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21-01-05肖珊
肖珊
年近九旬的母亲,从懵懂童年,到青春少女,再到为人妇、为人母,受人尊敬,直至耄耋之年,依然不需要他人陪伴和照顾,从早到晚,从春夏到秋冬,不论寒暑,在越城岭脚下资江边的一个小村落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日子。
做儿女的总牵挂母亲,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母亲那开心爽朗的声音,张家长李家短站着可以聊上半个小时,让我消减了不安和担心。
早在三年前,我就要請保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一向要强的母亲硬是不同意,她反复强调只要自己能走动,就不用他人来照顾。她还言之凿凿地说,请保姆来照顾她是减她的寿,不合算。
母亲一生命途多舛,她先后结婚两次,也多次怀孕,但只有我和姐姐活了下来。姐姐是母亲和前夫生的,当时两人都是工厂的工人,生活有保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后来母亲和蒙冤入狱的前夫离婚,从小家务不沾的母亲,把年幼的姐姐交给外婆抚养,自己单枪匹马到乡下劳动,一双纺纱织布纤细的手,突然间要挑大粪扛锄头种地垦荒,猝不及防。她挑着一担秧苗,走在狭窄的田埂上东倒西歪,村里的农妇隔着秧田指指点点,看她的笑话。要强的母亲没有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她反复练习如何把扁担放在肩上不溜肩,双脚还能健步行走。风里来雨里去,为了担起生活的重担,母亲肩挑手扛,逐渐适应了乡下繁重的劳动和生活,让看笑话的村里人堵住了爱嚼舌头的嘴。
母亲白天忙农活,散工后要赶几里山路回娘家看望幼小的女儿。舅舅心疼姐姐,就介绍在县城附近的大队当支部书记的父亲跟母亲见面。一个已离婚,一个刚丧偶不久,母亲和父亲认识后,为了共同扛起生活的重担,照顾一家老小,很快组成了新的家庭。母亲随之把户口迁到了乡下,从此在萧家村开始了她人生的下半场,以瘦弱的身躯支撑一个六口之家。唯一的叔叔去世得早,婶婶改嫁后,母亲看着年幼的堂哥一人孤苦伶仃,不忍心让他独自生活,变卖自己带来的细软,勒紧裤带节衣缩食供大哥和堂哥上学。母亲从不吝啬,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就会打开那只厚重的红漆木箱,从夹层的首饰盒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块五块纸币,让需要救济的亲戚带回去解燃眉之急。看到他们舒张的笑脸,快步离去的背影,年少的我还会在心里埋怨母亲不帮我买新衣服新鞋子。有一年回老家过年,一位远房的表姑扛着一箱鸡蛋,抱着一只老母鸡,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家里,说是母亲当年没少接济过她家,如今生活富裕了,大家都不缺衣少食,一定要我们带上她亲手养的老母鸡回南宁吃。
生活是复杂的也是艰辛的,但勤劳的乡亲们时常会在悲伤里剪辑出欢乐来。山村寂静的夜晚,忙碌一天的庄稼汉子会让家里的女人翻箱倒柜找出半碗花生米,放在铁锅里爆炒,趁热盛出来端放在四方桌上,给自己当下酒菜。酒是自酿的不易上头的米酒。喝酒的碗虽然是粗口大碗,只能蜻蜓点水慢慢来,不似梁山好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那般酣畅淋漓。人到中年的母亲也常变着法子改善家里的生活,用她的智慧和灵巧的双手,让简陋的厨房不时飘出沁人心脾的菜香和酒香。一些重要的传统节日,母亲会包粽子、酿甜酒、做糍粑、包汤圆,让我也能吃到村里的地道美食和特色小吃,给童年留下美好的味觉记忆。
随着岁月的变迁、年岁的增长,堂哥敏锐伤感的心也日趋明显。少年的堂哥个子蹿得很高,相貌俊朗。孤独寂寞的时候,他会躲在一间狭小的暗黑屋子里,拿起自制的竹笛吹上一曲。笛声哀怨悠长,像是思念撇下他远嫁他乡的母亲,抑或是想念远在天堂的父亲。
姐姐随她出狱后的父亲生活,高中毕业就到偏僻的湘桂交界的梅溪乡当了一名商店售货员。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姐姐偶尔回来探亲,带上一双尼龙袜或者一件的确良衬衫,我高兴得睡不着觉,盼望天快点亮,好穿上我的新衣裳让同伴们投来羡慕的眼光,满足一点小小的虚荣心。过了两三年,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姐姐嫁给了县城一个饭店经理的儿子,从乡下回到了县城,融入了一大家子的生活,从此衣食无忧,母亲悬着的心才算落地。在我成长的记忆里,父母从早到晚都在为生活忙碌。生产队出工那会儿,父亲早早去山上割草喂队里集体养的牛,母亲则和其他社员到离家几里远的山地里种菜,贪睡的我直到太阳透过玻璃窗斜照进来,才赶紧爬起来淘米做饭。提着个木桶,趿拉着拖鞋到相隔不到五十米的水井取水。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时,只剩大半桶水,踮起脚跟倒入伙房一角的大瓦缸里,然后坐在小凳上,守着灶膛里喷涌的火苗,等待母亲回来炒几个小菜,打发一天中最不重要的一餐。
隔壁的堂叔一家,连着生了八个小孩,吃饭的时候,齐刷刷地坐满一大桌,就是辣椒、咸菜拌饭,都能吃个底朝天,一粒米饭都不剩。有时为了争抢一根玉米、一个鸡蛋、几颗花花绿绿的纸包糖,几个小孩扭在一起打架,鼻青脸肿是常有的事。童年的我很是羡慕有人打架的乐趣,而我们一家人丁稀少,大哥早早结婚另立门户,二哥也结婚早,在叔叔留给他的那间老屋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母亲嫁来萧家后,因祖辈留下的房屋分家不够住,母亲跟着父亲商量在原有的宅基地旁重新量地建房。
寒冷的冬天,母亲跟着父亲上自家的林地伐木,和父亲抬着长短修剪合适的杉木,高一脚低一脚下山,经常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当村支书的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也会独自上山砍柴,瘦弱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独行,黑亮的长发飘肩,在齐身高的草丛中若隐若现,像是天上的仙女遗落人世间。
记得初三那年的暑假,当我扛着行李从学校返回家时,发现破旧的老房子不见了,眼前是突兀的一栋两层木板结构的楼房,眼泪禁不住顺着面颊流下来。多少个日日夜夜,母亲和父亲相对而坐商议盖房子的事。丈量土地面积,打土夯基,扛瓦上梁,憧憬未来,希望偏僻的村子里能飞出美丽的金凤凰,堵住村里长舌妇们泼向母亲恶毒的言语,纾解母亲被嘲笑生不出男孩的郁郁心结。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当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到家时,整个小山村沸腾了,远方的亲戚,近处的叔伯婶姨,都不邀自来,带上十元八元的前来祝贺,家里顿时热闹起来。母亲婉拒了大家带来的礼金,只收下祝福的话语。后来我毕业回到家乡,在三尺讲台奉献三年青春后,向往外面精彩的世界,又考取南方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在首府南宁开始人生的二次漂泊,遇见了自己的如意郎君,走入婚姻的殿堂,开启新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茶中,感悟人生的无常,锤炼自己一颗脆弱的心。
女儿呱呱坠地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从老家坐长途大巴赶来。走进家门看到襁褓中粉嘟嘟的脸,已过花甲之年的父母露出欣慰而慈祥的笑,一家人在邕城总算团聚了。母亲通常在哄女儿睡着后,手脚麻利地拖地洗衣服,做饭做菜,父亲则戴着黑色的老花眼镜,端坐在阳台的窗边,一边读我带回来的报纸,一边用圆珠笔把重要的东西抄写下来,打发闲暇时光。他偶尔也会走到南湖桥头,在中午刺眼的阳光下,远远地看着我上班的大楼,想象着进进出出的人群里有人会突然叫他一声“爹”,惊觉他游离的目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牙牙学语的女儿刚到一岁半,一天晚上,吃过饭不久,父亲说是不舒服,走到靠近阳台的床上躺下休息,大约半个小时后就因突发脑血管破裂不治身亡。虽然当时我们发现情况不妙立即叫了救护车,也无济于事。这突然出现的不测,让我们深感痛心与不舍。目睹惨状的母亲也是悲傷不已。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母亲强忍悲痛,继续留下来帮我们照顾小孩,每天忙忙碌碌,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我和先生心无旁骛地钻研业务,不因父亲的突然离去而影响工作。
女儿上幼儿园后,家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日子显得特别漫长。闲不住的母亲找来家里的旧衣旧裤,拆开洗净,裁剪成鞋垫的形状。每天忙完家务,她下楼来到小区花园的亭子里,一边和其他老人聊天拉家常,一边穿针引线纳鞋垫,密密麻麻的针脚一字排开。凌空绽放的花朵,展翅飞翔的小鸟,鲤鱼跳上龙门,等等,各色图案,一应俱全。女儿从幼儿园到高中用的鞋垫装满一大抽屉,红的、蓝的、绿的、白的,五颜六色的针脚,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又泪眼婆娑。深深的爱,浓浓的情,全都凝聚在这层层叠叠色彩斑斓的鞋垫里,她把美好的祝福融入生活的点点滴滴,寄托她殷切的希望。
女儿读小学五年级后,可以自己搭乘公交车往返,省却了我们接送的麻烦。也许是思乡心切,想叶落归根,也许是不愿再增加我们的生活负担,年近八十的母亲提出要回老家养老。于是就遂她的心愿,驱车千里送母亲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安度余下的岁月。
我和先生扛着锄头铲除房屋周边的杂草,里里外外清扫一遍,置办些必要的生活用品,母亲在萧家村开始了独自一人的居家养老生活。门前的一块四方形小菜地,在母亲精心侍弄下,一年四季瓜果蔬菜轮番登场,几只老母鸡常年有虫子和青菜果腹,长得敦厚壮实,经常下鸡蛋。母亲把吃不完的蔬菜和鸡蛋拿去送给邻居们,让他们分享她的劳动果实。每年春节,在老家度过几天慵懒的日子,驱车返回南宁时,尾箱塞满母亲养的鸡,种的青菜,亲手腌制的腊肉、腊鱼,让久居闹市,习惯在城市森林里穿梭的我们平添几分乡村幸福生活的乐趣。
山村的生活宁静而充实,母亲还是挺满意自己晚年的生活。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吃不穷,穿不穷,没有计划一生穷。”她用自己全身心的努力和付出,去践行这句话,扛下生活中所有的累和苦、喜和忧,为或远或近的亲人撑起一片蔚蓝的天。
独处的生活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母亲在电话的那头总是报喜不报忧。一次,她搭乘表姐夫的私家车上街买东西,车子上坡时打滑侧翻,母亲的右手受伤骨折,她怕我们担心,硬是忍着疼没告知。侄儿带着她在当地的私人诊所敷些中草药就算完事。还有一次她独自去不远的山上摘果,不小心从高坡滚下来,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自己在杂草丛生的阡陌间采些中草药敷上几天,稍好点就去整菜地了,压根儿不提摔伤的事。
有母亲在远方思念、牵挂,无论我走得多远,生活有多么的不堪,内心有多么的煎熬,前途是多么的未卜,只要能听到母亲温暖亲切的话语和她爽朗的笑声,所有的委屈、不快、沮丧和痛苦,都可以化成天边的一缕云烟散去,心中自有一片艳阳的天、一束温暖的光,照亮前行的路。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