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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堂,饭堂

2021-01-05陈纸

红豆 2021年12期
关键词:饭堂饭盒饭菜

陈纸

饭堂是家庭之外另一个吃饭的地方。我想一个人一生中总会或多或少在饭堂吃过饭吧。我出生在农村,生长在农村,那时候,除家之外另一个吃饭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学校的饭堂了。

所谓学校,是山沟里的一所初级中学。说是饭堂,其实并不准确全面。我在那里念了三年书,前两年的饭堂是名副其实的饭堂——只负责为师生们蒸饭。菜,也只有老师能到各自的房间里或教职工楼的走廊上自己做,学生呢,只能吃从家里带去的,诸如萝卜干、辣椒酱之类不易变质的菜。

饭堂里只有一口大锅,大锅上叠放着八九层蒸笼,蒸笼里全是饭盒和把缸。蒸笼揭开时,师生们根据自己饭盒和把缸的特征拿饭,但总有拿错的时候。有的学生或许是故意拿错,因为他总能错拿到饭多的饭盒或把缸。吃完饭,饭盒或把缸总会放回去,里面换成了少少的米、多多的水。

其实,被错拿饭盒或把缸,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最坏的情况是我们这些个头小的或低年级的学生,饭盒或把缸里的米在蒸笼合起来之前,就被其他学生抓去了不少,放学后去端饭盒或把缸,里面成了粥。

好不容易熬到初三,饭堂改善了条件,总算能给学生做菜了。菜是用一个钵装的,每餐一种菜,几个人共一钵菜。菜的品种大多是冬瓜、南瓜、黄瓜、豆角炒肉片之类的,一个星期有一餐荤菜,猪肉炒大蒜之类。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我们终于体会到吃饭堂的短暂美好。但这短暂的美好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与你共餐的八个人,要么是同班同学,大家一起下课,一起夹菜;要么是彼此相处得不错,大家等到不同班级的学生人数凑齐了才能吃菜。实际情况是,很多时候好菜成了三四個或四五个学生的霸王餐,后去的学生望着空钵徒叹息。

读高中是在县郊灵岗镇上。学校的饭堂实行分餐制,即每人拿餐具去打饭打菜。

分餐制是拼速度和体力。午餐和晚餐前的最后一节课,老师一声“下课”,人潮从一排排教室中冲出,向饭堂奔涌汇聚。只四五分钟时间,偌大的饭堂,仅有的四五个窗口像开了闸,拖出四五条长龙。人与人挤着、挨着,身子却不能静立,时不时被后面的学生推搡。快到窗口的,眼看着热腾腾的饭菜伸手可得,偏偏伸不进手,被旁边或后面的手挤了进去。见是比你弱小的倒不怕,身子一扭一摆,直接让他出局。如果是牛高马大的,那你就只能干瞪眼。弱小的手贴着粗壮的、强抢的手,在狭窄的窗口挤压着,除了拼体力,还要较量巧劲,脸上急得出汗,背上累得出汗。好不容易打上了饭和菜,菜是水豆腐,形如水,从窗口抽回来时,被后面的学生的手挤压着,猛地用力,水豆腐打泼了一半,徒留几片青绿的葱花,泛在湿湿的米饭上,像一眼盈盈的泪水,楚楚动人。真是白拼命一场,落得个悲切切下场,找谁倾诉也没用。只恨家不能带到学校来,父母不能装进书包里。出门在外,受了委屈和苦痛,也要与这饭菜一起囫囵吞下。

若离开后永不回味倒也罢了,偏偏在高中毕业后,总也忘不了那儿的校园、那儿的饭堂。走上社会十几年后,仍忍不住有几次偷偷溜回那里去。

于是,老记忆叠加后更加含糊不清。特别是如今看着一小撮一小撮学生在下课铃响后慵懒地走向饭堂,一勺勺热气升腾的香喷喷的饭菜倒入统一齐整的瓷碗中,不知怎的,以前的那些情景又穿越多年的空白突然降临,仿佛来自时空的虫洞。

我突然喊出一个当年每天在饭堂值班维持秩序的后勤部主任的名字——刘根香!是的,刘根香,如果不是您几次呵斥插在我前面的队霸,我就被挤到了没饭可吃的地步。我轻轻地喊着一个叫刘根香的名字。我犹如落入温暖绵长的绒毛里,头顶亮起一排日光灯,仿佛整个高中里点点可数的美好记忆。

饭堂的饭菜,口味上是不及饮食店或酒店、饭店的,却有一种微妙的味觉,顽固地攀缘于味蕾的记忆里,直到多年后的现在,纵然已化石般面目全非,但爪印仍渺渺地存在。

后来我进城工作,在南宁市大板一区院内的一家青年杂志社工作。印象最深的,不是院内的绿荫如盖,终日见不到阳光,也不是四五家报刊社弥漫出的油墨香与书香,而是空气中浸淫的淡淡的煤气呛味,它轻轻地扑打着鼻孔,有一种磨砂似的刺激。我与单位两三个刚参加工作的同事,怀揣着做梦似的兴奋感,满大院寻找煤气味的来源。终于在离杂志社办公大楼约百米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饭堂。如果不是跟着一位拿着饭盒的女子拐了两道弯,进了一座粉刷着淡黄色外墙的屋子里,我们不知道里面有那么大的空间。两三百平方米的大厅,却没桌子和凳子。打饭菜的窗口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但一旦逗引它,窗口里的脸是亲切可人的,让我们这两三个初来乍到城里的农村青年没了拘束感。

我们的身旁、身后、身前不时有人穿梭往来,一看就是这座大院里的居民和大院单位里的员工。他们的表情都很随意与松弛,身体也是随意与松弛的,连语气都是随意与松弛的。没有长队,甚至都不成队伍,人群稀稀拉拉,连谈笑声都没有。来的人打了饭菜都不停留,直接就端了走,可能是各自回单位或家里吃吧。

不久我们交上了别的单位的两三位饭友。同一家大院《海外星云》杂志的莫江霖、欧有、李有财编辑就是那时交上的。我们杂志社办公楼离饭堂最近,又靠近院门口路边,他们三个打了饭菜便跟着我们在二楼的编辑部里吃。中国有云“秀色可餐”,饭盒里的饭菜味道再好,似乎仍显不够,我们一边吧唧着嘴,一边往窗外的门口探看,这座大院里的高官、美女便归我们一一检阅。我们吃饭时便有了谈资,整餐饭便活色生香起来。

八九个年头,在古城路4号大板一区吃饭堂,最大的收获是一锅抹勺子,结下了几位永久的朋友。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而与“子”八九年同食,何尝不情深谊长?步入社会几十载,回过头来,在这座城市里交的几个知心朋友,还是当初在第一家单位工作时的几位同食的铁杆。

后来有了参加各种培训班、学习班的饭堂。二○○八年二月,我第一次去北京,在鲁迅文学院进行为期半年的培训。为了能让我们这四十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学习好、生活好,鲁院真是煞费苦心。不但为有饮食禁忌的两位回族同学单独安排清真餐,每餐的饭菜品种也做了精心搭配,尽量南北包容,口味兼具。

也许是天气冷,或是对面食不习惯,南方来的我对硕大的馒头总是难以下咽。我偷偷丢掉过两次,被饭堂师傅发现了,此后他总是盯住我手中的馒头。我也不好意思再丢了,皱着眉头强行吞咽下去。

一些学员习惯精致、火爆、热烈的菜。鲁院附近的邵阳酒楼、麻辣诱惑、云南印象、眉山小面成了业余饭堂。不少学员在没课时喜欢邀朋引伴外逛,或者找作家、编辑约稿和组稿,鲁院的饭堂鲜有满员的时候,但我还是怀念鲁院饭堂的苹果与酸奶。苹果是正宗的北方苹果,粉嘟甜湿;酸奶是正宗的北方酸奶,浓绵绕腮。

印象最深的是,有幸蹭了当时还在《中国国土资源报》文艺副刊部工作的作家付秀莹的饭,应邀在国土资源部饭堂吃了一次自助中餐。记得饭是自助的,菜则放在一个传送带上,真正的“流水席”,眼前走过的菜不想马上做决定去夹,而是想先浏览一个大概,心中盘算有多少种菜。但数来数去的结果,是不知如何下手去拿。

其实,人每餐需要的菜品并不多,顶多就是四五种,再多,再想吃,也吃不完,吃不完就浪费。我看到大多数人吃自助餐都是先拿了再说,拿了却不一定能吃完,最后只能倒掉。所以选择多了,并不一定是好事。特别是待遇好、伙食补贴高的单位,浪费尤其严重。

平时最怕去参加各种培训、学习,去市委党校培训是个例外。原因是那里不但环境优美、幽静,而且有一个味道不错的饭堂。饭堂菜品不是特别多,但很家常,辣的、不辣的,素的、荤的……搭配得特别好。菜炒得不糊、不烂,不像大多数集体饭堂,稀里糊涂一锅乱炖。那里出饭菜的地方只有一层,但放饭菜和桌椅的地方有两层。每个培训班、学习班的学员都是分开吃的,到了楼前,墙上有牌子和标注,不同的培训班、学习班的学员都能准确找到自己就餐的楼层及位置。

在那里学习、培训了六七次,印象中没喝到那种豆腐气十足的西红柿豆腐汤,也没喝到过熬糊了的绿豆汤,鱼也很少吃到炸的,大多是清蒸和水煮的。平时单位同事听说去某酒店培训、学习,都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一听说在市委党校培训、学习,都偷偷点头。

后来换了一家单位,从古城路4号到嘉宾路。一幢办公室几十层高,高是高,唯独没有考虑给员工办一个饭堂,倒是在二楼引进了一家酒楼,消费不低,如果不是宴请领导或尊贵的朋友,谁敢在那里摆上一桌?

好在只待了五六年,单位还是这家单位,却搬了新址,迁到了云景路。刚过去时,路上连灯都没安装,黑灯瞎火的,上夜班的女同事下班回去有点害怕。新领导一来,鼓励、安慰大家:路灯会有的——但那是市政工程局决定的,我们只能反映情况。我可以拍着胸脯向你们保证,面包也会有的,一定要将饭堂办起来!

我相信领导的话,并且相信办起来的饭堂饭菜味道一定不错。因为该领导是从市委党校常务副校长走马上任到我们单位来当一把手的,市委党校的饭堂就是他当常务副校长后抓起来的。

果然领导将办公大楼右侧一幢两层的楼房腾了出来,引进本市一家知名快餐品牌,一楼专做早餐与晚餐,对内亦对外营业。中午单位员工集中统一在二楼用餐,由一楼的厨师端菜品上去。

一晃近十年过去,该领导早在四五年前另谋高就了。如今不知怎的,在某个夏季迷蒙的雨窗前,忽地还会想起那些在此处吃饭堂的日子。碎肉米粉——那是我们单位饭堂初始的招牌早餐。当时无论工作多忙,我们都要来上一碗。那时的辣椒不是一般的辣,我们甚至怀疑是辣椒中的极品改良而来。于是就有了嗍粉入口的嘶嘶声,分不清是烫的,还是辣的,此起彼伏,但回响的一律是心照不宣的满足。

自从建了这个饭堂,报社员工似乎将记者角色外延到了这里,各种不满和议论乃至意见和建议从新闻稿件中溢出来,漫到盆瓢碗筷上。有的说量少了,有的说太咸了,有的说菜里放辣椒怎么不提醒,有的说汤里不放姜怎么喝。诸如上述声音,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初一听,还以为是位高权重的领导说的呢,其实不是,都是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员工。

所谓众口难调,这时才体会到单位饭堂师傅的难处。我想不管是哪里的饭堂,总会有人抓住一两种菜品,挑出其不是来。恐怕我们单位的领导也听到了一些议论。

单位饭堂的创始者离任了,跟着他进来的饭堂老板不想继续做下去。单位新来的领导叫分管领导清理、处理原有厨房设备及用具。折腾了几个月,饭堂也关了几个月。员工的抱怨声渐起,越来越多的员工念起原来饭堂的好。一些原来挑刺的员工也觉得不好总比没有强,也怀念起吃饭堂的日子。

照例招标、竞标、中标,装修、进驻、开伙,新的老板,新的味道,新的饭堂开张了。照例又有招牌菜品,也有遭非议的地方……仿佛只要舞台的大幕拉开,总有美丑、善恶在上演。

所不同的是,之前的碎肉米粉,换成了现在的香肠米粉。香肠切成七八圈,铺在洁白的扁粉上,与青绿色的蔬菜躺在一起,再撒一小撮葱花,舀汤倒进来,翠绿翩跹起舞,滴三四滴酱油,浓黑打一个小旋,就洇开成一碗咸淡相宜、腌香四溢的香肠米粉了。

不经意地在小红书上读到这样一句话:“有人相爱,有人夜里看海,有人饭堂吃饭再来一碗……”特别是到了下午,不管多晚,总有一两位同事,去饭堂点一两种菜,现炒了,盛一碗饭和汤,默默地吃完,匆匆地离开。饭堂的服务员也丝毫没有怨言,他们对外营业的包厢里还有客人没喝到微醺呢,何况服务员们知道报社采编人员的作息时间没有规律,而是分好几拨上下班。自己单位的饭堂,就这样不知不觉添了一点方便。

說了自己单位的饭堂,再说说别的单位的饭堂。有过几年做记者的经历,到处跑。特别是跑校园新闻时,在一些大中专院校的饭堂吃过饭。我没读过大学,所以分外珍惜这样的机会,也分外注意一些有意思的细节。

广西大学饭堂墙壁上张贴着“禁止向对方喂饭”这样的标语,我不禁莞尔。广西艺术学院饭堂有几个包厢,设计得颇有艺术品位,古色古香。有时去市委开会,结束后打电话给附近自治区政法委的朋友,到他单位饭堂蹭饭吃。朋友很高兴,并乐意陪吃。

不愧是自治区级公务员单位,菜品、味道比我们单位好多了。打了饭菜,满心欢喜,全然不顾朋友的引领,兀自走向一个满意、合适的位置,端坐着。朋友笑说你真会挑,那座位是我们书记的,今天他出差,没来就膳,否则轮不到你坐。我听了顺水推舟说感觉这座位好,我眼光不错吧。

吃了一些别单位的饭堂,有一段时间,专想往别的单位饭堂走。有一年去杭州玩,听《西湖》杂志编辑说,中国美术学院学生饭堂不错。便寻思着混进去蹭一顿饭吃。在校园转了一圈,好不容易问到饭堂位置,对方提醒我,暑假饭堂不开,开学再来吧。只好悻悻而去。

自己对饭堂在意,也关心儿子的饭堂,从幼儿园就开始留意。儿子三餐都在幼儿园吃。每天晚上回来,都要问他在幼儿园里早上吃的是什么,中午吃的是什么,晚上吃的是什么。没事的时候,逛到幼儿园,就往厨房里瞅,看饭堂师傅在做什么吃的。有时见运菜的车子停在幼儿园门口,就会停下来驻足观看。这样的关心,是怕饭堂伙食不好,营养不够,影响儿子的生长发育,影响他的智力。

小学六年,儿子都是在家里吃。到了初中,想让他尽快独立自主,便送去了一所寄宿学校。周末回来,不是问他学习成绩如何,而是问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听到儿子回答说吃得不错,就好像看到他的学习成绩也不错一样高兴。

儿子上了高中,学校饭堂就不正常了。说是要拆了建新的,而且说拆就拆。以为一个暑假能建成,谁想一拖就拖了近两年。两年里,儿子要么去隔壁的学校饭堂蹭饭吃,要么点外卖,要么去学校附近的米粉店吃米粉。高三时,学习紧张,就只能餐餐点外卖。

想想在这样的学校读书真是无奈。儿子高考成绩是五百二十五分,他母亲对这个分数很不满意,而我却没责怪他。我说在一所点了两年外卖的学校读书,考了五百多分,已经不错啦。

儿子上了大学,带他去报名那天,去找寝室的半路上,我无论如何都要折身去参观学校里的饭堂。看着宽敞、明亮的空间,镶着瓷砖的、光洁的墙壁与地面,想着自己以前读书时的饭堂,觉得真是天壤之别。

后来从儿子处得知,学校饭堂餐费是分等级的。根据荤素菜的数量,分十元、十二元、十五元、十八元不等。我总劝儿子要吃好,要吃十二元、十五元的,不要太省……当然,我总不忘问他味道怎么样。儿子总是回答还可以……看着他心不在焉、敷衍塞责的神情,猜想味道肯定不怎么样,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儿子总算有一次很兴奋,那就是去防城港广播电视台实习。他去那里曬出的第一条微信,就是拍了在饭堂吃的套餐,两荤一素,还有牛奶与香蕉,各色搭配在一起,新鲜可人,看了都觉得眼馋。之前儿子在我单位实习过两次,饭堂吃的东西,他没晒出来。我曾问过他的感受,他支吾了半天。许是想给我留点面子,便只是拖长着语调,说了一个呃,微笑着不再吱声。

也罢,醉笑红尘三千场,泼墨吟词莫言殇。道一处饭堂,听一段时光;啃一段滋味,品一缕芳香。吃在饭堂,过后一想,味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想想到底是什么抓住了我们的胃。

责任编辑   韦毓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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