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皆有因
2021-01-04杨静南
杨静南
还没放下手机,涂丽霞就依稀闻到从楼下厨房里飘上来的煮螃蟹味道。她懊恼地想到,这时候,那几只可怜的螃蟹肯定趴在锅底,已经不会动了,它们身上本来青黑色的蟹壳这时候也正在一点一点慢慢地变红。
涂丽霞摇了摇头。这老家伙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想,等中午宋立煌从林场回来,她就要把这事情说给他听。但这个念头只在她头脑里转了一下,马上就像只风中的蜡烛那样熄灭了。宋立煌是个没有原则的孝子,什么都听他父亲的,不管涂丽霞说什么,宋立煌都会认为是他父亲有道理。就算明摆着是她有理,宋立煌也会说,人家都快八十岁了,你还和他计较什么?
这几年,涂丽霞感觉自己真是老了。她不再是过去那个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的年轻妇人了。碎波浪状的卷发下,她脸上的皮肤松弛了,还带着些灰暗,下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两个。45岁以后,她小腹和腰间的赘肉就再也控制不住,每回在镜子里望到那个腰部衣服总是有几道褶子的形象,她总是无奈地皱皱眉头。
还有两个月,涂丽霞将正式迈入五十三周岁。然而,她总觉得她公公比她更有活力。这个瘦高的老头子打麻将,玩十番八乐,每天早一顿晚一顿喝小酒,说话的声音还很洪亮,隔得大老远她都能听得见。想起公公,涂丽霞眼前浮现出他那双又小又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总是透出难以描述的狡黠的神气。公公经常对客人说他耳朵已经背了,不过涂丽霞觉得他是裝的—他想听的东西他都听得到,不想听的他就听不到了。
那五六只手掌大小的螃蟹是涂丽霞早上在离家不远的路边早市上买的,如果不是因为她肩膀痛得厉害,今天她本来是要自己去参加印潭湖的放生大会的。可是从昨天开始,她的肩膀就痛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她走路不敢摆胳膊,稍微不小心,那个旧伤就会传来一阵阵钝痛,像是有一把钝刀子在那里锯着。
涂丽霞打电话给灵擘寺的明善师父,告诉他自己去不了印潭湖了,她请明善师父帮她把她买的螃蟹一起送到湖边去放生。涂丽霞用纸箱把那几只捆住大螯的螃蟹装好,放在编织袋里,然后用手机叫了辆“滴滴”网约车,让“滴滴”帮她把螃蟹送到城里去。
这些年来,每月初一十五,涂丽霞都要茹素吃斋,佛菩萨生日,她会去寺里烧香,莆田城哪个寺庙开光扩建,也肯定少不了她的一份虔诚。待在她家五层小楼的二楼,涂丽霞望着玻璃门外飘过的棉花团般的云影,眼前浮现出灵擘寺师父和她那些虔诚的姐妹们在印潭湖边临风站立的情景。师父敲着法器,带大家念诵《心经》和《大悲咒》,阵阵梵音中,湖边的气氛变得庄严肃穆。经念完后,在师父指挥下,大家再把那些买来的鱼啊蟹啊放生到湖里。在涂丽霞想象中,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也站在湖边,印潭湖畔清凉的夏风拂动着她的裙裾,她心里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温暖与慰藉。
就在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想了一会儿,涂丽霞才按了接听键。
“东西送到了。不过这边师傅说你送的东西不对。”对方语气里似乎带着些讥诮。
涂丽霞脑袋转了两圈,才明白打电话给她的应该是“滴滴”司机。
“东西怎么不对了?”她反应不过来。
“阿弥陀佛。”对方的声音变了,听那一声宣佛的声音,她猜想现在说话的是明善师父。“你让人送过来的不是螃蟹,而是一只公鸡。你知道,家养的公鸡是不能放生的。”胖胖的明善师父小声地说。
涂丽霞的脸涨红了。过了十几秒钟,她才明白过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滴滴”停在他们家路口的时候,她因为胳膊痛没有自己拎螃蟹过去,而是让她公公去了。“装螃蟹的编织袋”,她记得她说得很清楚,她甚至都还记得自己对公公说这句话时的语调。但就是这样,她公公还是弄错了,他把那只宋立煌交代他们抓好,中午回来要拿去送人的公鸡拎给了司机。
涂丽霞突然间感到愤怒,公公一定是故意这么干的。对她这些年来的虔诚,他曾经在宋立煌面前评论过说“太浪费钱”,也许早就是满满一肚子意见了。
那边,手机又回到了司机手里。涂丽霞摁捺下心里正在升腾的怒气,“那这样吧,我待会儿修改一下目的地,你帮我把那只公鸡再送回来。”她对司机说。
在手机地图上看到“滴滴”快到了,涂丽霞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还在大理石楼梯上,她就已经看见那几只螃蟹被装在一个大盘子里面,放在餐桌上,红色的螃蟹壳正朝天空中飘散出一缕缕热气。
“早上太急了,拎螃蟹给司机时把鸡给错拎出去了。”她公公站在楼梯口,?着小而乌亮的眼睛,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带着歉意问她,“不知道那鸡他们是不是也可以放生?”
“家养的鸡不能放生,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让司机把鸡给我们送回来了。”涂丽霞在脸上堆出笑容说。
“我刚才以为送错了,这几只螃蟹就用不上了,怕它们坏掉,就先煮起来,等中午阿煌回来吃。”她公公又说。他那双小眼睛变成了两条缝,里面似乎隐藏着抑制不住的暗笑。
涂丽霞也冲他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站在家门口朝公路上望去,远远地,她已经能看到那辆白色网约车的影子了。
十分钟以后,“滴滴”载着涂丽霞驶出村里的水泥路,开上了秀港大道。涂丽霞靠在椅背上,眼前是崭新的几乎会发亮的沥青路面,她知道,这是为最近要在莆田举办的世界佛教论坛特意重新铺设的。
听着车轮与路面相摩擦发出的“唰唰”声,涂丽霞用左手扯了扯勒在她胸前的安全带,让自己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很想和司机说一说她公公的虚伪和恶劣,还有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不顾胳膊疼痛出门的原因。然而,那个看上去有些冷漠的司机始终沉默着,在听她说要先去城里买一些活鱼活虾,然后再去槎溪水库的行程后,他并没有流露出接到大单的欣喜,相反,她觉得那司机根本就是闷闷不乐,好像他不是在开车赚钱,而是她在麻烦他的样子。涂丽霞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这个坐在她身旁的30多岁的男人。穿灰色T恤的司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好像是一个智能驾驶机器人。
在对面络绎不绝的车流中,突然间冒出来一辆褐白色的交通执法车,涂丽霞侧着脑袋,清楚地看到司机脸上抽动了一下,又稍微皱了下眉头。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的交管抓“滴滴”的事情,她忍不住问司机:“你有被交管抓到过吗?”
“上周才被抓过。”
“那会被罚款?”
“一万块。”
按一天赚两三百块钱计算,这司机不吃不喝,也要跑三四十天才能够赚回这笔钱。涂丽霞在心里面计算了下。
幸好,那辆褐白色的交管车只是和他们擦肩而过,并没有找他们任何麻烦。
“在莆田,开‘滴滴’是非法的吗?”涂丽霞问。
“如果是非法的,那交管就不该同意‘滴滴’平台在我们这里运营。如果是合法的,我们就不会被抓。”司机说。
涂丽霞没回答,她其实也不想卷入这样的讨论,她只是想要说说话。不过,她觉得司机说得挺有道理。赚钱是不容易。涂丽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整天没日没夜地加班,她的手就是在那时候被弄变形的,不管她现在穿多好的衣服,只要一看到这双青筋暴露的手,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会猜到她往昔的艰难。
结婚后,宋立煌在厂里忙,她一个人在家里带两个孩子,差点得了抑郁症。等日子稍微过得好了点,宋立煌又出轨自己厂里的女会计,跟她闹起了离婚。那段时间,她真的要疯了,有好多个晚上,两个孩子在她身边均匀地打呼,她却定定地盯着眼前的黑暗,认真考虑哪种是最好的自杀方式。
一直到后来,她的一个姐妹带她到广化寺做义工,她在那里遇到了慈眉善目的法贤师父,这才從苦海中解脱出来。望着挡风玻璃前不断地被卷入他们车轮底下的黑色路面,涂丽霞心里涌出要指引下这个可怜司机的愿望。
“这里面是有矛盾。不过你应该这样想,我们在这世界上遇到的任何人和事,都是为了我们的修行,为了我们这一辈子的圆满。”她面带微笑地对司机说。
司机转过脸来,很快地看了她一下。上车以来,她一直觉得他的两只眼睛空洞、茫然,但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他的眼睛变亮了,好像是被她的话语点燃了。
不过,只有很短的一刹那,那微弱的光就消失了,司机转过脸去,她看得见的这一侧浮现出一丝细微的讥诮。
“你年纪比我小,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差点儿被子弹打死过,我是在地狱边上走回来的……”涂丽霞用左手抚着自己的右肩说。
这话从嘴巴里说出来,涂丽霞自己都吓了一跳。十几年来,她曾经对几个信佛的朋友说起过这事情,但是对一个素不相识的“滴滴”司机讲这事,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唐突。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想要在司机面前建立起权威,这样,他才有可能接受她的指引。
那时候,她住在兴泽路附近,当时兴泽路一带还没有那么多房子,从她住的那条街往北走,在建设银行大楼和金叶大饭店后面,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菜地。那一天,她好像是要去坐公交车,也好像仅仅是要穿过那里去自来水公司交水费,反正她是一个人走在了弯弯曲曲的菜地的小路上。那些长在偏僻无人处的芥菜特别肥大,风吹动它们蒲扇般的叶子,绿色就在她的眼睛里晃荡。突然间,“啪”的一声,她的右肩一阵剧痛,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那个疼痛的部位,等她感觉到有黏稠的液体从手指缝里溢出来,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在医院拍的CT影像里,涂丽霞看到了那颗打中她右肩的子弹,那颗五四式手枪的弹头嵌在锁骨和肱骨相接处,并不是很大,只有一粒花生米大小。
光天化日,而且是和平年代,从哪里来的子弹?在医院里,面对前来问询的警察,她心里面突然生发出巨大的恐慌,好像那颗子弹是她打出来的一样。那个灰白头发从警帽下露出来,估计有五十多岁的警察一开始怀疑宋立煌,因为他正在和她闹离婚,但后来,警察们慢慢地否定了这一推断,对她说可能是流弹。
那流弹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刚好就打中了她?涂丽霞后来没有听到过正式的解释。事情不了了之,时间长了,涂丽霞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你想想看,当年枪口偏移一点,就完全有可能打中我的脑袋或心脏。假如是这样,我今天就没机会再坐你的车去买鱼放生了。”涂丽霞开玩笑似的打着哈哈说。
“这是十万个人中也不会有一个碰到的事情。”司机说。
涂丽霞感觉有点儿不满,她认为司机的反应过于平淡,但她没有把自己的不满说出来。被那颗神秘的子弹打到后不久,她的人生观就改变了,她的命运也随之改变,在那以后,她就变成了虔诚的佛教徒。
“那是,十万个人中也不会有一个碰到的。那时候,我要是去买几注彩票,肯定是会中大奖的。”涂丽霞接过司机的话头,俏皮地说。
他们的车子驶过槎溪大桥,很快就到了城里。开过新建的紫源大酒店,透过司机那边的窗户,涂丽霞看到原来是南湖公园的那块地方现在变成了一个广场。
“你把车开到那边停一下,我想要过去看看。”涂丽霞对司机说。
司机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好像在喉咙里应了一声,又听不太清楚。涂丽霞按了按她一直抱在大腿上的手提袋,手指碰到了里面那个硬邦邦的钱包。
“别担心,我会付钱的。”涂丽霞笑着说,“今天你的车我包了。”
她从钱包里拿出三张红色的钞票放在座位中间的扶手盒上,司机朝那三张钞票瞥了一眼,仍然没有吭声。
车子在还没最后完工的南湖广场外围停下,刹车时卷起了一阵红色的粉尘。尘埃散尽后,涂丽霞才在司机帮助下松开安全带,她用自己的左手打开了车门。
“二十多年前,我就住在离这儿不算远的地方,所以有时候也会带孩子到这里来玩。”涂丽霞站在地面上,左手在额头上搭着凉棚,她一边朝广化寺那边张望,一边对司机说。
司机靠在驾驶座上,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广场。离他们一两百米的地方,一些工人正在那里忙碌,好像是在铺广场上的石板。
“你知不知道,这里原来是‘土条贤’修的一个公园?公园建得挺漂亮,就是没有人管理,到处都长着杂草。另外,在南湖公园和广化寺之间,以前还有一个村庄,现在因为要办佛教论坛了,整个村子就全都搬迁,拆掉来修广场。”涂丽霞对司机说。
司机没有理她,他好像沉缅在他自己的遐思中。
“你不下来看看这个新建的广场吗?很多人特地跑过来看的。”涂丽霞对司机大声喊道。
司机有些不甘不愿地从车上下来。涂丽霞和他穿过南湖广场上那条笔直的通道,朝村庄拆掉后突然暴露在外面的广化寺山门走去。他们脚底下,说是一个广场,但其实是三个,因为涂丽霞在路边的标识牌上读到了那三个广场的名字。三个广场连在一起,面积太大了,以至于涂丽霞觉得她以前一直感觉高大巍峨的广化寺山门现在突然间显得又矮又小。
深山藏古寺,这是谁都懂的道理,怎么能把寺庙门口搞得这么光秃秃的?
司机磨磨蹭蹭地跟在涂丽霞后面,他对花大力气新修起来的广场没有一点儿感觉,对广化寺裸露出来的山门好像也没有一点儿感觉。既没有爱,也没有不爱;既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看着司机脸上近乎麻木,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表情,涂丽霞摇了摇头。
这司机的状态,让她想起了她住在大唐国际的儿子。大唐国际是莆田最好的楼盘,早几年才刚开盘时她就让宋立煌去给儿子买了一套。现在,儿子和媳妇带孙子在那里住着。涂丽霞每次过去,看到他们不是在睡懒觉,就是在玩游戏,孙子跟着他们,估计早餐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儿子和媳妇都没有上班,就是在家里带带孩子,可也许正因为衣食无忧,他们这一代好像对什么都没有感觉。每回在佛菩萨像前烧香,涂丽霞都要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能早一些懂事,能有一点出息,能光耀宋家的门楣。
想到这里,涂丽霞习惯性地举起手来要做一个合十的动作,但右肩那里的疼痛阻止了她,她最后只能在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你能帮我拍张照片吗?”在广化寺门口,涂丽霞有些费劲地把手机调成相机模式,递给了司机。她站在寺庙门口,让司机一定要把“南山广化寺”的匾额收到框内。涂丽霞双腿前后稍微交叉,脸上堆起她最耐看的微笑。在司机“啪啦啪啦”连续摁下快门的时候,涂丽霞记起来,她还是个打工妹的时候,曾经和厂里的几个同事一起到广化寺来游玩。那个她给过他初吻的,头发有些自然卷的四川小伙子现在在哪里呢?
“你手机快没电了。”司机把手机递还给她时提醒了她一句。
“没事,等下到车上充吧。”她庆幸自己总是随身带着充电器,随时都能够给手机充电,就像她本人,总是随时都可以在菩萨那里得到对生活的信心。
他们把车开向前。“绕过这个路口,在栏杆尽头处掉头,然后右拐进去,应该就会有一个市场。”涂丽霞对司机说。她在这里住过十二年,生育两个孩子,被宋立煌家暴,揪住头发往墙上撞,还有肩膀上挨了一枪的事情都发生在这十二年里。望着街边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往昔的记忆又复活了。感谢佛祖,感谢观世音菩萨,我终于熬过来了。涂丽霞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们遇到任何人和事,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是为了我们这一辈子的圆满。默诵完这段她最喜欢的金句,涂丽霞睁大眼睛,面带微笑地望着眼前已经有些破败的街区上的一切,就像一个女王重新回到她昔日遭受过磨难的领地。
不需要她指点,司机就把车从原来的烟草公司门口开过去,停在了市场入口旁边。那条街两边的芒果树在涂丽霞印象中还很小,但现在,它们已经用大片的浓荫把整条街道遮蔽了起来。涂丽霞把头探出车窗,兴泽菜市场的招牌变了,现在被改成了“朴朴市集”。
“你对这一带好像挺熟悉啊?”她对司机说。
“小时候我跟我父亲在那边住过。”司机用手指了指市场对面的那一排小店。
“啊,那我們过去是邻居。你们家住几楼?”涂丽霞问。
“哪有什么几楼,我们住在柴火间里面。”司机垂下眼睑说。
他这么一说,涂丽霞好像闻到了那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当年,是有很多小商贩,做棒棒工、开摩托车的人拖家带口住在楼房底层的柴火间里。上下楼梯时,涂丽霞经常看到他们在屋外围墙前面做菜、吃饭,他们通常要等到睡觉时才回他们那间只有一小扇窗户的黑屋子。
“你父亲当年是做什么的?”涂丽霞一边问,一边示意司机下车。他们两个人穿过前面的水果摊和菜摊,朝光线更晦暗的市集深处走去。
“他开摩托车载客。”司机说。
“那你比你父亲进步了许多。最起码,他开的是两个轮子,你开的是四个轮子。”涂丽霞笑起来,她被自己的幽默打动了。
司机一点都没有笑,他根本就没有理睬涂丽霞。涂丽霞心里想,这个人可能没有幽默感。
“你父亲现在在哪里?”涂丽霞没话找话说。
“他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了。”司机说。仿佛是为了照顾涂丽霞的理解力,又补了一句,“我小学毕业那年,他得了肺癌,没拖两个月就去世了。”
“哦,那世界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好。”涂丽霞小心地说。
司机不再跟她说话。他站在一家店铺前面,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着后靠在柱子上。他把烟从鼻孔里吸进去,过一会儿又从嘴巴里吐出来。司机的样子让涂丽霞觉得整个市场里的人都在他眼前消失了,就剩下他自己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她本来还想跟司机说一句什么,但是突然间,她看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乡下老人正戴着草帽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三四个装满河鲜的水桶,从后面水产店里拉出来的氧气管正在桶面上欢快地吐着泡泡。涂丽霞兴奋地叫了一声,把司机扔在一边,朝那个戴草帽的乡下老人小跑过去。
十几分钟后,她和司机一前一后走出了朴朴市集。司机帮涂丽霞拎着三个注满了氧气的袋子,圆鼓鼓的袋子里分别装着活的草鱼和河虾。
驶过新建的市检察院大楼,“滴滴”拐上了去往乌岭的盘山公路。开过有一两家高端酒店的区域后,公路上就几乎看不见别的汽车了。道路两边的树木似乎更大,也更为粗壮。坐在副驾驶座上,涂丽霞看着阳光透过树荫在黑色的路面洒下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光斑,她突然间觉得,他们这辆白色的车在山里面行驶,就像是一只草鱼在水中静谧地游弋。这种感受让涂丽霞觉得清静平和,她为自己这天早上做出的决定感到高兴。
突然间,一阵山风刮过,道路两旁涂丽霞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枝干在风中纷纷摆动,向着一侧倾斜。隔着车窗玻璃,涂丽霞好像还能听到树枝因为受力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你好像很虔诚,大老远的特地跑过来放生。”司机说。一整个上午,这是他主动对涂丽霞说出的第一句话。
“你是怎么开起‘滴滴’来的?是全职,还是偶尔开开?”涂丽霞问他。
司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他怎么了?遭遇了什么无法述说的变故?
涂丽霞知道,现在社会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了。她没有再问,只是靠回到椅背上,坐了一上午车,她觉得有点儿累了。
车子驶上一个小小的斜坡,在路口已经可以看到槎溪水库的标识牌了。“要往哪里开?”在前面的双岔路口,司机问涂丽霞。
涂丽霞虽然来过这里,但都是跟别人一起来的,所以并不太清楚该往哪边走。“你往左边开。”她鼓起勇气对司机说,心里面却有点儿发虚。
他们在一棵很大的木麻黄树旁边拐弯,朝左边的碎石子路驶去,路面上坑坑洼洼,被车轮碾压下陷的车辙里长着一簇簇绿色的小草。看得出来,往这个方向来的人不多,涂丽霞知道她走错了路。
道路尽头,是一扇半掩着的铁门,铁门上的栏杆已经生锈,露出油漆下面暗红色的铁锈。
“你下去看看,那边是不是可以通到湖面?”涂丽霞对司机说。
司机走到铁门前,朝里面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动手推了推那扇虚掩着的铁门,铁门“吱”的一声动了。司机把另一扇铁门下方的插销拉起来,把两扇铁门都推开了。
他们把车停在里面的空地上。铁门里有两幢房子,一幢是红砖的,大门上方的白石灰底上刷着“槎溪水库码头”六个大字。另一幢房子好像改造过,蓝黄相间,只不过现在颜色已经有些褪掉,变得黯淡了,但墙壁上大面积的黄色和大门柱子、阳台、窗户上的蓝色,还有外墙用原木嵌上去的米字格等等都使得这房子显得与众不同。
“波希米亚风格”。涂丽霞脑海里蹦出来这么一个词,那是她儿子套房装修时,设计师带他们参观样板房时说过的一个词。波希米亚风格?!嗯,有可能是浪漫的搞艺术的人曾经在这里待过,后来又离开了,涂丽霞心里想。
这地方完全荒废了。没有人浇水,房子前的那些盆栽枯萎得已经认不出原来种的是什么了。生命力顽强的蒲草和滴水观音倒是长势旺盛,在泥地里长得郁郁葱葱,高及人的胸部。是谁在这里待过呢?这么漂亮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不继续待下去?涂丽霞在心里面转过这个念头,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她不顧胳膊疼痛跑到槎溪水库来,主要是来放生,不是来研究这些问题的。
码头对面,就是清波荡漾的湖面了。“我们从那里下去。”涂丽霞指着她刚发现的通往水库的台阶对司机说。他们俩一前一后沿着台阶走下去。这一次,涂丽霞走在司机后面,望着氧气袋子里还在游动着的鱼虾,她的心情再一次变得舒畅起来。
终于下到了湖边,司机帮她把三个袋子放在水边的泥滩上,就朝有树荫挡着的那一侧湖畔走。涂丽霞想,现在是大中午,他肯定是不想晒太阳。
蹲在湖边洗手时,涂丽霞的手机响了,她把手在裙子上擦了擦,从袋子里把手机拿出来。是宋立煌打给她的。“你跑哪里去了?不回来吃饭吗?”宋立煌问她。
“你们先吃吧。我在外面,还有些事情……”
对方没有反应。涂丽霞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来一看,才发现它已经关机了。她想起来了,之前在广化寺门口,那司机就提醒过她手机快没电了,是她自己粗心大意,忘了给手机充电。不过没关系,她想,等下一到车上她就马上充电,然后就给宋立煌打过去。
她继续在水边洗手,湖面上的阳光亮晃晃的,把她撩起来的水珠照耀得像是一颗颗珍珠。涂丽霞不会念《大悲咒》,她学明善师父的样子,两只手合十,在水边默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然后再祈祷她放生的鱼虾不要再被人抓到,能够自由自在,超脱轮回。
鱼和虾全放进湖里后,涂丽霞转过身子,她用手在额头上搭着凉篷找了一圈,最后才看到司机坐在一棵大樟树底下。
“我们回去吧。”她朝他喊道。
司机没有吭声。涂丽霞望着他,司机静静地坐着,样子很正常,只不过好像是丧失了听觉。涂丽霞懒得再喊,她干脆朝他走过去。在离司机很近的地方,她惊愕地发现这个男人正在哭泣。
司机坐在那里,任凭脸上的泪水蜿蜒而下,在大中午亮晃晃的阳光折射下,那几道泪痕闪着幽暗的光亮,让涂丽霞猛地想起她住在兴泽路那一带时建设银行和金叶大饭店背后菜地里的水沟。
涂丽霞想起他们在来时路上谈了半截的话题。当时,她问面前这个男人是怎么开起“滴滴”来的,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涂丽霞猜想,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她把不痛的左手叉在长满赘肉的腰上,没有走过去,而是耐心地等待司机的情绪平复。过了好一会儿,司机似乎终于从他的伤心事里惊醒了过来,他掀起灰色T恤的下摆,用衣服擦了擦脸。等他把衣服放下来时,除了眼神略显呆滞,眼睑发红以外,勉强可以算是个正常人的样子了。
“你怎么了?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刚才在路上想要指引司机的念头又在涂丽霞心里涌了起来。成年以后,除了她自己,涂丽霞几乎从没见到过有人这样哭泣,更不要说是这样的一个大男人了。
“有什么事情,你不妨说给我听听。说出来,你就会舒服点儿的。”她在司机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司机眼神蒙眬地望着她,好像是在确认她到底是谁。涂丽霞并不着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
“你有孩子吗?”司机醒了似的问她说。
涂丽霞点了点头,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个“两”的手势。她本来还想告诉他两个孩子一个是女的,一个是男的,但看司机的脸色凝重,就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有两个孩子。”司机对她说。
司机告诉她,他以前在广东佛山上班,妻子和他在一起。他们在工厂流水线上组装游戏机,每天早晨七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还经常要加班。他们的孩子放在老家,由孩子奶奶带着,每年只有春节,全家人才能聚在一起几天。
涂丽霞望着司机,脑海里浮现出她在电子厂里干活的情景。那时候,她一天要在流水线上坐12个小时,车间里空气恶劣,噪音也很大,她夜班上多了以后,还常常出现生理期紊乱的情况。
去年暑假,两个孩子给他们打电话,说想要到广东去玩。他们不是不想让孩子过去,而是没有时间陪他们。到最后,是他表妹开车把两个孩子和他母亲送到了佛山,他们临时在工厂外面租了间房子,一家人聚了一个月。
快开学时,他女儿对他说,她和弟弟想要在他们身边读书。可工厂附近没有学校,要上学就得到城区里去,假如是这样,他们的生活就得完全改变。
最后,他硬着头皮对两个孩子说,再等两三年,等爸爸妈妈再多攒点钱,就想办法让你们到这边来上学。
“我是不是很浑蛋?”司机问她说。
涂丽霞摇了摇头。她能理解他,年轻的时候,大家生活都很艰难。
他的两个孩子一直都是坐乡村客车去乡里中心小学上学。去年开学第一天,两个孩子也和过去一样坐上了那辆专门接送小孩的班车。早晨他们还在车上朝站在路边的奶奶挥手,可那天傍晚……
司机说不下去了,他用两只手抱着头,肩膀耸动着。
涂丽霞记起来,去年9月在盘溪大桥发生过一起校车坠毁的重大事故。那天晚上,手机里到处都是这起事故的消息。在视频上,她看到那辆客车本来好好地靠着马路右侧行驶,没有任何一点异常,可客车开上大桥后,却突然间90度转弯,她还没反应过来,客车就撞断桥面的护栏,朝桥下冲去。
因为是开学第一天的事情,涂丽霞印象特别深刻。她现在还记得,很多视频里都是一片哭声,那些赶到现场的大人抱着血肉模糊的孩子哀哀地哭着,让人不忍目睹。
看着哭泣的司机,涂丽霞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都是我,如果我同意他们在广东上学,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司机呜咽着,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
“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涂丽霞擦了擦眼睛。她站起來,走到司机的身边。
涂丽霞知道失去孩子对他是多大的打击,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想要安慰这个可怜的男人。
去年晚些时候,涂丽霞听说那起事故的客车司机是因为赌六合彩输光了全部身家,所以才把客车开下盘溪大桥的。她当时就非常悲哀。她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那样处理事情,自己去死还要拉那么多无辜的孩子陪他。
“我们遇到的人和事,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句涂丽霞最常说的话好像不需要思考,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讲出前半句,她马上意识到不妥,硬生生地把后两句咽了下去。
司机抬起头来。他的脸上,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他两只眼睛血红血红。
“你刚才说什么?”他瞪着涂丽霞问。
“没有……我……”涂丽霞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
在她旁边,司机也站了起来。他两只愤怒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焰。在那一瞬间,涂丽霞想到自己也许会被这个愤怒的司机用石头砸死在偏僻的水库边。
“你说什么?一切都不是没有原因的?”司机用手揪住她的衣领。“你说说看是什么原因?”
“一切都是最好的……”刚才被咽回去的后两句话在涂丽霞的喉咙里翻滚。
“你这个傻女人,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司机摇晃着涂丽霞肥胖的身体。从她右肩膀那里,又传来剧烈的疼痛,但这时候,涂丽霞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感觉了。最后,司机用力地把她推倒在湖边的泥滩上。
涂丽霞摔得很痛,她七十公斤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屁股碰巧磕在一块石头上,她痛得尖叫起来。但那司机没有管她。涂丽霞像甲虫似的划动着手脚,想要从地上挣扎起来,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走在远处的台阶上,那司机还转过头来,用手朝涂丽霞愤怒地又指又戳。由于距离太远,涂丽霞已经听不太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了,不过她明白,从他嘴巴里倾倒出来的肯定是天底下最恶毒的咒骂和最难听的三字经。
躺在泥滩上,涂丽霞想到司机肯定会弃她而去,而她手机又没电,没办法找人帮忙的窘境,但就在这种时候,她还是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念道:“我们遇到的任何人和事,都不是没有原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种种经历终将让我们成长……”
在涂丽霞家里,宋立煌和他父亲这时候正在餐厅吃那顿此时已经显得有些漫长的午饭。仿古电风扇在他们头顶旋转着,两人面前都堆着一大堆螃蟹壳。
因为有螃蟹佐酒,宋立煌一个人喝了两大听奥古特啤酒。他父亲不喝啤酒,照自己的习惯喝了二两地瓜烧。借着酒意,宋立煌父亲对儿子讲起自己是如何机智地从媳妇手中夺回了这些本来是要拿去放生的螃蟹的事情。厨房里面,那只公鸡也还没有被拿出去送掉,估计因此能多活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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