。
石师傅抽烟。看着那老师递钱,问老齐,不是你们家啊?老齐说,我们这个单元四家的。石师傅说,那我就收二百了。他冲着那老师说:“我和老齐熟,今后常年用我,我一回收一百。经常往里边倒点火碱水,试着用几天,不好使再给我电话。”
用了一个星期,那老师觉得几家应该开个小会,所以事先让孙女在那三家的门上贴了通知,晚上七点在六楼开个碰头会,可以各家出代表,也可以两口子都参加,把有关的事情通报一下。老齐也觉得很有必要,这不单单是收钱的事。
到会的一共是七个人,只有老齐的老伴儿没参加。老齐说:“一共花了几百?”
那老师说:“一共四次,总共七百。”
“四次?不是三次吗?”老齐感觉那老师在讹人。
那老师说:“第一次是在两个月前。我在老家,我老婆在深圳给儿子看孩子。老鸭汤的老板给我打电话,说是他家二楼的棚顶洇湿了,是不是我家的厨房漏水了?我一听就蒙了,我一年几乎不在这儿住,自来水都关了,什么地方来的水?我给我表弟打电话,他来了一看,是厨房的下水管反水了,从水槽子里淌出来了,地板上都是脏水。我问那个老板严重不严重,需要不需要赔偿。人家那个老板很开通,说不严重,就是严重,楼上楼下地住着,也不能让你赔。我就纳闷了,我记得十年前买楼的时候,老鸭汤在一楼,二楼是住户,怎么二楼也变成他家的了?看来他家的生意整得挺红火。我挺感动,让表弟找了通下水的,花了一百五,在我家往下面通通,还真没事了。谁知道才过了两个月,又反水了?我老婆又花了一百五,还是没弄通。我也找不到别人,又找了那个李师傅,他没有经验,我也是外行,没成功,前面那三百算是交学费了。剩下的四百,齐叔掏二百,我掏二百,我们四家均摊。”那老师的老婆用眼睛掐了他一下,但那老师一点都没有理会。
老齐说:“那老师,我那是逗笑话,我那天说,没打通给他啥钱,你自己掏啊,你别当真。一是一,二是二,你们兩家说是不?”
五楼的女人说:“我那天就说过,我们不懂,掏一百也好,二百也好,这次我们都掏,但回数多了,我们也不掏,我们一个星期也做不了几顿饭。”
“那是。”六楼的女人仍然嘴角上翘着说,“我们也是,反正反水,也到不了五楼、六楼。”看来她也想找个盟友。
那老师老婆说:“如果你们说都没怎么做饭,那我们算算,我们这几家谁在这儿常住?”
“从打买楼,有十年了吧?”那老师老婆说,“我们在这儿住过的时间没有半年,根本就没怎么做饭,每次都是开会路过,进来看一下。你们三家谁都比我们住的时间长,但我们也没有想到,刚买楼的时候,我们也觉得只有一二楼才能堵,可这么些年,人们都有经验了,一二楼的都自己另外装下水管了,我们三楼一下子变成了一楼。所以,堵了,就好像是我们三楼的事。”
那老师说:“说实在的,遇到这样的事我们真的闹心。不找你们吧,我们觉得心里憋屈;找你们吧,我们又感觉好像做了亏心事。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们三家住三楼,你们是自己掏呢,还是按照常规出牌?”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上不来,我们过一天算两晌。”六楼的女人接茬说。
“那我们就互相憋?”那老师反问。
“憋就憋。我们高,我们不怕。”六楼的女人看来不怕事大。
那老师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就好像自己班级里刁蛮的女学生,明明知道自己理亏,却总是极力狡辩。这种情况下,打不得,骂不得,就得掰包子让他们看馅儿,才能心服口服。他压住怒火,说:“我先不跟你们去犟。下水管没堵的时候,我也没看它长得什么样,但这几天我一看,它长得挺瘦。你们说说,它的腰围是多少?”
那两个女人就好像没注意听课的学生,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问题。
老老少少的几个人都不言语。
那老师说:“我量了一下,直径六十毫米。我们各家房子的举架是多少米?”
有人说三米,也有人说二点七米。老齐说:“二点七米,我自己装修的,记得没错。”几个年轻人都不知道自己家的房子举架是多少米。
那老师看年轻人不言语,就又说:“长二点七米,直径六十毫米,这个管子的容积是多少?”
几个年轻人更不说话了,面对老师提出的问题,他们不知道怎么算。那老师说:“我不需要你们回答,但你们想想,我们做一回饭,洗菜,淘米,要倒多少水?那个管子你们三家往下倒,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灌满二点七米。容积我们不说,就说长度,从我家算,几个两米七到你们几家?”这个问题好像让几个年轻人心动了,默默地看着那老师。
“我看还是别置气了,我们住户碰到一起,也是缘分。”老齐看局势僵化,打着圆场,“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原先也觉得四楼没事,也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结果那老师把下面堵上了,一个晚上就憋到我家了。厨房一冒水,我才觉得不是相互置气那么简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平房里住可以,在楼房里住,那还真不是一家的事了。”
那老师顺势说:“过去你们也都住过平房吧?”几家都说是。那老师说:“那个时候,就是我们住一趟房,也是各扫门前雪,是几个独立的个体。那个时候我们是平行的关系,但现在不行,我们是什么关系?”那老师的职业病犯了,好像在课堂上讲课,又开始了启发式。
“垂直关系。”五楼的男生说。
“对。”那老师说,“你说的很对。”其他几个人也觉得是这么回事,没人反驳。那老师说,那个时候一家一个脏水井,别人家堵了,我们可以不管,但现在却是两根管子连着我们四家,好在我们的卫生间还没堵,那要是反水,更是让人反胃的事。”
看着身边的几个人没人反对,那老师开始教诲了:“所以说,我们并不是没有关联的人,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们四家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你们不知道听说没有,有个小区有个单元,互相斗气,一共十层,下水都憋到八层了;还有的小区因为不掏钱,都闹上了法庭。我觉得我们几家不应该是这个觉悟,你们说对不?”
“不能那样。”老齐带头说。
五楼的男生说:“您是老师吧?”
那老师说:”我们两口子都是老师。”
“就你们老师能说。”六楼的撇嘴女人冷不丁冒出一句。
那老师老婆的眼睛一下子变大了,那老师往身边拽拽老婆,说:“你说的不完全对,我们老师在课堂上能说,但在社会上却真的不会说,生活经验少,常常发傻。我跟你们说,我一点都不撒谎,如果不是堵的回数多,城里的老户不说,我还真的没想到这个下水管是咱们四家的事,你说我们傻不傻?我买了十年的楼,在这儿没住过半年,你们往下倒,我找师傅,我买单,你们要是换成我,你们是不是也会傻到现在?如果老鸭汤的老板不好说话,让我赔个几千,你们说,我冤不冤?”
五楼的女人说:“过去我们有物业,打个电话就有人干了,现在不行了,啥事都得自己张罗。”
那老师说:“那个时候有物业,我们几家好像没有关联,那真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可现在物业没了,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五楼的女人说:“老师您是数学老师,还是语文老师?”
那老师说:“我是数学老师里语文最好的。”那个女人扑哧一声笑了。她的男人说:“我冒昧地问一下,老师您姓那?是满族吗?”
“不是。”
“您的名字?”
“那木拉。蒙语,秋天的意思。”
五楼的男生很兴奋,说:“是咱们市那个有名的大作家?”
那老师说:“不大,没到一米八。”
“我经常看您的作品,我们认识一下,我也是市政府搞文字的。”说着,向前,和那老师握手。
“我们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大作家就在咱们单元。”五楼的女人说。
“我哪有你们说的有名,就是一个写作文的数学老师。”
“您太幽默了,周日我们聚聚。”五楼的男生发出邀请。
“好。”那老师给予回应,“没有物业,我们就得自己自治,我有的时候听到你们使劲拽单元门,真的很心疼,为什么不用钥匙?这一百块钱都觉得心疼,那单元门坏掉了,你们都愿意掏吗?”
“我可没拽。”五楼的女人说,“我还扫过几回楼道呢,也不知道谁,总是扔烟头,再让我看着,就罚他扫楼梯。”
那老师说:“我看见过你在晚上扫楼梯。单元门的灯,我花钱安上了,你们要再使劲拽门,估计那灯还得坏。”
老齐说:“都注意点。能再让物业接收咱,那就省事了。”
那老师说:“有物业的时候,有的人挑刺,不交物业费,我听说咱们这个楼,情况最严重。不瞒你们说,我今年被选上政协委员了,我可以和社区联系联系。”
“那可太好了,你赶紧联系。”老齐说。
“不过也不一定那么快。”那老师回应说。
看四楼和五楼的都站到那老师的一边了,六楼的女人说:“我们想通了,也掏,我们都没有啥文化,也不会说话,我向老师道歉了。”
那老师说:“没事,时间长了,我们就知道谁的脾气秉性了。见面不说话可以,但啥时候都得明理。”
老齐说:“那咱们就每家二百,也不能让那老师吃亏啊!”
“不行啊。我说话算数。前面那三百,算我的,剩下的四百,四家均摊,还省得出零数。”那老师不依不饶。
“那怎么行?”五楼的男女说。
“我说行就行。这次就是我多掏,往后大家均摊。”那老师说着虚拟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我可不希望有以后啊!”
看见大家僵持,老齐说:“那既然那老师大度,我们就占点便宜,一家一百。”
“是现金还是微信转账?”有人问。
那老师说:“我看咱们也建个群,往后联系方便,都要实名制,写上电话。”
“我保留意见。钱,我可以给,但,话我也得说。”六楼的男人在长时间沉默后爆发了。
“你说啥呢?”六楼的女人冲自己的男人瞪眼睛。
“我没喝酒。我跟你们说,你们这么整,不是长久之计,治标不治本,我们应该研究一个方案,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那老师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还是疏通。大动干戈,那麻烦事可就多了,一楼二楼的饭店是不是让你扒墙刨地板,都是一个未知数。再说,我们找对了人,各家再注意点,哪能总堵呢?”
老齐说:“我知道你是包活儿干这个的,可也不是现在,将来实在坏了,小子,那个时候你再制订方案,我们保证没有二话。”
第二天早晨,老婆买早点上来,气哼哼地把包子、豆腐脑扔到桌子上。那老师问怎么了。
“憋气。搬家。”
那老师看到老婆的眼睛里汪着泪花,就一边抽纸巾,一边说:“小点声,孩子还没醒呢,说说,到底咋回事?”
老婆擦干眼泪说:“上楼的时候,碰到六楼的两口子,我和他们打招呼,这两个人不回话也就算了,却对着我吐吐沫。这帮人,素质真差。”
那老师说:“也别这么说。咱们和人家接触得少,时间长了,就能发现他们的优点。”
“就你心大,你班主任没当够啊,还想当什么单元长?”
那老師笑了:“没当够,你知道我在学校是善于带乱班的。再有一年半,把这个班级带到毕业,我就退休了,我还得带这个社会班。”
老婆说:“我看你是带班成瘾了?我在这儿待不惯,还是想回农村,回到草原,省得憋气。”
“那孙女不念书了?农村有农村的憋气事,城里有城里的烦恼。你退休了,要开启城市的新生活,总是要碰到新的人,发生新的事。”
“可这也太点儿背了吧,刚想长期住,就遇到这样的坏事,我看着他们就心里别扭。”
那老师说:“我的包老师,你这个多年的思品老师,怎么当的?退休了,看问题也应该有点哲学思维嘛……这怎么都是坏事呢?”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海东升,蒙古族,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阜新蒙古族自治县作家协会副主席。1987年毕业于阜新师专中文系,中学高级教师。大学期间开始发表杂文和散文诗。2007年创作发表小说,已在《民族文学》《山花》《长江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50余篇。2012年获得阜新文学奖。中篇小说《马兰叔叔的传奇人生》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中国少数民族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