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花园
2021-01-04陆蔚青
陆蔚青
如果从英语直译,这个叫莫妮卡的小园子,应该叫花园,但华人们都叫它菜园子,因为华人都种菜。西方人也有种菜的,也有种花的。有的是杂着种,有花也有菜。
小园子是波尼社区的菜园,波尼是蒙特利尔的一条小街。每到夏天,附近几栋楼的居民都可以申请一块地。租金很便宜,地也不大,长乘宽大概六平方米,却是人们夏天的惦念。每天上下班都去浇浇水,拔拔草,就算老天爷赏水,下过雨后,也要绕个弯儿去看看。
小安的这块地种了三年了。最早她没租,还是若子鼓动她,让她租一块。
可好玩了。若子说。看小苗长大,就像看小孩长大一样。
只要有空,若子就去园子。有一次天太黑,她被关在园子里,给小安打电话,说快来救我。小安拿着钥匙去救她,见她澡也洗过了,还穿着家居的衣服,说洗了澡还不睡觉?若子说还是要来再看看。
其实那块地有什么呢?就是三垄韭菜,几颗西红柿,还有点小白菜小生菜,羽衣甘蓝。去年邻居给了她一棵香椿,种在地里,她就想着香椿炒蛋的香味。她吸吸鼻子,感到生活很美好。今年就可以实现香椿自由了。
其实若子不太会种地。她出国之前在海边长大,会赶海,知道各种海产的名字。但若子肯学,搞不懂的时候,就上网查,查了就实践。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若子旁邊那块地是沈大姐的。沈大姐是从国内来探望女儿的。她种得好,韭菜绿油油,相比之下,若子的韭菜好像受气的丫头,又瘦又小。
你要施肥。沈大姐说,一边说一边摘下草帽。她的草帽上套着网罩,既遮阳,又遮蚊子。她蹲在地里的姿势也对头,腰板直着,两条腿蹲得低低的。若子不行,蹲一会儿就累了。
农把式嘛,姿势要对,不然怎么熬过下乡那些年。沈大姐说,一边用眼角瞟一下若子。居高临下。
若子模仿了一下,果然舒服多了。
不施肥怎么会长得壮?看你的韭菜,细得像头发丝,我都替韭菜难受。沈大姐说。
若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按照沈大姐指点,到豆腐西施那里买了豆渣,趁夜黑埋在地的四个角里,深挖沤肥,等到看不见白渣渣,再撒到地里。千万不能浅埋,容易招苍蝇。
果然土地看着油了些。其实若子也不知道这种方法好不好,西方人不做这个,他们到超市买羊粪土和鸡粪土。
太贵。沈大姐说。沈大姐长一张浅黑色的脸,隐隐有几颗麻子,脖子却白。若子不知道是不是日光晒的。但沈大姐总戴着草帽。沈大姐说她不耐晒。沈大姐说她有好几块地,纽曼街和波尼街交界的地方还有一处菜园子,她在那里租了两块地。
若子说你做那么多干什么,这一块地也能长很多菜。沈大姐说一块地怎么够,我们家人多,两个外孙子呢。若子就不再说话。看沈大姐手脚麻利地打开一个塑料袋,将超市买的小葱插到地里,插完了,拍拍手,说明天种豆角。
若子很眼馋沈大姐的东北豆角。西方人的超市只有阿拉伯豆角,手指头长,细细的绿,上海人叫四季豆,东北人叫架豆角。沈大姐说她吃不惯。哪里是豆角,豆都看不到。她说。她有豆角种子,叫兔子翻白眼,老鹰干瞪眼。
为什么都叫眼?若子问。
因为又大又圆呗。我们东北人吃豆角吃的是豆,又不是皮儿。沈大姐一边说,一边撒豆角种子,那种子果然圆溜溜的,像一块块小鹅卵石,上面还有花,白色的有红线,棕色的有小黑斑,都饱满,像小鸟蛋,在太阳下闪着光。沈大姐用小铲子挖洞,每个洞里扔下两三颗。若子看她将种子撒完,踩实了土就走了。若子知道这种子金贵,因为都是私底下流传的。
也不知谁这么大胆。若子想。第一个豆角种子是谁带进来的呢?
到了五月下旬,连着几个响晴天,气温一下子到了二十多度。小苗们好像铆足了劲,一下子就蹿出来了。豆角苗刚出来时是小圆叶子,两瓣三瓣的嫩绿,煞是可爱。沈大姐就开始撒咖啡渣,若子不明就里,说撒这个干什么?沈大姐说施肥,咖啡渣是上好肥料。沈大姐将咖啡洒了一层,那土地看着更黑了,又散发出咖啡的香味。沈大姐说也不敢多撒,浓度太高,咖啡是过了一水的。
这周超市咖啡打特价,3块9一大罐。
比羊粪便宜。沈大姐又说。
莫妮卡菜园是有领导的。若子叫他们三人领导小组。领头的是莫妮卡,还有妮娜和萨宾娜。莫妮卡细高个头,一头白发,有一个倔强的下巴。若子猜她起码有70多岁,一条腿不好,却整天都在菜园里。莫妮卡菜园周围用铁丝网围着,上面长满青藤,正中央是工具房,工具房外是一个小凉亭,亭里有长桌长椅,上面放着消毒水。莫妮卡格外强调,今年进园子都要戴口罩,不戴就罚款。租户们知道莫妮卡的脾气,言必信,行必果,绝不食言。莫妮卡也以身作则。但有一天菜园子没有人来干活儿,莫妮卡和妮娜、萨宾娜就在长椅上坐着喝咖啡,有人看见她们都没有戴口罩,将口罩挂在下巴上,有说有笑,就嘀咕说莫妮卡不守规矩。但看着三个白头发老太太开心,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总的讲,莫妮卡是一个讲规矩的人。有一次小安看见莫妮卡让刘翔把装工具的小盒子降下来十厘米,刘翔是工程师,用手指比画一下就要钉钉子,莫妮卡叫他暂停,用一个水平尺量着,端直了,才让刘翔动手。小安问莫妮卡,你退休前是老师吗?莫妮卡说不是,你为什么这样说?小安说,你特别认真。
老太太们是把这里当成家的。去年遗留的植物遗骸,铁丝网上干枯的枝干,隔离带上的杂草,都是老太太们清除的。莫妮卡穿一件短袖衫,一条大短裤,拖着一条腿,手脚不闲。她们连没租出去的地也不放过,将那地用白苫布罩上,周围用大铁钉子固定住,大风天也稳稳不动。
图什么呢?沈大姐看着不顺眼。没出租就荒着呗。买白苫布的钱,比租金还贵。
三人领导小组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给租户发邮件,这个任务由萨宾娜完成。萨宾娜浅金色短发,眉清目秀,一辈子没结婚,喜欢跟在高大的莫妮卡身后。萨宾娜矮小瘦弱,与小安印象中的萨宾娜不一样。小安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的那个风流女孩,喜欢戴老祖父的男式呢帽做爱。现实中的萨宾娜却是另一个形象。萨宾娜是敬业的,她以前是会计,对数字很敏感,每写一封邮件,要用至少三种语言,英语和法语,还有西班牙语。她也是勤奋的,一点事情不合规则,都会及时沟通。有时若子一天收到好几封邮件,比如小道边的青草要拔了,下周检查,否则罚款。比如洗手的水龙头下的水桶在洗完后必须要倒掉,还必须倒在下水道口,否则罚款。比如爬藤的木条不能高于铁丝网,否则罚款。若子私下给她们又起了个外号,叫小脚侦缉队。
但这个小园子却是一道风景。即使一眼望过去,也能分清哪块地是西方人的,哪块地是华人的。若子没事时喜欢到处转,看看别人都种了啥。这不仅是因为种的植物不一样,还因为管理模式不一样。东南角的威廉姆是德国人,他在地里拉了很多白线,横着10条,竖着15条,用特定的硬塑料标签固定,再用细麻绳分成150个等份,每个等份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小块。若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过几天看到他开始下种,都在小方块的正中央,间距一致,丝毫不差,只好感叹其精细。隔一条小道的是土耳其人,自从租了地,只来了一次,一块地好像没主的弃儿,杂草丛生。莫妮卡嘟囔了好几天,终于将土耳其人弄来了,他也不进地里,只站在过道,手里攥着一把种子,东撒一颗,西撒一颗,然后又走了。若子一直不知道他撒了什么。
黑人坚尼是个胖子,他将园子分成几个小区,一个角里放了一个废轮胎,里面种了几朵花,边上种了几棵番茄,在园子一角还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他这块地的编号。萨利的园子里种了葡萄,按莫妮卡的要求,葡萄架不能太高,只有一米左右,围成一个藩篱,葡萄架下放了几个小瓷人,有坐有卧,享受夏日清凉。到了六月就结葡萄,一串串青涩的小葡萄只有手指头那么大,密密匝匝拥挤得一塌糊涂。地角一个小筐里插了一个木棍,小安仔细看过,原来是各种体育器械,有高尔夫球杆、冰球杆,还有一个木棍上挂了一把玩具小铁锹,虽然老旧不堪,却别有情趣。
每块地都显示出主人的性格。阿拉伯人只种了几株雏菊,地中央摆了几块石头,上面放着玻璃水瓶,水瓶半满着水,好像在做道场。
转了一圈,小安就笑,想我们是种菜,他们是园艺。
妮娜说今年你分享的豆子长得很好。小安对妮娜用“分享”这个词,有些惊讶,如果是她,会说种的豆子。细细思量,有些感慨。心想我是种菜吃,在她眼里却是分享,有演出的意味。再看看各家园子里的景象,的确是一种分享。这样想着,有些汗颜。在别人眼里,自己这块地是什么呢?过于简单,也过于平淡了。她突然感到每块地都像主人的灵魂,生活,艺术品位,都像家里的客厅。方寸之间其实也是大有可为的。小安于是计划到小店里买几个铁青蛙,小风车,也装饰一下。
韩国人素姬的园子就像沈大姐的一样,种得密密麻麻,寸土寸金。唯一不同的是植物,沈大姐种的若子都认识,素姬种的若子都不认识。若子问她是什么,她就说韩语。若子听不懂,素姬也不知道英语怎么说,就张开手掌,好像将饭送到口中一样,说吃,吃。若子就不再问。种地为什么,当然是吃,究竟怎么吃,若子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各民族也有自己的吃法。有一次若子买小水萝卜,在园子里摘叶,当她把水萝卜的缨子摘掉时,印度人拉兹问她为什么将叶子扔掉。
不能吃。若子说。
怎么不能吃,非常好吃。拉兹说,瞪大眼睛。新鲜的蔬菜都好吃。
怎么吃?若子问。
凉拌,做汤。拉兹说着,将3个手指撮起来,放在嘴边,双唇吧嗒一下,说我们都喜欢吃,非常美味。
若子将水萝卜缨子捡回来,塞到塑料袋里。
什么都能吃。旁边走过的莫妮卡说。所有食物都是上帝的礼物。土豆皮洗净炸了,又脆又香,好吃极了。
莫妮卡也有一块地。莫妮卡今年只种西红柿。
清晨若子上班时,照常来看她的小苗。却看见沈大姐蹲在地上发呆。原来撒了太多咖啡粉,肥料过于丰厚,那些珍贵的豆角承受不了,全軍覆没了。
好可惜。若子说。虽然都是华人,但若子有点不知道跟沈大姐说什么,凭直觉,沈大姐不太好交往。两个人年龄相仿,语言相同,按理说应该是能做好朋友的,但沈大姐生性冷漠,除了指导若子施肥播种以外,从不说自己的家事,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开始时若子以为她看不上自己是因为她会种地,会干活的人看不会干活的人就会不顺眼,让一个农把式看人种地也是受苦,若子理解。
可恶。沈大姐说。然后一猫腰站起来。她的脸都气歪了。
若子以为沈大姐不再种了,到底别人家的苗都长高了嘛。没想到沈大姐倒不服输,继续种。这次她下了本钱,将一小块地都用网子罩起来,在种子边上,连木杆也搭起来,沈大姐的木杆是各种各样的。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有用树枝削的,也有超市里买的标准件。还有几根是二手货,已经被用过,上面还有红红绿绿的油漆。
沈大姐的小苗这次没上咖啡粉,却也长得飞快。若子的小白菜被鼻涕虫偷袭时,沈大姐的苗还是油绿的。沈大姐说是洒了药。若子说领导小组不让洒,我们种的是绿色食物,要没有农药没有化肥。沈大姐从草帽下面冷笑一声,说不用杀虫剂还能种地?没听说过。不用理他们,老外就是事儿多。说着将土松一松,用力过猛,冲着若子扬过来,若子连忙躲了。
转眼到了仲夏,日子一天比一天长,气温一天比一天高。各家的菜园都蒸蒸日上,生机盎然。韩国人素姬的地里油绿一片,萨拉的园子里郁金香败了,玫瑰花开了,还有大朵大朵的芍药,将花茎都压弯了。芍药伏着身子,几乎贴在地里面。若子想起有关芍药的种种诗句,想起史湘云与芍药的典故,想起好久没看《红楼梦》了。《红楼梦》是若子的圣经。萨宾娜的玫瑰是长柄紫红色,魁北克独特的品种,叫玛利亚玫瑰,玫瑰半开的时候,萨宾娜拎着大剪子剪了两枝,一枝插在凉亭的长桌子上,一枝抱着回家去了。
如今若子在小园子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她也会坐在凉亭里,看周遭的人。印度人拉兹来种地时,妻子和孩子也会来,还带一张椅子。他们的小女儿只有8个月,坐在母亲怀里看爹地干活。他们家的美国短毛猫也来,那猫脸下半部分是白色的。若子第一次见吓了一跳,以为猫也戴了口罩,原来是白色的毛,生下来就像戴口罩的。不仅戴着口罩,还戴着手套,四个蹄子也是白色的。戴口罩的猫咪在主人身边蹭,小婴儿的手也在猫身上蹭。若子觉得这一幕很好看。这样想着就感到了自己的孤单。她也想找个伴儿,成个家。若子一个人过了好几年了。本来是同丈夫一起来的,本来出了国,夫妻应该相依为命,偏不能。为孩子忍了好几年,孩子上了大学,两个人就和平分手了。
西红柿事件发生在六月,那时花园中的植物都长出来了。连土耳其人的地也有了小苗,原来他种的是圆白菜,虽然稀稀拉拉,到底有小苗长出来。土耳其人说他种的是秋菜,不着急。
小安今年也种了豆角,是在美国的姐姐邮寄来的。小安让若子也种,若子不种,她的地实在没地方了。沈大姐的豆角长大的时候,小安的豆角也开始爬藤。这时她就体会到若子的心情,就像看小孩子长大。小小的绿苗长出来,有了叶,有了蔓,细小的蔓好像小手,在风中轻快地舞动。小安就忍不住弯下身,把手围在蔓尖上,好像怕风把它吹疼一样。
小苗一旦长出来,就疯长,见风就长。除了浇水,什么都不要人做。好像知道在这个城里出生不容易,过两个月就要下雪了。小安天天去浇水,她在城市长大,第一次种地没经验,又害怕旱,又害怕涝,纠结得很。她原以为土地下面还是土地,原来还有许多乱石子。小安就又去买土加肥。
豆角长上来,就要架秧子。隔壁西蒙是意大利人,也种豆角,是意大利豆角,青绿色,有一尺多长。皮厚,豆子却不多。西蒙每次来,行色匆匆,但豆角种得不错,比小安的长得还快。西蒙的秧架子是从百货店买来的,统一标准件。小安舍不得买,问过,嫌贵。她就四处找,捡了一些散兵游勇,长短粗细都不同。她也没有想什么。不就是种地吗?
有一天下班照例去看,却看到架子被放平了大半。没有秧架子,小豆苗好像没了依靠,蔫蔫地斜下身子,伏在地上。小安见了好心疼,却不知道谁做了这样的事。放眼望去,见三人领导小组正坐在凉亭下聊天。还没等她问,莫妮卡已经走过来。莫妮卡说你的架子太高了,你不知道架子不能高过围栏吗?小安有些莫名其妙,说从来不知道。莫妮卡说那你就是不看邮件。你要仔细看邮件。又说这些架子不合格不能用,必须用标准件。小安没办法,又心疼小豆苗,饭也不回家吃,就去买标准件。一边走,一边嘟囔说这是什么规定啊,不就是菜园子吗?
莫妮卡听着说,菜园子就不能有规定了?你不知道蒙特利尔的所有建筑都不能高过皇家山吗?没有规定,怎么能有人类社会生活?
小安哭笑不得,这才明白莫妮卡菜园为什么叫花园。华人种地是为了吃绿色新鲜菜,老外种地是一种游戏,他们玩得中规中矩,不惜花费精力和资金,要的是一个好看。
莫妮卡说我们的规定也不只是你,那边的豆角架子也太高,我们一样拔下来,要求她要用标准件。上了50号公路,拐个弯,那边的装修超市都有买的。
小安顺着莫妮卡的手指看,原来被规整的还有沈大姐的地,原本红红绿绿的木杆子被放倒一片,好像一场行为艺术结束。
其实细算下来,在超市买菜比种地便宜多了。你想,租地,补土,施肥,买苗,架秧子,处处都要投资。有收成还好,如果被小松鼠刨了,被鸟吃了,还会血本无归。
这种事常发生。小安种的几颗中国黄瓜,就被小松鼠吃掉了。那是她特地从农场买来的,刚长出小瓜钮就牺牲了。眼睁睁发生在她面前。那天她刚走到菜园门口,就见一只松鼠双腿站立,前臂抱着一根黄瓜,小安刚要喊,就见小松鼠双臂一用力,黄瓜已经咔嚓一声,成了两截。
小安心疼得要命,又不敢吃,松鼠是啮齿类动物,不知道有没有传染病。那时她有些绝望。她想明年不种了。到第二年她还是又租了。她也不懂自己是为什么。
这就是生活吧,小安想。有得到有失去。有时失去的比得到的还多,却也没办法。失去的过程也是得到的过程,谁能分得清呢?
鼠害虫害都是不能避免的。如今还要服从莫妮卡的规则。想到小苗蔫头蔫脑的样子,小安不忍心。她買了标准秧架子之后,又将小苗一棵棵扶正,将它们的手指搭在架子上,看它们扶紧了,没摔着,这才回了家。
本来以为只有自己是被莫妮卡的规则修理的,没想到第二天莫妮卡也被修理了。邮箱一天就收到萨宾娜三封信,其中一封充满愤怒,讲昨天不知道谁对莫妮卡种的西红柿做了手脚,已经结了小果子的秧子,一夜之间全部死掉。最后一封是莫妮卡的信,开篇回忆了花园历史,在20世纪70年代,莫妮卡是建立这个花园的第一人,这个花园还在市政建设中得过奖。结尾说到西红柿事件,莫妮卡气愤地说,是谁干的,去下地狱。
小安去看莫妮卡的地,那些秧苗本已经长到2尺多高,叶子宽大,结了一串串樱桃西红柿,红玛瑙一般。如今蔫头蔫脑,叶子都黄了,小果子也纷纷落地,一副凄凉。地的外面用网布绕成一圈,本来是为阻拦小动物们进入,如今网布完整,没被破坏,不知那人是怎么将西红柿杀死的。
很多人都去看现场,对无辜受死的西红柿致以哀思。
若子正在浇水,见小安来看,就说三人领导小组很生气,正在调查。小安问有线索吗?若子说不知道。正说着,见沈大姐走进来,直接走到她的地里。她的韭菜已经长成尺把高,收获三茬了。沈大姐依然戴着草帽,草帽边围着一圈白纱布,戴着两只花袖套,俨然是从几十年前的宣传画上走下来的。她见若子和小安望着她,也不说话,像不认识一样。若子说你看莫妮卡的菜地,西红柿都死了,不知道谁干的。沈大姐抬一下头,嘴角上扬,说谁知道。若子就不再说话。
已是九月,蝉叫得正欢。这时节还能种什么?一块地就这样荒掉了。莫妮卡难过了几天,用厚厚的白苫布将自己的地罩起来。丰收时节,满园子都是油绿的,也有花开,只有莫妮卡的地荒芜了。那白苫布好像提醒着人们,坏蛋还没有抓到。
傍晚来种地的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却不多话。韩国人素姬问意大利人怎么能将西红柿弄死,意大利人从深凹的眉骨中看素姬,说为什么你问我,好像我知道一样。素姬连忙道歉,说绝没有这个意思。于是花园中的人们都住口,没有人再说这个话题,好像这话题有毒。
小安以为莫妮卡会穷追不舍,会水落石出,说不定还有批斗大会,却没有。再没有后续报道。人们是如此善于遗忘,很快他们就将莫妮卡的西红柿放弃了。原本有些刺目的白苫布也看得顺了眼,好像莫妮卡的那块地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莫妮卡也恢复了原状,依然整天在凉亭里坐着,依然与瘦小的萨宾娜和胖胖的妮娜谈笑风生,见了谁种得不规矩,就说上几句。每周还是会检查,小径的野草,在谁的地边就叫谁拔掉。每周一,三人领导小组去检查,不合格的就发信提醒。检查过了,还上榜公布,在园子门前戳一个木板,上面贴着各家的问题。小安提心吊胆地去看,还好,没有自己。
有一天小安浇水后把蓬头挂在柱子上,被莫妮卡看见,告诉小安水管里还残留着一点水,也要全部浇在地里。
水管里没有水了,才能挂上。她说。每一滴水都很宝贵。
而且,把水管排空后,关了水,还要在挂钩上适当滚一下。如果没有排空,软管内的水压达到一定高度,会有危险,软管还会过早老化。她又说。
小安唯唯诺诺地点头。
自从西红柿事件之后,小安对莫妮卡的感觉有了一些改变。一个老太太终日在园子里做义务管理工作,只是爱这块地,也没有什么错,虽然有些苛刻,但看到那么多人在园子里不同的行为,也了解不同种族的不同生活方式。入乡随俗,入山问禁,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样想着,有时也会聊几句。
有一天莫妮卡说她丈夫会说中文。小安有些惊讶。莫妮卡很得意,说他会六种语言。小安问为什么学中文?莫妮卡说只是喜欢。若子说他教书?莫妮卡哈哈笑,说他是建筑工人,连中学都没毕业,当年我们结婚,我家不同意,因为他是英国人。原来莫妮卡是法裔,祖先来这里有好几百年了,是魁北克早期移民。
小安问那他怎么学?莫妮卡说他自学,看书,听磁带,自言自语,稀奇古怪。说到此哈哈大笑。然后沉默半晌,神情有些落寞,说他去世以后,就没有这种乐趣了。若子听了同病相怜,说你一个人过日子?莫妮卡说一个人二十多年了。以前都是他做饭,他喜欢做汤。他去世后我就再没有好饭吃。只吃冰冻食品,微波炉里热一热。
若子说你自己可以做呀。
莫妮卡耸耸肩,说我倒是吃过正宗中国餐馆,就是纽曼街那家,只是吃后一会儿就饿,没有奶酪,热量不够。
沈大姐听了,不以为然,用中文嘀咕说他们会吃什么?吃个自助餐就开心得很。若子说他们是不大懂中华美食。沈大姐撇撇嘴,说我最不能吃奶酪。有一次小外孙买了一块,上面长着霉斑,我不吃。我女儿非让我尝一口,哎呀我都吐了。
若子就笑,奶酪的确是因人而异。若子来了三十年,还是不能吃奶酪。
若子虽然也是一个人,却打理得好,包子饺子一大堆,就对莫妮卡说你喜欢吃饺子吗?莫妮卡说喜欢。以前刘先生给过我一些,好吃,鸡肉青菜的。若子就说,明天我给你带点过来。
十月来临,天气渐冷。蒙特利尔短暂的夏天就要结束了。萨宾娜发来通知,先祝贺园丁们收获了美丽的植物,然后说五号要关园子,每块地都要清理干净。若子的羽衣甘蓝已经长成老叶,吃到口中硬硬的像胶皮,只有菜心还能吃。若子下了班就去清园,装了满满一袋子生菜和小白菜,叫小安来拿。小安来时天色已晚,见小园子里只有若子一个人,猫着腰还在拔菜,就喊一声。没想到沈大姐也在地里,她蹲得低,正在剪韭菜根,说是要剪到分叉的地方,用土埋上,明年才能长出新芽。
月亮朦胧着,有一种看不清的昏黄。夜风很清凉。沈大姐心情好,将她的韭菜给小安和若子分一点。若子不要,说你们家人多,还是给小孙子留着。沈大姐没说话,半晌叹一口气,说还什么孙子,都被他爸爸带走了。小安问带到哪里去?沈大姐说离婚了呗,只有我和女儿两个人了。要不是因为疫情走不了,又看她难过,我早就回去了。回去打麻将。一伙姐妹玩得开心。
若子和小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沈大姐倒爽快,说离就离了,我女儿也没吃亏,分得一份好家产。然后有点气愤,说白人就是怪,行事和我们不一样,靠不住。
包好菜,三个人坐在凉亭里歇一会儿,感到很惬意。每天上班下班的日子,少了多少夜色中的对谈,还能听得蝉声一片。原来田园生活本是触手可及,更是妙不可言。
坐了一会儿,小安突然发现她们坐的地方,正是莫妮卡三人领导小组平日的位置。若子就笑,说她们倒是会享福。小安放眼望去,见莫妮卡的苫布在夜色朦胧中泛着白光,十分刺眼,说那个西红柿案也没有结论?若子说没听说,莫妮卡再也没提过。小安说这是怎么做到的呢?围栏没破,西紅柿都死了。沈大姐就笑一声,说这有什么难的,冲一壶热盐水浇下去,什么秧子也受不了,立刻就死。若子和小安就面面相觑。沈大姐也突然住嘴,好像说漏了口。
寒蝉声冷。一阵风来,枫树上的叶子还绿着,竟也纷纷落下了。
责任编辑:杨希