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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生命最后的尊严

2021-01-05周素琴

中国医学人文 2020年12期
关键词:纱布皮瓣颈部

文/周素琴

当肖轶缝好最后一针,将手术器械递给洗手护士时,身体往后晃了一下,台下的巡回护士见状,赶紧上前用肩膀顶着他的后背,帮他支撑着。她不敢去扶肖轶的胳膊,那里是无菌区,碰触的禁地。

肖轶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慢回神。

“没事了,刚才有点头晕。”抬头看墙上钟的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他站在手术台上足足十个小时,此时近乎虚脱。

“低血糖了吧?”巡回护士心疼地说着,回头继续清点器械和敷料。

“小姜,敷料要贴平整严实,颈部的引流管一定要固定好,不能有毫厘的差池,不然这十个小时的手术白做了。”

“小于,器械数量对不对?老天保佑,千万别告诉我少一枚缝针。”肖轶大声问巡回护士。

巡回护士小于清点完最后一根针,看了一眼记录本。“200枚缝针,数量核对无误!肖主任,你这是庆国庆,清库存呐,我们的库存都快被你用完了。”

听到各种手术器械和敷料的数量都准确,肖轶长舒了一口气,“缝针都要使这个月的耗材比超标咯。”

“那绝对值,你为这条已经亮起红灯的生命博取了最后的希望。”

“是啊,真值了。”肖轶自言自语了一句。让助手医生处理最后的收尾工作,他转身下台。

肖轶脱下血淋淋的无菌手套,手上的皮已经被汗水泡皱了。长时间拿着手术器械,手指关节都处于功能位,握不起来了,肖轶甩甩手腕,活动手指。眼睛看向手术室一角,三个敷料桶沿上挂满了染血的纱布,一大块蓝色手术大方巾铺在地上,也整齐地摆了三长溜纱布,被血液浸湿的地方呈现深色的晕染。

肖轶低头看了一眼患者老吴的脸,深蓝色的手术铺巾将他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尊雕塑躺在那里。胸部、大腿部、颈部的切口已经缝合得整整齐齐,呼吸机输送的气体让胸廓有规律地起伏,嘴巴里的气管插管蒙着水汽,监护仪规律地发出“嘀嘀”的声音,液晶屏上显示的各项生命体征指标显示着目前情况稳定。

肖轶俯下身,在老吴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老吴,手术做好了,你可以安心了。”

他想起了十天前的那个情景。那天,肖轶的门诊来了一个消瘦的男患者,颧骨高凸,脸色蜡黄,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脖子用一块纱布遮盖得严严实实。身后跟着面色憔悴的两位女子,看样子是母女,手里提着一摞黄色的放射片袋子。患者脱下帽子,走到肖轶面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肖轶赶紧站起来,扶他坐下。

患者把自己的挂号单递给肖轶,肖轶低头看了一眼,病人姓吴,65岁。他刚要开口,只见病人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打开铺平,慢慢推到肖轶面前,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字:“肖主任,我要手术!帮帮我!”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站在一旁的妻子解开脖子上的纱布。

肖轶抬头看他,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着近乎祈求的神色。纱布被缓缓取下,肖轶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尽管二十年的行医生涯,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病例,但这个病人让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握拳。

老吴的下颌处长着一块巨大的菜花状肿瘤,就如一个狰狞的恶魔死死地吸附在那里。灰白色的瘤体中间有血在慢慢渗出来,旁边还有黄色的溃烂粘膜。瘤体下方一个金属喉管上粘着一些坏死物,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恶臭味。

“肖主任,我爸三年前查出喉癌,在当地医院做了喉部分切除术,去年发现了肿瘤已经有了复发,但是由于实在是畏惧手术,一直拖着,五个月前,脖子这里长出这么一块东西,越长越大,去做了PETCT,医生说肿瘤已经可疑转移到了纵膈和腋下。我们做了放疗和化疗,都失败了……医生说只有找肖主任才有希望。”老吴的女儿陈述着爸爸的病情,把手里的放射片子递过来。

肖轶把片子放到读片机上,眼睛凑到跟前,仔细审阅着每一张图片,片子上显示腋下和纵膈部位,分布着数个大小不一的黑色团块阴影。肿瘤从舌根蔓延至颈段食管,从椎前溃烂至突出皮肤,肖轶想起一个词:凶多吉少。

肖轶把他所有的影像片子都仔细看了一遍,还有一叠厚厚的病历。低头思酌了片刻,然后,转过身子,正视着老吴的眼睛:“老吴,你这个手术,难度非常大,而且意义真的不大。对不起,我恐怕……”眼睛余光看到他身后的家属低下了头,长叹一声。

老吴神色一黯,低头看着地面,一只手在裤腿上来回摩擦。突然,他右手用力撑着桌面站起来,脸部抽搐了一下,左手扶着腰,走到肖轶面前,双膝一曲。

肖轶赶紧前倾身子,阻止他完成下一个动作。“老吴,这是干什么呢?千万别这样。”

老吴眼里噙着泪水,右手食指压住金属喉管的洞口,想讲话却怎么也讲不出来,掏出纸和笔写着:“救救——我,求你——救我!”左手紧紧握住肖轶的手,那是一双被癌痛的利齿咬噬得干瘦的手,手背上的青筋暴露着,使皮和指骨之间有一点点间隙,触手冰凉,但却非常有力。肖轶感觉得出,老吴在集中力全身的气力,用这只手来传递求生的欲望。

当老吴双手颤抖地拿着那张住院单时,一滴泪水滴在纸上,慢慢地晕开,像一朵无色的小花。

两天后,老吴如期入院。科室里的医生看了老吴的病情后,都不解,肖轶为何要收这样的病人,收进来治疗的意义是什么?而同病房的病人看见老吴脖子上的“花菜”,都吓得拉起床帘隔开,不敢同他有半句交集。老吴也不以为意,安静地半靠在靠窗边的床上,看着远处江面宽大的钱塘江,一看就是半天,仿佛总是看不够。

每天查房的时候,肖轶都一遍遍告知,手术的风险和意义之间的悬殊差距,他希望老吴能想明白,选择放弃,甚至幻想着,明天老吴一家收拾行李,说回家了。

可是老吴的妻女都含着泪,“肖主任,不管怎样,我们要救他,以后,以后再说,我们要救他。求你,不要把我们赶回去。”

老吴则不停地在纸上写着“我要手术,救我!钱,我有!”

老吴的手术在科室里引起巨大的争议,进行疑难手术大讨论时,它首当其冲。大家听完详细病情,一度没人开口。

肖轶先说:根据老吴的情况,手术即使能将颈部肿瘤切除干净,但由于已经发生了可疑的全身转移,长期存活也很不现实。但患者目前的状况,颈部恶臭,生活质量极差,吞咽也出现了问题,我们如果能把颈部肿瘤切除并有效修复,至少能提高他有生之年的生活质量。

异议接踵而来。

“按这个方案,没有八个小时,这台手术是做不下来的。你花这么大力气做这个手术,能确定提升病人术后的生存率吗?”

“风险这么高,万一手术失败,家属闹事,咋办?”

“手术不是儿戏,尤其是他这个手术,你简直是拿着自己的声誉在冒险啊。”

七八位同事,一半都有异议。争论点主要是病人的术后恢复不乐观:举个例子,不手术生存半年,术后也是半年。

肖轶还是决定为老吴冒险一次,“他肿瘤腐烂处非常难闻,还流血水,他每天都闻着这种味道,生活质量和意志力受到极大摧残。我和他们有过多次沟通,老吴和家人特别坚决:哪怕活一天也要做手术。他从最开始害怕手术,到现在哪怕医生劝他放弃,也要做。可见这种摧残已经到了他的极限。”

肖轶对团队成员说,如果不做手术,也许几个月内他的生命就终结了,而且会全身恶臭陪伴余生。“手术成功至少可以换来一身干净,而且减轻肿瘤负荷后利于后续化疗对远处转移灶的控制。”

老吴的手术的确极大考验了肖轶和他的团队,老吴的肿瘤和颈总动脉粘合在一起,这是不能被损伤的大血管,剥离难度很大。就像在一个墙里面挖出水管,还不能挖破。从颈部大动脉处找到分支血管,进行皮瓣移植也很难。

以前做手术,助手会帮忙切除肿瘤,但老吴这个手术,从头到尾都不假人手。

就在大家准备长舒一口气的时候,没想到在最关键的手术环节,意外不期而至。

肖轶和助手医生绣花一样把颈横动脉接上的时候,竟然发现预期中的静脉血没有流过来。这意味着手术得重新来过,等于把一件做好的衣服全部拆了重做,而且手术还得再延迟2个小时。这样的挑战,无论是对医生还是患者,都是极大的考验和折磨。

时间已经过去了八个多小时,每一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块惨白的皮瓣,空气瞬间凝固。

肖轶的背上感觉丝丝凉意,心跳在加速,但他马上深呼吸,很快冷静下来。脑子里像过山车一样快速回忆手术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

“会不会是动脉吻合口有问题?”肖轶马上探查了吻合口,没有问题。

“小姜,你仔细回忆一下,刚才切取皮瓣离开供区的时候,皮瓣血供是否正常?”

“我们三个人都检查过皮瓣血供,没有发现问题。”助手小姜很笃定地回答。

“那怎么回事呢?奇怪了?”

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面面相觑。

“那最后一个可疑的原因就是微循环的问题。”肖轶若有所思地看了下监护仪上的各项生命体征指标。

“会不会是药物的缘故?刚才患者低血压,我给他用了麻黄碱升压,这个药对微循环有影响。”台下的麻醉师抬头看着肖轶。

“有可能。”老吴是恶液质,入院的时候全身情况极度差,奄奄一息。这么长时间的手术,对他的体质也是巨大的考验。

“小于,马上把室温调高到28度(原来是22度),准备温热盐水纱布,覆盖皮瓣移植区。”肖轶果断地交代巡回护士。

肖轶放下手里的血管钳,脱下手套,下了手术台走到休息室,喝了一口水。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闭眼回忆自己的每一个手术步骤,每一步操作都是谨小慎微,不大可能出现纰漏。

十分钟后,肖轶再次回到手术台,打开温盐水纱布,奇迹出现,动脉再次充盈,皮瓣恢复血供良好的状态!

台上台下凝重的气氛一下子舒展了。

全程喉咽部重建及血管吻合都用手一针一线缝合打结完成,肖轶的每一次缝合都仿佛在脑海绘制好模型,不带有一丝犹豫,依托着耐心和细心,时间就在那针针线线里静静流淌着。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深夜的疲惫充斥在每个人身体上,有个年轻的医生直接瘫坐在地上靠着墙,连手指都懒得动一根。

夜深人静,肖轶和助手一起走出医院,扑面而来的桂花香,沁人心脾,秋天的味道,总是那么让人觉得良心安定。

第二天是周六,肖轶五点半就起床出发来医院了。他直奔老吴的病房。老吴已经睡醒了,手术的缘故,眼皮浮肿却炯炯有神,他看见肖轶咧嘴笑了,这是住院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肖轶低头检查伤口,颈部敷料干燥,皮温温暖,六根引流管通畅,引出的血性液体也不多,“老吴,伤口不错。加油!”

老吴朝他肖轶竖起了大拇指,还在空中连续晃了几下。

他还很想写点什么,但被肖轶制止了,毕竟手术结束才10个小时不到,他太虚弱了。

一缕橘色的阳光从窗玻璃投射进来,照在老吴的脸上,温暖柔和。

离开病房前,肖轶把一张住院缴费的发票放在老吴妻子的手里。老吴妻子诧异地看着那上面的数字,那是他们术前死活要塞给肖轶的“心意”,没想到,他竟然打到老吴的住院费里了。她正想开口说,肖轶笑着说:“我的工资够用了,谢谢你们的信任。”

查房结束后,年轻的医生们问起肖轶当时为何坚持手术,他说:“对于一个疾病后期的患者,其他医生,包括我,不建议进一步积极治疗。经验告诉我们希望家属能早做打算,可患者及家属总是有一线希望在心头,或者说奢望也好,不想放弃,我们作为医生更不能放弃,我们虽然不相信会发生奇迹,但是不想给活着的人留有遗憾。”

“这是一种职业操守,曾经听说过一位业界大咖为什么会成功,是他对于任何疑难杂症都不放弃希望,在他的坚持下,确实有的生命被挽救了,有的生命得到了延续。这大概就是医生的天职。”

星光不问赶路人,灯火通明下,希望任何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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